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科
(浙江工商大学 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从植物重花物候看近代以前中日文化交流
——兼论物候气候的相似性与中国文化在东亚世界的传播和受容
董 科
(浙江工商大学 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春季开花的植物在秋冬季节重新开花是由特定气象气候条件造成的物候现象,它在东亚各地普遍存在。以史籍中搜集的日本近代以前的28条植物重花记录,研究其气象气候成因、季节分布以及日本人的重花观后发现,日本的重花记录的气候成因及季节分布都与中国有极高的相似性,日本人将重花视作灾异的看法也源于中国汉代的天人感应、阴阳灾异思想。物候气候的相似性是古代中国文化在东亚世界传播和受容的一大推动因素。
日本;近代以前;物候;植物重花
人类的生产生活与气象气候息息相关。在传统农耕社会,由于气象气候的微观变化往往引起作物产量的剧烈变动,对其规律的研究备受重视。观察物候便是古人研究气象气候的最重要方法。在特定地区,一些具有指标性的物候现象在长期的实践中成为人类认识气象气候、指导生产生活的重要指针,它们最终以科技、信仰乃至艺术等形式融入社会的基因中,成为社会文化的重要构成要素。植物重花(以下简称“重花”)便是在东亚地区具有指标性的物候现象之一。
重花,指春季开花夏季结果的植物(主要是多年生木本植物)在秋冬或早春季节再次开花乃至坐果的物候现象,它由反常的气象气候条件引发,往往伴随着特定自然灾害的发生,其发生的时空分布是气象气候变化的重要体现。早在春秋时代,我国人民便记录了重花现象;至于西汉,为政者更是将之视为“非时灾异”记录在案,写入正史。后世的历史编纂者继承了这一传统,为我国的历史研究及气象气候研究留下了丰富的史料[1-4]①。
包括日本在内的东亚地区诸国与我国主要地区同样处于东亚季风控制之下[5],物候气候条件接近。随着中国文化在这些地区的传播,重花记录开始出现于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史料中。从重花这一物候现象入手,不仅可以研究东亚地区历史上的气象气候变化,而且能够从中国物候观在东亚世界传播与受容这一新视角出发,重新审视东亚各国对中国文化受容的历史。本文欲尝试以日本的重花记录为中心,探讨近代以前中日文化交流中的物候要素,在此基础上论述气候和物候的相似性与中国文化在东亚世界的传播之间的关系,以求教于学界同仁。
近代以前日本的重花记录分散于各类史料中。笔者在精读日本基础史料丛书《新订增补国史大系》及编纂史料《大日本史》的基础上,使用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制作的古文书、古记录等数据库②进行关键词检索查漏补缺并核对原始文献,共搜集到日本近代以前的重花记录28条,现将其按发生的年代顺序列为表1。
表1 近代以前日本史料中的重花记录年表
编号公元日本历内容1616推古二十四年春正月桃李实之。[6]1572626推古三十四年春正月桃李华之。[6]1663638舒明十年九月霖雨,桃李华。[6]1844680天武九年正月丙申,摄津国言:“活田村桃李实也。”[6]352③5807大同二年是冬鸟雀乳,桃李华。[7]2876811弘仁二年九月是月,桃李华。[8]1057859贞观元年七月是月,雅院樱树华,京中李树皆华。[9]358861贞观三年八月是月,京邑往々梨李华或实。又患赤痢者众,十岁已下男女儿染苦此病,死者众矣。[9]809871贞观十三年九月是月,樱梨桃李皆华。[9]29510874贞观十六年是秋桃李华。[9]35111879元庆三年八月是月,京邑往々梨杏华或实。[9]45712889宽平元年九月是月,万木花开,宛如三春。[7]53513909延喜九年闰八月此月也,东西两京桃樱李柚柿皆花或实。[10]1414915延喜十五年八月廿三日辛亥,外记京中树木华并天下赤痢时御祈之例勘申。[11]18815926延长四年十二月十七日,殿上前樱华盛开,敕召文士聊开花宴。[11]198④16958天德二年九月八日乙卯,京都树木有花。[10]73171128大治三年八月十日,禁中花。[12]381181170嘉应二年九月近日,京中樱梅桃李华。[13]85191172承安二年九月闲院樱树花发。有御卜。[13]87201191建久二年九月十七日癸亥……,禁省樱树华。[14]727211230宽喜二年十一月廿一日戊申,天晴,风静……,近日诸国所々麦多熟,……今日见其穗出,如三月许……樱木多花开白河边在所々云々,笋生人食之云々。[15]257221233天福元年十月五日丙子,天晴……,内里樱木花多开。[15]397231266文永三年九月是月近日樱杏李花开,如春云々。[16]126241506永正三年冬冬暖,梅花发事如二月中旬也。[17]233251514永正十一年冬冬暖,梅花发如二月。[17]235261737元文二年十一月七日,世间一同喷出如同如烟一般之物,宛如火灾,此时温暖,笋生,樱花开。[18]98271750宽延三年九月京都四方诸山诸地樱花、红梅悉开,此时草木花开,宛如春天。[19]87281764明和元年十月五日癸未,地小动。顷日吉野樱华如春云。[20]656
注:表中编号1—3、28发生在大和国,编号4发生在摄津国,编号21、26发生在日本大部地区,其余均发生在山城国平安京。而大和、摄津、山城均地处本州岛中部的畿内地方。
由表1可知,近代以前日本有樱、桃、李、杏、梨、梅、柿等植物的重花记录。这些植物多为多年生落叶树,年生长周期相近。以樱为例,正常情况下仲春晚春花叶开放,花谢后新梢迅速生长,至仲夏晚夏,新梢停止生长后进行花芽分化,至晚秋初冬落叶后进入休眠状态,再经过3个月左右的低温期后解除休眠,进入萌芽开花阶段,再经过一定时间气温份额(气温与时间的乘积)的积累后开放[21]。
然而,只要气象气候条件适合,包括樱在内的上述植物完全有可能在秋冬季节重花甚至坐果。刘振亚等学者对中国汉唐时代的重花记录进行研究后认为重花发生的具体条件有三:一是花芽分化的完成,二是老叶脱落,三是老叶脱落后气温回升且有足够的水分供生长。夏季的干旱等气象气候条件以及曲枝、弯枝、环状剥皮等有利于花芽分化期的缩短,而重花的本质是本应在第二年春季开放的花芽,却在适合萌芽开花的环境下提前在当年开放的现象。植物生长前期干旱及后期多雨等可以引起重花,春季冻害、蝗虫吃光树叶以及地震后的大量落叶⑤也可以诱发重花。而重花的发生需要一定的温度(大于10℃),它的发生说明初冬或早春气候温暖。严冬季节由于气温太低,一般不会发生重花[1]。为了验证这一结论在日本的有效性,现将可能与重花发生相关的气象记录列于下:
推古二十四年(616,编号1)、同三十四年(626,编号2):无相关气象记录。
舒明十年(638,编号3):九月“霖雨”[6]184。
天武九年(680,编号4):无相关气象记录。
大同二年(807,编号5):六月十五日“雨雹”[7]286。
弘仁二年(811,编号6):九月十二日“大风破京中庐舍”[8]105。
贞观元年(859,编号7):六月一日“霖雨大水”[9]33,廿二日“雷雨大风,折木发屋”[9]33,七月廿七日“地震”[9]35。
贞观三年(861,编号8):六月廿二日“天寒降雾”[9]77,七月十一日“大风雨”[9]78,八月廿九日“晚雷雨”[9]80。
贞观十三年(871,编号9):五月十九日“遣使于丹生川上雨师神社奉币,祈雨也”[9]289,六月十日“自朔不雨,至是,班币诸神社,祈雨也”[9]291,同月十三、十五日亦有祈雨记录[9]291,七月二日、八月十一日“雷雨”[9]291-292,闰八月七日“雷,大雨。……河水暴溢,京师道桥流损者众,坏人庐舍不知其数。颁遣使者班币诸社,请止雨”[9]293。此外七月十日、八月七日、八月十七日、九月二日有地震[9]291-294。
贞观十六年(874,编号10):八月一日“伊势国上言,有蝗虫食稼……其所一过无有遗穗”[9]346,同月廿四日:“大风雨,折树发屋”[9]347,九月十七日地震[9]351。
元庆三年(879,编号11):六月十六日“地震”[9]455,十八日“甚雨,河水溢”[9]455,七月二日“雷电大雨”[9]456,十九日“地震”[9]456,八月十四日“地震”[9]456。
宽平元年(889,编号12):四月十日“雹降,大如碁石”[7]534,六七月间“霖雨洪水”[11]157,七月二日、八月廿日“地震”[7]534。
延喜九年(909,编号13):六月九日“依霖雨御卜”[10]13,十二日“止雨奉币诸社”[10]13,八月廿五日“止雨奉币”[10]14。
延喜十五年(915,编号14):五月三日“雨雹”[10]20,廿二日“风烈雨雹”[10]20,七月六日“奉币诸社,依祈雨请也”[10]20。
延长四年(926,编号15):无相关气象记录(参见注释④)。
天德二年(958,编号16):四月三日“寒气如冬,冰雪间降,世以为怪”[10]72,六月五日“依霖雨有御卜”[10]73。
大治三年(1128,编号17):六月廿二日、七月五日“祈雨奉币”[12]380-381,七月十七日、八月廿三日、九月十八日“止雨奉币”[12]381,八月二日“暴雨大风,阳明门颠倒”[13]57。
嘉应二年(1170,编号18):五月卅日“雨下。近日天下愁炎旱,权僧正祯喜于神泉苑行《孔雀经》御读经,雨泽忽下”[13]85,八月八日“大风,鸟羽北楼门颠倒”[13]85。
承安二年(1172,编号19):五月廿一日“近日霖雨洪水,河边人家多流损”[13]87。
建久二年(1191,编号20):五月一日“炎旱之愁,渐遍满天下云々”[14]690,十五日“炎暑逐日盛,天下之叹只在此事。此日祈雨廿二社奉币也”[14]698,卅日“雨降,天下之庆也”[14]706,六月廿三日“此日,止雨奉币也”[14]713。
宽喜二年(1230,编号21):五月十一日“今年至于今日凉气,未着帷,颇为奇”[15]210,七月十五日“凉风如仲秋”[15]262,此后至于九月末屡有天寒降雨记录[15],十月四日“诸国异损事,普有其闻。久雨不止,风灾过法云々”[13]167。
天福元年(1233,编号22):六月十七日“有轩廊御卜,近日炎旱事也。今日真惠僧正被勤《孔雀经》御读经”[13]173,六月廿六日“炎旱之愁,都鄙频闻”[13]173,七月七日“虽有赤日之照耀犹如焦,井水已干云々”[15]372-373,七月十日“曙后雨降,不及湿地”[15]373,此后至八月、九月屡有降雨[15]373-396。
文永三年(1266,编号23):六月五日“止雨奉币”[16]122。
永正三年(1506,编号24):冬暖[17]233。
永正十一年(1514,编号25):冬暖[17]235。
元文二年(1737,编号26):十一月温暖[18]98。
宽延三年(1750,编号27):八月九日“洛中大风雨”[19]87。
明和元年(1764,编号28):未找到相关气象记录。
由上可知重花发生的年份或春夏炎热干旱,或春夏异常寒冷或降冰雹,或在重花前遭了大风、地震或蝗灾,且几乎所有重花发生前都有雨量充沛的记录,可见刘振亚等学者研究中国植物重花原因时所得出的结论也适用于日本列岛。当然,类似气象气候条件仅仅是重花发生的必要不充分条件,并不是说满足这些条件的年份就一定有重花发生。
此外,由表1还可得知近代以前日本植物重花记录的发生年份和季节(月份)分布不均。在日本,重花记录初见于7世纪初,该世纪共有4次,此后的9、10、12、13、16、18世纪分别有8、4、4、3、2、3次,8、11、14、15、17、19世纪无记录。翻阅汪子春、高建国编《公元前639年—公元1945年中国植物秋、冬重花历史年表》可知,在日本无重花记录的几个世纪里,中国均有重花记录,特别是13世纪以后随着地方志编纂的兴盛,其数量大幅增加[4]。可见在无记录的几个世纪中,日本全境未出现重花的可能性不高。这可能是由于重花未发生在京都或江户等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城市而无人具体记录或记录未留存至今,抑或是由于一些地方性史料笔者未能搜集到。再看重花记录发生的季节(月份)分布:发生在秋季的有17次,其中七月1次,八月4次,闰八月1次,九月10次,月份不详1次;发生在冬季的有8次,其中十月2次,十一月2次,十二月1次,月份不详3次;发生在春季的有3次,均发生在正月。现将这些记录的年份、季节分布归纳为表2,史实性存疑的(参见注释③、④)在表中加括号表示。
表2 近代以前日本植物重花记录时间分布表
时间世纪秋冬春七月八月闰八月九月不详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不详正月合计7———(1)—————(3)(4)912—31———1—810—111———(1)——3(1)12—1—3——————413———1—11———316————————2—218———1—11———3合计1419(1)122(1)3(3)23(5)
由表2可知7世纪重花记录中绝大多数发生在初春正月,而9、10、12世纪重花发生的平均月份较早且以秋季为主,13、16、18世纪较晚且以冬季为主。查看葛全胜等学者在对我国过去2000年温度复原研究中绘制的与日本地理位置及气候带均较为接近的我国东中部地区温度复原曲线(见图1)可知,7世纪温度整体较高,比近2000年平均温度高0.5℃左右;从8世纪开始温度剧烈下降,至9世纪初叶急速回升后又下降;直至10世纪上半叶,温度均低于近2000年平均值;10世纪中后叶温度变化激烈,但总体高于近2000年平均值;至于11世纪则达到温暖的高峰,而12世纪温度又较11世纪有大幅回落;13世纪则是另一个温度较高的世纪,其高温峰值超过平均值近1℃;16世纪平均温度较14—15世纪略高;18世纪虽然处于小冰期,但其温度较17世纪有迅速且大幅的回升。
图1 中国东中部过去2000年温度变化[22]586注:该图为葛全胜等制作,此处为中国东中部曲线截图。a线表示年代温度距平(距1851—1950 年均值);b线表示100 年平滑。
对比历史温度及重花发生的时间可知,近代以前日本重花发生时间的早晚与年平均温度高低的波动具有高度相关性,即温度相对较低的时代重花发生的月份相对较早,而温度相对高的时代重花现象发生较晚。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可能是:在温度相对较低的时代第一波寒流到来相对较早,之后的气温回升也较早,而在温度相对较高的年份寒流及之后的气温回升来得均相对较晚。但是,其中也有特例:如果发生在7世纪温暖期正月的3次重花(编号1、2、4)是史实,其成因也可能是春季到来较早而导致的花期提前,宽喜二年(1230)的重花(编号21)则很可能是由于是年春夏之间的冻害诱发的。
值得注意的是,汪子春等学者在研究中国2500年来重花现象发生的早晚与温度的关系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在中国近2500年的记录中,重花现象发生月份相对较晚的年份温度较高,而这一现象发生的月份较早的年份温度相对较低。换言之,重花时间与温度高低的相关关系明显[2]197。该结果说明我们观察到的日本重花现象发生的时间与温度高低之间呈现出的相关关系绝非巧合,它同样适用于日本列岛。
近代以前的日本人对重花的看法可以直接从重花发生后朝廷所采取的对策及时人的论著中得知。延喜九年(909)闰八月植物重花(编号13)发生后,朝廷命令诸道“进非时树木花勘文”[10]14,此后以“依桃李樱秋华,蛰虫冬鸣”为由,举行了仁王会[11]187。“勘文”是受朝廷之命调查相关事项的先例、故实、吉凶等上报的文书,“仁王会”是招请高僧讲“护国三经”之一的《仁王经》,以达到“镇护国家”目的的法会。该年的植物重花和蛰虫冬鸣被作为“非时”现象来看待,朝廷在查阅先例、故实后举行仁王会以期消除灾异,镇护国家。
延喜十五年(915)八月的重花(编号14)发生后,“外记京中树木华并天下赤痢时御祈之例勘申”[11]188,负责行政的官员——外记向朝廷勘申这些事项发生时曾有过的祈祷等先例。次月,“内里有犬死秽,仍上卿以下于左卫门阵南屏风前,立幄床子等,被立诸社奉币使,因万木花并赤痢病也”[11]188。在古代日本人眼里,犬死本是“秽”的一种,按规定本应避免在犬死的空间——宫中活动以防“触秽”,但由于植物重花以及赤痢病流行,朝廷还是召集负责仪式和政务的公卿——上卿等于左卫门阵南屏风的前面,设立举行临时仪式的幄舍、床子等设施,任命了前往各神社供奉币帛、祈祷国家安全的奉币使。
建久二年(1191)的重花(编号20)发生后,公卿九条兼实在日记中写道:“(九月)十七日……今日,以书札送右大臣许,*候天王寺,依禁省樱树华,可有临时奉币之事示之,为达叡闻也。此事延喜、天历圣代有例,其后殊不闻。天德二年秋发樱桃之花[14]727……廿一日……依三合、天变及樱树秋华等事,被立石清水已下七社奉币使,盖依延喜十五年九月七日、天德二年九月十三日十七日等例所被行也。”[14]728由于三合⑥、天变以及樱树重花,朝廷依照延喜十五年(915)、天德二年(958)的先例遣使往石清水等七个神社奉币,以祈求国家安全。
而宽喜二年(1230)的重花(编号21)发生后,公卿藤原定家在日记中写道:“(十一月)廿一日戊申。天晴,风静。近日诸国所々麦多熟,或食用之由有巷说,不信受之处。今日见其穗出,如三月许,此事定不就之由令然欤,尤不快事也。草木之体今年多有非常违例事,尤可怖事欤。樱木多花开*白河边在所々云々,笋生人食之云々。”[15]257是年隆冬时节,坊间传闻各令制国小麦成熟为人食用。藤原定家本不相信此事,但在亲眼看到麦抽穗如晚春三月,感到十分不快,觉得一定是不祥之事引发的现象。想到这一时节有樱花开放、竹笋发芽为人食用等有违常例的现象后,作者恐惧万分。三年后的天福元年(1233)藤原定家再次在日记中记录了樱花重花(编号22)之事:“(十月)五日丙子……内里樱木花多开,建久二年有此事,寒暑相半而天气好时虽有此事,又非吉相,一尤可奇事欤。”[15]397尽管意识到了“寒暑相半而天气好”的气象条件是该年初冬宫中樱花重花的原因,但他还是觉得此事并非吉兆,而且十分罕见。藤原定家的日记中虽然没有提及朝廷对重花的对策,但毫无保留地道出了自己对这一物候现象的看法。
在13世纪以后的史料中虽然未发现统治者对植物重花现象的处理记录或时人对此发表的感想,但我们仍然可以从史料编纂体例中间接地获知修史者对这一现象的看法。《大日本史》是自17世纪中叶开始编纂的历时两个半世纪完成的史书,书中整理了截至15世纪的植物重花记录,这些记录被作为“草木之妖”收录于该书《志五·阴阳六·灾祥五》中。除了植物重花,在“草木之妖”中还包括山林枯萎等现象,而与“草木之妖”同时收录在《志五·阴阳六·灾祥五》中的还有“人痾”“畜祸”“虫豸之孽”“金石之异”“物自鸣”等[23],可见在《大日本史》编纂者眼中,重花的性质属于灾异范畴。综上所述,近代以前日本人的重花观可以总结为“非时灾异”一词。
然而将重花看作“非时灾异”的观念显然不是日本人的原创。所谓“非时”,是违背时节之意。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在观察自然的过程中,将一年分为四时十二月,详细记录了每个季节和月份在正常情况下会出现的物候现象,并以此安排每个月的生产生活,是为“月令”。“非时”便是指自然界出现了正常年份中某一时节不应该出现的物候气候现象,或是人们行该时节不宜行之事。
《礼记·月令》中详细记录了正常年份中每个月份会出现的物候,并总结了非时可能导致的灾异。关于植物开花,该书中有:“仲春……桃始华”[24]423,“季春……桐始华”[24]430,可见该物候属春令。秋冬季发生的重花属非时行春令,其发生因时间不同而有不同的危害:“孟秋……行春令,则其国乃旱,阳气复还,五谷无实”[24]470;“仲秋行春令,则秋雨不降,草木生荣,国乃有恐”[24]476;“季秋……行春令,则暖风来至,民气解惰,师兴不居”[24]483-484;“孟冬行春令,则冻闭不密,地气上泄,民多流亡”[24]492;“仲冬……行春令,则蝗虫为败,水泉咸竭,民多疥疠”[24]498;“季冬……行春令,则胎夭多伤,国多固疾,命之曰逆”[24]505。
作为秋冬行春令的非时灾异,重花备受我国修史者重视。《春秋》僖公三十三年冬十二月条中有“陨霜不杀草,李梅实”[25]493,是东亚最早的重花记录。嗣后,《史记》开创了正史记录重花的传统:《史记·秦本纪》献公十六年条中有“桃冬花”[26]201,《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有“孝公立十六年,时桃李冬华”[26]289。在接下来的时代里,重花记录除了出现于《汉书》《后汉书》《宋书》《旧唐书》《新唐书》《元史》等各部正史之外,还出现在了地方志等书中[4]。
将重花提升至理论高度的是详细记录了惠帝、高后、文帝、成帝、王莽时期重花记录[4]的《汉书》。《汉书·五行志》就《春秋》僖公三十三年的重花记录解释道:“僖公三十三年‘十二月,李梅实’。刘向以为周十二月,今十月也,李梅当剥落,今反华实,近草妖也。先华而后实,不书华,举重者也。阴成阳事,象臣颛君作威福。一曰,冬当杀,反生,象骄臣当诛,不行其罚也。故冬华者,象臣邪谋有端而不成,至于实,则成矣。是时僖公死,公子遂颛权,文公不寤,后有子赤之变。一曰,君舒缓甚,奥气不臧,则华实复生。董仲舒以为李梅实,臣下强也。记曰:‘不当华而华,易大夫;不当实而实,易相室’。冬,水王,木相,故象大臣。刘歆以为庶征皆以虫为孽,思心蠃虫孽也。李梅实,属草妖。”[27]1412单就这条记录而言,至少班固认为僖公三十三年的汉历冬十月确有重花之事。换言之,汉朝人是相信春秋时代存在植物冬华现象的,且对其有一套基于西汉董仲舒时代开始流行的儒家天人感应、阴阳灾异思想的系统性的论述和解释。
《礼记》和《汉书》都是较早传至日本的我国经典,它们对日本社会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书于8世纪初叶的日本第一部国史《日本书纪》中,就有大量文本抄录我国正史文句,模仿其书写表现,《汉书》原文在书中随处可见[28]。前述江户时代成书的《大日本史》中对重花的分类方法更是被深深地烙上了《汉书》的印记。
《礼记·月令》在古代日本的影响远大于《汉书》,它直接被运用到指导国家生产生活之中。《日本书纪》就援用了《礼记·月令》的文字来记录非时现象:皇极天皇元年(642)十月“是月,行夏令,无云而雨”[6]194;同二年(643)二月“是月,风雷雨冰,行冬令”[6]196,三月“是月,风雷雨冰,行冬令”[6]196。
此后日本朝廷更是以《礼记·月令》中的农耕时令进行农耕。《续日本纪》庆云元年(704)十月五日条中有:“有诏,以水旱失时,年谷不稔,免课役并当年田租”[29]21;庆云二年(705)四月三日的诏书中则有:“水旱失时,年谷不登”[29]22,为政者将歉收的原因归结到了“失时”上。而同书灵龟元年(715)十月七日诏书则有:“凡粟之为物,支久不败,于诸谷中,最是精好。宜以此状遍告天下尽力耕种,莫失时候”[29]63,莫失时候被看作推广粟米种植的关键。
大小麦在日本的推广和种植则直接与《礼记·月令》有关。弘仁十一年(820)的格条《贞民格云应种大小麦事》中记载:“去天平神护二年(766)九月十五日格称:大纳言正三位吉备朝臣真备宣,奉敕,麦者继绝救乏,谷之尤良,宜令天下诸国劝课百姓种大小麦。”[30]329弘仁十一年(820)七月的敕书中则有:“今闻黎民之愚,弃(麦)而不顾……《月令》云,仲秋之月,乃劝种麦,毋或失时。其有失时,行罪无疑。宜自今以后,始自八月,勤令播种,不得失时。”[30]329该例子也折射出一个事实:日本朝廷近乎机械地照搬《礼记·月令》的内容,在日本强行推行种植过某些适合中原气候,但并不十分适合日本气候的作物。
援用《礼记·月令》中时节宜忌施政也是日本朝廷的方针。例如仁寿三年(853)天花流行,文德天皇于四月廿六日颁诏救济,诏书中明确指出:“《月令》春夏下宽大之令,颁德化之政,以顺天帝,以救灾变。”[31]51
与上述例子类似的事例不胜枚举,限于篇幅不再展开。回到重花物候上看,若非包括《礼记》和《汉书》等在内的中国经典改造了日本人的思想世界,他们怎么会模仿中国人的做法,仔细地将发生在本国的重花现象写入史书,并将之视为灾异加以认真对应呢?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切的物质基础,正是日本的物候气候条件与《礼记·月令》中所总结的中国物候气候条件的相似性。
古今东西,自然灾害、疾病流行等均是人类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事件,因此将它们的发生写入历史记录是各国采取的比较普遍的做法。但是,仔细地记录如植物重花之类的可能与灾害有关的指标性物候现象并在国家层面采取措施来应对的国家恐怕只有包括日本在内的接受了非时灾异思想的东亚诸国了⑦。
然而,东亚诸国对包括非时灾异等中国思想文化的受容并非是无条件的。以本文论述的植物重花为例,若一个民族立足或活动之地域无桃、李、樱等春季开花且可能在秋冬重花的植物分布,或其气象气候条件不能造成这些植物在秋冬季节重花,抑或是其生产生活方式使之无条件或无必要观察固定地点的重花现象,那么即便他们对中华文明抱有浓厚兴趣并且能够读得懂中国经典,恐怕也不能理解其中所载这些事项的深刻含义,更不会学习古代中国人将之视为非时灾异来看待。只有能够亲眼目睹这种现象并切身感受到它可能与会导致灾害疫病发生的气象气候条件等有相关关系才能引起共鸣,其后才会接受中国人对此的看法,或以之指导实践,或模仿原典的文字将之写入自己的书中。
不仅如此,相似的物候气候条件可能在中国文化向东亚地区传播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例如在我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特定的物候,如桃、柳、梅、松、竹、菊、莲、雁、草、雨、雪等常被用于抒发特定时节的固定感情,是重要的文学和文化符号[32-33]。在古代东亚世界,各国有识之士目睹了中国文化之盛况后倾心于此,他们学习汉语,吸收汉语中包括大量物候现象在内的汉字、词汇[34],模仿我国古典文学作品进行文学创作,形成了颇具特色的域外汉诗汉文文学作品集[35]。如果这些国家和地区没有类似的物候和气象气候条件以及动植物地理分布,很难想象这些异国文化中的人们在阅读我国古典文学佳作时内心会产生共鸣,会迸发出以汉语这种异国语言进行创作的激情。再如我国劳动人民在农耕活动中总结出遵循自然节律安排社会生产生活的月令思想以及岁时观念,在朝鲜半岛、日本均被广泛接受[36-37],以中国的岁时略加改变后用于指导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的农耕生产以及社会生活是完全可行的。这也是气候、物候相似性促进中国文化在东亚地区传播的又一例证。
总而言之,包括日本在内的东亚诸国对中国文化的吸收主要是通过以汉字为媒介的书籍来实现的[34],所吸收的是中国人对世界看法的一套理念和文化系统。但是如果没有相似的物候气候,人们会很难理解、接受这一系统,更不要说将之运用于生产、生活之中了。相似的物候及气象气候条件无疑是古代中国文化在周边国家地区传播以及东亚文化圈形成的重要推动因素之一,也可能是周边地区对古代中国文化受容的一个地理界限。当然,这只是笔者基于对日本重花记录的研究提出的假设,其论证将会在今后的研究中继续深入下去。
注释:
①请参考本文第四部分。
②数据库网址为http://wwwap.hi.u-tokyo.ac.jp/ships/shipscontroller。
③编号1—4由于出典《日本书纪》的史料性质,史实性有待商榷。参见韩昇:《日本古代修史与〈古事记〉、〈日本书纪〉》[28]。
④该记录不见于其他史料,且朝廷的处理方式与其他重花记录相异,重花发生前也没有可能导致重花发生的气象记录。参考《日本纪略》是年二月十八日条:“召文人于清凉殿前玩樱花献诗,又伶人奏歌管”[10]27,故这条记录恐为“二月十七日”之误。因为十七日发起召集,十八日成宴符合常识。
⑤除此之外,按常识来讲大风等也有利于老叶的脱落。
⑥日本阴阳道中大岁、太阴、客气三神相合之年,时人认为这样的年份多天灾兵乱,是大凶之年。
⑦除日本的史料之外,《三国史记》《高丽史》《朝鲜王朝实录》等朝鲜半岛史料中也有大量的包括重花在内的物候记录。笔者初步整理这些记录后发现朝鲜半岛物候现象分布规律以及朝鲜人的物候观与中国、日本相似性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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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ewingSino-JapaneseCulturalExchangesfromthePerspectiveofReflorescenceinPre-modernJapan:WithAdditionalStudiesofthePhenologicalResemblanceandtheDiffusion,ReceptionofChineseClassicCultureinEastAsia
DONGKe
(SchoolofOrientalLanguageandCulture,ZhejiangGongsh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18,China)
In East Asia,it is the general phonological phenomenon that plants which bloom in spring rebloom in autumn and winter. The phenomenon is created by specific climatic conditions. This thesis collected 28 items in total about the records of reflorescence of plants in Japan before modern times from historical records. After the research of its meteorological causes,seasonal distribution and Japanese opinions about the phenomenon,it has been found that the meteorological cause of climate or the seasonal distribution of records of reflorescence of plants in Japan bears a close similarity to that of China. The Japanese regard it as calamities and abnormal phenomena and this opinion also originated from the thought of heaven-human induction and yin-yang disaster of the Han Dynasty in China. The resemblance of climate and phenophase is one of the main driving factors of diffusion and reception of Chinese classic culture in East Asia.
Japan;pre-modern period;phenological phenomenon;reflorescence of plants
K901.6;G313.125
A
2095-2074(2016)02-0065-10
2016-02-25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14NDJC147YB);教育部留学归国人员科研启动基金项目(教外司留[2014]1685)
董科(1983-),男,四川广安人,浙江工商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