一
她稍微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让清冷的空气挤进来。冬去春来,狰狞的日子渐渐淡去,地面的霜雪已飘成早晨的街雾,街角那棵老榆树的枝条由青泛绿。巷子口的红脸汉子的狗皮帽子卷了起来,身体左右摇摆着,两只手鼓动着怀中的手风琴,“依依唔唔”地拉着什么曲。他面前的三轮车上,堆着红红绿绿的苹果,车把上绑着一大草把子的鲜红欲滴的糖葫芦。旁边自行车架子下的雪人,已萎缩成三四个灰堆。琴声忽而悠扬忽而低沉,激荡着对面那家大众小吃店房檐下的风铃,较着劲喧哗。空气中飘浮着水果发霉了的酒精味和春雨欲来的土壤中的土腥味。
“呜呜……”不远处江水中的轮渡正向对岸的方城驶去。太阳懒慵地升起,阳光暧昧地从南窗斜射进来,在屋中紫色茶几那盆金线兰花的深绿的叶子上,悄悄移动着。现在是上午七点四十分,是自己乘着渡轮到对岸上班的时刻。过半个小时后,渡船就要到对岸,在对岸走了十分钟就到了课堂。下午四点三十分,船又会鸣笛驶回黄玉市。
她把窗户推开了,让清冷的空气和琴声飘进来,演奏的是《红梅花儿开》。时光渐逝,行尸走肉的命运,把自己像扔旧抹布似的扔在这个角落。上个月弟弟嘉兴开车来了,用车送自己到省城医院,找了他大学室友的爱人,那个洋毛黄眼珠的梁教授。梁教授让她试着抬抬腿,回弯,抓痒,做了一系列动作,她快虚脱了,衬衫都湿透了。之后,梁教授又带着她去做了胸透。出来时梁教授对嘉兴说,腿已经不能行走了,肺部的状况也不容乐观。看着梁教授和嘉兴鬼鬼祟祟地谈论着什么,真心灰意冷了。烦躁如红蚁噬咬周身,真想自己偷偷推着轮椅的轮子,悄悄滑到走廊上,沿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走到那扇开着的窗口,爬上窗台,一跃而下,十楼的高度足已让自己瞬间梦回天堂。走神了一会儿,回头细看一下嘉兴,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们都笑了,好像触到了记忆上的某根神经,那种发自内心的笑,那么美好恣意和甜蜜。梁教授的脸忽然一下就红了,红了之后还扭回头看看她。她想,死小子!这么干可不道德,起码别利用给姐姐看病的机会。
回去的路上,嘉兴始终没有说话,刚才说笑的恣意早被风吹散了。问了他一句,是初恋情人吗?他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姐姐要当司马迁吧?她释然地笑了。嘉兴说,上天把一堆顽石,堆压在你瘦弱的身上,你自己还能笑得出来?她回头看他,一个大男人已是泪水涟涟,她就嘎嘎地笑他,他生气了索性让车停下,把脸转向摇下的车窗外,让自己哭个够。引得过路放学的两三个穿着休闲装的孩子们,好奇抻着头看他。他把她送到楼上,给她倒了杯凉茶,他又到厨房里把晚上吃的菜饭准备好,三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他从小就长着一副劳神的脸,临出门时,他总看看窗户是否关严,小贼能不能偷偷进来?院子中晾晒的衣服要全收回来,怕被雨浇了。就连看家的小狗也会锁到仓房里。
隔窗一位手夹书本、戴眼镜、瘦弱的男人匆匆奔去,她的心一阵痛。此时的江南花絮纷飞,烟雨蒙蒙,正是杨梅上市的季节。子卓一别多年,从没有传来一点信息,时空好像是一道不透风的墙。也许他到了南方小报当一名记者了,强过于在北方教书。他会在某时某刻回忆北方的一角吗?他为什么不辞而别?难道他忘记了那部与他亲爱的蓉蓉合著的《似水流年》还没有写完吗?他难道忘记与编辑部签约了吗?对于他的离去,她有时如裹进一团云雾中,越想越糊涂。嘉兴说过,老姐,过一段时间我的工作就稳定了,我就接你走。想到成了弟弟的累赘,她头针刺一般疼痛。她又想就此沉下去,坠落高楼下,渗入泥土中,但又似乎被风琴声“丝丝依依”地向上牵着,从窗户缝隙中飞出去,在蔚蓝的天空下飞翔。琴声飞扬婉转,似乎一对恋人在草地上轻歌曼舞,是《红梅花儿开》。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春江水暖鸭先知。步行虽然离江边要远一些。嘉兴要回他那个城市了。这两天,他总在晚上用轮椅推着她去江边。成群的花麻鸭在江边上戏耍。想起和子卓第一次约会时也在初春的江边上。那也是他刚来教语文课的第二周。记得在江边的草滩上,两人无意中捡了五六个鸭蛋。子卓像个孩子似的用皮包装着鸭蛋,追着鸭子们边跑边高喊着,姐姐妹妹们,这是谁的蛋?这是谁的蛋?她笑得已经捂住肚子坐在沙地上,鸭群惊慌逃窜嘎嘎乱叫着跳入水中,子卓失望地站在江边,看着鸭子们呱呱地数落着他。无奈两个人回到她宿舍,把蛋打成了一碗,切了一根大葱,炒了。那天子卓在她那儿没有走。
琴声戛然而止,那男人在巷子口四处张望。子卓,你究竟在哪儿?江南多雾又多雨吧?
二
陈边拉风琴拉累了,把狗皮帽子摘了,挂在车把上,他新剃了个光头,刮光了胡子。他局促不安地东张西望着,有时会下意识地往西边的小二楼寻视几眼,尤其是下午两三点钟,光线被大楼遮住时,好像他能看清楼里面的人和物。实际上,他只看到花里胡哨的一片,美发厅的转花筒,酒店的霓虹灯牌匾,惊飞而去的野鸽子群。他确实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存在,像杨树皮上的眼睛紧盯着他。起初他以为是那美发厅转花筒的错觉,可是他凝神看看,转花筒那是黑白旋转的世界,和那双眼神根本不搭边。也和民政局牌匾上的猎猎红旗无关,红旗只是没完没了地随风飘飘,太柔太媚,像风的魂魄一样。但他坚信在那儿二楼的镂花铁栅栏之后,一张粉色的窗帘后面有一双大眼睛,正在紧盯着这世界。他坚信就是那天那个捧着那本蓝皮书的女人。那是他出摊的第三个冬天。那天他刚到这里,摆上摊子,还没有从自己腿脚的伤痛中走出来。有人问糖葫芦多少钱一根?他恍如隔世地答应了一声。他看见一个穿着紫棉袄的胖女人,用轮椅推着一个穿粉羽绒服的女人停在跟前。粉羽绒服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白如冰雪,递过来一张五元钱。后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胖男孩,已经迫不及待,咧着嘴等在那儿。轮椅上的女人抬头望了他一眼,那脸蜡像一样的白,那双眼睛大而深邃,直望得他心冷。他觉得那双眼睛是那么熟悉,那一瞥如银亮的小刀子在他心里狠狠地一刻,他的心中猛地震动了,仔细盯了她一眼,那个蜡像怀里捧着一本厚厚蓝皮的、烫着金字的《追忆似水年华》。胖女人推着轮椅走了,回头还催促着站在那里的贪吃的男孩。陈边左手扯住他,右手从把子上拿下一串葡萄干糖葫芦,递给他说,小弟弟,她是谁?好有学问吧?小男孩吃惊地看着他,飞快地接过去,说,是我蓉蓉姑姑,大学问着呢!正在写一部大书呢。说完跳跳蹦蹦地跑了。他目光盯着他们向西慢慢走去,直到那个小二楼,停下,好像歇了一会,就进入青石灰的门洞了。她雪白的手臂是那么熟悉。
他忽然想起早年一个冬初周末的下午,当时他生活在城市的姑姑家里。那时小学学校冬天向每名学生要木柈子。他很早就起来了,去郊外砍树枝。同桌李娜的爸爸妈妈在电影院上班,没时间给孩子准备这些。他包了,一连替李娜送了三大筐。年末李娜被评上了三好学生。而他因为没有完成交木柈子的任务而没有评上。李娜被奖了十个笔记本、一朵纸叠的大红花。她的父母太高兴了,在上演南斯拉夫电影《桥》时,给了他五张招待票。姑姑全家看了个高兴。他则和李娜缩在一个角落里,偷吃着她为他买的糖葫芦。迷乱光线和错杂的声音中,他握住她雪白的瘦胳臂,心起劲地跳个不停。也就在那天晚上李娜告诉他,她父母被上级电影院调走了,开学后她家就要搬走了。她嘴角上的那颗美人痣和雪白的瘦胳臂,经常在眼前飘荡。他的眼前还在浮动那个蜷缩在轮椅上的雪白手臂。
往年的冬去春来之后,他都随着邻居黄二哥去工地干架子工。在去年那个倒霉的日子,他早上刚因为老婆偷偷往家汇款的事和她动手打了起来,满脸黑雀斑的老婆骂他一句“不得好报”,没过几个小时就应验了。他像一只鸟一样,从五楼飞了下来,到三楼时又刮了一下,摔到地上时,下半身不能动弹了。工友大老陈随着120急救车把他拉到了医院。不久垂头丧气的大老陈回到工地,站在架子上提着哭腔骂道,该把陈边的老婆吊到架子让她风干了,这狗日的乌鸦嘴刚骂完,他的左腿就摔得粉碎性骨折了。工友们纷纷替他惋惜。
那家医院医生手艺太高明了,他的左腿发红,流血水,发烧,感染,发黑。最后不得不在他的痛苦吼叫中截肢。
美好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他的左边膝盖以下肉腿变成了一地尘土与石子,取而代之的是工头给他装置的低价的铝合金、树脂和皮革合成的假腿。他以为工头递过来的让他不知所措的笑脸和沉甸甸的两万元,能换回他平静的幸福生活。他不知道,他这两年在高空上与工友们边麻利拧着螺丝,边望着深邃的蓝天,心中流淌着幸福时,他的未来生活究竟是怎么样在等待着他?究竟是什么魔鬼在他老婆的短小身材上附身?他的老婆竟然是个赌徒。就在他安上假肢,行走在暮色苍茫的回家路上时,他老婆的债主竟然上门把他那肉腿换来的钱拿走了。他回家时她貌似无地自容,他明白了一切也晚了。她选择上吊,喝药,跳江,他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她最终没有死成,没有脸见人一走了之。
自从架子摔下来的那个午后,他就想不起来走失的妻子是什么面容。他每天都在午夜那个特定时间醒来。他似乎能够穿越夜空的时间返到那个下午,看到午后明媚的阳光依旧灿烂,满地破碎的骨骼,在阳光下像一地碎玻璃,或者更像一地碎梦。而他的妻子则更像碎玻璃上开出的蔷薇花。
人走房空,一百多平方米的城郊红砖房,前面是百十平方的土院子,每年春天他们俩都种上菜豆、茄子、辣椒、大葱、葫芦。郁郁葱葱,白花的、紫花的、黄花的,蝴蝶、蜜蜂、蜻蜓忙忙碌碌,来去匆匆。每天他早起都蹲在小园子旁,陶醉一会儿,然后搬出他的手风琴,自由自在地拉上一会儿。而如今眼前的小园子刚种了傻乎乎的向日葵,天天一声不吭地围着太阳转,早早晚晚孤独的琴声飘浮在小院的空中,他喜欢拉《三套车》这个曲子,低沉悠扬的音符,会让他的心流淌着小河般的忧伤。他记着工头给完钱当天晚上,在景泰隆酒店特意请了他(要是他不瞎吹乱说自己有个在小报当记者的表姐,人家才不会这么款待他),工头让带班的坐堂小姐给他满上一杯血红的酒,拍着他的假腿说,兄弟,你用吧,包你一辈子,比你的真腿还管用。他一杯酒喝下,脸颊和脖子都红了,比红酒还红。他瘸着腿跑到卫生间吐了,大口大口地吐,他痛哭着,假的比真的管用?你的腿为什么不全换成铁的?他哭得虚脱了。
老婆走了,他出完摊回家就躺在床上。他发现自己的下身空空如也,自己躺在活棺材里,只有那架破旧手风琴,傻傻地躺在身边,陪伴着他。他坐起来,多多少少会喝上一点酒,然后又拉起了手风琴。他不胜酒力,于是不成旋律的声音,好像和他心中的曲调不协调,不听使唤的手指总是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摸索着失去的位置。他不擅歌唱,但是却习惯用理解的音符派遣,组合自我的情绪。也许平凡、单调的旋律会让他宁静一会儿,他又觉得是在天堂里,墙壁上贴的画册和报纸,模糊地飞翔成了红胡子上帝和白翅膀的天使,但是他们为什么飞来飞去皱着眉头,是那么地痛苦?
随着音乐的枝蔓飞升,他发现自己长出了白色的翅膀,似乎在与上帝接近。但白胡子上帝却带着真正的天使,飞离他直达天际。他理解了自己的累赘,就连上帝和天使都嫌他。他好后悔,在医院时不那么灵光,只是偷偷吃了些无关紧要的药片,即使吃了半瓶子,也不过是脸上潮红血压升高,拼命地呕吐,肚泄,呼吸急促,大汗淋漓,害得医生和护士团团围着他转。她们发现了他要自杀,就让护士偷偷给他服安眠药。
三
天忽晴忽阴,刮一阵细风下一阵小雨,吹一阵大风,下几粒雹子。北方的春天就是这样的脾气。她依旧坐在窗前。以往自己早就穿上那件开思敏线桃红的粉毛衣,外面再套上那件米色棉纺风衣,穿行在黄玉市或方城的大街小巷。小巷子人去匆匆已经没什么人了,巷子口拉风琴的男人真痴迷,撑起一把橘色的伞,依然起劲地拉着。琴声从窗的缝隙中飘进来,早起那份沮丧的心情竟不知跑到哪去了?心也随着琴声悠扬飘起。
寄希望于在课堂上纵横千里,深入千年的历史,把人们活生生地从历史的烟尘中为她的弟子请出来。
记得早年在校园里,青葱的杨树旁,晨钟的旋律里,白色鸽群的哨声中,惊飞的燕子下,一片嗡嗡的读书声。在树林中盘旋的还有那郁郁葱葱的儿时希望,希望自己是祖国的白杨,是要做栋梁,迎着雨雾,迎接风暴。
那年站在方城的讲台上,台下有兄弟学校的听课老师来观摩。其中一个学生问,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如果这个人已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是上天还是没有降大任于斯人,又作何解释呢?这条道理是行不通的。记得当时自己正值雄心勃勃,踌躇满志,要一展雄风时,头发是剪的短发,上身是绿衬衫下身是绿迷彩裙,可谓英姿飒爽。这句话正问到她心坎上了,于是她借机向学生,不,重要的是向观摩的老师们讲一套大道理。什么人的主观能动性没有发挥好,人生没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就是无为的人生,这句话不是给鼠目寸光人讲的,是给有志作为的人指出了一条方法论,等等。时过境迁,几年过去了,自己的那部宏篇巨著只写了一半,就束之高阁,而所谓的劳其筋骨,就是自己像一只刺猬一样,孤独地蜷缩在角落里。自己的视野仅能看一线天,或者巴掌大的世界。自己算不算有志青年?那些飞在天空的宏愿又栖息到哪片林子里呢?
她突然依稀想起,子卓要带她去江南的,他们会一起走,他们无数次选择了路程。可是一场风雪,让他们出行的车……不能再回忆,不能再让已结痂的伤疤再流淌鲜血。她的子卓,带着那半部书,永远定格在今生难以到达的江南。
四
他初中没毕业就天天喀喀咳嗽着,和姑夫推着小破车前村后街地收破烂。那时姑姑家就表弟吃闲饭,姑姑在家,开一家不挂牌子的服装店。说是服装店,实际上就是偷偷地给人家改个棉袄棉裤,改个上衣,挽个裤腿,谁的裤子肥了给改瘦了。后来,姑父让马车把腿撞瘸了,就守在家里收破烂。他却出奇地吝啬,看到陈边不停地咳嗽着,抻着脖子看着房前屋后的孩子们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子去上学,他就打他脖溜子说道,傻侄子,你天生就不是拿笔的料,三岁看老相,就是个痨病鬼。姑姑心疼侄子,觉得这孩子咳嗽有段日子了,是不是真是痨病?偷偷地背着姑父到县医院找了医生一看,说百日咳时间太长了,痨病倒不是,已经得了心肌炎,让住院治疗。姑姑当不起这个家,也是拿不出这笔钱,就央求医生给开了些小黄片的药片子,拿回去了。
气短胸内总发闷,他年龄小没在乎,倒是姑夫粗糙如锉的手打在他的自尊心上。他偷偷跑到后屋,去听姑夫的舅舅拉手风琴。那老头原来是大城市中学音乐教师,因为搞运动时乱说话,被送到郊区农场改造去了,后来托关系整到县食品厂的养猪场。又因为好给杀猪的工人讲鬼故事,场长怕担责任,让他装疯躲外甥家来了。那时候没有人理老头,都怕这个疯子。偏偏陈边缠着他拉琴,老头就手把手教他拉琴。老头还教他识字,给他一本三十二开黄皮子的《唐诗三百首》。那个窝在狭窄的仓房里,对着空气讲课的老头,天天和他拉琴背唐诗找乐子。少年时代没有进过学校门,几乎就是靠着拉风琴,读唐诗养着精神的。没有忧愁没有悲伤,没有花开没有芳香,像小草一样孤独地活在墙脚。
这几天他为一本刊物而烦躁。那里边他写了一首小短诗《窗内的眼睛》。那是山区的小期刊社,给不起他的稿费,邮刊物又拿不起挂号钱,只能给他邮普通印刷品,所以半个月了书还是没到。他蹬着三轮车边走边吆喝时,心酸止不住,他强挺着往前走,就要到巷子口时,一只白鸽子从对面的一楼大红牌匾上呼啦啦飞起,惊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无意地看了一眼,却看见对面二楼的窗帘内的一张脸——是她,那个女人像一尊玉石雕像。虽然隔着镂空的护栏,有荷花图案的粉帘子,但那雕像依然是那么清晰,纹丝不动如强烈的音符撞击他的心。
第二天他做了一个大大的风车。晚上,他胡乱给自己做了一碗玉米面糊糊喝了。喝完了,胡乱地把碗筷放在盆里,舀水泡上堆在一边,把白天买好的彩纸等材料,从黄帆布的包里掏出来,这些东西整整花了他十二元钱。中午他宁肯只吃两个包子垫个底,也不肯多花一元。他买了藕粉、孔雀绿、橙黄、玫红、湖蓝五样色纸,按对角线折了一下用剪刀裁出五个叶片,对折到一个圆心点,找来啤酒瓶盖用大铁钉和铁锤打了个眼,用强力胶水沾在风叶中心,用铁螺丝穿在竹杆上。他想窗帘后的那双眼睛会看到这个大风车的。
也许介意于春天来得慢,他变得急躁不安。那一轮飞转的风车下,他来回躁动着拉动手风琴。他只穿一件绿衬衫,那件羊毛坎肩闲得被风吹来荡去挂在车把上。很快由于他的手风琴欢快的曲调,一大草把子的糖葫芦不到正午就卖光了。天下起了小雨,他舍不得走,闲得无聊后就把风车从车上解开,用铁丝牢牢地绑在停自行车架子上。守护了一个多时辰,又漫不经心地随便地拉了两个曲子,三步一回头地蹬车走了。
下午,天阴了下来,又下起了小雨。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什么水果摊肉摊馒头摊,收摊了关门了。小巷更寂静了,雨飘着雾,雾绕着风琴曲子,那风车彩轮般飞转。
五
她惊讶于那个卖糖葫芦的小伙子的琴声娴熟和自我陶醉,想象不到卖糖葫芦和风琴能组成一幅图片,如把他设计成某个情节的人物,或者某个时候的宫廷宠幸者,想到这里她会心地笑了,笑得那样轻松。命运又在捉弄人,眼前是一成不变的风景,让她感觉不到时间是走是停。那琴声似乎如一只无形的手,随时都能抚摸谁孤寂的心灵。他还在自行车停车架子上,绑了个飞转的五彩风车,他在吸引谁的注意?想不到他还挺有创意,在这单调的世界里自得其乐。她又陷入苦苦的沉思。
那个女人好长时间没有露面了,陈边想她是否伤风感冒了,百思不得其解。又是个星期天,天气晴好,游人如织。陈边期望那个坐轮椅的女子出来。然而白等了一上午,也没有见着她的面。傍晚人们都下班了,三五成群,或悠悠然,或匆匆而过。他也快收摊了,一个男孩子在向他打招呼,他抬头一看是那个吃他糖葫芦的小男孩,就差一点蹦起来。小男孩推着一个穿着粉毛衣的脸色蜡白的女人。她头发有些发红,高高盘着,下身穿着黑白格的裙子。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把脸转了过去。他很失望,强打着精神递过去一根糖葫芦。男孩子接了,她见了皱了下眉头和男孩子说了什么后,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他。他忙着上前一步,推过去,接触到她的手是那么凉。她感到他手心的热潮,两颊绯红,她收回钱去。他竟忘记为她拉手风琴了,然而他看着胖太太在前面慢慢地走,后面小男孩用劲地推,还是摸准了规律,她每次出行都是在周日。
他第一次,遇着那男孩时就听说,他的姐姐在写一部大小说,他真的很就被她震撼住了,他明白了,她的目光为什么那么坚硬,他有了自己的想法。
又一个星期日转眼到了。是个阴雨天后,彩虹出现的时候,他们出现了。每移近一步,他的心都加快地跳几下,男孩高兴地向他打着口哨,女人穿着是一件黑丝绒衬衫,下穿着米黄色的裙子。女人近前时老熟人般向他点头。他又殷勤地递过去两根糖葫芦,女人还是要掏钱,他摇手说,过两天天热了我也不出这个摊了,卖点迎季的水果。她僵持了一会儿才把钱塞回去,腼腆地接了糖串,背过脸去小口吃着。他说,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他大口吃着糖串,含糊不清地说,叫关杰。他说小弟弟,我看每次走到那块道路坑洼的地方,你都不知道躲一下,都把姐姐撴痛了。女人莞尔一笑,男孩子则向远处望着,回过头来呲呲地笑着说,我力气小只能做到这样,难道你还能拿你的糖串把子换姐姐的轮椅?他坏坏地笑着。陈边说我们做个交换,你替我卖糖串,我替你推姐姐。小孩子可高兴了说,你说话可算数?那我只吃串就不用给钱了。没等陈边回答,女人说他小孩子能卖什么东西,可是要给你卖丢了吃光了。他说,这也是最后一次卖这玩艺了,本钱早出来了,卖一根就赚一根,再说他的小肚腩能装下几根串?她说,不用你推,你给我拉手风琴听吧!我要听一首欢快一点的。他孩子般回身抱起手风琴,把背带挎上,全身摇摆拉起了《红梅花儿开》。随着音符的飘出,一丝阳光般的笑在她的眼睛闪过,她长睫毛迅速合上,她左手托腮低垂着头,静静听着。
小孩子和妇人不喜欢听这玩意,去对面的水果摊闲聊去了。
他们聊着,他知道了她得了什么病,他告诉她,你起码心脏是健康的,我,左腿是假肢,而且心脏像牛心似的,医生说,说不上哪天会没命的。这架风琴是他当架子工挣钱偷偷买的。他残疾后,破罐破摔,曾一度拉手风琴乞讨,但有一天他碰到工友们路过时,看到他们疑惑甚至带有嘲讽的眼光,他又重拾回了自己的面子,在手风琴下面,又多了个糖葫芦和水果车。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是她认识他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他,他窘得脸红红的。她淡淡地问你多大?他说25岁。她又看了他一眼,这次眼睛有些潮湿,还有些别的内容。她心里沉了一下,多么可怜的孩子,整整比自己小了15岁,多么年轻的生命!此时她故作兴奋了,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相对来说,她在某方面算比他幸运。
她还知道他是孤儿。他小小年纪竟没完没了地说起人的生死。本就抑郁的心,慢慢地沉下去。
江岸边,一艘渡轮和鸣笛由远而近。她想这时正是自己下班的时候。如果在轮渡口能看到自己下班的身影。
风车依然在天上美丽地挂着,琴声依旧是老调子。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没有再出现。但每天他都重复着胖女人天天推着她一走而过的身影。春雨潇潇的一天,那个胖老太太领着男孩子匆匆而过。在红红绿绿的水果车边,男孩流着口水站着不走了。胖太太远远站着边等他边骂他上辈子馋鬼托生的。陈边扯住他,送给了他一个大苹果。小孩子接了过来,咧开嘴笑了。陈边问,你们为什么没有推姑姑出来?小孩子边用小脏手去擦苹果边悄声说,姑姑结核病重了,奶奶说让她再找人来接替她,她不干了,怕传染给我们,我大伯就是这个破病死的。姑姑很重的,我看到有一次她吐鲜红的血了。说完他蹬蹬地跑了。看着这一老一少的消失,他的心一直在下沉着。
下午,他早早地收工了。他记得她在那个窗户上往外面看过,所以他知道她家在哪儿。他摸到那扇灰色防盗门前,看到门上干干净净的,不像别人家贴着花花绿绿对联和挂彩,他下了很大决心,敲了几下门,屋内没有反应。他觉着过了有一刻钟的漫长时间,他刚要打退堂鼓,往楼下走时,门开了,她穿着紫红的毛衣坐着轮椅迎在门口。她看着他站在门前愣了,两个人就对着愣了好久。他结巴地说,我想我能不能接替关杰的奶奶,来打杂工。她勉强地一笑说,你不行,一个大男人,能做什么?也不方便吧。他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干什么都行,我什么都不怕。而且我天天早午晚来,分文不取。她皱了半天眉头,好像很累的样子。好一会儿,她把门打开了,让他进来了。
六
她病得真的很重,已经不能再伏在电脑前打字了。他推她去医院看了几次。又拿着医生的处方在药店买了好多药,找了个门诊出诊的护士,早早晚晚在家打了半个月的吊瓶。她天天夜时咳嗽得睡不着觉。他不管她是不是同意,就住下天天晚上陪着她,并且半夜给她服一次药。她渐渐地好转了,虽然没有写字,但能坐着安静地看书了。然后,他又去开了十几包中药,拿回来天天给她熬。
望角街的生意人们,偶尔会看着晴天丽日或小雨霏霏时,那红脸汉子有时用轮椅推着有时三轮车拉着一身红衣的清瘦的女子,从巷子口出来。这红脸的家伙去年的夏季看不到他,今年夏天却卖上了桃子、甜瓜、西瓜。有时小伙子匆匆忙忙地上货去了,红伞下红衣女子则坐在轮椅上低头看着书,但大多时候,都是他在给她拉手风琴,让她听。偶尔会有邻居鲜花店的小狮子狗吐着小舌头,跑过来摇头摆尾看着他们。路过的蜜蜂和赶场子的蝴蝶,一刻不停乱飞,围着她的书本和黑亮的头发转啊飞啊,她则雕像般素素地坐着。
出完了摊,他们不急着往回赶路,他先把没卖掉的水果寄存在好望街鲜花店里,用三轮车拉着她到处看风景,拉风琴。整个夏天他们都如一双健飞的燕子,飞临大街小巷、江岸、草塘边、白桦林、公园。或笑声或低语,或沉默或远眺,始终被欢快的风琴声缠绕着。
看够了风景,他送她回二楼,他上街去买菜,回来她读书,他做菜做饭。两个人吃完了饭,他要郑重地为她拉上一首曲子,实际上他也就会七首八首,有时她就让他随性胡乱拉上一调,她就会在他假装笨拙的小丑般摇摆和不着调的曲子中,笑得前仰后合。之后,他早早在厨房搭上地铺睡下了。她的脸不是那么苍白,脸红润润的,咳嗽止住了,每次能喝两小碗玉米粥。她守着电脑写作到深夜。
县财政吃紧,教师有两三个月没开资了。她让他找来了针线,在睡熟时自己补那条红内裤。他的鼾声大起,她起疑心转着轮椅的轮子,伏在门缝看他睡得好香,知道他今天太累了。第二天收摊时,他给她买回来两条带斑马条纹的内裤。她笑得脸伏在斑马纹里,肩膀在不停地颤抖。她的脏衣服,尤其是内衣内裤她都要自己洗,宁可不小心在轮椅上摔下来。但是他宁可和她抢翻了脸,也不让她洗。无奈她抢不过他,就坐在那里生他的气。
他买来了小锉刀,大剪刀,在她吃完了晚饭后给她烧了一大盆水,用凉水调好了温度,端过去,让她边泡着边看着新闻联播。然后把他白天买的工具拿出来,开工了。因为她有灰指甲,两个大拇脚趾像两块江边的石头。他先用擦脚布把脚擦拭干净,一锉一锉地把那两个小丘壑锉平,横看侧看都好看。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色的小瓶子,拧开盖子,那个盖子带一个小刷子。她惊呼你什么时买的指甲油?他微笑不语,一点一线地描,不一会儿十个水粉的花蕾静静地开在那儿。她笑了,第二次笑,他心里吃了蜜果一样。一阵韩红的《青藏高原》。蓉蓉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他迟疑不动,是编辑部的李姓女老师常州来电话?没有谁呀?嘉兴,我弟弟,她对他说。他退了出去,隐在外厨房门后静静听着,嘉兴已在江南理工大学上班,有房子住了。好像要接谁去他那里?她说,等等,作品完成了再说。他心突突没完没了加快地跳,他的眼神呆滞了,站在那里枯树一样。
七
刚在这里住时,他在她读书读得疲惫时,把他写的什么七绝、七律的古诗词拿着给她看。她看了一会惊讶地看着他。这以后好像是忘记了一样,不再提起。
什么也比不上他写古诗词的味道。他随意想起什么,都会歪着头偷偷地在小本上记几句。七月七,他也摹仿古人写了一首登高想兄弟。晚上就梦见白发苍苍的李白,翩翩地走过来,与他在月下,把酒当歌,对月成三人。
无论他走到哪儿都用雨布包着那个写满小诗小词的小本子。偶尔把写过的稿子往山东寿光文联,或吉林长春老协会办等地方办的小册子小刊,寄过去,只给过样刊,从没有给过稿费。
他曾多少次想把自己的小本子拿给她看看,背地里掏出又放下,放下又揣回去,最终还是没有胆给她看,怕耽误她时间。
有一天,丽花水果店的胖女人乐颠地跑过来,她手上举着一张花纸单。边跑边喊天上掉馅饼了,小陈子也能挣稿费了。他以为是她在开玩笑,没有理她。直到她给他一巴掌,他才醒过神来,是一个什么《鹿城文艺》给他发了一组诗,给了他二十五元。他接过来恍惚如在梦里,胖女人又拧了他一下。他才清醒,心快跳出来了,他只好搂住胖女人亲了一口,降温。胖女人哈哈大笑捂住脸跑回去了。
当天晚上他不敢说给她听,虽然她近在咫尺,脸上泛着红晕,在歪着头改她的稿子,她情绪特别好,刚才还念出了声。她见他闲着就笑嘻嘻地让他用梳子给她梳梳头发,说好痒痒。他的梳子忽紧忽慢地上下飞舞着,心不在焉地梳着,几次话都要溜出来,硬是让他吞了回去,他怕她笑话他。他搂着那张花花纸美美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他让胖女人给看着水果摊,他把稿费单子拿到街口的华丽复印社,复印了四五张,揣在怀里,又带上身份证坐上九路公汽跑到邮局,取出来了钱。他挺有心的,给胖女人花了三元钱买了袋开心瓜子。他的邮件都是往她的店寄。胖女人当然开心,没长心似的嗑着,瓜子皮翻着花从她的嘴里飞出。下午他早收了摊,给她买了只童子鸡,炖了给她吃,补身子。
八
执子之手,相携到老。这是当年她和子卓在江边时他对她说的。那是个满月的秋夜,夜深人静,只能听到秋虫的呢哝。不知子卓为什么伤感地说出了月有阴晴圆缺的话来?今天想来也是个预兆。她至今不愿承认那烟消云散车毁人空的刹那。久坐的肢体早已僵硬了,她真想由这堆顽石化作满天的祥云,日夜围绕着子卓的灵魂。屋外传来陈边睡觉的轻轻的鼾声,他常常误以为是子卓的鼾声。她不愿想起如烟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就是现在的状况,她的心已经麻木不仁了。就着窗外微微的月光,她拿起镜子,照了自己清瘦的脸颊,苍白,阴翳,好像半鬼半人,只有那双黑如宝石的眼睛,如昼夜不息的星辰。她苦涩地笑了。从子卓又想到眼前这个不幸的大男孩,生命中我能给予他什么?她想起他,在阴雨深秋寒凉的晚上回家时,买了她喜欢吃的榴梿酥,热哄哄地把头凑过来看看她脸上是否有什么变化的样子。她当时是保持着冷静的样子,实际上内心里偷偷地躲着他笑了好多次。她看到他小孩子的样子,有时心里也发痒,恨不得扑过去与他滚打在一起。他疯狂扭动着身躯拉着手风琴,为她取乐的样子,可是他自己独处的时候,往往是拉着那忧伤的曲子,她知道他的欢快的曲调,是给她的。他内心的伤疤,好像还没有愈合。他的鼾声太像子卓的鼾声了,如一只小鸟在屋内安详地盘旋着,月光清幽幽地射进来,每一声鼾声都撞击着她的心,她的心随着小鸟的起伏而起伏地飞翔。突然他的鼾声一下子消失了,小鸟飞出了窗外,飞向了月亮。她一下子好像从青青的草地上斜坡上滚下来一样,身上裹着一地阳光。她下意识地拿起了他应急用的小白瓷瓶的速效救心丸,握在手心,沁出了汗。他轻轻地睡着,额间已经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她松了口气。
他梦见自己的心脏变成了架手风琴,他变成了天使,长着白色的翅膀,他在蓝天上飞呀飞呀飞,琴声悠悠,让他如醉如痴。远方的绿篱笆墙是蔷薇花,盛开着淡粉色的火焰。芳香中的羊肠小道七八个人抬着乌木的杠,大红绸缎围包着的花轿,左边绣着金龙,右边锈着飞凤。他喝醉了斜躺在谁的身上。他嗅到了茉莉花的香味,他回头看了一眼,蓉蓉嗔怪地看着她,眼睛如宝石。掀起了轿窗帘,新房子就在眼前,山脚下青石板的路,前面的田地种植着大叶子菠菜,红了脸的柿子,他抓起了她的手。
深秋,天微明,推开窗,窗台外镂花的铁护栏,一串的水滴,空气清新而泠,沁人心肺。她一定是刚刚睡去,斜卧在床上,手作握书状,那紫红封面的印着老人头像的飞鸟集已滑落到她瘦弱的腿上。她的作品写完了,已经改了两遍。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看着那爆着青筋的腿,心里酸疼,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把书拿起放到一边。扯过来粉红的毛巾被盖上。她睡得正香,口中呢喃地和谁对着话,那么惬意,嘴角轻轻地往下一拉笑了。台灯放着橘色的光,她的长睫毛闪动了两下,两颗泪不知为什么偷偷地掉下来。他看看时间不到六点了,如猫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推开厨房的门,关上,舀米,淘米一遍遍,仿如昨晚为她在搓揉脚踝。煮上了米,火调到如豆苗大,微微地跳,用勺子一遍遍地搅拌,丝丝清甜的米香,飘浮在空中。他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他怕惊了她,返回身走到屋里看她,她面如桃花地睡得正香。他靠近她的鼻子,用力吸着她呼出的芬芳。他走到外面去小解,屋内映着她伏桌的剪影,屋外,残月下星光点点,一地寒霜,远处狗吠声隐约传来,他长叹了一声,泪水长流。
她醒来时,太阳已冲破大雾。她迷离的眼神环顾着四周,好像是呼吸在梦里,要么就是还沉浮在小说的章节里。她胃有些痛,刚要伸一下懒腰,就突然卷缩回来,左手轻轻地捂了一下肚子。他没有看见,没有吱声,抽回身去了厨房,转身拿回了一个绿色已灌满开水的小水袋,拿起藕粉色的枕巾包上塞在她胸下。她歉意地笑了,两腮睡醒时的红晕还没有褪下。他用脸盆端来了温水和毛巾,拿来了牙刷牙膏。他要为她擦脸,被她轻轻地捏了一下手又推开。他看她洗漱完毕,用白瓷蓝花的小碗小碟,端来了金黄的小米粥,两个剥去皮的煮熟的鸡蛋,涂着奶油和芝麻的面包。她让他吃,他说,你吃我看着就很香。她偷偷地笑了,低头无声地吃了起来。
夜半,窗外一阵秋雨过后,只有房檐和流水溜口在淅沥地淌着水。偶有午夜,去火车站接到站车的出租车疾驶而过。隔壁的房间还响着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她这几天是玩命地写。她在午睡,他趴在电脑前偷偷翻看几眼她写的稿子件时,看了又看,他没有说话,脸忽地一上苍白,默默地走了出去。她的有些句子深入浅出,读着读着,那种不可名状的怅惘和悲伤,瞬间就清晰起来。有好多的深奥读不懂,但多少也能明白其中一点意思。他捶着自己的胸部,他无声地为她沏着茶。
他好多次在她熟睡时偷偷地端详她,这个天赐到他身边的女人,看她灵气的五官,硬如钢丝的眉毛,嘴角上的紫痣,像山脉一样清晰的唇线。她的一呼一吸,让人脾肺无法抗拒的芳香;她瘦若笋节的手指,轻如弦竹的鼾声天真无邪,睡熟如婴儿放弃了清醒时的冷静,忘我恬淡,挥发着迷人的氛围。他抚摸着她的手指,这如秋风下石头的温度的手指,燃烧着不尽的力量,日夜兼程,洋洋洒洒写出了百万的文字。他觉得他能为她分秒地侍候在身旁,真是佛祖前五百年回眸,此生莫大的福分。
她把作品定稿了,电子版传走一份,打印件邮走一份。节俭的她破例请了他去燕麦馆吃了一顿。他突然不写诗了。在深秋的黄昏他推她至江边时,他痛心背对着她把他多年写的上万首古体诗体一张张撕开,撒花一般扔到清泠泠的江水里。她转头去看他,他已经扔完了,还剩下一张,在他手上好像深秋的一枚落叶,在干枯的枝头上摇曳。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但知道飘飘在江水和向东而去的如桃花瓣的,也可能是他心中不能说的秘密。他转过身来默默地推着她。晚上,他特别从老三鲜饺子馆要了两盘羊肉水饺,是她最喜欢吃的。他够细心,从饭店为她要了一壶饺子汤。他喳喳呼呼地实际上只吃了几个,看着她脸红红地吃着,他心里美美的。他洗涮了碗筷。他说你歇着,她就斜卧在床上。他很庄重地拿起手风琴,套上背带,脸神肃穆地拉起来,是一首《遥远的地方》。
她又随着琴的音符飘浮在空中,折叠的风箱释放着珍藏的情绪,任由手风琴的心声传递极度的情绪。也许他心中高昂的旗帜还在心头飘扬,往事悲戚的乌云在心谷回荡,他在抒情的田野自由地飘荡着。他粗糙的手在反复地打节拍,虽然显得笨拙,但让一切的歌词都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奈。音乐的主旋律,在歌声里诞生瑰丽神往的童话了,灵魂又会乘着这音符的翅膀,在怎样的天堂中飞扬。尽管她听过好多风琴对于爱的歌唱,可是他的曲调如此满含着失落的期待和美好的凄凉,却让她无法自持。
嘉兴回来了,领着一个羊毛头发穿着着一身红的洋气的女人。陈边在卖水果时,对面的水果店的胖女人跑过来告诉他的。她认识她的弟弟。他推着她,三个人往江边去了。他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他步履踉跄地走了。胖女人觉得有些不对头,但是有人站在她店前买货,她着急往回跑也没往心里去。一周过去了,他仍然不见。嘉兴推着蓉蓉坐着轮椅天天来找他,胖女人说,他的水果摊还在她的店里。半个月过去了,他仍然不见。她自己又不能坚持住下去了。突然一天那个胖女人来到她家,告诉她他心脏病犯了,没有抢救过来。她知道一切都是谎言,然而只有默默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他们坐火车南下了。
外面秋雨霏霏,她伏在车窗上,突然听见车外面传来了丝丝缕缕的手风琴声,键盘和着心的节拍高低起伏,一层层仿佛卷起的大海的巨浪,或者一阵阵掠过的松涛的风浪,粼粼的波光在荡漾,一阵丝丝的细雨滋润在心里,小鸟在刚刚绽放的枝头婉转。
九
江南多雨,她站在窗前,看雨飞雨落。江南还是那个江南,与我素味平生,雾动有声,花开有雨。梅雨季节早已成为昨日的故事,芙蓉花紧锁月的眉头,子卓那笑,在雾中,在雨里,江面上仍在。北方有多北?散落了一地的心事,旧地难梦,惟你是我今朝不灭的星辰。子规啼血,唤不回你,你且可好?却终是我那手失去的章节。伊人可好?伊人安在?今夜无你,仍是在电脑前的不眠之夜。心花怒放的风琴手啊,心仍随着你的北方。
他的手风琴,扔在屋中墙脚,他无力再拾起那风琴。当手风琴展开那些折叠的风页的时候,秋草萋萋,遍地是散落的唐诗宋词。寻寻觅觅,你早已混在江南梦雨里,是的,却总想再为你独奏一曲。今世无奈,今世无梦,就守着往日记忆中的平平仄仄,日夜不归。一片荒野,日月可记,我的风琴在奏响天地的轮回,也许来世为你的双腿,风雨行走在江南。是的,往日在这些普通的重复的间或按错键盘,发出的即使是一声不协和音符,都是一种快乐,简单的快乐。你的眼神总是在不经意的风琴曲中浮现,随心的灵感,又这样虚无缥缈,在魂牵梦萦的抚摸下自然地流泻。找到了今生的出口,像抚摸你往日的呼吸,游走在涌现情感沸腾的触点,再一次感受、轻轻触摸传递生之力量的那种自然。
在这个秋夜的月光下,风琴手的陶醉,却无人知晓。
姜 凯:1963年生,大专文化。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黑龙江省肇东市联通公司。近年来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散文《啊,红杏》《远岸》两篇文章在黑龙江省文化厅主办的大赛中获二等奖。小说《爸爸是个老长线》在东北、华北两区暨天津、北京两市“通信杯”大赛中获二等奖。出版散文集《问花秋》。
责任编辑 刘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