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
冬苋菜
“冬苋菜吃了几茬,天再暖些,过了小满就可以见着苋菜了!”母亲前日坐在餐桌前,口里嚼着冬葵,念着苋菜,如同念着家中的小辈。我家乡管冬葵叫“冬苋菜”,大约是为与小满过后紫不愣登疯长的苋菜吧?
我一直以为这俩是姊妹,只一个冬天生,一个夏天长,于是便“冬儿”“小夏”地区分一下。前一阵才查过《辞海》,冬苋菜其实压根与苋菜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它是锦葵科,锦葵属。而苋菜才是正经的苋科、苋属,血统纯正。
并非姊妹的冬苋菜和苋菜一直是我家的桌上“客”。儿时,祖父为哄我吃冬苋菜,曾正色道:“金圣叹都说了,冬苋菜和蒜煮,有肉的味道。”我于是果然吃出了肉味。尽管后来知道这只是祖父糊弄我嘴巴的招儿,借金老夫子的口罢了,却仍旧爱了冬苋菜被唇齿裹挟进胃肠里荡起的清鲜。
我吃苋菜倒从没让祖父“操心”过,往往见那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一碗,就赶紧伸箸搛一筷子搁进嘴里了。我自幼便是“好色”之徒,看景识人,连吃食都得先有“色相”。苋菜煮出来不但乌油油一碗紫红,连里面肥白的蒜瓣都能染成粉嫩的红,像肥肥白白的小闺女眉心点一颗红记,看着就可喜。
“炒苋菜没蒜,不值得一炒。”这是张爱玲的话。想来,这位连穿衣都宁要“葱绿配桃红”的女子炒苋菜也必搁蒜,一多半也是为这一些儿可喜的粉嫩吧?
苋菜炒一碗,是真真有红香绿软模样。嫩嫩的一把洗净了,切两颗蒜瓣候着,待油热搁进去,紫红油绿水灵灵的苋菜一股脑投入,“歘——”的一长声,再挥一两铲撒些盐,拿个素白盘子盛了。单看那色,你的唾液腺就开始物理性的条件反射了。油汪汪软塌塌紫颠颠绿澄澄红粉粉白嫩嫩,哎呀,这世上哪还有比它更好看的菜蔬?那白盘子边缘一些儿粉红的汤汁尤其爱煞人,像女子嘴上的胭脂,鲜亮得诱人,你总忍不住上前去,想踏踏实实噙了,吃一嘴红。
就搛一筷子吃罢!与那紫红油绿的嫩茎叶一样,苋菜香也是软软嫩嫩的。吃苋菜几乎全不用嚼巴,就使舌头裹着,咂吧咂吧便软软地咽下去了,舌面上齿颊间滑过一阵软糯香。这香倒不如色泽惊艳,却笃定温润,是人世烟火中熟识之人,你只觉得莫名亲近。于是乎,搛了一筷子又一筷子,像对着故人饮黄酒,喜不自知,把盏忘了歇。
春天倒有另一种蔬菜也是紫红色,红菜薹。不过,我却总对菜薹红有些嫌弃,乌紫沓沓的不清爽,长长的菜薹梗子倒脆,仍是少了一分鲜。菜老了才抽薹,鲜总是减了许多吧?
苋菜里也有不红的,那是白苋菜。白苋菜全不是白色,而是一水的青绿,清炒也搁蒜,一白盘子的青鲜亦惹人。不过,紫苋菜是俏女子,白苋菜是俊小子,嚼起来,小子自然不如女子,一股子女儿香。
无论青紫,苋菜总是俗世里的好。据说北方没苋菜,我伯父年轻时就远去太原,隔几年回乡,最想念的居然是苋菜。祖父在时,总在屋后小畦里种菜,年年春夏,苋菜便是常见客。一畦密密层层的苋菜,绿里透着紫,嫩秧子时就间着掐了吃,待将端午伯父也大约要回来了。伯父要自己去择苋菜,祖父便在他身后看着,那时伯父尚壮年,便如苋菜叶里的青,祖父是那深重的紫。如今,伯父已至当年祖父年纪,而祖父已去经年。蒜瓣炒苋菜总有旧时香,其实,真是你熟知的亲眷,年年春夏,它便来探你,一慰你的思肠。
苋菜家族尚有一些远亲,刺苋菜和野苋菜是表姊妹,马齿苋怕是跟冬苋菜似的出了五服。不过,马齿苋跟刺苋菜和野苋菜都是野地里长的,也野得汹涌澎湃的,但凡哪一块土里长出一两棵,来年必得漫生出一片,经雨后,黄花如星布。大约具了野的秉性,刺苋菜、野苋菜和马齿苋总不及苋菜那样软糯,香也野,还有一丝泥腥气,搁了蒜也掩不去。还是苋菜,家常的好。
清人萧雄一首写菜蔬的诗我大爱:“几畦蔬菜不成行,白韭者葱着意尝。萝菔儿情秋色老,蔓蔷缥贮隔年香。”“蔓蔷”便是苋菜,虽然换了这么饶舌的两个字,但隔年香仍是心心念念的。
小满过后就可以见着苋菜了!
青葙子
我实在是不识草木的,除了常见的荠菜、车前草、紫云英、桃儿、枣儿,什么儿,其他几乎盲然目瞽。
高中时在学校寄宿,食堂的饭菜吃得寡淡,就溜到校门口小炒。十六七岁正是不走寻常路的年纪,我又满脑子的奇想,一拐脚就去旁边的田间地头寻野菜。尽管不识,心里想着,菜都长得标致,那些标致的野花野草必也吃得了。
已入夏,车前草老得快从媳妇儿变成婆婆,荠菜更是挺着硬梆梆的细身板抻着老胳膊老腿了。好歹掐些车前草尖尖儿,其他标致的也拔一些。又遇见一种才露些小鸡冠花样的野菜,满地里窜开了似的,四处星星点点。它们的模样都是正经标致的,不像一些野草牵牵连连无章法地蔓延,也不似一些明白不能吃的植物长了一副媚态。微微锗红的茎,青绿的半老叶儿护着青锗的嫩芽儿,在风里朴素端庄地笑。嗅了嗅,气味也好,有些许拙,些许敦厚,不是聪明到油滑的香,如野地里生的敦实男孩,一笑露出大白牙。就它了,我拣那没顶花儿的掐,极鲜嫩。
车前草、“标致菜”、“小鸡冠花菜”(我嘚瑟地给不知名的两种取了名字)共计三种,前两种清炒,后一种做蛋花汤。出菜时,蛋花汤最美,青绿青红夹杂着嫩黄嫩白,秀色即可餐,一股子喜气。
车前草毕竟老了,一嚼巴一口筋骨。“标致菜”大约过于标致了,一大把一炒便“缩水”成一筷子,搛一些搁进嘴里,差点以为错采了黄连,苦得将悲从中来。蛋花汤倒实在不错,那拙而敦厚的味儿煮透了又换成一股子清鲜,滑软的,老老实实由内里渗出来。与鸡蛋搭了尤其好,不但色泽,还有老实而鲜亮的模样,还有二者可互相包容的味道,入口生香。唯有一样欠了,大约该焯一下水,总还略微有些涩。
回家颇为得意地同母亲谈到采野菜的事,她将我好骂了一通,扔给我一本《本草纲目图谱》和一堆外祖父手抄绘的医药书,让我读书自省。我赌气随手乱翻,一翻便翻到“断肠草,全株有剧毒”,模样标致得很——惊得我几乎头皮毛囊突起,便开始潜心“学习”。对照图谱,那“小鸡冠花菜”居然有个好听的名字——青葙子,有《诗经·国风》的朴素明媚。
外祖父的手抄小楷亦有青葙子一般的素净。他写:青葙子,性微寒,味甘微苦,无毒。祛风热,清肝火,明目退翳。……
母亲知道其中一种是青葙子后,倒带我去野地里踅摸了些回来,说性寒夏季最宜。她给我做了一回青葙子炒肉丝,用滚水略微焯过,果然只剩清香再无涩感。朴实干净的气息几乎可以浣去这具皮囊里的浊,惟剩了最初的清洁。
后来好些年都不曾再吃青葙子,夏天偶然在野外走,总能见它们撒了欢蹦跶得田间地头都是,略紫红的小鸡冠子在风里一齐一啄一啄,看得欣欣然。
有一年立心啃《三国志》。读至“魏志”,有一位号“青牛先生”的隐士百岁有余了,仍年如五六十,因他“常食青葙芫华”。青葙子竟还有长寿功效?又不记得在哪里读到一段,说女子常吃青葙子,必会吐气如兰,美颜瘦身,改变风韵。简直是清风嘉物了!
那时我正在乡村,青葙子又是邻家小子般的随处可遇,就隔三差五采了来,自创了许多青葙子菜肴,做汤羹,清炒,佐肉,甚至熬粥。
大爱两款,虾皮豆腐青葙羹、小米青葙粥。
虾皮熬了白汤,嫩豆腐切块在汤里微微烫熟,青葙子焯过切碎出锅前撒进去,勾了芡滴几滴香油搁少许盐花。羹清白而浓稠,虾皮香的丰腴也并不能夺了豆腐与青葙子的简素。
小米粥熬到将关火时,将青葙子一样的焯了切碎,匀匀地撒到粥里,可做白粥就咸菜也可搁盐。好的是小米与青葙子的互相渗透,喝一碗粥便觉现世清平,笃然安稳。
其实,青葙子还有一个名字——萋蒿,我却不喜欢,一派颓然。
萱草
白乐天有两句诗“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最是通俗得好。他这首诗里还有两句更好——借问萱逢杜,何如白见刘。
当白居易遇上刘禹锡,便如饮了杜康,见了萱草,苦闷忧愁皆忘怀散尽,是知己之遇。
杜康,我知道,是名酒。萱草呢?萱草就是黄花菜。好酒之人,见到杜康与萱草两个词,必酒虫嗜骨而浑然不顾萱草。而于我,萱草则是童年最美的回忆,带露的芬芳。我们叫它黄花菜。
爷爷爱侍弄花草,还在屋后开辟了一小块菜园,初夏专种黄花菜。我从来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撒下种子的,等我知道那园子里种的是黄花菜的时候,已经一畦碧绿顶着一茬儿青绿青黄的小花苞了。黄花菜的枝叶就美丽,纤长碧绿,衬着墙根深绿的青苔舒展披拂。那秀颀挺直的茎擎着细锥形的花苞,在春末夏初的晨风里摇头晃脑。
当黄花微微绽开,就是采摘季了。几乎大半个月里,爷爷天天清晨喊我起床去摘黄花菜。我一骨碌爬起,笈着拖鞋揉搓着惺忪睡眼,操起一个小米筛就往屋后跑。小菜园草间的晨露濡湿了我的脚丫子,沁凉沁凉的,所有睡意都跑掉了。黄花菜叶的清香花的甜香,在清晨洁净而微微湿润的空气里,将人整个儿包裹起来。开始掐花了,握住整个花冠,轻轻一折,带露的花儿就落入了我的小米筛。鲜黄花菜在水里焯一下便可入汤羹,滑滑嫩嫩,齿颊喉舌乃至胃肠都得了这芬芳的清供,顿感满肚子春光,熨帖而自足。
这种漫至肠胃的满足感便是黄花菜之忘忧吗?黄花菜就是萱草。萱草又名谖草,“谖”即是“忘”。若从字眼里理解为忘忧,我宁可相信我的味蕾及胃肠功能,因为它们至今犹有对这种满足感的记忆。有多少淡淡的忧伤,也穿肠而过了。
刘禹锡在《赠乐天》里将白居易比作萱草,相见即可忘忧。白乐天大约笑了,回一句:借问萱逢杜,何如白见刘。
萱草与杜康,白乐天和刘梦得,谁是谁的萱草,谁又是谁的杜康?萱草与杜康,于他二人的情意而言,只是一个符号罢了,如杜康已经成了美酒的符号。
一年春将尽,又是萱草开花时。到哪里再去寻我记忆中那一园子绿叶萋萋、黄花灼灼的萱草?还有,那个端着小米筛在晨露里奔跑的小女孩,和她身后微笑的有着清癯面容的老人。我忘了忧,却不曾忘了祖父。萱草忘忧不忘情谊,必是这样。《诗经·伯兮》有“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的句子,将萱草与相思比并,虽言希望得萱草而忘忧,其实相思难忘。
萱草亦是母亲花,从《伯兮》里的相思,迁延至母爱至深。如那位写《游子吟》的孟大诗人,还有一首《游子诗》,便写:“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古代游子要远行时,就会先在北堂种萱草,希望减轻母亲对孩子的思念,忘却烦忧。于是,萱草便指代母亲或母爱。父亲亦有一样植物,椿,古人以为大椿长寿。父母合称“椿萱”。前几天看天香版昆曲《牡丹亭》,杜丽娘临死前声声叮嘱父母,唱至“愿来生把萱椿再奉。”我简直心酸得可拧出一滩水来。萱草有爱,爱才动人。
萱草有雪青、鹅黄、橙红几色,在早晨的阳光中微微颔首,真是很周全的爱的模样。
木槿
我如今不喜欢木槿花,因为它朝开暮谢颜只瞬息。
小时候其实还挺喜欢,不过是单瓣木槿。单瓣木槿只粉粉嫩嫩的五瓣,中心五点红,像古代女子唇上一点红胭脂,你会忍不住像贾宝玉似的要去吃一嘴。红芯芯里还一点鹅黄蕊,真真有花蕊夫人的娇模样了。每一片花瓣纹理都清晰可见,亦像女子吹弹可破几可呼吸,略带细绒毛细血管隐约可见的透白透红脸。若再带些朝露,便更惹人怜了。单瓣木槿总还算得个美人儿,即便同样朝夕即谢,凋萎也只蜷缩了,由粉变紫,不讨人嫌。
复瓣木槿就不一样了,一到夏天开得正炽时,一大朵一大朵撑开繁复的花瓣,涨满成了一张富贵臃肿的脸,一棵树上挂了无数。还爱笑,笑成了层层叠叠的褶子,偏还自觉得美得不可方物,一有风就招摇,更雍容得俗了。不单木槿,茶花荷花也一样,栀子花也一样,连夹竹桃也一样,现代园艺技术把花儿们都弄成这般俗模样。不是所有的花都可以雍容成牡丹芍药,木槿还是单瓣好。
从前的木槿都是单瓣的,一根枝桠只一二花朵,清晨怯生生地开傍晚怯生生地收,过一两天再悄悄地跌落。如过往的光阴,安静而轻缓。
《诗经·郑风》里有篇《有女同车》,便写过往美好,是一首诗经式的“从前慢”。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舜”是木槿,所谓美人就是颜如木槿。
身边伴着一位如木槿般的女子,一同乘车、行走,她温柔闲雅,行动间步履轻盈,环佩叮当。从诗里我们不曾见到美如木槿的女子是从怎样的背景之下缓缓行来,但知道它有泛黄的颜色,石板或土路上一辆木彀轮马车咿咿呀呀慢慢来。这便是旧日气息,温暖又纯真,如见此情,四下里都安静下来,唯有风动云动。
单瓣木槿是真简静,即便朝开暮萎瞬息芳华,仍旧清浅笑笑,微微颔首,在纯净的阳光中噙着自己的小欢喜,旧光阴的小欢喜。
长尾巴的蜻蜓最爱木槿。蜻蜓的翅膀几乎有木槿花瓣一样的质地,轻薄清透纹理丝缕清晰,比什么蝉翼纱、软罗烟都惊艳。蜻蜓上下轻扬一下它的长尾巴,透明的翅膀浑然未动却已经由枝梢停在花蕊。它的大头伏在花里,大大的复眼与花对看,细触角扒拉扒拉蕊上花粉,小嘴吧咂吧咂花芯里的露珠,略停一停又一抖长尾巴一振翅到另一朵去了。六七岁的女孩一直在木槿前瞪大了眼看,安静地跟木槿一样,生怕惊扰了长尾巴的蜻蜓。
几十年以后,小女孩成了如今俗世里赶路的我,单瓣木槿居然也不见了,成了俗得雍容的复瓣,开得大如拳头,笑得满脸褶子。
复瓣木槿唯有一样好处,便是做花馔食材时显得有料了。
初夏吃木槿花馔实在是很风雅的一件事,粉红粉嫩的木槿熟了后自然成了浅紫色,更将它一朝夕的变化缩为数秒。我爱做两样,一样干贝木槿羹。清水里搁干贝熬白汤,涤过的木槿花撒入略开一开,勾芡,盐点撒,香油少许,便出锅。汤白木槿紫,美得就像旧日子。另一样是木槿滑鸡蛋,木槿须微微焯过,鸡蛋加少许水加盐打散嫩嫩地炒了,倒进木槿花再略炒几铲子便可起锅了,木槿和鸡蛋都滑软。木槿鸡蛋更好看呢,黄黄白白粉粉紫,是青年女子的眉清目秀。
这会儿的复瓣木槿竟有了仙灵般,可以由口里钻进你的血脉,魂魄里一个激灵,醒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