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觞滋味

2016-10-26 15:27沙爽
鹿鸣 2016年9期
关键词:黄州苏东坡

沙爽

1

人的酒量是天生的吗?

对酒精的热爱和迷恋是天生的吗?

这大抵是古往今来的瘾君子们争论不休的两个“天问”吧。

有一个答案让杯中物的拥趸者们沮丧:酒量,真的就是天生的;而爱酒,却是后天培养起来的。也就是说,一个人爱喝酒,不能以“天生就好这一口”作为理由;至于老天爷分配给每一个人的酒量,却偏偏又是固定的,无论怎样练习,都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应该说,这个答案基本算得上客观准确——它是苏东坡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给出的。

和我们既往印象中的不同,那个时常高呼“惟酒可忘忧”、“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的苏东坡,直到将近而立之年,还是个对酒的坚决反对者。但是在他二十九岁的这一年,事情有了微妙的改变。

这一年,苏东坡的陕西凤翔签判任期已满,遂返回京城述职。与他同宗的苏自之给他寄来了几壶酒,并附信说:你不喝酒这件事说起来虽然也比较高尚,但全世界的人都喜欢喝酒,就你不喜欢喝,看你以后怎么混?

读了信,苏东坡心里大是不以为然,他回了一首《谢苏自之惠酒》,说明自己不爱喝酒的种种理由,顺便把有史以来爱喝酒的名人们都批判了一通。他说当年徐邈违禁令喝酒,阮籍醉卧六十天不醒,毕卓身为吏部郎偷酒喝被吏卒捉到捆了,刘伶要酒不要命,这些都是些怪人,我们干嘛要向他们学习?谁说爱喝酒的人就是品学兼优的人才?这完全违反逻辑法!杜甫当年作《饮中八仙歌》,把当时长安城中的八个醉汉称作“八仙”,这也太搞笑了吧?至于汝阳王李琎走在路上遇到运酒的车子,哈拉子当众流得老长,丢人简直都丢到家了。还有苏晋贪杯不守法戒,经常逃禅喝酒,又有什么好?全于酒还不如全于天,他自己天生不爱喝酒,这是顺天而行。再说了,即使不喝酒,他也照样能了解酒中的趣味耶。

在充分发表完“不喝酒有理”的高见后,苏东坡觉得有必要补上几句好话,于是他感谢了苏自之的好意,说既然酒都寄来了,那他就向《列子·周穆王》里的那位猎到鹿却当成是做梦的人学习,干脆把喝酒当成一场游戏,反正就算喝醉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写完这首长长的“不爱喝酒但从此喝酒歌”,苏东坡真的开始试着喝酒了。

历史上,苏自之名不见经传,他也肯定没有想到,只因为他兴之所至的几壶酒和一封信,整个中国的艺术史,连同他这位著名同宗的生命和生活,都将从此增添一抹琥珀般晶莹的亮色。

但是,为什么苏东坡一度不喜欢喝酒?

“乌台诗案”后,苏东坡被贬黄州,与时任黄州监酒的乐京往来甚密,乐京也经常给苏东坡送酒喝。这一天,苏东坡步乐京赠酒诗之韵,和了一首《次韵乐著作送酒》,透露了他从小不喝酒的秘密:

少年多病怯杯觞,老去方知此味长。

万斛羁愁都似雪,一壶春酒若为汤。

原来是因为年少时多病,不能喝酒。直到年纪大了,才懂得这酒中的万千滋味啊。

2

自从喝了苏自之送的酒,只不过一两年时间,苏东坡就成了一个很解酒中三味的饮家了。此后他出任密州太守,当时的密州州学教授赵明叔,家贫而嗜酒,且每饮必醉。不过赵氏从不挑剔酒的优劣,他的口头禅是:“薄薄酒,胜茶汤,丑丑妇,胜空房。”苏东坡听了,觉得这话虽然俚俗,却很有哲理性,于是将之扩展成《薄薄酒二章》:“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

苏东坡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什么好酒劣酒,他一概照喝不误。在黄州时,苏东坡还与潘鲠、潘丙兄弟交情颇厚。潘鲠之子潘大临,字邠老,好诗书,常前往东坡雪堂拜访,渐渐与苏东坡成了忘年之交。

潘大临不善生计,家境贫困,性情又比较迂。就连他酿的酒,味道也和别人不一样,酒味稀薄,像羼了水,还有一股酸味儿,像兑了醋。苏东坡戏称这酒名叫“错著水”,还打趣潘大临:莫不是你在酒里错放了醋?错加了水?

但就算是这又酸又稀的“错著水”醋酒,苏东坡也照样喝得津津有味,全家外出春游还不忘带上一葫芦。用苏东坡自己的话说,这就是“饮酒但饮湿”——别管它味道如何,只要是液体就行啦。

苏东坡初入黄州境内时,在歧亭巧遇陈季常——也正是因为苏东坡的几句戏言,陈季常成为“河东狮吼”故事中的男主角,从此名留青史——到四年后,他离开黄州赴汝州,共写给陈季常五首诗,合为《歧亭五首》。其中第四首是在到黄州三年时写下的,诗中说他在陈家做客,“夜深欲逾垣,卧想春瓮泣”,馋酒馋得辗转难眠,恨不得跳墙出去找酒喝。而他特别想喝当时黄州人用谷物私酿的一种名叫“压茅柴”的酒,这种酒因酒精度数较低,酒性平和,不醉人,不晕头,“饮之一热便过,剧熄如压茅柴”,由此得名。但在当时,酿酒是官方专利,严禁私酒售卖,让苏东坡念念在兹而又求之不得。直到即将离开黄州时,苏东坡才得偿夙愿,圆了他的“压茅柴之梦”。

后来,“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也到了黄州,并在那里生活了八年。当然,他也喝到了压茅柴酒。真是师生同心,张耒盛赞“黄州压茅柴可亚琼液,适有佳匠也”。

从滴酒不沾到爱酒如命,苏东坡的这个急转弯转得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牵强。但他贤惠的夫人王闰之可看不下去了。受到夫人几次警告后,苏东坡觉得自己有必要收敛一下。公元1083年8月27日,苏东坡写下了一份题为《节饮食说》的保证书:

东坡居士自今日以往,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预以此告之,主人不从而过是,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该保证书的意思是:我从今以后,早饭和晚饭都不超过一杯酒和一个肉菜。在家中招待贵客时,也就三杯酒三个肉菜,只能少不能多。如果有人请我吃饭,就预先告诉他这一条规矩,他若是不同意我就坚决不去好啦。这样做好处多多,一是可以安分养福,二是可以宽胃养气,三是可以省钱蓄财。

他还在东坡雪堂的墙壁上写下了三十二字警句:

出舆入辇,蹶瘘之机;

洞房清宫,寒热之媒;

皓齿峨眉,伐性之斧;

甘脆肥浓,腐肠之药。

这是苏东坡的“四不”准则:

一不要出门就乘车坐轿,那样容易生病;

二不要天天窝在家里做宅男,那样经不住一点儿寒热;

三不要贪恋女色,否则会伤害自己的身体;

四不要贪吃油腻的食物,那对肠胃没有好处!

戒荤,戒色,戒宅,戒车……嗯?好像还是没有戒酒啊?

3

苏东坡不仅不戒酒,他还写了一篇《浊醪有妙理赋》,大谈喝酒有理。而既然喝酒有理,他不仅自己喝酒,还开始劝别人喝酒了。

在颍州做太守时,苏东坡与欧阳修的两个儿子欧阳棐(字叔弼)和欧阳辩来往甚多。刚到那里的时候,他听欧阳棐说陈师道(字履常)不喝酒,也很久不再写诗,于是苏东坡先写好了一首《叔弼云履常不饮,故不作诗,劝履常饮》的劝酒诗,又备下酒菜,请来陈师道,把诗和酒摆在人家面前,苦口婆心地好一番相劝。他说,自己本来是个不能喝酒的人,而且这一生还因诗受累,但如果戒了酒,有了好诗句又要硬生生地咽下肚去,那肝和胃怎能受得了!而假如没有诗和酒作伴,这一生可怎么过呀?如今陈师道你戒酒戒诗,那可是大错特错,千万别因为戒酒把自己变成了杯具!

不久颍州大旱,颍州西湖水位急降,湖东池塘几近干涸,使得整个池中的鱼类眼看就要搁浅而死。好在东池虽将水涸,但西池里的水还很深,于是苏东坡太守一声令下,亲自现场指挥,把东池的鱼们统统迁进了西池里,并作诗以记其事。而陈师道呢,则一口气写了三首和诗。由此可见,苏东坡的劝酒行动相当成功——陈师道不仅重新开始写诗,还诗如泉涌。

所以苏东坡大言不惭地说,岂止“光阴须得酒消磨”,美酒更是“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既能消除烦愁,又能钓来作诗的灵感,何乐而不为哉!

没错,当我们仔细回顾一番苏东坡的那些诗、书、画中的得意之作,就会惊讶地发现,他当时的形象,要么就是一手执杯,一手执笔,要么就是刚放下酒杯,便又舞文弄墨。他流传下来的诗文重现了这些现场——

熙宁九年(1076)中秋之夜,在密州,苏东坡于他修建的超然台上宴客,不觉大醉。逢佳节,倍思亲,欢饮之中,他想起已经阔别五年的弟弟苏辙,灵感迸发,挥笔写下了那首传唱千年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此词一出,如同一轮光辉熠熠的明月,世间所有咏唱中秋的诗词为之黯然失色!

而《前赤壁赋》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傍晚,在黄州,苏东坡与友人杨世昌泛舟赤壁之下,摆酒小酌——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

……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三个月后,十月十五日,苏东坡又与友人从雪堂出来,前往他刚到黄州时住过的临皋亭。此时苏东坡酒兴大发,跑回家中找来一坛酒,三人带着酒菜,又来游赤壁——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

看吧!没有酒,又怎么会有这两篇光耀古今的前后《赤壁赋》?

在《书东臬子传后》中,苏东坡这样论证自己与酒的关系:“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则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在此,苏东坡承认自己酒量平平,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看朋友们喝酒而自醉焉。

黄庭坚曾为苏东坡的画作题诗:“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而苏东坡自己则说:“吾酒后乘兴作数十字,觉气拂拂从十指中出也。”

就这样,才有了那帧著名的《黄州寒食帖》。

在中国艺术史上,苏东坡是个公认的天才——他既是重要的诗人和散文家,又是豪放词派的开山鼻祖,同时也是北宋四大书法家之一。而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文人画,也自他而始。

如今,当我们说起宋词,怎能忽略掉那阕“明月几时有”?在中国散文史上,又如何少得了前后《赤壁赋》的光彩淋漓?而倘若没有《黄州寒食帖》,中国书法史岂非缺了偌大的一角?至于他整个的一生,如果少了这一缕微醺自得的酒香,是不是也将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

酒啊酒,就这样贯穿在苏东坡的生命和诗文书画之中,像一截充满电流的钨丝,灼热地闪烁。

4

在黄州时,找苏东坡求书求画的人络绎不绝。人人都知道此公好酒,自然要投其所好。而苏东坡也来者不拒,命人将这些赠酒统统倒在一个大瓮里,戏称之“雪堂义樽”——不知这算不算世界上最早的“鸡尾酒”?

习惯了写字画画换酒喝的日子,到了颍州后,下属赵令畤向苏东坡求写几个字,身为领导的苏东坡,顺势“敲诈”了一壶酒作为“润笔”。

赵令畤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次子——燕王赵德昭的玄孙,初字景贶。苏东坡在颍州任太守时,赵令畤以承议郎任颍州签判。苏东坡觉得他吏事通敏,文采俊丽,便建议他改字“德麟”——有德行的麒麟之意。后来大苏迁任扬州太守,又把赵调到扬州,并向朝廷举荐,赵令畤因此得授光禄丞。不想后来赵令畤也作为苏党受到牵连,被废黜十年。这却是苏东坡万万料想不及的了。

当时赵令畤的叔叔、安定郡王赵世准用洞庭山上产的柑桔酿酒,名之为“洞庭春色”,给侄子赵令畤寄来了一些。苏东坡消息灵通,便借着人家找他求字的机会,要求分一杯羹。

宝剑赠英雄,佳酿馈诗翁。赵令畤欣然把酒拿了一些过来,与苏东坡分享。品尝过这色香味俱佳的柑桔酒,苏东坡乐颠颠地写了一首《洞庭春色并引》,说是“须君滟海杯,浇我谈天口”。

可是,上哪里去找这样一只大海般广阔的酒杯,来浇苏东坡这张能说会道的嘴?

《洞庭春色并引》只不过抒发了一些泛泛的感想,让苏东坡觉得意犹未尽。于是,紧接着,他又写了一篇《洞庭春色赋》,说人生虚幻,世界之大,纵然广阔千里,也可隐藏在一个小小的斑点之中;既然一粒芥子中可以容纳下一整座须弥山,何况如枣叶之巨,更是绰绰有余。他想象安定郡王携佳人前往洞庭山,让年轻的仆人们把太湖岸边的桔子采摘回来,混杂入小米黄米等等谷物,上面覆盖上三脊茅草,中间放入酒曲,开始发酵酿酒。到了蒸酒的时候,一滴一滴香醇无比的洞庭春色酒流淌出来,以翡翠之勺舀之,盛装进银质的酒器。就这样,那辆载着美酒的马车,来到了苏东坡的家门口。

我洗盏而起尝,散腰足之痹顽。

尽三江于一吸,吞鱼龙之神奸。

……

苏东坡说,喝了这美味的洞庭春色酒,他多年的腰酸腿疼也一下子都好啦。

当然了,诗中所记述的洞庭春色酒的酿制过程,是苏东坡自己根据既往的酿酒经验发挥的想象,倒也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

两年后,苏东坡自己酿了一种“中山松醪”,便又写了一篇《中山松醪赋》。这种酒在酿制时投入松香,“收薄用于桑榆,制中山之松醪。救尔灰烬之中,免尔萤爝之劳”。此酒也是谷物酿制,“与黍麦而皆熟,沸舂声之嘈嘈”,味道则是甜中透出松香的微苦气息,“味甘余而小苦,叹幽姿之独高。知甘酸之易坏,笑凉州之蒲萄。似玉池之生肥,非内府之蒸羔”。

后来苏东坡被贬往惠州,途经襄邑(今河南睢县)时,遇大雨留阻,遂书《洞庭春色赋》与《中山松醪赋》遣怀。自题云:“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廿一日将适岭表,遇大雨,留襄邑,书此。”与《黄州寒食帖》一样,这帧书帖成为苏东坡书法中的传世之作。明代的书画鉴藏家王世贞甚至认为它是苏东坡书法中最好的作品,“此不惟以古雅胜,且姿态百出,而结构谨密,无一笔失操纵,当是眉山最上乘。观者毋以墨猪迹之可也。”

5

翻阅苏东坡在黄州时的诗文,有一个人的身影尤为醒目。他是那个在《前赤壁赋》中吹洞箫的客人。到了《后赤壁赋》中,他很可能又化身为结尾处羽衣翩跹亦真亦幻的神秘道士——他是杨世昌。

元丰五年(1082)四月,西蜀道士杨世昌从绵竹武都山赶来看望苏东坡。其人“善画山水,能鼓琴,晓星历骨色及作轨革卦影,通知黄白药术”,与苏东坡很是谈得来。杨道士在黄州住了一年有余,教给苏东坡一种蜂蜜酿酒法。苏东坡一向喜欢吃甜食,这下子当然正合胃口。

蜜酒酿制成功,虽然度数偏低,并不足以醉人,但毕竟也可以跻身于“钓诗钩”之列。苏东坡的诗兴又被钓起来了,挥毫写下了一首《蜜酒歌并叙》,大肆吹嘘他自酿的蜜酒“真珠为浆玉为醴,六月田夫汗流泚。不如春瓮自生香,蜂为耕耘花作米。”——作为农夫的苏东坡,此时已知道粮食来之不易,有了这个蜂蜜酿酒法,既能有酒喝,还可以省下不少粮食,心中当然大是得意。看到满园蜜蜂嗡嗡地采花酿蜜,他觉得简直是老天给自己送酒来了。——噫!天下竟真有这等便宜事!

为了防止这蜜酒酿造秘籍失传,苏东坡又特地写了一篇题为《蜜酒法》的小文,传与后世。按这篇文章中的记载来看,苏氏蜜酒的酿制方法相当复杂,而且其间变数颇多。需要用蜂巢(蜜格)加上山泉或井水,再加入米和蒸过的面,如果经过这些工序后,发酵均正常进行,便可以再加入米饭,然后是面和饼。这样酿出来的酒口感甜美,与那些辛辣的烈性白酒大异其趣。

不过,宋代的蜜酒似乎不止这一个方子。陈元靓在《事林广记》中就收录了不止一种蜜酒配方,大都比苏东坡的配方简单省事得多。

但作为一位天才的广告专家,苏东坡总有办法让他的产品比别人的更有名气。

他的办法之一就是不停地碎碎念,写完了第一首《蜜酒歌》还不够,紧接着是《又一首答二犹子与王郎见和》,“脯青苔,炙青蒲,烂蒸鹅鸭乃瓠壶。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贫家百物初何有……”

这首诗,是写给来黄州看望他的两位侄子和王子立的:

比苏东坡晚出生一百年的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自称他得到了苏东坡在黄州所酿蜜酒的配方,但他记录的方子与苏东坡在《蜜酒法》中所说的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味道却也是甜的,“味甜如醇醪,善饮之人,恐非其好也。”

蜜酒是低度酒,能喝酒的人多半不屑于喝这种接近于饮料的东西,所以它只在宋元两代小范围内流传,至明清时就逐渐无人问津。但在苏东坡生活的时代,它另有一个大大的好处——正因为度数低,自酿的蜜酒与官售的白酒并不冲突,所以不在违禁之列。

但是,这蜜酒真的像苏东坡夸口的“三日开瓮香满城”那么美妙吗?

据说苏东坡去世后,有人向苏迈和苏过讨要他们父亲酿造“蜜酒”和“蜜柑酒”的秘方。苏过说,家父只酿过一两次蜜酒,而蜜柑酒的味道就像屠苏酒,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据说朋友们喝了苏东坡在黄州所酿的“蜜酒”,还常常闹腹泻呢。

6

苏东坡这样爱酒,他甚至写了一篇小品文《酒名》,收在他的《仇池笔记》里。文中收罗了一大堆唐代的酒名,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退之诗云:“且可勤买抛青春。”《国史补》云:“酒有郢之富水春,乌程之若下春,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杜子美诗云:“闻道云安曲米春。”裴铏《传奇》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

既然唐代名酒多以“春”字命名,而当时的惠州也有一种酒叫“万家春”,苏东坡索性将之发扬光大,他住在罗浮山下,便将山名顺手借来,给自己酿的酒起名为“罗浮春”,并作诗告之天下:“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在这句诗的后面,苏东坡特地自注:“予家酿酒,名罗浮春。”

不消花一文钱注册费用,便把这项专利牢牢占住。

这个“罗浮春”酒,最初应该指的是一种与桂酒有别的糯米酒。但苏东坡并无意于固步自封,恰恰相反,他似乎大有把“罗浮春”开发成酒品系列的野心。

某天深夜,家人皆已入寝,与苏东坡交往甚密的罗浮山道士邓守安,忽来叩门。在邓道士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颇有吕洞宾风采的人物,以桄榔叶为衣,手中提着一斗酒,自称是“真一酒”。于是三人坐下畅饮,苏东坡大醉。告别之前,那位客人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书送给大苏,末尾处竟然标注为九霞仙人李靖所书。

因为醉酒,记忆一片朦胧,苏东坡的印象如此亦真亦幻,以致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一场梦境。于是他认定,这是神仙送给他的酿酒秘籍,遂为此酒取名“真一酒”。

这真一酒既然是神授之酒,那还了得!偏偏老道士吴复古也来到惠州,每天不饮不食,只喝这真一酒,还真有点“喝了咱的酒,仙风又道骨”的意味了。苏东坡赶紧又写了一首《真一酒歌(并引)》,从麦芒插天写到麦粒金黄,到蒸成面饼酿出真一酒,“酿为真一和而庄,三杯俨如侍君王。湛然寂照非楚狂,终身不入无功乡”,这诗中的每一句,似乎都注入了道家的玄机。这首诗也因此被后世诗评家指为“道气太重”之作,大约他们觉得,那个一向直面现实的苏东坡,不应该隐身入虚幻的道法之中,寻求慰藉。

但是我们知道,此时的苏东坡,历经“乌台诗案”后的牢狱之灾、生死之劫,历经在黄州时期的躬耕陇亩、脱胎换骨,又历经五年贬谪生涯之后的火箭式擢升,在翰林学士知制诰和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抵达他一生的仕途巅峰。而随后哲宗亲政,他被一贬再贬,贬到了遥远荒僻瘴疠横行的岭南。而那个远在天涯海角的海南岛,正在不远的岁月里等待着他。他在一生中经历了别人几个世代才有可能体验到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富贵困蹇,最终将中国古老的儒、释、道融合于心,从而修成了他自己的“道”。

是的,在苏东坡这儿,此“道”与彼“道”,最终汇合为“天道”——在这里,他找到了他一生孜孜以求的圆融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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