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南丁格尔

文/孙昌林

杏林史海 Medical history

被误读的南丁格尔

圣人是用来崇敬的，他们精神深邃博大，凡人很难参透读懂。于是人们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将其简化成一个可感知的形象。这倒是方便了记忆和传播，但是与其本来的面目渐行渐远，最本质最深刻最有意义的价值被一个简单的面具给遮盖，有的甚至被误读了。现代护理之母南丁格尔就是其中的一位。

今天，提起南丁格尔，人们脑海里一定会浮出一个形象——提灯女神。在160年前的克里米亚战场上，炮声轰隆的深夜，一间挤满伤病员的大病房里，南丁格尔提着油灯，不时停下脚步，弯下身子，一会儿为这位伤员擦伤换药，一会儿对那位病人轻声安慰，像女神一样抚平伤病员肉体和心灵的痛苦。她是天使，爱的化身。

书上这么写着，电影里这么演着，墙上这么画着，如果南丁格尔知道或者见了，这就是她的形象，一定会很伤心，也很无奈。

因为在她之前，护士的工作就是这么做的，给病人喂饭擦身，端屎倒尿，当时的护士是下级劳工的代名词。南丁格尔的学生普林格尔十分厌恶人们这样形容她的老师，她认为南丁格尔夜里“提灯”巡视病房的形象，已经被社会误解成护士只要有爱心，就可以了。她大声抗议，南丁格尔夜里提着的不只是爱心，也是智慧的分辨力。

误读往往源于人们对历史真相的忽视和对护理工作的意义懒得深究。如果稍作了解，你就会发现，南丁格尔不是历史上第一位护士，她的护理专业训练还是在德国凯撒维斯护士学校完成的。她也不是唯一到克里米亚战场的护理督导员。紧随她之后而来的还有贵夫人斯坦利率领的一支护理团队，不过，贵夫人直接声明“护士是安慰病人心灵的工作”，换句话来说，是来传教的，拒绝照护伤病员，因为那是下人做的事。

但是，南丁格尔不这么认为，尽管她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但她坚持认为，护理工作应该以关心人的身体为工作的第一优先，连伤病员肉体的痛苦都不会照料的护士，又怎么能抚慰人家的心灵呢？她上书国防部，要么让这些“不负责的护士”走人，要么她辞职。国防部授权南丁格尔全权负责，她立刻送走这些“不做护理工作的护士”。看到医院混乱不堪的管理，脏乱污浊的病房，可怕惊人的死亡率，她敏锐地意识到，仅靠爱心是无济于事的。她用铁的手腕改革医院管理，清理消毒环境，改善病人营养饮食，加上夜以继日地照料伤病员，死亡率一下从40%降到5%，医院一下从“伤病员的刑场”变成了“新生之地”，她也成了前线将士的保护神。改革触碰了一些人利益，她遇到了猛烈的甚至无中生有的攻击，其程度超出了常人的想象与承受，官司打到英国国防部、议会甚至女王那里，好在女王支持了南丁格尔。因为前方将士站到了南丁格尔一边。

如果她仅仅只是凭着一颗爱心照护伤病员，这是随便找一个佣工都能做得到的事，她和护士们的价值也就平淡无奇了。

如果她只是夜以继日地提灯巡视，依然只能看着许多伤病员眼睁睁地死去，而她却是那么绝望无助和无能为力，那她和护士们的工作还有什么智慧与高尚可言。

如果她仅在完成克里米亚战场救护后止步，她足以让英国皇家和民众赞颂一番，而没有她后来以毕生致力于护理改革和护理教育事业，她的历史光芒会昙花一现。然而现在人们恰好有意或无意忽视了这一点，把她简化成一幅刻板的“提灯女神”画像。

战争结束了，南丁格尔却更加忧心忡忡，她担心和平时期，病人的痛苦与呻吟会被隐藏起来，被权贵们视而不见。她一再追问：“为什么会有医院存在？”她不绕圈子，直截了当告诉人们，“医院的存在是因为人有价值，人的生命有尊严，值得最高的尊重，因此治疗人体疾病的所在，才被视为一个令人尊敬的地方”。一语破的， 无疑是沙漠里长出的参天大树。160年前，医院在很多人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人体修理厂而已，贵族的生命有尊严与价值，而平民百姓的生命只不过卑贱草芥。南丁格尔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对生命的尊重，自然就应该尊重护士。她大声告诫人们，“对护理工作的歧视，是对人生命尊严的轻视”。

一百六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能有多少人把对护士的轻视看作是对人生命的轻视呢？今天，在许多人看来，护理工作不过是360行中普通的一行，再说细一点，就是一个普通的服务行当。在许多人理直气壮地认为，病人花钱，护士服务，天经地义。如此一来，再高尚的职业，一旦进入交易程序，尊严也就荡然无存。病人这么认为，护士们也这么默然，对别人生命尊严的漠视，正是今天社会的通病与悲哀。在医患冲突中，最受气是护士，也就在所难免了。

南丁格尔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她对医院和护士价值的深刻认识和透彻阐述，更在于她把医院和护士工作的最高准则定义为对人生命的尊重，她呼吁，每一所医院应以不对病人产生伤害为最高原则。

南丁格尔容不得半点对病人的轻视与伤害，就像她容不得别人对上帝的不敬。她首先向医院建筑发炮，要求政府将盖到一半的内特里医院拆掉，因为“那是一批没有脑筋的人在做事，错误的医院建筑设计，是在建筑一座大型的储尸所”。她心目中的医院是“为了病人的健康来设计，应该在所有建筑中拥有最高的品质。”比如让新鲜的空气自由流进病房，让病人充分沐浴明媚的阳光，让小鸟悦耳的叫鸣回荡，还有病人看书休闲的场所，专用的厕所、浴室，甚至厨房的配备，厕所浴室的防滑措施，水龙头的高度，排水孔的大小，污水排放走向等等，一切都以病人生命福祉为第一优先。这大大冒犯了一群自以为是的建筑师和政客们，怒斥“南丁格尔疯了，以她的知名度，她为什么不到伟大的博物馆歇息？”南丁格尔坚持自己的观点，毫不退缩。一位叫阿谢德的建筑商圆了南丁格尔的梦，建了拆，拆了改，改了盖，反反复复8次，曼彻斯特市康愈医院终于落成了，这所完全体现了南丁格尔“病人优先”理念的建筑，后来成为医院建筑的经典之作，深刻地影响了100多年来世界各国医院建筑设计。

南丁格尔一定在与权贵和世俗的争斗中感到了势单力薄，她竭尽全力创办了“南丁格尔护士学校”，呼拉拉组建起一支“南家军”，用团队的力量改造落后无知的护理界，用精英群体的行动抗争世俗的偏见。她的学校专业系统，校规极严，整整32年，从这所学校走出去的毕业生累计才500名，每年录取比例不超过2%。除了严格的专业知识与技能训练外，她要求每一个护士都是淑女，走路敏捷轻巧没有声音，眼睛不能转来转去，却能看清周围的一切，怎么微笑，怎么穿衣，怎么穿袜，怎么整理头发，她都制定了严格标准。她注重培养学生的人品，对职业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尽管对她办学理念的非议一直没有停止，但是她坚持认为，“护理界并不缺乏人，缺乏的是精英”。

如今谁还愿意做淑女，护士是淑女，走路敏捷轻巧没有声音，眼睛不能转来转去，却能看清周围的一切，怎么微笑，怎么穿衣，怎么穿袜，怎么整理头发，她都制定了严格标准。她注重培养学生的人品，对职业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尽管对她办学理念的非议一直没有停止，但是她坚持认为，“护理界并不缺乏人，缺乏的是精英”。

如今谁还愿意做淑女，护士只是一个谋生的职业，大大小小的医院里充满穿着白衣的打工者。护理只是一份工作，一切都按操作规范做，何来艺术？

在一个对护士极度偏见的社会中，南丁格尔的“精英教育”，收获丰硕，为护士赢得了社会尊重和应有的地位。她的学生成为世界各国医院争抢的对象，是南丁格尔护理理念的坚定模范执行者，迅速推进了现代护理改革的进程，琼丝成功开展了收容所护理与公共卫生工作；普林格尔开创了分科护理先河；利斯把“急诊护理”推进到前所未有的位置，并创建了历史上第一个护士协会；威廉斯建立了“社区健康护士”制度；多伦斯不仅是杰出的护士，而且是著名的监狱教育改革家；迪波莉则是军队医院改革家……够了，无须再数下去，南丁格尔的学生们真是徒如其师，个个都意志如钢，智慧果敢，她们对于现代护理的贡献总是开创性，革命性的，让我们至今仍然沐浴在她们的阳光中。

倔强的南丁格尔硬是将世人歧视为下贱的护理工作提升为专业，以完备的理论阐述和学生们创造性的业绩，构建起一座科学严谨的护理学大厦。功成名就时，她却产生了另一种担心，“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危机是人做事情不是根据‘什么是对的’，而是根据‘什么是我喜欢的’，自己不仅没有责任感，而且嘲笑有责任感的人。”

南丁格尔，我们真的不敢直视你，你如炬的目光总能穿透时空，穿透迷雾，直抵人心。你让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历史，重新认识护士，更需要重新好好打量你。

作者单位/武汉市中心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