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蕊
网约车新政出台,司机要理性,政府要有边界;看似开放的日本人,其实在着装方面相当保守;最好是用有边界的理性,活在最满意的当下。
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问题上采纳不同的决策因子,并在其认知范围以内尽可能做出理性的决策,在此时此刻此范围内达到最高效用。
管理理论林林总总,各有各的视角,而这些纷杂的视角却一致地同意企业和个人的行为都遵循同一个假设,叫做bounded rationality,中文大多把它译做“有限理性”:决策时,人的理性会受到信息量、认知水平、问题复杂性和决策时间等因素的限制,因此不能达到数理模型中的最优解。这个概念由赫伯特·西蒙提出,指出决策过程并不是依照数理公式去寻求最优解,而是受限于有限的资源——特别是信息和认知——来获得最满意(satisficing)解。
这位西蒙是个地道的牛人,不光发表过一千多篇论文和多部著作,他的研究领域几乎涵盖所有的社会科学和计算机、信息处理领域,被称为人工智能和决策理论之父,陆续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计算机领域最高荣誉——图灵奖、心理学最高奖——美国心理学会奖,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社会科学学者。1972年中美建交时,他是首批来华的美国学者代表,传说他的中文名“司马贺”还是著名经济学家陈岱孙先生给取的。司马贺先生固然很值得单开一个系列来讨论,但今天我想说的是他的成就中最影响我的概念:有限理性。
将bounded称作有限,大体是指决策和行为中总有不够理性的成分,大致意思不错。然而英文的区分更加严谨,bounded是指有边界的、在一定范围内的,不同于limited——有限的。我在上课时更愿意严谨一点,称之为“有边界的理性”。这不仅是文字游戏。有限理性,是说我们做不到彻底的理性,时而会有不理性的举动,比如拼市场份额的企业转而拼情操,比如本该选择利润最大化的老板选择不挣钱。而有边界的理性,是说给定一个范围,在边界内可以完全理性,出了范围另说。边界是个很难界定的事,因为每个决策问题都可能遇到独特的决策因子,决策人在不同时点也会有不同的考量,所以理性的方向千差万别。比如一个家庭决定要不要孩子时,夫妻的年龄、收入、教育水平、职业前景都会影响决策过程和结果,何况还有咱们中国特色的长辈,无处不在地参与着小家庭的决策。但是边界一旦确定,决策就体现了理性边界之内的最满意的选择,也就是综合各种因素之后,要小孩还是丁克,都是这个家庭在其理性范围内的最好决定。
有边界的理性在组织与管理研究中广泛被应用。例如契约理论认为,人们不可能在契约中对未来所有情形事先制订对策,但契约双方会在他们可预见的范围——即共同的理性边界——之内尽可能地防患于未然。这个观点正是交易成本经济学的重要基础。组织学习理论提出,企业像人们一样会学习、愿意学习,但学什么、怎么学却经常模糊不清,企业能做的就是在其理性边界之内,通过重复和强化,来学习一切能改善绩效的事物。资源依赖理论则指出,由于企业资源有限、理性有边界,外部环境中必然存在自身难以控制的资源,因此必须和拥有这些资源的组织搞好关系,而且这些关系还要依重要程度区别对待,掌握好度,否则“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我喜欢这个概念,不仅因为它是组织理论的基石之一,也因为它帮我解释经济现象、指导现实情形。当年从经济学转向管理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我开始抗拒经济学的理性假设,那些假设之多、之复杂,让我深深质疑是否还能真正描述企业的经济行为。如果放弃那些假设,人们就是不理性的么?有边界的理性,其时为我指了一条明路: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问题上采纳不同的决策因子,并在其认知范围以内尽可能做出理性的决策,在此时此刻此范围内达到最高效用。同时,边界的划分因决策问题和决策人的状况而变,因此我们才对外部环境的变化更加敏感,目的就是及时调整决策方向、避免受限于最初决策,从而实现可持续发展。
换个角度说,经济学的理性未必提供了唯一正确的解决方式。对于企业家来说,利润最大化未必就让自己能获得最高效用,回报社会、关爱弱势群体往往带来更高的效用水平。你还记得上一次毫无企图地帮助别人时,心里的快乐吗?那种喜悦的感觉,不是任何公式和数字能体现的。尽管经济学家已经试图把欣喜感作为参数来建模,但任何模型在人类的情感与智慧面前都是苍白的:哪些指标能描述创业者的初心和社会责任感?什么参数刻画得出你吃到家乡的味道时的心情?这些时刻都体现了生命的喜悦和精彩,从经济模型来说,未必是最优解,但从人的一生来说,都是幸福感满满的收获。
出于对经济理性的质疑,我在博士论文中比较了“理性”与“非理性”的选择——企业在建立合作关系时,或依据交易风险或依据过去的经验来选择合作模式。前者代表了经济理性,后者体现了企业能力,如果二者指向不同的合作模式,那么哪一种对企业产生了更重要的影响呢?使用美国上市软件公司在2000~2005年的样本,我发现在二者并存时,企业通常会遵从本心,以自身经验和能力为主要决策因素。风险的影响固然存在,但相对力度较弱。进一步,我又比较了依这两种因素所做决策的绩效,结果显示并没有显著的差别。
曾有人估算,在北京把一个孩子从出生养到大学毕业,需要花费大约270多万。当时未婚未育的我,既然受了多年经济学教育,总要小小估算一下成本收益。想到要留出这么多钱,不由哀叹帝都何需计划生育,我根本供养不起小孩,索性不要生了。后来际遇转变,结婚生子,和家庭、孩子共同成长,才知道计算总投入这件事,也许适合投资分析,但未必适合分析家庭——亲情和成长,责任与关怀,痛苦的纠结,幸福的收获,这些都不能用理性的参数和模型来描述。如果养育小孩要提前预存270万,恐怕很多人都生不起;但在一个有爱的家庭中陪着孩子长大,会是很多人无论贫富都会做出的最“理性”、最满意的决定。至少,我还没听说过任何人对于养育子女这件事后悔过。相似地,在访谈过的创业者当中,有成功有失败,有初次有多次,但我也没听过任何一个人说,我后悔去创业。
既不必追求一贯理性,也不必纠结未来得失。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可以用有边界的理性,活在最满意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