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红
常欢他娘每天到渡口唱歌,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她站在一排柳树下,双手交叉背后,扭着屁股,像圆润的枝条,摇一下摆一下。渡口拴着一条船,飘一下荡一下。老艄公立在船头,有事没事跟着吼两声。
渡口这边是乡村,对岸是城。河水不深,河面却宽,隔岸观望,人细得像根筷子。老艄公撑了一辈子的船,还是小艄公的时候,村里人进城,全靠他一条船。忙啊,忙得相对象的空隙都没有,累啊,累得打个盹儿就能睡着。如今,年轻人进了城不回,老年人守在村里不出,坐船的人少得可怜,让他捎东西跑腿的事倒是不少。用他的话说,前半辈子渡人,后半辈子渡物。
柳枝抽芽时,渡口一片鹅黄。
常欢他娘背着一箩筐冒尖的青椒和莴笋,托老艄公带给常欢。常欢是长子,在城里有自己的作坊,次子常乐读书多,去了更远的地方。常欢有个女儿,叫小欢欢,在村里读小学。老艄公把东西送到常欢的作坊,常欢把青椒和莴笋腾出来,分成两份,兄弟俩,一人一份,然后把一个塞了钱的信封,还有一个装满衣服的包裹,放进筐里,托老艄公带给他娘。离开时,常欢问老艄公:“我娘,好吗?”
“好着呢。村里的大妈跳广场舞,你娘在唱歌。”
老艄公春风满面。
常欢他娘在渡口等老艄公。老艄公撑船到河中央,依稀听到常欢他娘的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入心。常欢他娘依着柳枝,竟然和她的歌声一样迷人。“呸呸呸”,老艄公骂自己,“打了一辈子单身,还生出这样的心思。”
柳枝绵长时,渡口一片墨绿。
常欢他娘背着一箩筐冒尖的黄瓜和茄子,托老艄公带给常欢。老艄公把东西送给常欢,常欢把黄瓜和茄子腾出來,分成两份,然后把一个信封,一个包裹,放进筐里,托老艄公带给他娘。离开时,常欢问老艄公:“我娘,还好吗?”
“好着呢。你娘唱歌可好听了。”
老艄公若有所思。
常欢他娘在渡口等老艄公。老艄公撑船到河中央,听到熟悉的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陶醉,眼前浮现出一幕幻觉,仿佛自己有家有室,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帮他捶背,另一个帮他娘揉肩,还有一个孙女在厨房刷碗。“呸呸呸”,老艄公骂自己,“大半身都埋进黄土了,还做白日梦。”
柳叶渐黄时,渡口一片金灿。
常欢他娘背着一箩筐冒尖的豆角和南瓜,托老艄公带给常欢。老艄公把东西送给常欢,常欢把豆角和南瓜腾出来,分成两份,然后把一个信封,一个包裹,放进筐里,托老艄公带给他娘。离开时,老艄公问常欢:“多久没回了?”
“记不得了。”
老艄公惆怅不已。
常欢他娘在渡口等老艄公。老艄公撑船到河中央,再也没有往日的幻觉,常欢他娘唱歌像呼唤,夹带着呻吟,还有哀怨,一声声、一句句落进他的心里,搅得他心慌,疼。他望了望对岸的女人,两行泪珠掉进河里。
柳叶落光时,渡口一片银白。
常欢他娘背着一箩筐冒尖的萝卜和白菜,托老艄公带给常欢。老艄公把东西送给常欢,常欢把萝卜和白菜腾出来,分成两份,然后把一个信封,一个包裹,放进筐里。托老艄公带回给他娘。离开时,老艄公跟常欢说:“快点回家吧。”
“年终,忙啊。挣了钱,在渡口修一座桥。”
“修桥,得多久啊。”老艄公欲言又止。
这次回来,老艄公没有见到常欢他娘。杨柳下站着小欢欢,她急着过河找爸爸,说:“奶奶病了。躺在床上,泪水湿透了被子。”老艄公说:“奶奶病了,赶紧看医生啊。”
小欢欢噘起嘴:“奶奶的病,不用看医生,见到爸爸就好了。”
“小孩子,没个轻重。给奶奶看病是大事。”
小欢欢低下头,哼起奶奶唱的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老艄公突然想起今儿是年二十八。二十八,打糍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