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循《花部农谭》的伦理思想

2016-09-28 21:04周固成
文艺评论 2016年12期

○周固成

焦循《花部农谭》的伦理思想

○周固成

焦循是乾嘉时期著名的经学大家,著有《孟子正义》三十卷,其戏曲专著有《剧说》和《花部农谭》,《花部农谭》成书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是焦循在柳荫豆棚之下和乡邻谈“花部”剧目的札记,《花部农谭》所选《铁丘坟》《龙凤阁》《两狼山》《赛琵琶》《清风亭》等十部剧目有何特殊之处?对于花部剧目,他一方面进行文本诠释;另一方面又不断继承并发展圣道理想,以建立自己的儒学体系,从而引发了乾嘉儒学新的发展方向。

一、花部传道的原因探析

李斗《新城北路下》云:“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罗罗腔、二黄调,统谓之乱弹。”①例举了花部的剧种,“农谭”二字,《汉语大字典》云:“‘谭’,通‘谈’,称说,谈论之意。”②因此“农谭”即为“农夫之谈论”。身为一代经学大师的焦循为何会选择花部传道?

《新城北路下》云:“郡城花部,皆系土人,谓之‘本地乱弹’,此土班也。至城外邵伯、宜陵、马家桥、僧道桥、月来集、陈家集人,自集成班,戏文亦间用元人百种,而音节服饰极俚,谓之草台戏——此又土班之甚者也。若郡城演唱,皆重昆腔,谓之堂戏。本地乱弹只行之祷祀,谓之台戏。迨五月昆腔散班,乱弹不散,谓之火班。后句容有以梆子腔来者,安庆有以二簧调来者,弋阳有以高腔来者,湖广有以罗罗腔来者,始行之城外四乡,继或于暑月入城,谓之赶火班。”③可见花部剧目的扮演者皆为本地乡土之人,而戏文又采用元剧之作,表演弹唱及服饰装扮皆属于民间的,分别来自句容的梆子腔、安庆二簧调、弋阳高腔、湖广罗罗腔等,可见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声腔,因此花部剧目的地方性、通俗性往往很容易被下层百姓接受。焦循曾云:“余忆幼时随先子观村剧……明日演《清风亭》,其始无不切齿,既而无不大快。铙鼓既歇,相视肃然,罔有戏色;归而称说,浃旬未已。彼谓花部不及昆腔者,鄙夫之见也。”④由这段追忆可知民间百姓往往对感情激烈之戏感触颇深,内心震撼很大。而焦循对民间百姓的激烈之情难以释怀,这与焦循的性情论颇有关系,认为“人禀阴阳之气以生者也,性情中必有柔委之气寓之。有时感发,每不可遏,有词曲一途分之,则使清劲之气长流存于诗、古文。且经学须深思冥会,或至抑塞沉困,机不可转,诗词足以移其情而转豁其枢机,则有益于经学不浅。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古人一室潜修,不废弦歌。其旨深微,非得阴阳之理,未云与知也。惟专于是则不可耳”。⑤焦循认为人禀阴阳之气而生,性情之中天然带有一份柔委之气,文人士大夫可以通过诗词创作疏导抑郁之气,而下里巴人与民间百姓则可以通过戏曲来宣泄胸中不平之气;又《琳雅词跋》云:“盖诗亡而词作,词亡而曲作。诗无性情,既亡之诗也。词无性情,既亡之词也。曲无性情,既亡之曲也”⑥,认为曲与诗文同是源于性情,结合焦循是清代的易学大家而论,他论《易》讲阴阳的旁通变化与时行,以这样的眼光来审视乾嘉的当下社会,便看到了人性中的性情疏导,因此选择感情激烈、影响深广的花部来传达自己的伦理思想。

二、十部花部戏的伦理解读

而焦循所选十部花部剧目的内涵具有独特性,其中例举君臣之道的剧目有《铁邱坟》《龙凤阁》《两狼山》《红逼宫》;例举夫妻之道的剧目有《赛琵琶》;例举子女之道的剧目有《义儿恩》《清风亭》;例举叔嫂之道的剧目有《双富贵》;例举兄弟之道的剧目有《紫荆树》。这十部剧目分别从忠孝节义的儒学角度去诠释,分析如下。

(一)君臣之道

君臣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或忠于前朝,死心塌地;或另立新朝,继往开来,可从剧中的君臣人物形象分析,其中的臣子可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1.犯上作乱,忠于前朝

以《铁邱坟》为例,《铁邱坟》中的“薛刚”,“薛刚”乃是“薛家将”中人物,而薛刚的历史原型为薛仁贵之孙薛嵩,《旧唐书》记载:“薛嵩,绛州万泉人。祖仁贵,高宗朝名将,封平阳郡公。父楚玉,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嵩少以门荫,落拓不事家产,有膂力,善骑射,不知书。自天下兵起,束身戎武,委质逆徒。”⑦可见历史上的薛嵩乃是名将之后,依靠先辈的功勋,变得放荡不羁,不置家产,生得孔武有力,不喜读书,后又归附叛军。《新唐书》又云:“嵩生燕、蓟间,气豪迈,不肯事产利,以膂力骑射自将。豫安禄山乱,晚为史朝义守相州。”⑧薛嵩人生污点是投过叛军安禄山,但在大乱之后的重建工作上,薛嵩使昭义镇很快恢复了生气,可见薛嵩是位功过参半的人物。薛嵩与《铁邱坟》中的薛刚,他们颇有几分相似,都反过大唐,薛嵩反的是唐玄宗的江山;薛刚反的是武则天的江山。作为一代女皇的武则天在历史上的评价,誉毁参半,褒贬不一,传统文人几乎都不齿于她夺取皇权,违反礼教,拥有男性嫔妃等劣迹。焦循对薛刚的刚烈之气是赞赏的,而这种赞赏之情也牵涉到另外一个人物,即徐敬业。而徐敬业在历史上是个悲剧人物,一开始以匡扶中宗复辟为己任,最后兵败为部下所杀。《旧唐书》云:“敬业不蹈贻谋,至于覆族,悲夫!”⑨但焦循对徐的事迹却充满敬佩之情,《花部农谭》云:“韩山者,邗上也,即徐敬业起兵之事也。今则不曰徐敬业而曰薛交,若曰:以徐绩之人,岂得有此忠义之子,能起义兵为国讨乱?当日所谓徐敬业,实薛氏子薛交也。是徐绩之子也,而非徐绩之子也。徐绩之人,焉得有此忠义之子!”⑩认为徐敬业是忠义之人,因为徐敬业忠的是大唐之朝,是李家王朝。

2.叛于前朝,乱臣贼子

《花部农谭》云:“子元即司马师也……谁复信为司马师乎?”⑪这段文献中涉及五位人物:司马师、夏侯泰初、何晏、高洋、尔朱荣五位历史人物。我们先还原这五位历史人物的原形:夏侯泰初,陈亮《龙川文集》云:“夏侯太初处死生祸福之际而不动,名不虚得也,而遇非其时矣。”⑫叶适《习学记言》云:“如玄之智,虽未必能存魏,然玄死而后魏卒亡,盖与其国相始终矣。”⑬可见夏侯泰初生死不惧,祸福淡然处之,自身才智能维系魏国命运,是个贤能名士。何晏,刘勰《文心雕龙》云:“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元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代,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元,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论之英也。”⑭可见何晏喜谈玄理,师心独见,是正始时代的玄学名士。高洋,文宣帝,南北朝时期北齐政权的开国皇帝。李百药《北齐书》云:“赞曰:天保定位,受终攸属……势叶讴歌,情毁龟玉。始存政术,闻斯德音。罔遵克念,乃肆其心。穷理残虐,尽性荒淫。”⑮可见高洋乃是奸猾阴险、荒淫无道之人。尔朱荣,北魏末年将领,早年袭承父位担任契胡部第一领民酋长,是很有地位的部落贵族。吕思勉《南北朝的始末》评论:“其部众既劲健,而其用兵亦颇有天才。中原的叛乱,都给他镇定了。然其人起于塞外,缺乏政治手腕,以为只要靠兵力屠杀,就可以把人压服。”⑯可见尔朱荣是一位强权政治的暴虐之徒。剩下最后一位是司马师,赵翼《魏晋禅代不同》云:“司马氏当魏室未衰,乘机窃权,废一帝、弑一帝而夺其位,比之于操,其功罪不可同日语矣!”⑰司马师并非是名士之辈,而是窃国大盗,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焦循云:“居然高洋、尔朱荣一流,所谓‘几能成务’之风,莫之或识矣。《晋书》《景帝纪》称子元‘饶有风采,沉毅多大略’,设令准此而以生,未为之,幅巾鹤氅,白面疏髭,谁复信为司马师乎?”⑱认为《晋书》过于美化司马师,舞台上用“幅巾鹤氅,白面疏髭”来装扮很不合适。因为司马师并没有忠于魏朝,在历史上虽是魏朝的掘墓人,但在焦循眼里只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逆臣。从《铁邱坟》中的薛刚到《红逼宫》中的司马师,一褒一贬,彰显了焦循的忠义观。

3.力战奸臣,忠义激烈

《龙凤阁》中的杨波,便是忠义激烈之士。据《花部农谭》云:“《龙凤阁》慷慨悲歌,此戏当出于明末……杨波即杨涟,涟之为波,其意最明。”⑲杨波即杨涟,历史上的杨涟终生致力于争“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三案以正宫闱,为挽救混乱的大明政局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钱谦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赠右都御史加赠太子太保谥忠烈杨公墓志铭》云:“呜呼!公之死,惨毒万状,暴尸六昼夜,蛆虫穿穴。毕命之夕,白气贯北斗,灾眚叠见,天地震动,其为冤天犹知之,而况于人乎?当其舁榇就征,自云阜抵汴,哭送者数万人,壮士剑客,聚而谋篡夺者几千人,所过市集,攀槛车看忠臣,及炷香设祭祝生还者,自豫、冀达荆、吴,绵延万余里。追赃令亟,卖菜洗削者,争持数钱,投县令匦中,三年而后止。昭雪之后,街谈巷议,动色相告,芸夫牧竖,有叹有泣。”⑳由这段文献可知杨涟身遭惨死,冤气冲天,百姓祭祀,蔓延万里,其忠义激烈之情,可谓波荡海内。具有同样忠义激烈之情的还有《两狼山》中的杨业。

焦循对忠于前朝的臣子颇有好感,借戏曲中的人物薛刚、杨波、杨业等来追忆历史上徐敬业、杨涟、杨业等,反对历史上的奸臣司马师、潘仁美等,但《两狼山》中的杨业攻打的是辽国,而辽金就是大清的前身,生于敏感残暴的大清王朝,尤其是乾隆时期的文字狱更是捕风捉影,牵涉无数,焦循为何没有顾忌?焦循一方面发扬了清朝的忠义理念,大清即使是对敌方的忠臣,也给予载录和旌表。如《清史稿》第三十四部云:“清天命、天聪年间,明御史张铨,监军道张春,均以被擒不屈,听其自尽,载诸实录,风厉天下。厥后以明臣来归者,有功亦如贰臣传;死军事之尤烈者,於京师祀昭忠祠:褒贬严矣。”㉑另一方面认为“人之性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知有父子君臣也……自孔子作《春秋》直书其弑,不论其君父之无道,而臣子之恶无可饰免。自有《春秋》,而天下后世无不明大义所在。”㉒焦循把父子君臣之阶层已经绝对化,彼此伦理不可逾越,至于君父是有道还是无道,臣子无需顾及,也不必顾及,强调臣子只需守好自身的道。

(二)夫妻之道

《花部农谭》云:“花部中有剧名《赛琵琶》,余最喜之。为陈世美弃妻事……高氏《琵琶》,未能及也。”㉓《赛琵琶》反映的是负心汉,薄情郎的老套故事,焦循在此剧中对秦香莲痛批陈世美一案是大加赞赏,表现的是何种夫妻之道?我们先考察清代贞女节妇的背景,郭松义《伦理与社会——清代的社会婚姻关系》:“根据《清实录》记载统计,从顺治九年到嘉庆末年,受旌表节妇人数为110599,夫亡殉节人数为1727,未婚守志人数为2414(从康熙三十六年始见报),三者共计114740人。而且,这个数字同实际数字必定存在差距,实际数字可能要高出七八倍,也就是说,在168年的时间里,大概有七八十万的节妇、殉夫者及贞女受到旌表,这还不包括许多没有达到旌表年限即去世的妇女。所以,这个数字实在是触目惊心。”㉔由这段文献可知清朝官方是鼓吹女子立牌坊、守贞节,从一而终的,但整个封建时代却没有任何法令、文书、道德等要求男子也要钟情,也要为女子守节。然而《赛琵琶》这出戏却对陈世美停妻再娶这种司空见惯的夫权发出控诉,借秦香莲之口抒发民众之心声。那么焦循心目中理想的夫妻之道应是怎样?焦循《甬江弃妇行》云:“孔雀东南飞,化为连理枝。昔为商与参,今为瑟与琴。飞鸮食桑葚,相感成好音。弃妇归,使君喜,复生之衿斯可已,过而能改即君子。父慈子孝敦乡里,使君此举成称美。”㉕这首诗歌传达了琴瑟和鸣,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的夫妻之情。或许这就是焦循心中夫妻之道的一种体现,不过还有更深层的原因,《翼钱三篇》云:“男女生于天地,夫妇定于人。夫妇定而后君臣父子乃定……夫妇不定,则有母而无父。同父而后有兄弟,兄弟不可以母序也。故父子兄弟虽无属,其本则端自夫妇之道定。《婚议》云:男妇有别,而后有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郑氏注云:夫妇之别,关乎忠孝。如是,苟夫可以去妻,妻可以去夫,则夫妇之道乃不定。天下之为夫妇者,稍一不合,纷纷如置弈棋,非其道也。”㉖因为夫妻之道决定了君臣之道、父子之道、兄弟之道、叔嫂之道等,环环相扣,不能错乱。可见夫妻之道也决定了天下的太平安稳,因此焦循维护夫妻之道最终目的是为了维护森严的封建宗法制。

(三)子女之道

封建社会的子女在父母面前几乎沦为奴仆,不能有丝毫的怨言,否则会引来道德的绑架,舆论的谴责,甚至官府的追究。于是子女对父母之情逐渐演变成了两种极端,一是愚孝,至死不悟如《义儿恩》;二是叛逆,撕毁亲情如《清风亭》。

1.愚孝之极,至死不悟

《义儿恩》又名《药茶记》。《花部农潭》云:“《义儿恩》之儿为其母前夫之子。母携来为人妾,而思以毒药谋杀其嫡。值妾兄至,嫡以妾所馈酒肉食之,兄中毒死,妾乃称嫡杀其兄。为此儿者,诚难自处矣,党其亲母则枉杀嫡,鸣嫡枉则杀其亲母,乃自认毒杀其舅。此子真孝子也,故曰‘义儿’。”㉗可见此子既不想冤枉姨娘,也不想自己母亲受到应有的刑法,于是自己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生命拯救母亲。焦循似乎赞赏此儿的愚孝之举,但焦循是不是愚孝之人,答案未必。焦循在《愚孝论》中论道:“李氏之子以亲疾刲股肉至于死,或诮其愚且诋其非,焦子称之,何也?称其愚也,刲股之为愚,不独智者知之,愚者亦知之。余尝与湖荡中绝不知书之人语说及此,皆知刲股愚孝不可为……李盖当是时为之亲者奄患欲,呻吟在床,求之医药弗效,求之鬼神亦弗效,苟有可以活亲者无弗为也。斯时之可以活亲者,诚舍刲股之事,别无所出,而且传之故老,载诸简编者,皆刺刺称其效之如响,奈何以其愚不一试之?……余恐邪说之惑人,急为论而明之。”㉘可见焦循并不是只知愚孝的顽固者,焦循只是认为“理”与“法”都不能解决问题,而“情”可以解决问题,认为“格物者,旁通情也。情与理相通,则自不争。所以使无讼者,在此而已。所讼者以法,法愈密而争愈起,理愈明而讼愈烦。‘吾犹人也’,谓理不足恃也,法不足恃也。旁通以情,此格物之要也”㉙。义子此举是从“情”的角度,符合“旁通情”的“格物”之道。

2.撕毁亲情,面不改色

《花部农谭》云:“余忆幼时随先子观村剧,前一日演《双珠·天打》,观者视之漠然。明日演《清风亭》,其始无不切齿,既而无不大快。铙鼓既歇,相视肃然,罔有戏色;归而称说,浃旬未已。彼谓花部不及昆腔者,鄙夫之见也。”㉚焦循对雷击逆子薛仁龟的事件拍手称快,原因是薛仁龟不认养父养母,还把养父养母气死,已犯大逆不道之罪。仁龟在《清风亭》中已改姓为薛,与张处士已不是同宗之人,属于异姓养子,在收养效力方面,按明清法律规定:“养子因收养而取得养亲之嫡子的身份。养子与养亲的亲属之间,亦发生亲属关系……养子亦为养家的亲属,故服从养家的尊长权。”㉛而在财产继承方面,“而财产法上的效力,养子而为养家的家属者,对本生家的家产,并无任何权利”㉜。可见《清风亭》中的薛仁龟对养父张处士必须服从尊长权。而张处士是本分善良之人,从未想过用《大清律例》要挟养子,只求“姑作一家仆乳婢,携我两人,生食之,死棺之,免饿毙于路,他无敢望矣”㉝。并没有要求薛仁龟回到自己身边,对薛仁龟继承生家财产没有任何影响,而薛仁龟是丧失良知之人,对养亲也毫无敬仰之意,焦循认为“良知者,良心之谓也。虽愚不肖、不能读书之人,有以感发之,无不动者”㉞。而这出戏正激发了民众的良知,才赢得了民众的激烈认可。

(四)叔嫂之道

《花部农谭》云:“《双富贵》之蓝季子,以母苦其嫂,潜代嫂磨麦。又潜入都为嫂寻兄,行李匮乏,赤身行乞,叫化于街。观之令人痛哭。”㉟蓝季子夹在母亲与嫂嫂之间做人,一方面母命难违,不宜多劝;另一方面,念嫂劳累,暗中相助。达到“观之令人痛哭”的戏剧效果,所哭之原因乃是蓝季子敬嫂,助嫂,毫无私心,绝无邪念。因为“叔嫂之礼”在历代经学家中争论最多,如杜佑《嫂叔服》云:“凡男女之相服也。非有骨肉之亲,则有尊卑之敬,受重之报。今嫂叔同班并列,无父子之降,则非所谓尊卑也;他族之女,则非所谓骨肉也。是以古人谓之无名者。”㊱认为叔嫂无服,因为叔嫂是同辈,没有尊卑,而且古人禁止叔嫂互动。而毛岳生则持相反的观点,认为“然则嫂叔无服,信矣。而人果幼失父母,生长于嫂,嫂之鞠养情若所生,如魏征云者,亦忍而无服乎?又退之服期非乎?夫先王制礼不逆人情”㊲。如果嫂子抚养小叔长大,如同韩愈与其嫂的关系,情同母子,难道也无服?可见叔嫂之礼要具体对待。蓝季子夹在母亲与嫂子之中,自身也做到扶危济溺,救助嫂子,同时也希望自身的行动能感化母亲,既体现了“旁通情”的“格物”之道,也彰显了变通的经学思想,正如《孟子正义》云:“疏云:‘权之设,所以扶危济溺,舍死无所舍也。’……夫经者,法也。制而用之谓之法,法久不变则弊生,故反其法以通之。”㊳

(五)兄弟之道

《紫荆树》,戏曲情节很简单,反映的内容是重兄弟之情,轻妻子之爱,强调兄弟之间要和睦,要相亲相爱。这种观念在《颜氏家训》中也有记载,《颜氏家训》云:“娣姒之比兄弟,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孝悌深至,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㊴颜之推告诫子孙的治家之道,兄弟之情尤为重要。《三国演义》一五回:“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㊵这是没落王孙刘备一心准备复国大业的肺腑之言。二者都认为兄弟是天伦,夫妇是人伦,天伦大于人伦,所以古人重视天成之血统,符合仁义之道。而焦循在《孟子正义》中也持类似的观点,认为:“以仁义之道,不忍兴兵,三军之士悦,国人化之,咸以仁义相接,可以致王,何必以利焉名也。”㊶

三、花部戏的历史功用

《花部农谭》云:“花部原本于元剧,其事多忠、孝、节、义,足以动人;其词直质,虽妇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气为之动荡。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间,递相演唱,农叟、渔父,聚以为欢,由来久矣。”㊷其中“慷慨”一词,《说文解字》云:“壮士不得志于心也。”㊸《辞海》云:“意气激昂”㊹。可见“慷慨”一词带有“忠孝节义”之色彩,生活在乾嘉时代的焦循,是在嘉庆二十六年(1819年)四月作《花部农谭》,而焦循所选十部“悲歌慷慨”的花部剧目想表达怎样的儒学思想?

(一)悲歌慷慨,拯救世风

“悲歌慷慨”集中于君臣、夫妻、父子等伦理关系的一面,这与乾嘉时期的士风衰败有很大的关系。生于乾嘉时代的经学大师钱大昕把“五伦”看得很重,认为这是人与禽兽之别的分水岭,《廉耻》云:“‘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此言出于《管子》,而贾生亟称之。独柳子厚著《四维论》,谓廉耻即义,不当列为四。此非知道之言也。孔子论成人,则取‘公绰之不欲’。论士,则云‘行己有耻’。廉耻与礼义本同一源,而必别而言之者,以行事验之,而决其有不同也。知礼则不妄动,知义则不妄交,知廉则不妄取,知耻则不妄为。古人尚实事,而不尚空言,故觇国者以四维为先。”㊺钱大昕的治学以“实事求是”为宗旨,并不墨守汉儒家法,这篇《廉耻》就暗含了现实士大夫阶层失去礼义廉耻的一幕,“礼义廉耻”在经学大师眼中是“国之四维”,是“重中之重”。而“礼义廉耻”源自于后天的培养还是先天人类的本性?焦循《孟子正义》云:“正义曰:孟子道性善,谓人之性皆善,禽兽之性则不善也。禽兽之性不善,故无此四者。禽兽无此四者,以其非人之心也。若为人之心,无论贤愚,则皆有之矣。孟子四言‘非人’,乃极言人心必有此四者。”㊻焦循认为“礼义廉耻”是人之本性,人人皆有之。正如《孟子正义》云:“正义曰:四端之有于心,犹四支之有于身,言必有也。”㊼并引毛氏奇龄誊言补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言仁之端在心,不言心之端在仁,四德是性之所发,藉心见端,然不可云心本与性。观性之得名,专以生于心为言,则本可生道,道不可生本明矣。”㊽焦循同意毛奇龄的观点,认为四德是本性具有,人人本性都具有“仁义礼智”。

(二)仁义之道,关乎教化

《花部农谭》列举的花部剧中的反面人物司马师、陈世美等是不是天性就不具备四德?艺术的真实也来源于生活的真实,历史的真实,而如何解释生活中、历史中的反面人物?焦循认为无论是历史中还是生活中的人的本性都是可以弃恶从善的,人是可以自己变通的,认为“盖人性所以有仁义者,正以其能变通,故性善;物不能变通,故性不善,岂可以草木之性比人之性?杞柳之性,必戕贼之以为桮棬;人之性,但顺之即为仁义。故不曰戕贼性以为仁义,而曰戕贼人以为仁义也。比人性于草木之性,草木之性不善,将人之性亦不善矣。此所以祸仁义,而孟子所以辨也。杞柳之性,可戕贼之以为桮棬,不可顺之为仁义,何也?无所知也。人有所知,异于草木,且人有所知而能变通,异乎禽兽,故顺其能变者而变通之,即能仁义也”㊾。其中孟子所谓“顺性”,即中庸所云“率性”。焦循认为人性哪怕有恶的一面,也可以改之,如《花部农谭》云:“妻跪曰:‘妾当他去,死生唯命;儿女则君所生,乞收养之耳。’陈意亦怆然动。再三思之,竟大詈,使门者挥之出。”㊿作为负心汉的陈世美并非铁石心肠,只是被封建制度下的特权迷惑了内心,其人性之怆然悲恸并非是虚情假意,而是发自内心,才有了后来的追悔之意。焦循的花部基调虽源于元剧的悲歌慷慨,但已不同于元剧的慷慨内涵,而是集中于人性道德的诠释,赋予了花部剧目影响人心,改造世态的职责。

总之,焦循一方面传承朝廷推崇雅部的谈忠说孝、观感劝衍的戏曲精神,另一方面却对花部声腔的血气慷慨有所保存,同时赋予了自己独特的儒学思想,认为夫妻之道尤为重要,强调夫唱妇随,从一而终,因为夫妻之道决定了君臣之道,而君臣之间却忽略了君主之道,强化了臣子之道,目的是为了维护封建社会的安定;至于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关系,更多的是从“情”考虑,认为唯有“情”可以解决“理”与“法”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强调血统论,认为天伦大于人伦,因此比较看重兄弟之情。《孟子正义》的思想贯穿于《花部农谭》的始终,此时的经学已不同于清前期的纯考证流派,而由“训诂”转向“义理”,通过对花部剧目的选择、评点,让经学的内涵渗透到民间戏曲中,也能看出焦循对乾嘉儒学伦理的重新解构。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③④⑩⑪⑱⑲㉓㉗㉚㉝㉟㊷㊿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三集)[M],安徽: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643页,第677页,第476页,第473页,第476页,第477页,第473页,第477页,第478页,第476页,第475页,第478页,第472页,第477页。

②宛志文等《汉语大字典》[M],湖北: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23页。

⑤⑥㉒㉕㉖㉘㉙㉞焦循《雕菰集》[C],阮福岭南节署刻本,清道光四年(1824),《词说一》(卷十)、《琳雅词跋》(卷十八)、《翼钱三篇》(卷七)、《甬江弃妇行》(卷二)、《翼钱三篇》(卷七)、《愚孝论》(卷八)、《使无讼解》(卷九)、《良知论》(卷八)。

⑦⑨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525页,第2493页。

⑧欧阳修《新唐书》(卷一百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139页。

⑫陈亮《龙川文集附辨讹考异1-6册》(卷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31页。

⑬叶适《习学记言序目》(下)[M],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78页。

⑭杨明照校注《文心雕龙校注》(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44页。

⑮李百药《北齐书》(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6页。

⑯吕思勉《中国通史》(第三十六章)[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64页。

⑰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48页。

⑳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五十)[C],阮福岭南节署刻本,清道光四年(1824)。

㉑赵尔巽《清史稿》(34部)[M],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页。

㉔郭松义《伦理与社会——清代的社会婚姻关系》[M],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社,2000年版,第401页。

㉛㉜戴炎辉《中国法制史》[M],台北:三民书局,1947年版,第258页,第259页。

㊱杜佑《通典》(卷九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00页。

㊲毛岳生《休复居诗文集》(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2页。

㊳㊶㊻㊼㊽㊾焦循《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22页,第826页,第234页,第235页,第235页,第734页。

㊴檀作文译注《颜氏家训》[M],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7页。

㊵毛宗岗评订《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上)[M],济南:齐鲁书社,2014年版,第131页。

㊸许慎《说文解字注》[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878页。

㊹夏征农等《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02页。

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八)[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3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