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玉衣(中篇小说)

2016-11-21 11:01
广州文艺 2016年10期
关键词:雕刻师艄公疙瘩

一语成谶

尹二林在秋天说的那句话,一语成谶。

那时候,我、铁疙瘩、麻雀正在“躲猫咪”。这是尹家凹人长期保留的娱乐节目。现在想来,这个节目也没有什么娱乐性,就是一个人先藏起来,其他人去找,找到了,这一场“躲猫咪”就算结束了,又换成其他人藏,另外的人找。

晒坝是玩这种游戏的理想之地,因为晒坝宽,能藏的地方多,找到的难度相对较大。我和麻雀连仓库后面的柴堆都找过了,那里是我们公认的最隐秘的地方,但还是没有找到铁疙瘩,往常,躲的人有了难以发现的好藏处,会作一些提示,比如咳嗽几声,让游戏进行得更顺畅一些。今天铁疙瘩没有提示,我们就觉得索然寡味。我和麻雀慢慢回到晒坝,往回走就是有一点放弃的意思。原来铁疙瘩就站在晒坝边,我和麻雀很生气,“躲猫咪”这种游戏的前提是要有人藏,现在倒好,藏的人在晒坝边站着,让我们在旮旮角角干了半天无用功。我和麻雀想和铁疙瘩理论,就听到了队长尹二林说的那句话。队长是冲着我爹说的,所以我最先改变了和铁疙瘩理论的想法,准备站在我爹这边,与我爹肝胆相照。麻雀上前推了铁疙瘩一把,铁疙瘩没有反应,一丁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麻雀要与铁疙瘩理论的必要性也打了折扣。铁疙瘩竖起耳朵听我爹和队长顶嘴,眼睛贼溜溜地盯着晒坝。也不知这小子是关心焕然一新的晒坝还是更关心吵架(听大人吵架也是我们喜欢的娱乐节目之一),反正他的心思不在“躲猫咪”上。铁疙瘩的行为直接影响了麻雀,麻雀的眼睛跟着贼起来,这是麻雀最让我看不起的地方,什么都喜欢刻意模仿。

尹二林冲着我爹说的那句话是:小个逑,就算两场丧事一起办都摆得下。

尹二林说的是晒坝。之前我爹说的也是晒坝。

尹家凹的晒坝是有广泛用途的,除了晒队上的谷子、包谷、高粱、黄豆之类,还有一个不可取代的作用,就是办酒。哪家有了大事小事,就把酒席要用的粮食,以及鸡鸭鱼肉、油盐酱醋搬到晒坝靠山这面的一排房子里。那里曾经是队上的食堂,食堂取消后还隔三岔五地发挥余热。房子是现成的,灶也是现成的,能做全队两百多口人的伙食,当然是办酒的最佳场所。

那时候已经进入秋季,包谷挂须了,谷子抽穗了。人们都在急痨痨地等着粮食快点收回来,因为家中有限的粮食也急痨痨地进了人们的肚子,然后成了粪便排泄在猪圈里。女人是有事情干的,就是放牛,家家都喂牛,牛是能算工分的。男人出一天工得十五个工分,女人出一天工得十二个工分,牛犁一天地得三个工分。

从给包谷和谷子薅二道草到搬包谷、打谷子之间,有十多天的闲暇,女人们就是要用这十多天的时间把牛屁股养圆,这是评判一个女人能耐的指标之一,搞不好你死的时候还会被唱丧的人唱进你的功劳簿里。我幺奶奶就得到过如此殊荣,她的棺木两边各有一人,一个是我的伯娘,一个是我的叔娘,木匣子左边的叔娘先开始唱:我的吗、幺娘、唉,你走得吗、好匆忙、唉——

右边的伯娘接过唱声:你喂的吗、水牛、唉,屁股吗、圆圆的、唉——

左边的叔娘又接过唱声:我们吗、哪时唉,才赶得上吗、幺娘、唉——

然后两边同时唱:把我家吗、水牛唉,也喂成吗、屁股圆圆的唉……

男人们没有事,就喜欢到晒坝来抽叶子烟、拉家常。尹二林当了队长后,寨里的男人就没有得闲了。农闲的日子,尹二林总会找些事做,他的口头禅是“嘴是越吃越馋,人是越耍越懒”。今年,尹二林要重新修整晒坝,之前的晒坝是用沙泥找平的,沙泥也是泥,是泥就会有湿气,晒的谷子或者包谷就很难干透。尹二林在县水泥厂弄来了三十包水泥,他是去水泥厂看在那里上班的三爸时弄来的,他三爸肺部出了毛病,当侄儿的当然要去看,看过后就想,既然这一趟已经花了车费,不如就为队上办点实事。社员们把沙泥挖开,铺了一层煤灰。尹家凹的晒坝有一千多平方米,三十包水泥是不够的,队上就用煤灰凑数。我们住的房子的地板,就是用煤灰和石灰做的,这两种灰都有水泥的一些功效。尹家凹一河两岸都产煤,属于那种鸡窝煤,储量达不到国家开煤矿的要求,这样一来,小煤窑就很盛行,每家除了煮猪食烧柴火外,做饭菜用煤火,冬季取暖也用煤火。煤灰本来也可以作肥料,但肥力有限,比不上柴灰和猪粪、牛粪、马粪,这样,煤灰就没有多大用处了,一年四季烧出来的煤灰就被堆在各家各户的院坝边上。尹二林知道因地制宜的道理,把这些有损村寨形象的煤灰挑到晒坝上,铺平,变废为宝。

我爹抹完最后一块灰浆,站起来,往前看看,又往后看看,很满意,想几天秋太阳后,尹家凹也有水泥晒坝了,又想,再在上面摆酒席就干净多了。沙泥晒坝平时看起来也是干净的,但一办酒席,汤汤水水撒到地上后就成烂泥膏了。满意过后,又有了那么一点遗憾。我爹说,晒坝要是再往前后扩大一点就好了。尹二林坐在晒坝边抽叶子烟,吧嗒吧嗒的,没有理会我爹。我爹又重复了一句,尹二林就冲我爹说了那句话。

尹二林一生说了多少话,没有人统计过,因为那些话中的绝大部分在时间的长河中,成了废话。废话当然就没有统计的必要。但是尹二林的这句话,很长一段时间里改变着尹家凹人的命运,让尹家凹人惶恐和不安。

尹家凹人是有统计的习惯的,当然也未必记在本本上,很多都是记在心里。哪天你一口气上不来了,一寨的人就会聚在一起,开始数落你在世时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哪些是好事?哪些又是坏事?哪些话成了铁板钉钉,做到了,言行一致?哪些话是空话大话,是小和尚念经,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统计过后,又作了人性化处理,去粗取精,去坏存好,让唱丧的人翻来覆去讲你在世时的好处,让大家对你依依不舍,觉得你走了是全寨很大的损失,然后大家会对着白布盖着的你,说一声,唉。既表达了上面提到的那些心情,也有一笔勾销你在世时说错的话、做错的事的意思。

说实话,我不喜欢麻雀眼睛贼,但我喜欢铁疙瘩眼睛贼。铁疙瘩眼睛一贼,肯定又会有什么让我们惊喜的事发生了,他就是不按规矩出牌的那种人。比如,有一天放学,铁疙瘩带着我和麻雀沿着田埂走。我们上课的时间是早上十点,放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放学后总会闲得没事做,走田埂打发点光阴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我们在抽穗的稻谷上看到了两只蚂蚱,一只爬在另一只身上。铁疙瘩说,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做“那事”,简直是恬不知耻。说完手一伸一缩,把两只干坏事的蚂蚱“就地正法”了。我和麻雀就学铁疙瘩,田里有许许多多的蚂蚱,但我和麻雀的手笨,总是在快捉住蚂蚱的时候,让蚂蚱跳开了。那天铁疙瘩捉了半书包,他的书早放进我的书包里,回寨子后我们就到麻雀家炸蚂蚱来吃。麻雀妈抠门,杀年猪炼的猪油放变味了都还舍不得吃。

水泥晒坝打好后,铁疙瘩没有让我们失望。他制作了一辆车,四个轮子,其实就是像拳头那么大的四个滑轮,上面钉上一块木板,前两个滑轮套在一根木棒上,木棒的中间又垂直钉上一根木棒,穿过之前在木板上抠出的圆洞,再在这根木棒的顶端钉一块圆形的木板,叫方向盘。铁疙瘩对我们说,他制作这辆车花了他一整天的时间。铁疙瘩的爹是木匠,潜移默化下,铁疙瘩做有关木料的活路不在话下。那时候我们都没有见过车,铁疙瘩应该也没有见过,他说,城市里的车无非就是他这辆车的样子,只不过大一点。

我们在晒坝里开车,水泥地面上跑得哗哗哗地响。我们的车不能自己走,需要人在后面推。先是麻雀坐,我推;然后是我坐,铁疙瘩推;最后是铁疙瘩坐,麻雀推。铁疙瘩让我们先坐,其实不是谦让,他是想让我们在他不凡的智慧下相形见绌。当轮到铁疙瘩坐的时候,尹二林来了,要赶我们走,说晒坝有其他用途。铁疙瘩不干了,他推我时的大汗还挂在脸上,他不干,我们就不干,我们都听他的。我坐过了也推过了,站在旁边看。尹二林追,铁疙瘩就不停地转弯,麻雀也跟着转,向左拐,向右拐,小幅度地拐,大幅度地拐。尹二林毕竟骨头不灵活了,追不上他们。

最后我们还是被赶走了,赶走我们的是各家各户的桌子和凳子。大人们把自己家的八仙桌和条凳搬到晒坝,就是有人家要办酒了,我们不关心是哪一家,我们关心的是食堂的那排房子什么时候生火。没过多少时间,寨上的两个大人各挑起一挑豆浆到了晒坝,我们知道晚上有豆腐可以吃了。但现在离吃豆腐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又开始上演尹家凹的保留节目。其实这会儿我们对“躲猫咪”并没有多少兴趣,主要是想找点事做,感觉时间过得快一些,我们的整个食道系统就少一些馋虫的折磨。

差错总是在轮着铁疙瘩藏的时候出现。我们在晒坝都找尽了,也没有找到他。铁疙瘩因为个儿特别小,有“躲猫咪”的天然优势,但他再小,也应该是藏不住的,晒坝除了靠山的这边有一排房子,也就是曾经的食堂外,两侧还各有一排房子,是仓库,以前装生产队的粮食,现在秋收后,收进来的粮食当天分给各家各户,仓库就空了。仓库是木头做的,地板也是木头做的,地板和地面之间有半米高的空隙,主要为了防潮。空隙靠山的这边光线暗,躲的人都喜欢藏在这里,因为找的人是从有光的那边进去的,眼睛很难适应不断加重的黑暗,而躲的人却看得很清楚,还可以根据找的人走动的路径反方向移动,因此找总比藏难。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能就是这个意思。问题是我们“躲猫咪”就是搞形式,不需要结果的,我们找不到的时候,藏的人就应该咳几声,或者笑几声,做个提示。就像我们的算术老师提问,二乘三等于多少?麻雀回答不出,他的算术历来不好,老师会提示,三加三等于几?麻雀不会乘法,加法还是弄懂的,马上答,六。老师说,这就对了嘛。铁疙瘩不提示,我们就懒得找了,跑到食堂后面的窗户旁看屋里的豆腐做好没有。突然我和麻雀的背各挨了一巴掌,转过身来,铁疙瘩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们,他看到死人了。他说,死人就在后坡上。他问我们去不去看,他带我们去。

尹二林三爸尹登奎死了。

尹家凹人死后有两样最重要的程序,一是雕刻师给死去的人“穿衣”,所以尹家凹人把雕刻师也叫成“穿衣人”。二是等到了良辰吉日大家把死者抬上坟山去,入土为安。尹登奎是尹家凹唯一有正式工作单位的人,他在县水泥厂上班,所以是可以埋在县城的公墓的。县水泥厂并不在县城,厂区在离县城有两公里的朝晖生产队,所以尹登奎也可以选择埋在朝晖生产队的坟山里。尹二林把他三爸尹登奎从县医院拉回尹家凹,一定是多种选择中最麻烦的一种。尹二林先叫辆拖拉机把他三爸拉到新场公社,再由寨里的青壮年抬回尹家凹。这句话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很难。公社离尹家凹有八公里,从公社出发,要经过新中、四坪两个大队,再到尹家凹所在的平岗大队,最后才到尹家凹。三个大队中,新中是一块平坝;四坪在一条山陵上,是全公社最高的地方;尹家凹属于河谷地区,由于乌江长年累月地深切割,尹家凹处在公社最低洼处。所以,抬尹登奎得先上山,到达四坪大队的上坪生产队后,沿着大偏岩一路直下。抬尹登奎的有四个人,其种就有我爹,路途艰辛,两人一班轮换着抬。我妈在晒坝里帮忙,快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家,见到我爹后就说出了她的疑问。我爹骂我妈,妇道人家,懂个哪样?我妈还以为我爹会说叶落归根的道理,寨上有人就是这么说的,别看他登奎吃国家饭,死了后还是要回尹家凹的。

我爹的回答是,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大家对你都会有评判的。我妈才醒悟过来,这几天尹家凹人都在猜测尹登奎该穿哪一种“衣服”。

尹家凹人死后穿的“衣服”有三种,最贵重的一种是金缕玉衣,次之叫银缕玉衣,最差的是桐缕玉衣,分别是金丝楠木、银杏树、桐子树雕刻而成的。

一大早,铁疙瘩来叫我,说雕刻师要去量尹登奎的身材了。我本不想去,我怕死人,一看到死人,就想到鬼,但想到人多,就算有鬼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况且离上课时间还早,就去了。雕刻师有一把两米长的卷尺,用来量死人的长度,还有肩宽、肚围、臀围。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铁疙瘩身材矮小,一下子就挤进去了,我挤不进去,就在外面等他。

上学的路上,铁疙瘩告诉我和麻雀,说尹登奎肯定能穿金缕玉衣了。我和麻雀看着他,意思是要他说个一二三。铁疙瘩说,尹二林这些天,天天去雕刻师家。我和麻雀都觉得这根本不算理由,尹二林每天是去雕刻师家送饭菜,人死饭甑开嘛,有人死了,全寨都不用开火,在死的人家帮忙,在死的人家吃饭。但雕刻师工种特殊,帮忙只能是在自己家里,饭菜得办酒的人家按时送去。

前面说过,尹家凹人是有统计和总结的习惯的。此刻,尹二林就在为他三爸总结,他三爸就是他爹的三弟,很小的时候就出去逃荒,吃了很多苦,最后能在县水泥厂上班已经是很不容易。当然尹二林不忘三爸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时的情景,他买了二三十斤水果糖,见人就发,还买了十多条名字叫“朝阳桥”的烟,让寨子里的人来家里随便抽。尹二林之所以事无巨细地把这些想起来,是觉得他三爸有可能穿上雕刻师的金缕玉衣。他三爸的好是对全寨人的好。

给死人“穿衣”是尹家凹人最隆重的一个仪式。要敲锣、打鼓和响器,还要放鞭炮。雕刻师有一段唱词,但我们听不清,雕刻师唱的声音很小,速度还很快,听起来就像蜂桶上蜜蜂的嗡嗡声,我们猜测,唱词和妇女唱丧的内容应该差不多。

我们心不在焉地上课,迫不及待地等着放学。我们是一路小跑着到达尹登奎身旁的,我们想,如果去晚了就看不到给死人“穿衣”的宏大场面了。尹登奎身边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人,就两个负责烧香点烛的。我想死人肯定已经穿好衣服了,不敢走近看,人一少我就怕。我朝晒坝走,那里有我们的晚饭。铁疙瘩和麻雀不怕,铁疙瘩走近尹登奎后,还揭开了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快到晒坝的时候,他俩追上我,说要是早知道是这样,和我一起走就好了。我说,尹登奎没有穿金缕玉衣?铁疙瘩说,穿什么金缕玉衣,什么都没有。铁疙瘩揭开白布的时候,不小心摸到尹登奎的肉了,快腐烂了,一股奇臭味。他俩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恶心了,站在路边吐了一地。

晒坝里也没有多少人。晒坝前面有一块田,田的前面有一小块平地,已经搭起了一个窝棚,和尹登奎住的那个差不多。人们都去窝棚了。艄公肖朝江翻船死了,这事是昨天临近黑夜的时候发生的,艄公送一个人去河对面的毕节,回来的时候就翻船了。艄公在河岸边修有一间房,晚上就睡在那里,看管船。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艄公的孙女给他送饭,才知道艄公已经出事。落水的人会随着水的流动而移动,还要等身体泡胀后才能漂起来,我们去上课的时候,寨上的人从下游的旋塘把人拉了回来。

铁疙瘩和麻雀又要去看,我站在晒坝上,因为害怕,身上凉飕飕的,所以我也只能跟着他俩,而且要走在他俩中间。铁疙瘩进窝棚看了,出来后终于恶心了,他一呕吐,我和麻雀也呕吐。铁疙瘩回过气来后说,见过死人,没有见过这种死人。铁疙瘩双手围成一个圆,说,又白又胖。

名人牌坊

抬死人上山是要选日子的,尹家凹人叫“看期辰”。给尹登奎和肖朝江选的日子是同一天。

食堂被一分为二,中间用布帘隔开,晒坝也是一分为二,中间用条凳隔开。左边是尹登奎家,右边是肖朝江家。上山的头一晚是正酒,亲戚朋友都会来的,送逝者一程。两台丧事一起办,晒坝的局促就显现出来了。晒坝前面和水田之间有一块小土坝,都被肖朝江家摆上了酒席,我爹故意坐在小土坝的酒席上,东张西望,看尹二林在哪个位置。我爹从茶壶里倒了一大碗土酒,一仰脖子灌进了肚子,我爹总是这样,得意的时候喜欢大口灌酒。我爹心想,你队长不是说晒坝宽得很嘛?我爹就是这个时候觉得尹二林对不起肖朝江的。如果尹二林不说那句不吉利的话,艄公会死吗?

艄公的死让尹家凹人有了另一个期待,他们在想尹登奎和肖朝江会穿一样的“衣服”吗?如果有区别,分别又该穿哪一种呢?

尹二林逢人就讲他三爸的事情,意思已经很明显,提前造势,让全寨的人到时候不至于太意外。尹家凹好多人是吃过尹登奎的水果糖、抽过尹登奎的“朝阳桥”香烟的,但毕竟时间远了,时间远了就淡了。人们更多的是回忆起肖朝江的好处,尹家凹虽然属于安顺,一河之隔的对面却属于毕节,行政管属上是两个地区,但空间的距离明显摆在那儿,所以一河两岸通婚的较多,这样一来,搭乘艄公的船的人就很多。就说艄公出事的那天晚上,尹二林家嫁到河对面的侄女来尹家凹看尹登奎,临黑的时候肖朝江送她过河,回来时就翻船了。那时候,艄公这个职业是为了让自己寨上的人在河两岸来去方便,艄公是按工分计算报酬的。河对岸也有码头,也有艄公,尹二林家侄女虽说曾是尹家凹人,但嫁到对面的大河边去了,就是大河边的人了,过河就应该是对面的艄公的事,结果肖朝江送了,就出事了。尹二林家侄女讲肖朝江的好就具体了,活灵活现,让尹家凹的妇女都抹了眼泪。

人一感动,理性就缺乏了,尹家凹人觉得,如果两个人中只有一个能穿金缕玉衣的话,这个人就是肖朝江了。

人死了,尹家凹人就说是到另一个世界了。人生活的世间,人们喜欢称为阳间;人死后,就说到了阴间。尹家凹都不这么叫,尹家凹人说每一个地方都是一个世界,人生活的是一个世界,眼睛闭了不再睁开的时候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尹家凹人是不怕死的,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就好比换个单位,换个环境。尹家凹人唱丧,就有欢送的味道。

我问我爹,尹家凹人真的不怕死吗?我就怕死,也怕死人。我爹说,怕有什么办法,紧挨大河,又是产煤区,煤洞压死的、落河死的,一年都有好多人。我爹还说,横竖都会死,所以人还是人的时候,就要多做善举,多积善德,到了另一个世界才会得到认可。

乌江河水急,一路走来都是浪花朵朵的,过河的时候,艄公必须要逆行,划到很远处的上游位置,再把船头转与河流方向垂直,借着水的冲力,船到对岸的时候正好正对着码头。危险就在转向的时候,稍不注意,就会翻船。艄公干一天活,得到的工分和寨上一个男劳动力一样多,所以除了尹家凹的人,一河两岸没有其他人愿做艄公。大河边村人采取轮流的方式,一个劳力划一个月,所以轮到了哪个,都会牢骚满腹。尹二林侄女过河的那天,因为晚了,对面的艄公就下班了。对面的艄公出工和队上干农活出工时间一致,有时候还会晚一些,队上收工的时候,艄公也收工了,都不愿多干。尹家凹的艄公不这样想,干活不仅仅是得工分的事情,事实上是为自己干,或者说是为自己的未来干,这是一笔功劳账。

有段时间,尹家凹人为争做艄公差点打起架来,因为干这个活路有一河两岸的艄公作参照,容易出成绩。有人也提出了轮流干的想法,被尹二林制止了,尹二林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出状元。

尹家凹曾经出了一个穿金缕玉衣的艄公,这是尹家凹人想当艄公的一个原因。不过这事同样很久远了。我们都只是从老人的口中知道他的事迹,他的名字就刻在尹家凹的名人牌坊上。

这些天尹二林忙了,每天要去后坡的窝棚看他三爸,也要去寨子前面的窝棚看肖朝江,还要到晒坝安排两家的酒席。尹二林是像干队上的事情一样来干这些事的,作为一队之长,什么时候都要带个好头。尹二林的心也更累了,他的想法和寨上人的想法终于有了一些出入,寨上的人认为艄公的作用是大于尹登奎的,但尹二林不这么看。饿饭那年,尹二林三爸给尹二林家带了两盒饼干,说城市粮食虽然也缺乏,但饼干多,都吃得厌烦了。尹二林家人口多,这两盒饼干,救活了他家好几条人命。尹二林三爸准备回县城的时候,饿昏在尹家凹后面的大偏岩下。这两盒饼干原来是三爸家一家人的口粮。想到这些,尹二林的眼睛就汪起了水。尹二林每天也要去牌坊看一下,他想,如果他三爸顺利穿上金缕玉衣,名字就可以刻在牌坊上了。

尹家凹的名人牌坊上有三个人的名字。也就是说,尹家凹建寨两百多年,只有三个人穿过金缕玉衣。第一个叫尹印雄,他是尹家凹的第一任寨主。尹氏家族从今天的江西吉安一带一路逃荒至贵州,在一个叫小祖庙的地方停了下来。小祖庙在一个山坡上,这是尹氏家族寻找的理想之地,主要是一路走来,吃了不少土匪的苦。小祖庙是后来取的名字,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一座庙,还因为小,小了就容纳不了逃荒的尹氏家人,有一房人就随尹印雄到了今天的尹家凹。尹家凹在一个低洼处,后面是陡峭的岩壁,前面就是乌江河,河对面是一个斜坡,是原始森林,正是躲土匪的好去处。建寨鼻祖,享受金缕玉衣那是众望所归。

听老人讲,尹家凹其实出了许许多多的名人,比如被土匪杀死的尹国光。

尹家凹是一块宝地,只不过没有被人发现罢了。乌江河从上游狂泻而来,到尹家凹的时候,向外凸着拐了个弯,大量肥沃的泥沙停留在尹家凹这一边,造就了尹家凹的良田万亩,后来,尹印雄老祖先在团山堡一带发现了煤层,有水、有地、有矿产,尹家凹人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四坪一带的人原本生活在一条陵上,由于土地贫瘠,后来慢慢从山上搬下来,挨着尹家凹的地方就有了小长岗、渡口、泡木井、吕家寨等寨子。地方富了,土匪就来了,尹家凹人在团山堡和后坡修了碉堡,成立了护寨队,尹国光任护寨队队长。那时候小长岗、渡口、泡木井、吕家寨等地深受匪患之苦,从小长岗过来的土匪第一次踏进尹家凹的土地,就被尹国光的护寨队大败,尹家凹长时间保持风平浪静。大约过了一年光景,败在了尹国光手下的土匪为了报复,勾结尹家凹的小长毛,从吕家寨坐木筏沿江而下,到了尹家凹码头又沿田埂而上,里应外合,偷袭得手,杀死了尹国光。

尹家凹人讲尹国光的时候,就像讲一个民族英雄,事实上,尹家凹人都把他当成民族英雄看待。但是尹国光的名字就没有上名人牌坊,也就是说他死去的时候没有穿上金缕玉衣。铁疙瘩曾经反问过讲故事的老人,讲了半天,他为什么没有得到金缕玉衣呢?这也是埋在我心里的问题。这只能说明,能穿金缕玉衣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尹家凹第二个穿上金缕玉衣的人叫肖大明,他是一个医生,其实也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医生,他喜欢上山采草药,帮人医治疾病。尹家凹的肖姓是从河对面的毕节过来的,尹家有一房没有儿子,就招了上门女婿,肖姓后来在尹家凹繁衍,有了八户人家。肖姓都懂些医术,属于江湖郎中的那种,到了肖大明的时候,有了中草药铺。肖大明爱去河对面的毕节采草药,这样就要过河,以前这一带的人过河都用木筏,但木筏有一个缺点,行进的途中会和浪花发生碰撞而产生更大的浪花,这些浪花会溅在人的身上,所以过一次河会把衣裤弄得半湿,春夏秋还不怕,到了冬季,衣服湿了就受不了。肖大明就发明了一种船,其实船在中国古代就有,肖大明发明的船有特别之处,前后都比较宽,行走的时候稳当。另外肖大明发明的船行进不是用双桨,只用一根桨,叫“桡片”;船尾有一根很长很粗的木头,叫“方向”,作用和名字一样,就是为了掌控方向。“方向”是掌舵的,“桡片”是控制速度的。船身是柏木板做的,成弧形,板与板之间用抓钉钉牢。船建好后,还要用桐油刷上几遍,防漏水。就是现在,我们那里还在使用这种船。河对岸渐渐也有了人居住,两岸之间就有了来往,肖大明在两岸采草药的时候,顺便送人。可以说肖大明是尹家凹第一个摆渡人,也是尹家凹的第一个医生。

尹登奎或者肖朝江,究竟谁能穿上金缕玉衣呢?尹家凹人都有不同的猜测,但最终的决定权在雕刻师那里。

每位雕刻师一生可以雕刻若干银缕玉衣和桐缕玉衣,但只雕一件金缕玉衣,当雕刻师把唯一的金缕玉衣给了他认为的全寨最德高望重的逝者的时候,雕刻师的雕刻事业也就结束了,由徒弟顶替。所以每件金缕玉衣的送出慎之又慎。尹国光和肖大明生活在同一个时期,既然那个时候的雕刻师把金缕玉衣给了肖大明,尹国光自然就没有了。这件事让尹家凹人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似的感慨,但也让尹家凹人不断纠正自己的看法。综合比较,是不是肖大明更优秀一点呢,或者让大家受益更多一点呢?有了这种思路,在做事上目标就更明确一些。尹国光虽然有勇,但他死之后,也还有许多更勇敢的人,这也是尹家凹之后再没有受到土匪骚扰的原因。而肖大明有所不同,尹家凹本来就在偏僻之地,病害之苦大家都吃过,在肖姓未到尹家凹上门之前,尹家凹人因得不到及时医治病死的不在少数,而肖大明来了以后,尹家凹人的病得到医治。

尹家凹两百多年的历史,共出了五位雕刻师,除了现任的雕刻师尹金贵的金缕玉衣还没有送出去之外,之前也还有一位雕刻师的金缕玉衣没有送出,这个人就是尹金贵的师父。他是不是有送出去的人选,没有人知道,反正他的金缕玉衣还没有送出,他就先去另一个世界了。

现在有人大胆猜测,尹金贵可能会连他师父的金缕玉衣也一起送出,换言之,在他的任上,可能会有两件金缕玉衣。这样,尹登奎或者肖朝江穿金缕玉衣的可能性更大了。

肖朝江也算是肖大明的后人,也会点医术,经常上山扯些草药,他有一味老蛇药,被这一带的人传得神乎其神,被蛇咬的人敷上后能消炎、止痛,直到痊愈。这个时候平岗大队已经有了西医,但西医能医治常见的疾病,唯一不能医治老蛇咬。尹家凹在低洼处,热,蛇多。肖朝江的作用因此不可替代。

当初有人提出轮流摆渡的时候,尹二林就一锤定音了,说摆渡是肖家最先开创的,还是应该姓肖的优先吧。尹二林是希望肖朝江把肖家的事业继续发扬光大。

人们望眼欲穿地看着尹金贵从家里出来,左右手各提一个布袋,尹金贵先去后坡,人们把狭窄的路让出来,有的爬到路坎上,有的跳到路坎下。路坎上的、路坎下的人并没有看雕刻师,盯着的是他手里的布袋,布袋是蓝色卡其布做的,已经黝黑,但不影响布袋的分量。尹二林从窝棚走出来,递给了雕刻师一支纸烟,眼睛同样盯着雕刻师的布口袋。雕刻师给死人“穿衣”的事情被憨胖替代了,憨胖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智力仅相当于几岁小孩的水平。在憨胖十多岁的时候,他就给死去的尹家凹人穿衣服,所以一有死人,他就在雕刻师家等着,雕刻师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而且给死人穿衣服的事情还不能跟他争,一争他就和你急,你和他是说不清的。

尹登奎得到的是一件银缕玉衣,穿完衣服后有一场法事,如果是平时,看雕刻师做法事也是尹家凹人沉迷忘返的事。人们已经知道尹登奎的结果,现在他们更希望看到晒坝前面那个窝棚里的结果,所有的未知才能吊起他们的胃口,他们渴望的是看到结果和自己的猜测之间是否存在差异。这是他们想干的事和干成的事,与雕刻师认为的该干什么和怎么干之间的差距,让尹家凹人朝着某个方向乐此不疲。

人们陆陆续续撤了,还是站在路边。雕刻师从后坡下来,人们又把狭窄的路让出来,还是爬到路坎上,或者跳到路坎下。现在,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的是他手里唯一的布袋。尽管尹家凹人有这样和那样的猜测,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的,艄公肖朝江得到的也是银缕玉衣,因为艄公被水泡得太胀,憨胖给其穿衣服的时候,弄得大汗淋漓,给艄公穿袖子的时候,几次和艄公拥抱在一起。

还是名人牌坊

埋了艄公后,我爹就把家里的一根柏木解成了板子,先用墨斗弹好线,然后我爹和我妈用锯子沿着弹的线路锯。柏木是我妈准备做棺木用的,她很心痛,说我爹不该自告奋勇去干这么危险的活路。我妈毕竟是从外面嫁过来的,觉得尹家凹人的一些想法怪怪的,况且艄公肖朝江刚翻船而死,让我妈有所顾虑。我爹骂了我妈:这活总要有人干,我看你这也怕,那也怕,今后去了那边有的是苦给你吃。我爹说的“那边”指的就是另一个世界。

和肖朝江争做艄公的人,也包括我爹。队长尹二林一锤定音后,我爹说,如果哪天肖朝江不干了,他就顶替,谁也不能和他争。

尹家凹人说话是算数的,两台丧事一起办的这段时间,总会有人要过河,这就得依靠对面大河边的艄公。对面已经表现出了不耐烦,通过来尹登奎或者肖朝江家吃酒的亲戚传达了情绪,尹家凹人就看着我爹,我爹说,看什么看,把两个老者抬上山去,他就打船。

我读完五年级后,就到了尹金贵那里学雕刻。我们那时小学只有五个年级,也就是说我已经小学毕业了,后来在人口统计的时候,我的文凭一栏填的是初小,我无法理解什么叫初小,工作人员解释说差一点就是初中生的意思,我觉得很有道理。

我爹亲自把我交到雕刻师手里,说,墨斗家的孙子,错不了。雕刻师一脸严肃,他什么时候都是这个样子,我们也觉得,雕刻师这么重要的职业,就该是这个样子。不过到我去拜师的时候,还是希望雕刻师和蔼一点好一些。我离成年还有一段距离,干一天雕刻能得到半个劳动力的工分,基本上算自食其力了。我爹倒不需要我干活来养活家人,他觉得我们家就该出个雕刻师。

然而暑假还没有过完,铁疙瘩也来学雕刻了。以前雕刻师是没有收过两个徒弟的先例的,铁疙瘩一来,我就有压力了。雕刻说白了也是木工活,铁疙瘩的爹是尹家凹的木匠,我自然在这方面是比不过他的。

我们白天把金丝楠木、银杏木或者桐子木锯成长一寸、宽半寸的小木块,然后用推刨把小木块推光滑和圆润。推木板的时候是放在木马上的,木马其实是比一般的条凳更高一些的凳子,先用抓钉把板子固定,然后来来去去地推。我就是这样干的,但锯成小木块后,推楞上我就没有办法了,推刨大,木块小,使不上劲。铁疙瘩左手拿小木块,右手拿推刨,干起来却很协调。晚上我们给推好了的小木块打眼,四个方向各打一个针眼,用麻绳连起来,就成“衣服”了。

那时候队上的包谷已经分给各家各户,晚上我就回去帮我妈剥包谷,尹家凹人搬包谷是连包谷叶子一起搬回来的,所以得把叶子剥开,包谷叶子是冬天牛的粮食。

我的手在雕刻师家已经打起水泡,剥包谷的时候很疼,我妈看出来了,要我去睡觉,说明天还要去雕刻师家推木头呢。意思是怕我累着。我固执地和我妈一起剥包谷,我妈没有生我的气,但是偷偷在心里骂了我爹,说我还是小娃娃,就让我去干这种苦力,总有一天会把我干成瘔痨的。“瘔痨”是长身体的时候用力过度造成的。据说得这种病后个子长不高。我不怕得瘔痨,我的个子已经比铁疙瘩高很多了,他都不怕,我怕什么?但我又是真真切切地不想干雕刻了,铁疙瘩的出现,我的笨手笨脚就暴露无遗了。

我爹很晚了才扛起桡片回来,他总希望在艄公的职务上做得比上一任好一些。在这点上,我觉得我爹比肖朝江要聪明得多,没有了“桡片”,谁都划不走船的,所以完全没有必要在河边守船。当然我爹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晚上是不摆渡的,河水急,光线不好,很危险,所以也没有必要非等到这么晚才回家。

我爹放下桡片后并没有急着帮我妈剥包谷,他一把揪住我,问我为什么不住在雕刻师家。我说我不想干雕刻了,我爹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说三心二意的能干成什么事。我爹对待我主要靠打,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以教育为主。他说再好的教育都是没有用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打一顿是一顿的,让我们长记性。和往次父亲打我时一样,我的屁股已经皮开肉绽,我妈到猪圈边找苦蒿,搓碎后,我爹接过去敷在我的屁股上,我爹做了恶人还想做好人,我觉得我爹有些假惺惺。

我和铁疙瘩晚上就睡在雕刻师家厢房里。厢房里堆满了雕片,有金丝楠木的,有银杏树的,也有桐子树的。相比较而言,银杏树的雕片最多。我们睡的床是那种能挂帐子的木床,床的上方横着搭有一块木板,原来是用来放衣服的,现在放的是金丝楠木的雕片。铁疙瘩和我先后发表了对尹家凹下一个穿金缕玉衣的人的看法。我们的看法很难取得一致,但讨论来讨论去,最后都认为不出队长尹二林和尹中华两个人。队长的三爸死后虽然没有穿上金缕玉衣,但增加了队长到时候穿金缕玉衣的机会,现在尹二林逢人说的话也变了,不再说他三爸送乡亲水果糖和纸烟的事了。他说他三爸毕竟少小离家,对家乡的贡献不大,能穿银缕玉衣也不错了。

如果按对全寨的贡献,尹二林认为自己是穿金缕玉衣最有力的竞争者。这也是铁疙瘩的看法。

尹二林是饿饭那年开始当尹家凹的队长的,他最大的成就是让尹家凹没有饿死一个人。

但我更看好尹中华。

尹家凹到现在为止,穿上金缕玉衣的共三个人,一个是老寨主,一个是医生兼摆渡人,这两人前面都介绍过了。还有一位是私塾先生,他叫刘仲强,也是一个上门女婿。他是尹家凹第一个识字的人,也是第一个会算数的人。他在尹家凹开了私塾,有钱无钱的人家都可以去听课,所以尹家凹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能识字和识数。第一次人口普查的时候,尹家凹人不仅都能写自己的名字,而且每个人都把出生年月工工整整地写在自己家的墙壁上或者皱皱巴巴的挂面纸上,让工作人员大为吃惊。这都归功于私塾先生刘仲强。

有一技之长才能穿金缕玉衣是尹家凹人长期总结出来的共识,其实这事问问雕刻师就知道了,雕刻师不说,尹家凹人也不问,都按自己的想法不断地去做。就像我爹,虽然管理能力不及尹二林,也没有尹中华的学识,但他坚信他在最艰苦最危险的摆渡岗位上是能干出成绩的。他甚至认为自己的木工活也不在尹木匠之下。有了这种想法后,我爹就有些怪尹二林,说实话,我其实也和铁疙瘩想法一样,认为队长尹二林是下一个能穿金缕玉衣的不二人选,但是既然我爹和队长关系不好,我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我爹与队长尹二林的磕磕碰碰是和我爷爷有关的。

我爷爷才是尹家凹正宗的木匠,他不仅能打家具,还能修大房,尹家凹有三分之二的房子是我爷爷做的,也就是我爷爷二十岁正式掌墨后,尹家凹新修的每一幢房子都出自他之手。我爷爷死后,尹家凹又新修了几幢房子,尹家凹人说,和墨斗修的比较起来差远了。这是对我爷爷最好的评价。我爷爷靠一个墨斗把木匠活做绝了, “墨斗”这个外号是尹家凹人给我爷爷的终身荣誉奖。听我爹说,我爷爷把墨斗挂在支起的木棒上,左眼一闭,右眼就能看清地基是不是做水平了,到立房的时候,用同样的方法就能知道木头柱子是不是与地面垂直。要知道,对做房子而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如果做不到绝对的水平和垂直,时间一长,房子就错位了,往倾斜的那边越走越偏,最后连门都关不上,所以尹家凹人把做房子的木匠叫掌墨师,能掌墨的才是最好的木匠师父。

那些急于修新房的人都惋惜我爷爷的英年早逝。

我爷爷是吊颈死的,那天我爹我妈还是像往常一样收完工回家做饭,等我爷爷。我爷爷去公社挨批斗了,他是我们尹家凹的第一个“阶级敌人”。我爷爷每次挨批斗回来都萎靡不振,我妈认为我爷爷是饿的缘故,那时候不光是我爷爷萎靡不振,全寨人都萎靡不振。我妈把家里仅有的一个鸡蛋打了,和麦麸熬成粥,给我爷爷开小灶。我爹和我妈等啊等啊,可以想象,饿着肚子守着一碗粥等人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我爹在家里来回踱步,我妈说,少走来走去了,越走越饿。我爹有气无力地说:我去睡觉还不行吗?说完就去睡了,尹家凹的房子基本上都是长三间,那是指房子的长度,从正面看,就好像只有三间房屋,其实不是这样的,除了正中的那间祭祀祖先的堂屋不隔断外,左右两边的两间,从中间隔断,各成了两间,实际上长三间的房子有五间屋。我家长三间房子的右边还搭了一个偏房,作厨房,我爹和我妈睡左边那个已经隔断了的房屋的里间。所以我爹从厨房去睡觉得跨过堂屋,这就看到了我爷爷。我爷爷双脚悬空,吊在他亲手做的房子的中梁上。中梁离地面有六米多高,已经饿得瘦骨嶙峋的他将绳子拴在中梁上不知费了多少劲。

我爷爷留有一封遗书,说这个世界既然容不下他,他就去另一个世界了。遗书是用毛笔写在草纸上的,字体就像他做的木工活一样,工工整整,就这些字而言,他没有丢私塾先生刘仲强的脸。

我爹后来在家里的无数场合上说,如果我爷爷不是用这样的方式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早穿上金缕玉衣了。换一种说法,我爷爷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就算穿的是桐楼玉衣,也是雕刻师多方面考虑才勉强给的。我爹认为我爷爷以死逃避现实的态度是我们家的耻辱。

全寨人都饿得清口水长淌的时候,我爷爷用他做木工活的凿子把粮仓底部的木板戳了一个洞,准备上交的粮食就从洞里掉了出来。这是我爷爷的优势,木匠不用出工,一年按规定缴纳一百八十元的手艺费给队上后就可以按男劳动力拿工分了。我爷爷并没有急着将粮食带回家,而是叫来了憨胖,要和憨胖“躲猫咪”,憨胖是那种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虽然饿得走不动了,还是欣然答应。我爷爷躲,憨胖找,我爷爷就躲在他下午戳的那个洞里面,憨胖很容易就找到了,从后面拉住我爷爷的衣服,说你跑不了了。我爷爷当然不会跑,他顺势将事先垫好的石头拉开,包谷哗哗哗地就漏出来了,憨胖估计装满了衣服包,急着想跑回家去炒包谷花吃。尹家凹人把柴灰和包谷同时放进烧热的锅里,搅动,包谷均匀受热,膨胀爆炸后就成了大颗大颗的包谷花。吃几粒包谷花,再喝一碗水,肚子就半饱了。尹家凹的粮食是按人头和工分分配的,憨胖不出工没有工分,所以只能分到人均百分之三十的分量,但他本来饭量又大,见了粮食就像见了爹娘一样。我爷爷叫住了他,我爷爷说,今天的事怎么说?憨胖说,见者有份。我爷爷说,你吃饱了,别的人饿死了怎么办?憨胖说,我一家一家地送。我爷爷点了点头,纠正了刚才憨胖说的话,说这不叫见者有份,叫家家有份。憨胖走后,我爷爷还是不踏实,又叫回他,说如果有人问起还把粮食送给谁的时候,谁问的你就说送给谁。

最后不知道风声是谁走漏的,社里先抓了憨胖。憨胖咬定什么都是他一人干的,但公社问起憨胖怎么发现粮仓下面的那个洞时,憨胖把和我爷爷“躲猫咪”的事说了。这事怨不得憨胖,这种智商的人,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我爹就没有埋怨过憨胖,倒是经常埋怨我爷爷。我爷爷作为“阶级敌人”被斗了一个月后上吊了,临上山的头一晚,雕刻师亲手为我爷爷穿上桐缕玉衣,回头对我爹说,对不起了。然后摇摇头,回家去了。

我爷爷上吊自杀,成为尹家凹人最懦弱的表现。我爹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见着人把头弯了又弯。不是因为身为“阶级敌人”的儿子的缘故,而是家里出了个懦夫。

肖朝江死后,我爹义无反顾地去干艄公这个行当,就是向尹家凹人表白,我爷爷虽然是懦夫,但我爹是勇敢的。

铁疙瘩晚上把金丝楠木雕片平铺在床上,我们就光起身子睡在雕片上,铁疙瘩说虽然我们不能穿金缕玉衣,但每件金缕玉衣的材料我们都睡过,这是做雕刻师好的地方。睡在雕片上,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舒服,早上起来,我和铁疙瘩的背都烙起了长方形的印痕。

尹金贵的师父急匆匆地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尹家凹人说,既然金缕玉衣还没有送出去,就自己穿着走吧。还是学徒的尹金贵说,没有这样的规矩。直到这个时候,尹家凹人才知道雕刻师是不能穿金缕玉衣的。这种规定有道理也没有道理,有道理的是当裁判员的不能同时当运动员,不然就有失公平。但是这样就公平了吗?铁疙瘩就觉得不公平,这天他显得很落寞,他说,卖盐老二吃淡饭,弹花师父无被盖。

我说,人人都能穿就不值钱了嘛。

事实上,我比铁疙瘩更落寞,不管怎么努力,每天做的雕片,无论数量或是质量,都不及铁疙瘩做的。

那天晚上睡觉前,铁疙瘩没来由地说了句,我觉得只要够标准,人人都可以穿金缕玉衣。

我想说标准也是有比较的,见铁疙瘩已经把头蒙在被子里了,就没有说出来,这是他不想和我再说话的表现。

因为家都挨得很近,我会隔三岔五地回趟家,一回家我爹就很不高兴,说我又想偷懒了。我把铁疙瘩的能耐对我爹说了,我爹说,你小子知道不,他爹都是跟你爷爷学的木匠手艺,徒弟家都超过师父家了,你给老子争点气行不。我爹还说,不争气也不要给老子说丧气的话。我爹还恨铁不成钢地“唉”了一声。

我爷爷成为“阶级敌人”后,天天挨斗,斗完后队长尹二林还要叫我爷爷把手艺传给他人,这叫敌人拿特长搞破坏,我们却要拿特长搞建设。铁疙瘩爹跟我爷爷学完木匠活后,把全队用到锄头、犁头的木工活都包了。要不是我爷爷死得早,以铁疙瘩爹的悟性,学会修大房那是迟早的事。

第四个名人是个憨包

尹二林和尹中华扳上了。

尹二林的队长职务上任没有多长时间就差点被免,在公社他没少挨批评,全公社的亩产,尹家凹是最低的,公社怀疑尹二林私分了队上的粮食,尹二林确实也这么干过,但他不敢大张旗鼓,他分的是队上的红苕。就是这些红苕和憨胖偷的包谷,救了全寨人的命。尹二林一家是饿得最惨的,憨胖把偷的包谷给他家送去的时候,尹二林没有要,他说队长带头这么干还成什么体统。如果不是他三爸带回来的两盒饼干,尹二林一家恐怕就没命了。

尹家凹每一家在火堂屋都挖有一个地窖,放上一些干谷草,红苕就放在地窖里。全大队就尹家凹没有饿死人,公社认为是不正常的,当然要来查尹家凹的粮食,尹家凹人又把红苕拿出来放进柜子,连夜背到河沙坝,尹家凹的河边有几十米的河沙地带,每家私分到的红苕就泡在河沙里。河沙坝好挖,而且红苕晒一天太阳还看不出泡过的痕迹。

要不是我爷爷这个“阶级敌人”被揪了出来,也不知公社的检查组还要查多久。尹二林在这点上也觉得对不起我爷爷,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为我爷爷说过一句公道话。人死后,队长的公道话也没有用,只有雕刻师的话才是最管用的。我爹让我去学雕刻,就是希望我能为我爷爷说句话。

我爹让我去学雕刻的前一晚上,和我一夜长谈。我爹找我谈话的目的当然就是希望我去学雕刻,但那时我不想学,我爹就给了我另一条路,就是读书,尹家凹人上初中得去公社,每天来来去去上坡下坎要走五六个小时的路程,等于把时间全部耗在路途上了。所以我更不想读书。学雕刻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我爹又想让我心甘情愿,就苦口婆心地给我讲道理,讲着讲着,我好像就顿悟了。

我爹说,你爷爷是最勇敢的人。

我回答得有些心猿意马,你不是说过爷爷是懦夫嘛?

我爹说,为了全寨人连死都不怕了,还是懦夫?

我想,我爷爷当初把粮仓戳洞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会死。我爹说,如果你爷爷不上吊,不知尹家凹还要挖出多少“阶级敌人”,得到憨胖包谷的人恐怕一个都跑不脱。

这么说,我爷爷确实成了全寨的替死鬼。

我说,那又怎么样,反正都过去了。

我爹说,所以你得去学雕刻,只有雕刻师才能为你爷爷平反。

现在,全公社的粮食还是不够吃,能吃上包谷饭就算好的了,尹家凹人吃的是两糙饭,就是一半包谷一半米。尹二林认为他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他还要好上加好,要让自己哪天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把金缕玉衣毫无悬念地穿在自己的身上。

每年,冬春之交和夏秋之交有短暂的农闲,尹二林就组织全寨的社员搞外快。冬春之交是织网打鱼,还有就是用炮炸,炮的制作很简单,放好炸药、雷管和引线,简单包装好就成了,炸鱼之前,先用油粑喂。炸鱼是很危险的,引线长了,丢下去后鱼就跑了,引线短了就可能伤到人。这个活路尹二林包了。你别说,尹家凹每年都会有一两次炸到很多鱼,每次有四十多斤,尹家凹还不足四十户人家,平均每家分到一斤多,这让我们贫瘠的肠子时不时地多了点肥水。

夏秋之交,是蚂蚱最多的季节。蚂蚱喜欢在谷穗中间跳来跳去,待谷子成熟的时候,还会糟蹋粮食。捉蚂蚱是尹家凹最热闹的事情,大人小孩齐上阵,一天可以捉几背篼,然后尹二林按照各家捉的多少以及人口多少,再分给各家,既保证了多劳多得,又兼顾了见人有份。油炸蚂蚱是我们最喜欢的食品之一,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了。捉蚂蚱是铁疙瘩的拿手好戏,但铁疙瘩不和全寨其他人一起捉蚂蚱,他每次叫上我,两人行动,他说自己捉的为什么还要进行二次分配?

尹中华在尹家凹开了补习班,晚上免费为全寨的小孩补习语文和算术,那时候尹中华在平岗小学教的就是语文和算术。第一天补语文,第二天补算术,以此类推,一直补到年关。尹家凹的小孩平均成绩在平岗小学是最好的。得到实惠的不仅是读书的小孩,还有木瓜,木瓜说起来应该算我幺公,白天干完农活后,晚上跟着学生学,后来成了尹家凹除了尹中华老师之外识字最多的人之一,后来公社推荐人到大队工作,就选中了他,再后来他又去了公社,直到退休。

尹二林不管怎么努力,他的地位也是无法和开寨鼻祖尹印雄相提并论的,况且尹二林在饿饭那年多少还犯有浮夸风的毛病,怎么说都有瑕疵。我爹对这种说法非常赞同。尹中华就不一样了,刘仲强虽然普及了尹家凹的文化知识,但刘仲强的私塾终究是收钱的,虽说不交钱去听听课他也不赶你走,但别人交了钱自己没有交还是不好意思。尹中华办补习班的用意很明显,他希望自己比尹家凹的第一个知识普及人刘仲强做得更好一些。

尹中华的补习班尹二林也去听,知识嘛,多学点总没有坏处,但每次听完课,压力就更大了。有了压力后,动力就更足了,尹二林得想尽一切办法让尹家凹人得到实惠。蚂蚱会越捉越少,尹二林就带着社员捉麻雀,麻雀和蚂蚱一样,也是会祸害粮食的,捉麻雀也和捉蚂蚱一样,既除祸害,又改善生活,都能起到一箭双雕的作用。秋天的麻雀也是很多的,每个劳动力带着自己家筛米的筛箕忙碌在田间地头,先挖好一块平地,用一根木棒撑住筛箕,在筛箕下面撒几粒包谷子,待麻雀去吃包谷子的时候顺势一拉,麻雀就被捉住了。

麻雀比蚂蚱善飞,捉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捉麻雀这事没有坚持多久。倒是尹中华的补习班一直坚持到尹家凹整体搬迁。

尹家凹的下游要修水坝了,坝修在旋塘镇那儿,坝修好后就要蓄水发电,工作组在尹家凹做了最高水位的标记,标记在尹家凹的后坡,也就是说尹家凹整寨都将成为水淹区。

这一年尹家凹又死人了,是被煤窑压死的。尹家凹的煤窑关停了好长时间,后来许多地方的煤窑都是政府强制炸封的,尹家凹不是。以前尹家凹有很多小煤窑,下雨后,雨水从煤窑流过,水就成了五彩斑斓,流进水田后,谷子就长不出来了。我爷爷死后,有两个小煤窑压死的人,雕刻师给其穿的就是桐缕玉衣,从此再没有人去挖煤了。尹家凹一河两岸都是产煤区,到了冬天就到河对面的大河边去换,大河边地势陡,没有田,尹家凹人用三斤米就能换一百斤煤。

尹家凹马上都要被水淹了,那些埋在地里的煤也会淹,有人可惜,心想把大家丢弃的东西捡起来有何不可?又去挖煤了。全公社好多地方都不产煤,挖的人想,搬家的时候把煤一起搬走,挖的心切,就怕旋塘那边提早关闸,其实人都还没有搬走,怎么关闸呢?挖煤的时候,每挖进一步,都会加撑木,就是用木头做的架子,把洞上边撑住。那个挖煤的人就想多挖点,把安全忽视了,结果煤洞就塌方了,人埋在了洞里头。

尹家凹一有死人,人们总会恐慌一阵子,都在猜测紧接着又有哪个人死。尹家凹人不怕死,但怕猜测哪一个人死。尹二林在秋天说的那句话应验后,一有死人,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会把全寨人过一遍,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恐慌就是从过的这一遍产生的。

憨胖去刨死人,这也是憨胖的专利,憨胖有一身力气,挑挑抬抬尚可,犁地薅草插秧这些活路就不会做,他的力气喜欢用在死人身上,比如给死人穿衣,那是谁都不能和他争的。比如落河死的人,被水泡大后,得两人以上才抬得动,但憨胖会背,肖朝江死后也是憨胖背回来的。

听到有人死后,憨胖竟然有些兴奋。憨胖和被煤窑压死的那个人犯了同样的错误,都不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知道进度而忘了安全,事实上,塌方的地方土质是松的,更加危险。憨胖最后也被压进去了。尹家凹又一次两场丧事一起办了。

挖煤死的那个人没有幸免,雕刻师给了他一件桐缕玉衣,成为了尹家凹第四个穿桐缕玉衣的人。这也是尹家凹人共同猜测的结果。轮到憨胖的时候,大家的看法是他和挖煤人差不多,毕竟有智障嘛,有一件桐缕玉衣也不错了。我爹就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么想的,莫非憨胖还会超过我爷爷。其实在上山的头一晚我和铁疙瘩都知道了结果,一件桐缕玉衣,一件金缕玉衣,是我和铁疙瘩亲自用麻绳连接起来的,当时我们也纳闷,当挖煤人穿上桐缕玉衣,我们就更纳闷了。

纳闷过后全寨人又开始兴奋,憨胖都能穿金缕玉衣,那么金缕玉衣对每个人而言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了,他们不自觉地把自己做的事和憨胖做的事进行比较,竟然发觉憨胖一生都没有做过一件出格的事。

我和铁疙瘩也兴奋,按照雕刻师的规矩,师父该隐退了,我或者铁疙瘩将成为尹家凹的第六任雕刻师。

挖煤人和憨胖上山的第二天,师父就办了传艺仪式。就师父、我、铁疙瘩三人参加。尹金贵的女人算我们的伯娘,伯娘也回避了。师父在堂屋的香火前摆了八仙桌,桌上放有煮熟的一块腊肉,行话叫“刀头”,这是拿来祭奠祖师爷的。都说雕刻师有两场法事是关键,其中一场是“下刀法事”,就是在每一根用来做雕件的木头下刀前,都要先做的法事。

师父也叫我回避,我失望极了,想我的雕刻生涯就此结束了。

我站在师父家猪圈旁,百无聊赖地看两头半大的猪睡觉,我觉得我和猪差不多。尹家凹人说,人来到世间做的每件事,天都是知道的,去了另一个世界做的每一件事,天也是知道的。但是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之间是隔离的,所以从这个世界过去的时候得有人推荐,这个推荐的人就是雕刻师,雕刻师给要去的人穿的衣服就是功劳簿,相当于推荐表。我爹的想法是推荐表也可能有弄错的时候,比如我爷爷的。我爷爷一生做好事无数,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还把全寨的困难一人扛了起来。这些想必天都是知道的,但芸芸众生,天有时候也管不过来,得雕刻师去纠正。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帮我爷爷纠正了。

恍恍惚惚中,铁疙瘩叫了我的名字,我没有反应过来,铁疙瘩再叫我的时候,我反应过来了,没有理他,我不想要他的同情。

铁疙瘩似乎比我还失望,他说,该师父教你“穿衣法事”了。

师父晚上吃饭的时候给我们讲了他的用意,他说,为什么要你们一个负责雕刻,一个负责法事?就是希望你们师兄弟永不分离。

铁疙瘩得到雕刻手艺的第一件事就是对队长尹二林说,他没有做什么贡献,不能平白无故地拿工分了。整个尹家凹的人,都在想着搬家的事,没有人把铁疙瘩的话记在心里。我没有选择,因为我没有学到“下刀法事”,所以不能做雕刻,就跟着社员出工。这段时间,铁疙瘩去了街上,又跟着铁匠学打铁去了。

从金缕玉衣作坊到

金缕玉衣有限责任公司

几个月后,铁疙瘩带着打铁的一整套工具回来了。他在长三间房子的他家左边搭了一间偏房,用河沙坝的河沙做了模子,打铁房风风火火地开张了。铁疙瘩生产的产品是长一寸宽半寸的铜片、铝片和铁片。铁疙瘩拉我入伙,他说师父让我们师兄弟永不分离,所以他得把我拉进来。铁疙瘩的金属片连接起来后也是“衣服”。他把铜片连接起来的叫金缕玉衣,把铝片连接起来的叫银缕玉衣,把铁片连接起来的叫铁缕玉衣。

我拒绝了铁疙瘩的邀请,我说师父没有教我们这种做衣服的方法。

尹家凹活着的人要搬家,死去的人也要搬家。铁疙瘩的第一件金缕玉衣是兜售给尹登奎的儿子的,当初尹登奎被人跋山涉水从县城拉回来,无非是希望得到雕刻师的一件金缕玉衣。尹家凹的坟山大都在旋塘水坝的最高水位之下,也就是说,这些坟都是有可能被淹的,尹登奎的儿子住在县城,没有搬家这些烦恼的事情,专心致志地来迁他爹的坟。死人搬家和活着的人一样,既然要搬到新家,就得添置一些新的东西。

尹登奎的尸体已经腐烂了,他穿的那件银缕玉衣也差不多都腐烂了。他儿子的意思是希望换一件新的,铁疙瘩就推荐了他三种金属做的衣服,说,木做的都会腐烂,金属做的不会腐烂。铁疙瘩还用了激将法,说如果选铁和铝做的话,不要钱,铁做的会锈蚀,铝做的太轻,穿起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威武。尹登奎的儿子问铜做的多少钱?铁疙瘩的喊价是一千,尹家凹平均每家的搬迁款也就三千块钱左右,除去搬家的人工工资,拿到手的补助不过一千多元。尹登奎的儿子嫌贵,说铜做的值不了这个价钱。铁疙瘩说他不是卖废铜烂铁,不能按斤两算。最后,铁疙瘩的第一件金缕玉衣以六百元的价格成交。铁疙瘩卖了好价钱,尹登奎儿子花钱买了心安理得,双方都很满意。尹家凹的人不甚满意,说铜做的应该叫铜缕玉衣才对。铁疙瘩说,雕刻师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铁疙瘩卖出了第一件“金缕玉衣”后,又来找我,说如果和他合伙,到时候对半分成。我说尹家凹的雕刻师是从来不收钱的。铁疙瘩说,我连工分都没有,如果不收钱,我喝西北风啊!

我说师父没有教我们这样做,还是老老实实做雕刻才对。

铁疙瘩认为我是老传统了,脑筋永远不会开化。我确实是脑筋僵化了,认定的事,牛都拉不回来,所以铁疙瘩要我把“穿衣法事”教他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铁疙瘩说,如果他做“衣服”,我来做法事,就完美不过了。

我说,你不是完美了,你是完蛋了。

我也只是这么说说,以我的能力,是说不服铁疙瘩的,尹家凹的人都说,铁疙瘩一身浓缩的都是精华,当然这话有些贬义,但他的歪脑筋多得到尹家凹人的一致公认。

铁疙瘩家的风箱拉得呼呼转,煤火旺旺地燃,我们收工回来从他家门口经过,都能听到熔化的金属水倒进模子里发出的嚓嚓声。

没有我的“穿衣法事”,我认为铁疙瘩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尹登奎的儿子毕竟不是在尹家凹出生的,他可以无视尹家凹人长期形成的规矩,但尹家凹人不可能无视。事实上,我又错了。我在前面说过,尹家凹有总结的传统,一总结,就想起了历历在目的往事,所以到了各奔西东的时候,伤感来了。最伤感的是离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老人越来越远了。坟只能迁到更高一点的地方,这些地点工作组都做有标记。想着这些老人来到尹家凹的种种不容易,就想在迁坟的时候有所表示,这些人买下铁疙瘩的金缕玉衣后,把“穿衣法事”也省了,都是些骨头棒棒,也不存在穿衣,金缕玉衣就和骨头放在一起,聊表孝心。

铁疙瘩几乎赚走了尹家凹人一半的移民补偿款,后来搬到了旋塘街上。旋塘本来不大,因为旋塘发电站修成后,有了几千电厂工人,街道就繁荣了。铁疙瘩的金缕玉衣作坊就挨着电厂,他在旋塘街上卖出的第一件金缕玉衣是卖给电厂的财务总监,财务总监是副厂长的后备人选。电厂厂长的老父亲过世了,这个财务总监正穷尽脑袋,想不出送什么好,送钱似乎太赤裸了,送烟酒和猪牛又太俗了。那时候农村倒时兴送猪牛下祭,厂矿当然要有别于农村。铁疙瘩审时度势地把金缕玉衣推销出去了,卖出的价钱是两千元,财务总监没有讨价还价,他只希望铁疙瘩的金缕玉衣不要降价,这相当于送给死人的东西,还有价值上涨的空间,送的是一件保值增值品。

我家搬到四坪大队的上坪生产队,那里离尹家凹很近,不过现在的尹家凹已经成了乌江河水中的一部分。铁疙瘩的金缕玉衣有限责任公司成立的时候,土地分给了各家各户,村里的年轻人也不愿种土地了,蜂拥地去了改革的前沿阵地。这一年我爹神经出了点问题,我们那里的说法是脑筋有点不管事了,他经常朝大偏岩走,走出去后就忘了回家的路。我妈说我爹可能是搬家的时候把脑筋累坏的。我不敢跟着寨上的人去沿海打工,得留下来照顾我爹。我妈也老了,况且我妈的话,我爹历来不听。

有天我在地里犁土,我妈跌跌撞撞地来叫我,说我爹又去大偏岩了。我收拾好犁头,准备赶着牛回家,我妈说牛她先看着,赶快去把我爹找回来。我妈看起来很着急,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每次我爹从大偏岩下去,走到河边就不走了,我总能把在某块石头上坐着的我爹叫回家。我妈说这次和往次不一样,你爹说他要去旋塘。走旋塘的正确路线是从上坪的后山走,经过新中,再翻几座大山。这就是我妈担心的,虽然旋塘在尹家凹的下游,两者的直线距离很近,但河两边是陡峭的悬崖,是走不过去的,我妈的意思是我爹会不会要去跳河,脑筋不管事的人做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我追上我爹后,叫他回家,他不回,他的回答也是要去旋塘。河水涨起来后,尹家凹的河面上有了网箱养鱼,养鱼的人每天把鱼拉到旋塘去卖,旋塘有工人,销量大。我和我爹就是坐渔船去的旋塘,我爹老了,几十年的光景,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的乡街上,我爹想去更大点的地方看看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在旋塘水电站大坝前的码头下的船,然后爬一道山路,再下山,就到旋塘街上了。到山顶的时候,我叫我爹看大坝,又高又雄伟。我爹的毛病就犯了,他不停地说,断了,断了。我想我爹说的是水断了。大坝下游的水很少,是从大坝旁边的涵洞冲出来的。我爹还是说,断了,断了。我问我爹,什么断了?我爹不说。我想来一趟旋塘也好,那里的电站职工医院是我们周边最好的医院,我准备带我爹去看看。

医生说我爹是脑萎缩,症状是痴呆,遇着刺激他的事情时还会有狂躁的表现。从医院出来就要经过铁疙瘩的金缕玉衣有限责任公司,公司很简陋,厂房是简易公棚,但公司门口的空坝里到处挂着大大小小的铜制的金缕玉衣。

我见着了铁疙瘩,还见着麻雀。麻雀是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躲猫咪”的伙伴,我和铁疙瘩跟着师父学雕刻那会儿,麻雀去了公社读中学,读完了初中又读高中。我和铁疙瘩当初就像法官一样给麻雀下了判决,以他的算术水平,是永远考不上大学的。麻雀高中毕业后去广东打了一段时间的工,铁疙瘩差人手的时候,就把他收编了。麻雀的故事成了我们周边人读书无用论的例证,他们说读书少的管着读书多的,用这个例子顶撞着父母,理直气壮把故土打成背包,朝着东南沿海的方向绝尘而去。

麻雀的特长是模仿,并“模以致用”。他把铁疙瘩的金缕玉衣加以改良,做成古代盔甲的样式,他还杜撰了尹氏家族的历史,就写在每一件金缕玉衣的包装盒里。他说尹氏祖先是明朝的一位将军,在和清军的战斗中溃败,残军流落到今天尹家凹这个地方。按他的说法,我们都是将军的后代,穿金缕玉衣就是为了缅怀祖先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

我爹已经不认识铁疙瘩和麻雀了,经过我再三提醒,我爹就笑了,是我最后一次提示四五秒钟后才笑的,说明我爹的反应还是比正常人慢半拍,我爹一笑,就说明他想起什么来了。我爹要我带他看金缕玉衣,麻雀很想表现自己的功劳,把金缕玉衣的说明书给我爹看。我爹的毛病就犯了,又闹又叫,铁疙瘩还以为我爹想要一件金缕玉衣呢。

现在,铁疙瘩的金缕玉衣可以作为礼品送人了,分大、中、小三号,包装盒非常精美。每一块金属片之间是用橡皮筋连接起来的,所以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人穿上都会合身。

铁疙瘩一说,我爹就更狂躁了。

净身出户

师父尹金贵快不行了,搬到各地的尹家凹人只有到有人要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

离开了尹家凹的那种氛围,我们几乎都没有总结的习惯了,甚至大多数时间都懒得去回忆往事。比如我家搬到上坪后这么些年,我都记不起我做了什么,除了种庄稼收庄稼,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听到尹金贵快不行了的时候,我才想起他是我的师父。去了趟旋塘后,发现现代雕刻事业的发展根本不以师父尹金贵的意志为转移,这也许是他今生最大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如果当初师父尹金贵把“下刀法事”和“穿衣法事”都教给我和铁疙瘩,铁疙瘩乱规矩的时候,我想我还是有能力和铁疙瘩扳扳手腕的。

我到师父家的时候,铁疙瘩和麻雀也来了,他俩带了一件铜做的金缕玉衣来。师父已经说不出话了,看到铁疙瘩,师父的眼睛睁得很大。铁疙瘩没有忘记和难得聚在一起的尹家凹人一一打招呼,他说,要走了的人,看到他做的金缕玉衣眼睛都会睁得很大。据铁疙瘩说,现在他的一件金缕玉衣,价值在一万五以上,他说的还是出厂价,他每年打造的限量版价格已经炒上六位数,他说就像在尹家凹时炒包谷花那样,价格一天天地膨胀爆炸。

师父的眼睛睁着,没有闭下来的意思,有人拿食指放在他的鼻孔前,发现他已经没有气了,身体的温度逐渐下降,铁疙瘩示意麻雀赶快将金缕玉衣给师父穿上,说趁身体还有点温度,穿上后待身体僵硬了,就特别合身。麻雀不忘在这个时候鼓吹他捏造的故事,他问大家,尹金贵穿上金缕玉衣后像不像一位古代的将军?假话说多了,就像真的一样。麻雀说,我们尹家本来就是明朝一位将军的后人。搬家过后,家家都有了电视,时不时地看到一些古装片,尹金贵病危的这段时间又没有剃胡子,穿上金缕玉衣后,还别说,真有几分像。但年纪大一点的都吃不准,就往年轻人的身上看,现在年轻一点的,除了铁疙瘩和麻雀,就是我了,其他都出去打工了。

我对麻雀说,别胡扯了。

麻雀说,你只晓得学语文和算术,应该去学学历史。

师父的眼睛怎么抹都不闭,铁疙瘩说这样更好,人人都闭着眼睛过去,突然来个睁着眼睛的,一定会让那边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没有和铁疙瘩瞎扯,我想我一定是知道师父的想法的,我去脱师父身上的金缕玉衣,师父的身体冷了,脱不下来。

铁疙瘩说,我说错了没有,师父穿起来是不是特别合身?

我用剪刀把连接铜片的橡皮筋剪开,铜片从师父身上叮叮当当地掉下来,师父的上眼皮也慢慢地掉了下来。

麻雀把掉在地上的铜片捡起来,责怪我说,这是限量版的你知道不。

师父上山的时候连一件桐缕玉衣也没有,在尹家凹的时候,这叫“净身出户”。尹家凹两百多年的历史中,净身出户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小长毛。

小长毛当了土匪,后来又被土匪杀死在大河边后面的森林里。家人把小长毛抬回尹家凹,雕刻师也过来看了,没有说话,一转身走了。

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当然是要净身出户的。尹家凹人说,去那边的时候,见着光着身子来的,先让你在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中间地段过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生活,表现好了,能偿还你的罪孽了,才给你开门。在尹家凹有时晚上会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妇女爱说成是鬼叫;男人们说,难道你们听不出是小长毛的声音吗,生不如死的叫声。

我很害怕师父过的是小长毛那种生活,但又无能为力。就把气出在铁疙瘩身上,说师父就是你气死的,如果不带你那狗屁金缕玉衣来,师父恐怕还要活很久。

文化传人

一年后,铁疙瘩、麻雀、我都成了金缕玉衣的文化传人。

县里提出“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发展构想,我们紧挨着乌江,县里的宣传干事就到处搜寻有关乌江文化传承的资料。

我到县里的时候,铁疙瘩和麻雀已经先到了。县里已经多次和铁疙瘩接洽,在县郊划拨了四十亩土地作为铁疙瘩金缕玉衣有限责任公司的工业用地。现在县城到处都是金缕玉衣的广告,主干道的灯杆都是金缕玉衣的造型。

我能去县城还得感谢铁疙瘩。旋塘本来也是我们县辖的一个镇,这地方地处三个地区的交界处,电站建成后,划归了另一个地区,这样一来,铁疙瘩的企业严格说还不能算我们县的,但穿金缕玉衣的传统属于尹家凹。所以宣传干事就问,现在我们县里还有没有会做金缕玉衣的?铁疙瘩答,有。然后就讲了我的名字。

我是在我家的地里被吉普车接走的,我妈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前几年公安来上坪抓偷牛偷马的,也是开吉普车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刚开始很着慌,到了县里的时候反而平静了。这天县里有一个文化传人的颁证仪式,我觉得我、铁疙瘩和麻雀三人都不配文化传人的称号,铁疙瘩和我虽然是雕刻师父的正式传艺人,但是铁疙瘩没有把文化传承下来,我觉得他就是乱整。我算是半途而废,目前做的活路只与土地有关,和雕刻搭不上关系。至于麻雀,就更不用说了。那天,我们三人都有一个发言,铁疙瘩讲的是金缕玉衣的市场前景,麻雀讲的是他对金缕玉衣的改良和创新。轮到我的时候,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就讲了尹家凹尹印雄、肖大明、刘仲强和憨胖四个穿过金缕玉衣的人的故事,还讲了师父怎么教我们做雕刻。因为心里很平静,说出来有点娓娓道来,满身泥巴的我赢得了许许多多道貌岸然的掌声。他们问我是不是读过高中,我说没有,只读过小学,户口上填的是初小。有个宣传干事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高手都在民间。

我、铁疙瘩、麻雀都领了任务,铁疙瘩和麻雀负责按真人标准的十分之一、八分之一、五分之一和三分之一四种规格生产金缕玉衣,作为我们县的特色旅游商品。说今后还要生产更多规格的金缕玉衣,以满足不断增长的市场需要。我负责按师父教我们的方法雕刻金缕玉衣、银缕玉衣和桐缕玉衣。其实我和铁疙瘩都清楚,铁疙瘩在雕刻上比我更有悟性,但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我现在确实想做这件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求铁疙瘩,我说既然你不做雕刻,那就把“下刀法事”传给我吧。我说师父教我们雕刻不容易,不能让这个手艺失传。我还说,作为回报,我也可以把“穿衣法事”教你。

我机关枪似的一口气把我想说的话讲完。铁疙瘩笑了,他说,只有“穿衣法事”,根本没有什么“下刀法事”,当初都是师父偏心,师父总说,主宰“法事”的人才是主宰雕刻的人,但他就是不教我。

我以为铁疙瘩怕我抢他的生意,故意这么说,铁疙瘩像小时候我们保证时那样赌了咒。我是真的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

但铁疙瘩提醒我,做什么都要有人信才行,信仰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铁疙瘩还说,就算你现在雕刻出来金缕玉衣、银缕玉衣和桐缕玉衣,你相信还会有人穿吗?

我说,我信。

把金丝楠木、银杏树和桐子树买回家,我想尹家凹雕刻师的真正传承人又有了。

我把三种木质的雕片做好的那段时间,上坪寨死了人,我去了死者家,我去的目的是一种提醒。这一带好多年没有人穿雕刻师传下来的这种“衣服”了。那天我伤透了心,回来后就呕吐,我见到恶心的事总是这样。我到了死者家的时候,死者已经穿上铁疙瘩公司生产的“金缕玉衣”了。

金丝楠木、银杏木、桐子木雕刻的三件衣服做好后,我挂在我家的堂屋里,就出去做农活,我想待哪天有空送到县城的宣传干事那里去,算是对他们让我坐吉普车的回报,这也是我做的三件雕衣的唯一去处了。

晚上我回家来,我爹已经把金丝楠木做的金缕玉衣穿在身上,见了我,我爹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就脱了。吃完晚饭后,我爹提了一个要求,说能不能穿银杏木做的那件银缕玉衣睡一晚上。我想睡一晚上,也不会掉什么东西,有什么不可呢。

第二天我起床后,准备去取穿在我爹身上的那件银缕玉衣时,我爹已经去世了。我爹最后被埋在我家对面的沙岗上,那里能够看见乌江河,河中间,曾经是尹家凹人生活的地方。

埋我爹的时候,我做了尹家凹人的最后一场穿衣法事。法事中有一段唱词,我以雕刻师的名义唱给我爹听:

眼睛一睁你来了,

眼睛一闭你走了。

请穿上我给你特制的衣服,

你做的好事、善事和问心无愧的事,

都写在这件衣服上,

都记在我们的心里。

去吧,去吧,去吧,

安心地去吧,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榜样。

去吧,去吧,去吧,

安心地去吧,

我们都会步你的后尘……

金丝楠木和桐子木做的衣服,我一道放进我爹的坟墓里。我对我爹说,去了那边,留个纪念吧。又说,要是遇到我爷爷,他老人家如果觉得穿那件铜缕玉衣委屈的话,就给他换这件金丝楠木做的衣服吧。我好像听到我爹应了一声,又好像是我爹一声叹息。

尹文武:20世纪70年代生于贵州息烽。鲁迅文学院第四届西南青年作家班学员,安顺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山花》《当代小说》《福建文学》《安徽文学》《滇池》等文学期刊。

责任编辑 高 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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