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十九岁的母亲一大清早就不告而别。
这是自我们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在这以前,母亲哪怕只是去屋后的坡上割几把猪草,出门前也会告知我们。要是出趟远门,临走的头天夜里还会特意把我们几姊妹喊到一起,交代家中一应大小事务。现在上了年纪后,走哪里也会记得和家人打声招呼。
我下午接到哥姐说母亲失踪的电话时,母亲已经离家出走大半天。哥问母亲在不在我家时,我还以为母亲和他们发生了什么龃龉,他们怕担不孝的罪名隐而不讲,在电话里毫不客气地斥责了他们一通,才心急火燎地往老家赶。
我回到老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晚风把村子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了幕色中。我们三兄妹找遍了村子附近的山山岭岭,电话打到母亲可能去的亲朋家,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我们去镇上的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却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拒绝立案,更拒绝出动警力帮忙寻找。我们无计可施,只能在家等待。
焦头烂额之际,我们三兄妹又拌起了嘴。母亲生了二女一子,按照农村的风俗,我和大姐各自出嫁后,她和父亲自然由哥养老送终。因为只有哥一个儿子,母亲自小宠溺有加,致使他做事没有长性,侄儿都上中学了,还没有一个稳定可靠的职业。我和大姐怪他做事眼高手低,母亲一把年纪了还不时为他着急上火。哥不服气地反驳我,只顾自己的小家,一年也没见回来几次,对母亲缺乏关心照顾。转而又埋怨大姐,虽然经常回家探望,但说话没轻没重,天知道是哪句话伤了母亲的心,致使母亲万念俱灰离家出走。
2
我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家里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市里的二姨打过来的。二姨说我们的妈此时正在她家,为了打证明要推迟几天再回来。二姨的电话让我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都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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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上面出台了一个政策,在湘黔铁路,或者在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曾经工作过的人员,在原单位打份证明,个人一次性补缴二万多块钱,补办退休证后,就可以按月领取六百多块钱的养老金。父亲曾在市里某事业单位工作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被精简回家,我们听说这事后,也曾为父亲去查找过相关档案。遗憾的是,父亲工作过的单位因为搬迁,加上“文革”时管理混乱,红卫兵一把火烧掉了原始档案,无从查找父亲的工作记录。找单位的同事做人证吧,父亲工作时才十几岁,一起工作过的同事都比他年纪大,不是已经化了黄鹤,就是随同子女去了其他地方,想要寻找困难重重。加上父亲自尊心极强,返乡务农后就和原来的同事断了联系,现在也不愿为此事赔着笑脸去叨扰人家。我们也知道母亲做了多年生意,小有积蓄,我和大姐各自有自己稳定的职业,收入不丰但日子也还过得去,哥新开的公司也还算红火,我们逢年过节也会给母亲一笔钱表表孝心。次数多了,金额大一点,母亲还会自称有钱,拒绝接受。接受的钱也多半暗暗补贴给了孙辈。我们都觉得没必要为区区六百块钱觑着脸四处求人,就此把给父亲打证明办养老保险这事丢在了脑后。
唯有母亲觉得这样的好事错过太可惜,背着我们去找过当地镇政府的工作人员。那人恰好和我同过学,曾经到过我家,她一看见母亲就亲热地喊姨,但对母亲打证明的要求也很是为难,打电话告诉我说母亲虽然说的是事实,但父亲在市里工作到镇上打证明,不符合规矩亦没有任何效力。她道理讲了千万条,母亲仍然尾随在她身边软磨硬泡,让她没法正常工作。情急之下把电话打给我,让我劝母亲回去,末了还用鼻音“哧”出一腔不屑:你家几姊妹上班的领工资,做生意的当老板,莫非还差给你爹妈这点养老钱?
同学这话无异于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我觉得面子严重受损,班也不上,直奔同学的办公室把母亲硬拉回了家,还把哥姐喊拢来联合声讨她:是不是不办那个养老保险,她就没饭吃了?
母亲笑嘻嘻地辩解说,她做了一辈子生意,岂能错过这样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我们嗔怪母亲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财迷,商定三兄妹从今日起,每人每月补贴给母亲五百块钱,让她就此断了办养老保险的念头。
我们如约把钱交给母亲时,她却沉着脸拒绝接受。我们多说了几句,她还生气地说自己还没有穷到伸手向子女讨要的地步。我们说那您也不要再去找人打证明办啥养老保险,别人为难,我们脸上也无光?
母亲当时爽快地同意了我们的请求,我们也以为她把这事彻底放下了。没想到,才隔几天,她居然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背着我们乘坐长途大巴去了市里。我们都觉得母亲一把年纪还把钱看得那么重,再想到她不辞而别带给我们的惊吓,就气不打一处来,约定等母亲回来要开她的批斗会。
母亲是三天后才回来的。
我们笃定我们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托人都没法办到的事,她一个农村妇女自然也没法办到,想到她年近古稀了还四处求人遭白眼,忘了开批斗会的初衷,心疼地埋怨她说,不差她吃,不差她穿,为啥非要低声下气去办啥养老保险?父亲也说母亲一天没事找事,瞎折腾。
你们怎么知道我打不到?母亲反驳我们说。
父亲原来所在的单位是省直管单位,那里的工作人员不但眼睛长在额头上,还总是以各种借口不在岗。我们托了熟人,踏遍整个楼层打听到具体管这事的工作人员,不是出差,就是刚巧有事离开,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人后,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不见铁证不盖章的嘴脸,我们一致觉得不可能。转而看到母亲脸上笃定的神情,想想母亲一辈子没有打过诳言,又将信将疑起来。
您打到证明了?最后是我沉不住气问道。
和你父亲一起工作过的人证实他确实在那儿工作过,只是负责经办此事的人出差了,要等几天才打得到证明。母亲说。
原来母亲不知怎么打听到父亲旧同事的孩子子承父业,也在那儿上班。母亲出走那天找到那孩子,和他说了这事。那孩子顾及老父亲生前的情义,查找到父亲健在同事的联系电话,从他们口里确证母亲的话属实后,帮忙联系了单位里分管此事的工作人员,让母亲前去打证明。碰巧那人出差,要过两天才返回。母亲在二姨家等到第三天,那人又因为其他事由推迟了返岗时间。那孩子是个热心肠,让母亲索性先回家等着,等经办此事的人回来后他负责打证明并亲自送上门。
我们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想想为打证明受的夹板气,总觉得事情不会像她说的那么顺利。到了母亲说的约定日子,单位安排那孩子出差,和负责打证明的人因此错开,他担心母亲等得心焦,打电话来告知母亲时,我们才知道母亲没有编造。我们想父亲旧日同事的孩子就在那里任职,衙门里的事衙门里的人来办,自然要容易得多,而且事实确凿,又无须弄虚作假,这次打证明应该没有问题,都劝母亲放宽心等着。
虽然事实确凿,父亲旧同事的孩子进出那里如同归家,打证明的过程也一波三折。他出差返回,负责经办此事的人又被安排下到基层调研。这一来二去,那孩子将父亲的证明送到我家也是大半个月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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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满心欢喜地拿着证明去办理养老保险,县社保局负责办理养老办险的工作人员却告知她已于一周前停止办理。母亲没精打采地回到家,还发现好不容易打来的证明不知何时弄丢了,怄得几天没出门。我们替母亲难过的同时,都以为她就此死了心。
没想到,事情仅仅才过去一年多,母亲又动起了打证明办养老保险的心思。
据说是上次的文件停办没多久,有部分符合条件、没能办理养老保险的老人,和未被纳入条款的复转军人们觉得政策忽略了他们,显然有失公平,联合上访到北京,中央又据此出台了新文件,让各级部门接着给此类人办理养老保险,此次政策还惠及在各级企、事业单位打过临工的人。不过因为上次社保局亏损严重,这次个人应缴的金额是七万七,比上次的金额多了三倍有余。
这笔钱在县城里也许还不够买最小套房子的首付,但在农村,特别是对于劳动能力逐步丧失的老人来说绝对是笔巨款。村里的老人们听说要缴这么大一笔钱,从最先的欢欣鼓舞,又变得灰心丧气。有人还说,老子有那七万七,哪还会四处装孙子,求人打证明办那养老保险,这么多钱我还不晓得存银行吃利息?用不完的还可以留给儿孙。要是缴了养老保险,在世时按月领点微薄的生活费,脚一蹬就成国家的了。母亲也一脸黯然不说话。
我们以为做了一辈子生意,精打细算的母亲也会觉得不划算,没想到她一大清早又背着我们去了县社保局,直至太阳落坡才返回。
那天凑巧是母亲满七十岁的生日,我们三兄妹都到齐了,母亲却一直不露面。我们四处寻找,才发现她和一群老人正聚集在村里的万家广场上七嘴八舌聊得正欢。
万家广场本来是几块菜地,因为旁边的万家水井而得名。水井里流出的甘泉灌溉得那块土地肥美丰腴,播下的种子结出的菜蔬青翠欲滴,果实累累压坠了枝桠。近几年那几块地的主人外出打工荒废后,那里就变成了野草和灌木的密林。县城的干部们下乡扶贫时,见我们村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就把这块地平整出来,增添了下棋、杠杆之类的健身文娱设施,供村人休闲健身。可惜的是村人们整日忙于劳作,偶尔得闲也疲乏得只想躺在床上,少有人来此健身。久而久之,有些设施已经开始生锈,只有老人们偶尔来此摆摆龙门阵。
母亲虽然年已古稀,却思路清晰,口齿流利,加上社保局的人又给她画了一张简图,她讲得头头是道:说七万七是分成两部分,四万四是统筹账户,就是交给国家的;三万三是个人账户,就是各(个)人自由支配的,活着时和国家统筹的那笔养老金按月发放,死了没发完的全部退还给儿孙。算起来交给国家的不到三万,按最少月领养老金八百算,三年就回本了。而且,那四万四还有近一万六的葬埋费呢。母亲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儿孙不肖,死了没钱埋了。
缴养老保险还不如存在银行吃利息?陈建华的爹陈福来说。
存在银行,越存越少。今年才过去小半年,利息就降了两次。母亲说,她听在银行上班的亲戚算过账,按现在人民币贬值的速度,一万块钱存在银行一年,连本带息还要倒亏25块钱。
是啊,钱一年比一年不值钱!三十年前我修栋房子,一楼二底才八千多块。现在少了十万你提都别提修房子的事。毛黑人的爹毛庆年说。
就是!可养老金不一样,你活一天就发一天不说,还会跟着物价上张,不像各人的钱,用一分少一分。母亲说,而且,钱全部存了银行,你吃啥喝啥?
人老了又用不了多少钱,够吃够喝就行了。黄小军的爹黄援朝说。
要是活两年死就罢了,要是再活个十年八年,你做不动了,那点钱用光,你喝西北风去?母亲说,人老了病也多,虽说现在有新农合,小病还可以将就,万一生场大病,动个手术什么的,连住院费都不够缴。你看我家那老头子,上次就去医院做个小手术,好几千交医院,两天就没了。
你儿女都孝顺,每次住院你儿女都分摊了的,你怕啥?不像我家,生个病都生不起。杨作龙的爹杨有德说。他三个儿子,各自成家后,就分了家。儿子们平时对二老不管不顾不说,闲暇时有老人去他家坐坐,方便时用了一下他家卫生间,儿媳妇就在隔壁咒他老不死,不但浪费粮食还臭了地。
儿有女有不如自己有!母亲说,他们的钱有他们自己的用途。再说,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万家广场寂静得只能听见井水汩汩流淌的声音。
交了七万七,真的就能像单位上的人一样按月领养老金了?过了许久,杨作龙的爹杨有德小心翼翼地问道。
读过几天私塾,一直沉默不语的毛黑人的爹毛庆年也从母亲手里接过文件逐字逐句地细读。
当然啊!社保局的人说的。社保局是国家的单位,国家说的话都不算数,哪个说的还算数?母亲想起为打证明受的窝囊气,叹气说,只是,这证明不好打啊!
文件规定在当地的村、居委会打证明也可以。毛黑人的爹毛庆年说。
村委会那些龟儿拿根针也当棒槌,上次我去帮我家黄小军打个车贷证明,村支书王老八就一脸狗屎、捏腔拿调地说,村里面的章不是哪个想盖就能盖的。找他们打证明盖章办养老保险,搞不好他会说你捏造事实,虚套国家资金。黄小军的爹黄援朝说。
你给他提点烟酒去,让他“烟酒烟酒”,保证给你盖。陈建华的爹陈福来诡笑着说,上次我家那块自留地盖房,先说不符合政策,后头给他提了包干海椒去,他就盖了!
舅子盖个章,掏自己的钱去办个保险还说弄虚作假。章疤疤捏他手头就跟到他姓了。他家车都买了两台,他妈和他妹还厚着脸皮吃低保。杨作龙的爹杨有德说。
这叫朝头有人好做官,章疤疤捏在谁手头他嘴巴再歪,说的也是正理。毛黑人的爹毛年庆感叹说。
对头,上次交二万多办养老保险时,他家小姨子就是在镇政府做临工煮了几天饭,也打证明去办了养老保险。陈建华的爹陈福来说,狗日的,看到肉就往各人的盘子头挟,又不怕吃了拉痢疾。
老人们义愤填膺,都咒骂村委会管章疤疤的人不得好死。
老子还不相信,离了张屠夫还不吃猪肉了。不就是个章疤疤吗?咱们自己找个萝卜刻一个。杨作龙的爹杨有德说。
对头,刻个萝卜章,咱们想怎么盖就怎么盖。大家七嘴八舌,嗡嗡笑着点头同意。
一个章疤疤,又不是啥子幺不倒台的事。咱们又不是没干过。我们村民风剽悍,周围的村子见到我们村的人都得礼让三分,政府一提到头疼得很。陈建华的爹陈福来对黄小军的爹黄援朝说:黄援朝,五八年饿饭时你当队长,不就是用萝卜刻了个假章,冒领回销粮,救活了全村的人。
就是那次领回销粮,队长早抹球了。黄小军的爹黄援朝惭愧地说。
大串联那年,我和杨作龙的妈就是用萝卜章盖的路条,一路白吃白喝去北京,免费度了蜜月,还上天安门看见了毛主席……杨作龙的爹杨有德说起当年,黑黝黝的脸开成了一朵菊花。
我听得胆战心惊,急忙插话说以前比不得现在,现在法制健全,查出来不但钱白缴了,指不定还会进班房,劝他们别胡来,把母亲拉回了家。
我们几兄妹联合起来劝母亲别去弄虚作假,以免为一点蝇头小利坏了一生清白。母亲笑嘻嘻地说,那是摆龙门阵,社保局的人说我们去镇上的国营化肥厂打个证明就行。一直对此事不以为然的父亲也笑呵呵地说,这个证明好打,你六哥以前就是厂里负责招工的。父亲和母亲说的那间国营化肥厂距我们村只有几里路,虽然早已倒闭,人去楼空了,但是前些年兴旺的时候,村里的人多半都去那里打过工。那时候,他们只是为了在农闲的间隙打份短工补贴家里,没想到现在还可以据此办理养老保险,领份养老金安度晚年。
过后不久,母亲果然拿着在化肥厂打过临工的证明,去办理了养老保险。我们村手头比较宽裕的老人们,也先后拿着同样的证明去缴了钱,过起了领养老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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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拿到退休证的那天,我问她领了养老金干啥?她开玩笑说,像城头的人一样去跳广场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玩笑,我们村那个万家广场,慢慢有人在边角放了一个音响,村里的几个中老年妇女随着音响的旋律,扭腰甩胯跳起了广场舞。母亲心脏不好,也站在旁边跟着甩甩胳膊、动动腿。
我们村的老头们封建,觉得扭腰甩胯是女人干的事,对此不屑一顾,就三三两两约在一起抠大贰。打牌就会有钱财进出,他们虽然因为收入不丰,打得小,一天下来也有几块钱的输赢。杨作龙的爹杨有德喉咙粗,心眼却小,有一天他接着输了几块钱,就口不择言地斥责陈建华的爹陈福来出老千。陈福来自然没法承受这种污辱,就嘲讽他输不起就别上牌桌,言语摩擦之间,还把主人家毛庆年的锅儿砸了,直到母亲和几个老婆婆闻声赶来制止才罢休。
在家闷了几天后,杨有德一来闲得无聊,二来对于输掉的钱也不甘心,又挨家挨户上门鼓动几个老头抠大贰。都是在一个井里挑水吃了几十年的人,平时大家闹过吵过就算了,他没想到会吃闭门羹。到黄小军家,黄小军的爹黄援朝戴着张过年耍狮子的脸谱,只顾逗小孙子玩。到陈建华家,陈建华的爹半晌才从一本黄历书上抬起头,隔着老花镜翻了翻眼白说不得空。毛黑人的爹毛庆年更绝,装着没听见敲门声,转身取下挂在墙上的二胡,自个儿摇头晃脑,闭目凝神,“吱吱咯咯”拉了起来。杨有德年轻时是吹唢呐的,虽然现在农村人结婚改请乐队,不要人吹唢呐了,但唢呐还存在箱子底。他举起唢呐斥责毛庆年,你会拉个二胡有什么了不起?就对着毛庆年家大门“呜儿喇”,“呜儿喇”地一通乱吹。他家的狗通人性,感觉到主人受了欺负,也“汪汪汪”地帮腔。
唢呐声、狗吠声把老头们怄气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老婆婆们先还觉得好笑,说老头们活倒转了。本以为日子再过去一些时候他们就没事了,没想到一段时间下来,老头们还是一脸官司,各自为政,村子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隔膜和疏离。老婆婆们觉得黄土都埋到颈子了,还生那么长的气干吗,商量着给他们调解调解。母亲说打牌有钱财输赢,今天调解好了,明天哪个输了,又翻脸了,最根本的还是要想个不伤和气的耍法。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母亲一拍手说,咱们村子里吹唢呐的、拉二胡的、唱山歌的,应有尽有,咱们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成立个万家合唱团,平时在村里弹弹拉拉唱唱耍耍,搞好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咱们去县城唱,说不定还能上新闻露个脸呢……
这个行,我年轻的时候唱山歌还在县里拿过奖呢,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就进文工团了。陈建华的爹陈福来说。
黄小军的爹黄援朝对这些一窍不通,他觉得无趣,转身正要走开,母亲喊住了他。他双手一摊说,我不会拉也不会唱,喊我打鼓我也找不准鼓点。母亲说,你跟跑龙套,当后勤总行吧。
这个我倒还行!黄援朝说。
在母亲和几个老婆婆的热心推动下,村里的老人们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每天晚饭后,他们就聚集在万家广场上有板有眼地排练。唯有推豆腐卖的付老八对于这些热闹充耳不闻。听说辣椒行情好,他和老伴趁着节气,把自己名下的土地全部种上了辣椒。他本来就瘦黑,一天忙碌下来,干得连眼睛都晒眯了。傍晚大家都休息了,老人们在广场上排练的时候,他还挑着两只水桶来万家井担水,为次日凌晨推豆腐淘洗黄豆作准备。从水井前担水经过的时候,老人们忍不住劝他,老八,你一把年纪了还那么辛苦干吗?钱都赚得完吗?劝他放下水桶加入合唱团。
我天生是劳碌命,一天不干活就腰酸背疼。付老八说。
杨作龙的爹杨有德耻笑他,我看你不是劳碌命,是钻到钱眼头去啰!
你倒是没有钻到钱眼头,就是赢得输不得,输了几块钱就把人家的锅儿都砸了!付老八呛他说。
那你把钱带到棺材里吧!杨有德懊恼地回了一句。
大家也跟着哈哈笑。
幺房出老辈子,付老八是我父亲未出五服的堂侄,母亲虽然比他大不了多少,但论辈分他得喊母亲幺娘。母亲劝解平息了两边的火气后,晚上趁着月色,去付老八家劝他也去打个证明缴费按月领养老金。奔七十的人了,这样辛苦干啥呢?有份养老金能够维持生活就行了。母亲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付老八才取下含在嘴里的烟杆,磕着烟灰道出了内情,他勤吃苦做积攒的那点钱,给两个儿子立了房子,娶完媳妇,再打发走两个女儿,早已所剩无几。他即使想办,也有心无力。
母亲嗔他不早说,告诉他办理养老保险,国家有贷款扶持政策,社保局的办公台前就打有大幅贷款广告,利息低,还不用自己还,每月在发放的养老金里直接扣除一部分,没有扣完的钱仍然可以取出来用。
有这样的好事?付老八的眯眼睛一下子张开了缝。
当然啊,社保局的台子前,白纸黑字贴着呢!母亲说,
付老八听了母亲的劝,贷款办了养老保险。退休证捏在手里的那一刹那,他长舒一口气对母亲说,明年他也不准备种辣椒,准备好好歇息歇息了!
这样想就对了!母亲建议他也加入合唱团,趁着还跳得动乐几年。
付老八不屑地说,他对那些呜嘘呐喊的事不感冒。
那你想干啥?母亲问。
推了几十年豆腐没睡过安稳觉,我就想好好睡个瞌睡。付老八说。
那睡醒了呢?母亲问。
看天上的星星。付老八说,为了保证出锅的豆腐新鲜,他以前每天都是掐着时间半夜就摸黑起床,村子里的人都睡着了,儿女们也还在睡梦中,就他和老伴睡眼惺松地烧火点豆腐,豆腐做好天就亮了,他们困得不行,还得强撑着眼皮去卖豆腐,连抬头看看星星的时间也没有。现在,他有空了,瞌睡却没了,就想看看星星,和星星拉拉话。
付老八看星星的说法成了村里人的笑话。我回家看望母亲时她也和我说了这个笑话。我说这有啥呢,喜欢就好,你们喜欢唱歌跳舞,他喜欢看星星,各人有各人的乐趣。为表支持,我还把儿子玩够了,丢弃在角落里的旧望远镜托人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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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中秋节,我在回老家团圆的路上,正想象着付老八仰躺在椅子上,手拿望远镜,遥看星空的美景,一只脚刚进家门,却传来了他晚上看星星受了风寒,上茅厕时跌倒在地的消息。
我和母亲闻声前去看望时,付老八平日还算灵活的身子像下了水的面条,软耷耷地没法动弹。母亲着急地走近前拉扯他,他仍然像一块毫无知觉的木石,和身体的软弱无力截然相反的是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惊惧,那是恐慌和惧怕交杂的混合物,就像一个在坚实的大地上迅疾地奔跑着的人,突然一脚踏空掉入深渊,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好,这是中风的兆头,母亲催促付老八的儿女们赶快送他去医院,说再迟一步人即使不死也会瘫痪。围在付老八身边的子女却像聋了似的,没谁动弹,也没谁应声。
母亲催急了,他的大儿子才不情愿地说,付老八的钱全部缴了养老保险,哪有钱去交住院费。
不是有新农合吗?母亲说,
新农合也得先有钱交,再说,剩下的那一半去哪找呢?
你们这么多儿女莫非连个住院费都凑不齐?
我家大女刚考进大学,二儿马上高考,学费在哪里我都还没有找到借处。大儿子说。
我家娃儿倒没读大学,可娃儿他爸在建筑工地上摔伤了腰椎,干不了重活,一家人全靠我一个人打工挣点生活费,上顿还没吃就发愁下顿呢!二女说。
我刚结婚,连丈人家的彩礼钱都还欠着呢……三儿说。
他们把目光全部转向了开沙厂的四女。四女儿别开眼睛说,别看我,我家的沙厂没办手续,前不久整治违法建设,早已被关闭,买机器的钱都还欠着银行。
母亲正想开口斥责付老八的儿女们,掉头看见他上下眼皮一耷,泪水如同潜伏在心底的悲凉爬了一脸……
母亲怕再次刺激到付老八,掉头吩咐我说,救人要紧,你先去取三千块钱给你八哥把住院费垫上!
付老八的病被母亲不幸言中,他被送到医院后,医生全力抢救也只抢回了半条命,半边身子瘫痪无法动弹。更让人焦虑的是,住进医院如同住进了漏雨的屋子,不到一个星期,三千块钱就随同流水哗哗流逝。所幸的是他尚能言语,坚决拒绝了医生住院治疗两个星期的建议,强行出了院。
回家后的付老八吃喝拉撒全需要人服侍,他的老伴年老力衰,顾此失彼,不得不请求儿女们前来照顾。二个儿子一个说要供孩子上学,一个借口要找钱还账,带着各自的老婆远走他乡打工去了。出嫁的女儿有各自的家庭需要照顾,也只能抽空来探望。母亲听说后去看望他们时,他和老伴正相对着唏嘘,看见母亲如同看见了救星,流着眼泪说,幺娘,你看我这样子活着有什么意思,和母亲商量,能不能陪着他的老伴去把缴社保的钱退回来?
这怕不行哟!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母亲一口拒绝了他。
那我欠你的钱拿什么来还呢?
那钱以后再说。母亲说,实在没有就算了,一笔写不出两个付字,不还也不落外!
亲兄弟,明算账!付老八说他不想临死了还欠着别人的钱,那样下辈子都无法安生。而且,即使不还账,他这病还得吃药,虽说新农合可以报销一部分,每个月那点养老金扣了贷款仍然连买药都不够,更别说维持生活了。
母亲经不住付老八的一再央求,答应陪他的老伴去试试。
社保局的工作人员接到这样的诉求后很是为难,告诉他们没有这样的规定。付老八的老伴急了,斥责他们说缴给你们就是你们的了?存在银行的钱都可以取出来,你们怎么就不行?社保局的工作人员耐心地解释说,这是政策规定。而且,付老八死后,他的配偶,也就是她每个月仍然可以领四百块钱的遗属补贴,直至离世。付老八的老伴仍然听不进去,手脚并用爬到社保局的办公台上,摊手摊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说,社保局欺负他们老百姓没得文化,不懂里面的道道,光天化日之合伙下骗走他们的钱。派出所的前来调解,她不但不听,还扯开喉咙,大声地哭骂。最后是母亲好说歹说,才把她拉回了村子。
付老八的遭遇如同瘟疫一样传遍了村子。我们村缴了养老保险的老人的子女们嘲讽他们的爹妈,说了不划算,喊你别去缴,这下好了,付老八就是活例子,没赚着不说,反而折了一大坨,还真以为自己要活千年万年呢。有人还质问爹妈自己是不是亲生的,要不然为啥他们宁愿把钱白白上缴给公家,也不愿意给他们留着,死了还要不要自己给他们端灵盘?
一时间,老人们成了众矢之的,在家里低声下气、挺不直腰杆,走在村子里也一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为参加合唱团而购置的乐器,也如同万家广场上那些娱乐设施,渐渐都生出了铜锈。
这天,我周末回家看望母亲,正遇见他们聚集在我家院坝长嘘短叹。我刚刚坐定,他们就围过来问我能不能帮着想个办法把钱退回来?
社保局都说不行了,我能想什么办法?我无奈地说。
那我要是像付老八一样猝然发病抢救不过来,钱不就白白地缴了?陈建华的爹陈福来说,我有心脏病呢,要是发病时身边没人,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死定了。
你个人账户里的钱要退还给你噻,并且还有一万多的葬埋费。我说。
那交到国家账户里的那几万块呢,起码要领足三年才回本,那不是白白损失了几万块钱?黄小军的爹黄援朝说,我的糖尿病也拖不了多久了。
单位上的人也是一样的,死了也领不到国家账户里的钱。我说。
我们农民哪能和你们比,你们公家账户里的钱是国家给的,我们可是自己一颗汗水摔成八瓣换来的。杨作龙的爹杨有德不满地说。
你们先回去,过两天我们一起去政府问问,怕惹众怒,母亲急忙使眼色示意我说。
看着他们佝偻离开的背影,我埋怨母亲多事,自己去缴了就行了,不该到处喊人去缴养老保险,搞得别人家一天鸡飞狗跳的。要是他们脑壳转不过弯,非要去退回上缴的养老保险金,到时候扯皮打架的看她夹在中间怎么办?
我还不是希望他们的日子好过一点!母亲低声反驳我后,又迟疑地说,不过这个养老保险是有点不划算呢,之前我只想到活过三年就回本,没想到我们都七老八十,病疼缠身的,也许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了。
办都办了,您就别想那么多了!我怕母亲又跑去找政府,急忙打断她说。
我们都指望着这些钱养老,何况你八哥还是我去劝他缴的?母亲难过地说,本来一片好心,想不到反而办了坏事……
母亲和村里的老人要联合去政府上访的事迅速传到了村委会。村委们听说后急忙过来劝阻,安抚他们说村委会会打报告给政府,请求政府妥善解决,并发誓说如果办不好这事,他们也没脸继续干下去,会自动辞职。
母亲和村里的老人们听了村委们的劝告,不再去政府上访。母亲还把这事告诉给了付老八,让他安心养病。让人失望的是,报告打了一年多,也没见上面有什么动静。母亲和村里的老人们每次去询问时,村委们都说已经打了报告给政府,让他们耐心地等待上面的批示,催急了,他们还生气地说,政府的事情那么多,又不是只有你们这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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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的批示没有下来,付老八的养老金就退不成,日子一天比一天凄惶,母亲替他着急的同时,脸上也无光,经过他家院坝都羞愧得绕着走。
转眼经冬入春,母亲这天趁着天气晴好,在村子里溜达,溜着溜着,走到了付老八家院墙后面,想想多日未上门,不知道他的病有没有好转?母亲犹豫了一下,绕到前面推门走了进去。
付老八的老伴正好在院子里闲坐着晒太阳。初春乍暖还寒,浑身沐浴着阳光的她,仍然冷得瑟缩成了一团。
怎么不把老八也推出来晒晒。母亲问。
晒不着了!付老八的老伴像是自语地说。
尽说傻话,走不动就用轮椅推嘛!母亲边嗔怪着边往里屋走。
里屋散发出一股久未开窗通气的腐臭味道,更让母亲吃惊的是床上空空,根本没有付老八的踪影。
老八呢?母亲问。
死了!埋了!
说啥耍话呢?转而见付老八的老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母亲将信将疑地问,埋在哪点的?
后山坡!
母亲在付老八的老伴带领下找到了他的“坟”。
上面并没有起坟堆,除了那一圈泥土有新翻的痕迹以外,上面还栽种了一棵树。付老八的老伴说,付老八害怕火化烧起疼,也为了节约钱来还账,所以临死前吩咐她悄悄地把他背到这儿,浅浅地埋了。
老八!母亲摸着那棵树泪眼婆娑。
老八说这个办法好呢,既节约了钱,还可以长成一棵树,不用来世再投胎生病吃药!付老八的老伴边安慰母亲边说起了还钱的事,告诉母亲等葬埋费发下来后就把钱还给她……
老八,都怪我!母亲的泪水愈发汹涌了。
县里面负责火葬事宜的工作人员听说此事后,前来掘尸火化。这天母亲又失踪了。我隐隐感觉到母亲会去那里,急忙去镇上的车站打听。有个路人告诉我,有个长相和我描述的母亲差不多的老太太刚刚上了一辆长途大巴,那辆大巴沿途要经过好几个小镇和城市,所以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她究竟会在哪个站下车,或者转运,我只能沿途追踪而行。
胡 静:70后。在《山花》《当代小说》等刊发表小说数篇。有小说被收入《贵州新文学大系中短篇小说集》。曾获贵州省第三届乌江文学奖。
责任编辑 刘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