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流寓人生、书院情结与心学建构

2016-09-28 21:04邓建
文艺评论 2016年12期
关键词:阳明心龙场上海古籍出版社

○邓建

王阳明的流寓人生、书院情结与心学建构

○邓建

王阳明(1472年—1529年),名守仁,字伯安,自号阳明子、阳明山人,世称阳明先生。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心学的重要代表人物。

王阳明生于官宦之家,后期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封新建伯。但在这辉煌显赫的背后,是他坎坷的人生与仕途。他生于浙江余姚,卒于江西南安,一生屡历流寓。作为当时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王阳明非常看重书院在汇聚人才、倡明学术方面的重要作用,有浓厚的书院情结。在长期的流寓生涯中,王阳明及其弟子广辟书院,为阳明心学的酝酿提出、体系建构、发展完备,提供了必要的平台和条件。

成化十八年(1482年),王阳明的父亲将他从家乡带至京城,王阳明的流寓生涯由此开始。

早年的王阳明豪迈不羁,勤学善思,“每对书辄静坐凝思”,曾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他不以为然,对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①其不同凡俗、希圣希贤之志令人惊叹。

阳明心学的正式提出,以“龙场悟道”为标志。正德元年(1506年),王阳明在兵部主事任上,是时武宗初政,宦官刘瑾窃柄专权,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以谏忤旨,逮系诏狱。王阳明带头抗疏救之,被廷杖四十,已而贬谪贵州龙场驿驿丞。他历经艰险,于正德三年(1508年)春抵达龙场驿。龙场驿地处荒野,“蛇虺魍魉,蛊毒瘴疠”;语言不通,“舌难语”。王阳明“范土架木以居”,于艰难逆境中,将得失荣辱皆付于度外,专意以学术自遣,开始对朱子之学进行反思、检讨,“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而久之,“胸中洒洒”;进而“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③。他体悟到圣人之道在于自己的心性之中,心即是理,向心外之事求“理”是完全错误的。于是他默记《五经》,以自证其旨,并著成《五经臆说》。龙场得悟后,王阳明曾作诗为证:“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隐未忘忧。”④

正是在龙场,王阳明创建了第一所书院——龙冈书院,他“以所居湫湿,乃伐木构龙冈书院”⑤,与远近诸生相互讲论,颁《教条》以示龙场诸生,以“立志”“勤学”“改过”“责善”相劝勉,一时感慕者云集听讲,轰动一时。翌年,提督席元山慕名前来问学,王阳明自述悟后之见,并“始论知行合一”⑥。“往复数四”之后,席元山“豁然大悟”,十分兴奋,谓“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⑦。于是礼聘王阳明主持贵阳文明书院。他下令修葺书院,身率贵阳诸生,以师礼尊崇王阳明,使得王阳明在西南地区声名大噪。而王阳明在文明书院始倡的“知行合一”之说,也因此迅速流衍开来,开始风行各地,产生了重大影响。关于知与行之具体内涵,当如清人黄宗羲所言:“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⑧关于知与行之间的哲理关系,王阳明曾对弟子徐爱具体言之:“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⑨

正是以龙冈书院和文明书院为依托,阳明心学得以正式提出和广泛传播,这使得王阳明更为重视书院在传播学术思想方面的重要作用。在流寓各地的过程中,但凡时机成熟,就创建书院、修复书院、讲学于书院,表现出愈益浓厚的书院情结。

正德五年(1510年),刘瑾伏诛,王阳明离开龙场谪地,升任江西庐陵县令。此后,王阳明历任数职,先后流寓滁州、南京、南赣、汀州、漳州等地。正德十三年(1518年),王阳明靖乱班师,寓居南赣,深感“民风不善,由于教化未明”,即行告谕南赣所属各县,“兴立社学,延师教子,歌诗习礼”⑩。稍后,因为从游之众日益增多,“四方学者辐辏”,“至不能容,乃修濂溪书院居之”⑪。自此以后,只要公务稍闲,王阳明就会到濂溪书院讲学,濂溪书院成为阳明心学的一个重要人才聚集之处和学术传播之所,阳明心学也因为书院讲学及书院内部的相互质疑问难、往复论辩,而体系渐备,不断发展。

正德十五年(1520年)正月,王阳明造访白鹿洞书院,“徘徊久之,多所题识”⑫。正德十六年(1521年)五月,他召集弟子门人,在白鹿洞书院讲学,“欲同门久聚,共明此学”⑬。因为公务接踵、兵事未暇,王阳明已经好久没有大会弟子门人,故而此次集会讲学颇为急切,他特意给门人邹守益写信,督促他“束装北上”,“此会宜急图之,不当徐徐而来也”⑭。在此期间,王阳明历经宸濠之变,⑮经受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压力与考验,其思想精益入精,正式提出“致良知”之学,“始揭致良知之教”,认为“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又谓“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⑯。又自言:“吾‘良知’二字,自龙场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出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直是痛快,不觉手足舞蹈。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寻讨功夫。”⑰明确言及了自龙场悟道至正式提出“良知”之说的心路历程。

嘉靖三年(1524年),王阳明寓居绍兴,门人日进,声望日隆;郡守南大吉亦服膺其“良知”之说,拜于其门下,并为之修建稽山书院。“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然性豪旷不拘小节,先生与论学有悟……于是辟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身率讲习以督之。”⑱稽山书院的建立,产生了强烈的辐射效应,吸引了很多外地士子远道而来,“萧璆、杨汝荣、杨绍芳等来自湖广,杨仕鸣、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王艮、孟源、周冲等来自直隶,何秦、黄弘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曾忭来自泰和。宫刹卑隘,至不能容。盖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⑲。至有海宁董沄,年六十八,“闻先生讲学,以杖肩其瓢笠诗卷来访”,“忻然乐而忘归”;其乡人子弟劝其返乡,“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董沄不以为然,反唇相讥曰:“吾方幸逃于苦海,悯若之自苦也,顾以吾为苦耶!”⑳由此不难见出,阳明心学对久困朱学的广大士子的巨大吸引力,正如顾宪成所言:“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词章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恍若拨云雾而见白日。”㉑亦如王畿所言:“(王阳明)倡明圣学,以良知之说觉天下,天下靡然从之。”㉒

嘉靖四年(1525年),提学佥事万潮与监察御史潘仿拓建万松书院于省城之南,“取试士之未尽录者廪饩之”㉓,王阳明应邀作《万松书院记》。在文中,王阳明阐述了他对书院之性质与功能的看法:“学校之制,可谓详且备矣。而名区胜地,往往复有书院之设,何哉?所以匡翼夫学校之不逮也……自科举之业盛,士皆驰骛于记诵辞章,而功利得丧分惑其心,于是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者,遂不复知有明伦之意矣。怀世道之忧者思挽而复之,则亦未知所措其力。譬之兵事,当玩弛偷惰之余,则必选将阅伍,更其号令旌旗,悬非格之赏以倡敢勇,然后士气可得而振也。今书院之设,固亦此类也欤?”㉔从中可以鲜明见出,王阳明对于书院补救科举弊病、汇聚贤士、承传学术的深切期许。

根据《装卸油品码头防火设计规范》(JTJ237-99)规定:D泊位消防改造设计采用“移动式水冷和泡沫灭火方式” (即:由固定的泡沫供给设施,消防冷却水管线和泡沫混合液管线、移动式水炮和移动式泡沫炮等组成的灭火方式)。

同年十月,阳明书院创立。“门人为之也。书院在越城(绍兴)西郭门内光相桥之东。”㉕阳明书院虽非王阳明亲手创立,但其由王阳明门人集体设置,且堂皇以“阳明”为名,已经明确彰显出其作为阳明心学大本营的地位,也标志着阳明心学已然臻于成熟完备。

嘉靖六年(1527年),王阳明奉旨征广西,勉强扶病莅任。渡钱塘、经衢州、过常山、发南昌、入吉安、至肇庆,沿途坚持会见诸生,讲学不倦。到达广西后,数月之间,平定思恩、田州之乱,建立学校,“但有生员,无拘廪增”,“选委教官,暂领学事,相与讲肄游息”㉖。嘉靖七年(1528年)六月,王阳明在南宁设立敷文书院,由其门人、揭阳县主簿季本主教其中。关于设立敷文书院的动机,王阳明一方面是感于“理学不明,人心陷溺,是以士习益偷,风教不振”㉗,另一方面是感于广西“边方远郡,土夷错杂,顽梗成风”㉘。他认为,以严刑峻法来驱使百姓,无异于以火济火,是不可能达于大治的;只有教民以礼,明以学术,才可求得风俗之美。他希望通过开办学院,对学院诸生循循善诱,勤勤开诲,涵育熏陶,“阐明正学,讲析义理”㉙,“务在兴起圣贤之学,一洗习染之陋”㉚,使“诸生得于观感兴起,砥砺切磋,修之于其家,而被于里巷,达于乡村,则边徼之地,遂化为邹鲁之乡,亦不难矣”㉛。

嘉靖七年(1528年)十月,王阳明病情加剧,上疏请告。同年十一月廿九日(1529年1月9日)于归途中,卒于南安。临终前门人周积泣问遗言,王阳明“微哂”而遗语:“此心光明,亦复何言?”㉜

综观王阳明一生,多数时间流寓异乡,行迹所至,遍及北京、贵州、江西、浙江、南京、广西等地,直到病笃而逝,也还在流寓途中,可谓流寓人生。

虽然王阳明后期官居二品,但他始终不以事功为大事,内心深处始终不渝的追求还是发扬心学、传布学问。正德十二年(1517年),王阳明奉旨靖乱,乱平之处则设县治、改税政、立社学。年底班师,“师至南康,百姓沿途顶香迎拜。所经州、县、隘、所,各立生祠。远乡之民,各肖像于祖堂,岁时户祝”㉝。可谓场面威隆、声威显赫。但王阳明不以之喜,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㉞很明显,作为一个一心向学、具有浓厚书院情结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在王阳明的心中,对儒家心性之学的究明与践履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事业所在。

基于对书院集聚人才、倡明圣学的期许,王阳明一生倾力于书院教育,他亲手创立或主持、主讲过的书院,数量众多,分布广泛,仅上文所述,即有龙冈书院、文明书院、濂溪书院、白鹿洞书院、稽山书院、阳明书院、敷文书院等数所。王阳明一生,政务繁忙、军务接踵,只要一有空闲,就要到书院讲学。他热爱书院讲学甚过事功。当时有人以王阳明热衷讲学为“狂”,有称之者谓之曰:“古之名世,或以文章,或以政事,或以气节,或以勋烈,而公克兼之。独除却讲学一节,即全人矣。”阳明笑曰:“某愿从事讲学一节,尽除却四者,亦无愧全人。”㉟表现出对于书院讲学的执着、坦然与自信。只有当置身书院,与诸生推心置腹、讲求学问之时,王阳明才能真正找到自我。在濂溪书院,王阳明有一次大捷归来,特意“设酒食劳诸生”,并对诸生言:“以此相报。”诸生“瞿然问故”,王阳明曰:“始吾登堂,每有赏罚,不敢肆,常恐有愧诸君。比与诸君相对久之,尚觉前此赏罚犹未也,于是思求其过以改之。直至登堂行事,与诸君相对时无少增损,方始心安。此即诸君之助,固不必事事烦口齿也。”这席话一方面见出王阳明之自省自慎,另一方面也见出他对诸生之深厚感情与深切期许。

值得一提的是,在阳明心学不断发展、传扬的过程中,除王阳明本人外,其门人、弟子及后学亦流寓各处,为弘扬师说而周游四方,以书院为基地,授徒讲学,使阳明心学全方位渗透于社会各个层面。钱德洪“在野三十年,无日不讲学。江、浙、宣、歙、楚、广各区奥地,皆有讲舍。”㊱王畿“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年八十,犹周流不倦。”㊲罗汝芳“与门下走安成,下剑江,趋两浙、金陵,往来闽、广,益张皇此学。所至弟子满座,而未尝以师席自居”㊳。正是有了王门师生的不懈努力,大量的普通士子、平民得以经由书院聆听、体认、进而接受阳明心学,使作为程朱理学对立面的阳明心学得以广泛传播、风行天下。

王阳明及其后学广辟书院,直接带动了明代正德、嘉靖年间书院的兴盛。当时,心学一派依托书院这一人才基地和学术平台,聚徒讲学,声势日盛,倾动朝野,四方景附。流风所被,书院愈益蓬勃兴盛,“搢绅之士,遗佚之老,联讲会,立书院,相望于远近”㊴,蔚为一时盛事。正如肖永明先生所言:“从整体上看,明代书院与阳明心学存在着一种互相结合、互相促进的关系。一方面,阳明心学是与处于独尊地位的程朱理学存在差异的新兴学术形态,处于官学体制之外、环境相对宽松的书院为阳明心学的提出、发展与传播提供了良好的平台。另一方面,书院也由于与阳明心学的结合而得到了迅猛发展,随着正德、嘉靖以后阳明心学的风行天下,明代书院数量激增。”㊵

(作者单位: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

①②③⑤⑥⑦⑩⑪⑫⑬⑭⑯⑱⑲⑳㉓㉕㉖㉜㉝钱德洪等《年谱》[A],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46-1347页,第1348-1349页,第1354页,第1354页,第1355页,第1355页,第1381页,第1385页,第1402页,第1413页,第1413页,第1411-1412页,第1423页,第1423-1424页,第1424页,第1427页,第1432页,第1452页,第1463页,第1376页。

④王守仁《龙冈漫兴五首》之一[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77页。

⑧㊱㊲㊳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82页,第225页,第238页,第760页。

⑨钱德洪等《传习录》[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⑮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宸濠反。王阳明率军平乱,大获全胜,生擒宸濠。不料明武宗好大喜功,御驾亲征,欲在战场扬威。武宗身边宦官暗示王阳明将宸濠纵归,待武宗接战而后奏凯论功。王阳明既不愿使百姓再罹兵祸,也不敢得罪朝廷,进退维谷。最终,王阳明反复考量,设计将宸濠献给武宗身边可靠的宦官张永,武宗于正德十五年(1520年)底回驾入宫。期间,王阳明祖母亡故,父亲病危,他四次奏乞回乡省葬,均不允。王阳明感于朝政,伤于民苦,困于忠君、孝亲之矛盾,极感困苦,自谓“百死千难”。

⑰钱德洪《刻文录叙说》[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747页。

㉑顾宪成《顾文端公遗书·小心斋札记》卷三[M],《续修四库全书》(第943册)[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4页。

㉒王畿《重刻阳明先生文录后语》[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742页。

㉔王守仁《万松书院记》[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82页。

㉗㉙王守仁《牌行南宁府延师设教》[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02页,第703页。

㉘㉛王守仁《牌行南宁府延师讲礼》[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07页,第707-708页。

㉚王守仁《牌行委官季本设教南宁》[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03页。

㉞王守仁《与杨仕德薛尚谦》[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88页。

㉟邹守益《阳明先生文录序》[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739页。

㊴张廷玉等《叶茂才传》[A],《明史》(卷二三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053页。

㊵肖永明《儒学·书院·社会——社会文化史视野中的书院》[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23页。

广东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类特色创新项目“中国古代书院与流寓文化研究”(2014WTSCX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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