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英与清初醇雅诗风

2016-09-28 21:04温世亮
文艺评论 2016年12期
关键词:张英诗学

○温世亮

论张英与清初醇雅诗风

○温世亮

张英(1637年—1708年),字敦复,一字梦敦,号乐圃,晚号圃翁,谥文端,江南桐城(今属安徽)人。康熙六年(1667年)进士,康熙十二年(1673年)以翰林编修充日讲起居注官,康熙十六年(1677年)入直南书房,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是一位深受康熙皇帝器重和爱护的政治人物。其实,张英不仅拥有优越的政治地位,而且具备了较高的文学才华,并取得了一定的文学成就,《四库全书总目》“《文端集》提要”便称他“遭际昌辰,仰蒙圣祖仁皇帝擢侍讲幄,入直禁廷,簪笔雍容,极儒臣之荣遇”,诗文作品亦不乏特点,“虽未能直追古人”,“亦无忝于作者焉”①。至今流传下来的张英文学作品,尚有《笃素堂文集》十六卷、《笃素堂诗集》七卷、《存诚堂诗集》二十五卷,以及《存诚堂应制诗》五卷等。

不过,目前学术界对张英文学的研究尚未深入,相关的文学探讨还留有较大的空间,例如,张英的诗学旨趣、张英的诗歌创作,及其与清初醇雅诗歌风尚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均有作进一步厘清的必要。对于深入探讨桐城文学、清初诗坛生态,乃至清代文学的发展演变等问题而言,这一工作都有其积极意义。

一、性情世运,本乎礼义:张英的诗学旨趣

张英并没有专门的诗学论著传世。不过检其本集,论诗之语却是非常的丰富,上至康熙御制、士夫清吟,下至村夫野云、闺门诗咏,每见其评点和指摘。这些言说,虽然散见于文集序跋,但观点却较为统一,与他的学术思想、创作实践以及时代风会等相联系,并表现出一定的体系性。就张英的诗学旨趣,我们可从两个方面展开具体论述。

其一,将情作为诗歌创作的根本。张英论诗强调情感投入,要求诗人能以情运诗,能于诗中见出诗人的情志。因此,诸如“性情”“性灵”“精神”一类的词语,便成为其论诗的关键词。一方面,他将有无“情”作为评判一个诗人能否被称为真正诗人的前提条件。在《云圃诗序》中,他说:

今之为诗者最众,必先辩其为诗人之诗,而后诗可以论也。诗人之言,思曲而语新,词近而趣远,状难名之景若接于耳目之前,述难言之情如见其欣戚之貌,脱唇离吻,浏漓顿挫,经营于一字之间而曲折乎万物之表,故古今人有一篇一韵而千载传之不及者,其言则诗人之言也。其气味缠绵于偏什之中不可得而名状,如兰蕙之芳泽,名泉之清冽,奇石之肌理,物各得于其天,不可得而强也。②

古有诗人之诗、文人之诗、学人之诗之谓,而张英似乎更钟情于以情融于诗的“诗人之诗”。在此,他认为情不可以伪饰,只有那些具有真情而且能借助于万物并以不同的方式将之融入字里行间的诗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诗人,也就是他所谓的“诗人之诗”。另一方面,他同样强调诗歌应该具备承托情感的载体功能。他先是从小处着眼,在《南汀诗集序》中宣称“唐宋人诗皆出于性灵”,并且分别以陆游诗、杜甫诗的“沈挚处,亦不相远”为个案,予以佐证。③同时,他又能于大处落笔,在《聪训斋语》中进一步指出,“古人终身精神识见,尽在其文集中,乃其呕心刿肺而出之者”,而且将白居易、苏轼、陆游等著名诗人的诗歌作为典型,称述他们“自少至老,仕宦之所历,游迹之所至,悲喜之情,怫愉之色,以至言貌謦欬,饮食起居,交游酬错,无一不寓其中(诗)”;相反,对“世人于古人诗文集不知爱,而宝其片纸只字”④的做法,他却甚不以为然。与此同时,张英认为情感不仅仅是引发诗人进行诗歌创作的动机和源泉,而且还应该具有感发读者情思志趣的牵引功能。在《潘木厓诗集序》中,他称:

蜀藻诗少宗少陵,中年沉酣于香山。少陵雄浑苍深,体兼众,香山排宕洒丽,自为一家,要皆不束缚于声律比偶之中,独抒写其性情,务为极言竭论,穷变尽妍。凡所为忧乐欢戚之言,千古而下犹如即乎其人,见其事而闻其声。此则杜与白旨趣之所以同,亦即蜀藻宗二家之意也。⑤

借用前人“诗缘情”的表述来评价杜甫、白居易之诗。认为少陵、香山诗能流传千古为后世瓣香师法,原因正在于他们能将真实的情感熔铸于辞,并以此引发读者的共鸣,而不斤斤于声律、比偶等外在形式。应该说,张英这一见识的形成,至少跟以下两重因素相关。一是深刻的时代诗学背景。明末清初诗坛,延承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论而形成的摹拟因袭风习依存,而且甚为当时有识文人所诟病,钱谦益、吴梅村、朱彝尊等文学名流,就此症结,都曾作出过不遗余力的讨伐、批判。张英论诗,虽然尚未轻忽于外在形式的展示,但确乎又更重视诗人内在情感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其所持守的性情观,显然有其明确的针对性和现实性,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矫正当时诗坛摹拟因袭的不良风习而发声的。二是与张英自身的诗学经历有密切的联系。诚如清初著名文士陈廷敬《笃素堂文集序》所称,张英诗学于白居易、苏轼、陆游三家,且一生矢志不改其衷,能“迹其风流,会其神解,皆超然于自得之余,此其有意焉竞秀摛华,角一字句之荣名者哉?盖先生所蓄积者然也,穷达不易其操,约乐不改其度,故其得于心而溢于辞者,有不蕲然而然者矣”⑥。结合诗学旨趣来评价张英的创作,陈氏所言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张英以情论诗观的形成有其深厚的诗学祁尚作前提,又是以其创作实践为建构基础的。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张英也是一个虔诚的理学信徒。受桐城地域文化传统的影响,一如其《龙眠古文初集序》所言,张英读书治学均能“以六经为根源,以诸史为津梁,以先秦两汉文为堂奥,以八家为门户”⑦;事翰林讲官职,参讲经书每以“朱子本义为标准而诠解训释”(《恭进易经参解序》)⑧。所以,其论诗亦以儒家诗学观为基础,所言之“情”又是以儒家礼义为规范,追求性情之正,而未能超逸于儒家传统的诗教之外。其《陈问斋杜意序》有言:

少陵处君臣朋友间,情致缠绵真挚,好规讽人过失,而要不失其温厚之旨。遇一草一物,寥落不偶,必为之摹写其形状,而咏叹惋惜之,此少陵之意也。人苟非具深情厚意于伦类,交游之间视万物漠然寡情者,则不能言少陵之意。⑨

张英以“温厚”二字来修饰限定少陵诗之“情致”,显然是在强调诗人的“情”绝非漫无检束,同时又要受诗人主观的驾驭,并以礼义伦常加以操控。在其《履雪阁诗序》中,亦有类似之言说,只是那种借儒家的礼义规范来抑情约性的意识更见深刻、更见明晰了,谓:“《柏舟》《黄鹄》之诗,人所以弁冕乎《国风》与两汉,而非后世纷纷彤管玉台之所得,兢其贞洁之操,盖发乎情,止乎礼义,动乎天性而不能自己也。”⑩

其二,重视世运与诗歌创作的内在联系。据史载,张英“在讲筵,凡生民利病,四方水旱,知无不言,造膝前席,多社稷大计”⑪,缘于这种致君泽民的怀抱,他同样重视利用诗歌表现世间盛衰治乱的更迭变化,以发挥它的经世价值。他以文章关乎世运相倡,在《补岩居近科程墨选序》中称:

国家得人才之用,非仅词章、比偶、声律之学而已也。从来世运当太平之日,朝野清宴,民物恬安,则其文应之,亦必有鸿庞醇厚、邕和宽博之气。上以此求,下以此应,不谋而合,譬如春林之鸟,暖漾之鱼,不自知其声音之和而泳游之适,暄融之草木不自知其枝叶之扶苏,华实之昌茂,必无有激楚噍杀之音,萧槭寒枯之色足以奸乎其间。汉之极盛则有董子、贾子之文,唐之极盛则有许公、燕公之诗,类皆典硕敦厚,足以养国家长裕之气,以蕴藏涵蓄其所不尽,断非末季文人之所能及者。噫,文章关乎世运,可不慎哉!

以汉唐盛世的懿荣典则为模范,以末季文人的枯槁噍杀为戒律。在此,他俨然以盛世荣臣的姿态,呼吁通过典雅和平之音来渲染王朝的修明之治,并以此来充养国家长盛不衰之气。他既要求诗歌反映出鸿庞宽博的盛世面貌,又强调诗歌必须为国家的持久强大服务,言之凿凿中,充满了儒家的事功追求,从中确乎能体察到他那浓重的社会担当意识,而并非专为歌功颂德而发论。

张英《笃素堂诗集》卷三有一首题名为《读元道州〈贼退示官吏诗〉慨然有作》的五言古风,云:

我爱元次山,诗篇自简质。短章如长谣,仁心自洋溢。至欲委符节,甘心就鱼麦。昔人志康济,岂云耽暇逸?置身君民间,无能澹忧恤。汗颜拖长绅,不如腰带铚。贤哲耻旷官,斯义久萧瑟。谁无湖畔山,浩歌抚遗帙。

徐璈称:“读此等诗,可以见公忧乐之怀,居高处崇,能以行藏为膏泽也。”⑫其实,对于此诗,我们也可以将它当作论诗诗来读。元结乃开唐代“新乐府运动”先声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创作继承“美刺”传统而不乏温柔澹折的韵致。显然,对元氏其人其诗的推崇,实际也从一个维度反映了张英的诗学旨趣,是其“文章关乎世运”思想的侧面表达。当然要注意的是,这一见解与其以情论诗观一样,也是以儒家传统的诗教作为渊绪和准则的,既遵循其礼义规范,又符合其“温柔敦厚”的审美理想。正因如此,加上盛世初显的时代格局,以及久居于廊庙的经历,也使得在张英诗集中那种事关民生而鞭辟及里的作品并不多见,相反更多的是基于时代人生而发出的盛世清吟,而缺少那种批判社会现实的强劲力度。但是,立足于当时的清宴盛世而言,借助于这些作品,我们仍可以看到张英诗论所具有的时代基质,其背后所蕴藏着的文化价值一样厚重。

综上可知,张英论诗以礼义为本,既重视情感的投入,又强调诗歌与世运的关联。作为康熙朝重要的文学侍从之臣,其论虽然未能突破儒家诗学规范,但也因此具有了一定的精神内涵和时代气质,在当时尤其是那些馆阁词臣中自有其典型意义,其所具有的诗学乃至于诗史意义同样勿容轻忽。

二、台阁山林,典雅和平:张英的诗歌创作

张英今所存诗歌,主要有《存诚堂诗集》二十五卷、《存诚堂应制诗》五卷,以及《笃素堂诗集》七卷,卷帙不可不谓浩繁。据张英《存诚堂诗集诗集自序》,《存诚堂诗集》所收乃“顺治乙亥年以迨康熙壬申约略凡三十四年”间作品,《笃素堂诗集》为康熙“癸酉以后诗”⑬,《存诚堂应制诗》则为扈从雅颂之什。今从题材内容和艺术风格两方面,就其诗歌创作予以分析。

张英诗歌创作的题材非常广泛,内容也较为丰富。关于张英诗歌创作的题材内容,有学者曾将它划分为应制、即事述怀、咏史怀古、闲适情趣、状景抒情、离情送别、规劝励志等七大类别。⑭这一划分,固然还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内容交叉,或者说重复,但是大体也与张英诗歌创作的实际相符契。不过,在《存诚堂诗集自序》中,张英称“自幼至老,多好言山林、农圃、耕凿之事,即与人赠答往来、游历之所至,亦不能离乎此。迨年五十以后,山林之思愈迫,引退之思愈急,每不惮其言之重复,而恒苦出于不自觉……余自弱冠,即抱此志”,继而又言:

夫诗以言志,虽中更出处进退而无中变其志之事,洵如此,则其诗可知矣,则其人可知矣。余诗谫鄙,固多重复,而自少至老,止言其志之所在而无暇计论工拙,聊可免于读其诗不知其志之所在云尔,敢云望古人之堂奥哉?⑮

由上引可知,除应制诗之外,其它几类又是以山林田园之思为中心进行编次,在张英看来,这与他自己历久弥新、至老不衰的志趣正相吻合。以《存诚堂诗集》为例,便是以《拟古田家诗》八首开篇,又以《秋日退直》——“好将半闲日,对此一秋花。月夕明朝是,垂簾候彩霞”——作结,首尾之间虽然也夹杂了诸如游历、赠答、唱酬、题画一类的作品,但透过字里行间,我们又不难觉察到那种浓郁的林下之想。兹举以下两首:

虎山桥外柳溪斜,接屋连村学种花。自是山田收获少,梅园桂圃是生涯。(《入邓蔚山》九首其一)

湖海人归已廿年,卜居犹待卖文钱。欲谐禽向三山约,须觅枞江二顷田。花雨红时携锸往,荷香深处抱书眠。翦镫频话家园好,未遂沧浪意惘然。(《送钱饮光归里门》)

前者记游历,后者述送别,在情感上因诗人所处时境的不同,两者固然存在忧乐之悬殊,但若就山林田园情趣而言,彼此又是完全相通的。

总体而言,张英的台阁应制诗和那些浸淫山林情思的作品数量最为厚实,也最为艺林所称道。惟其如此,以两台阁、山林一类的作品为中心对张英诗歌的艺术风格进行观照,无疑是最合适不过了。

综观张英一生,久直南书房,事讲筵职迨几十年,深得康熙皇帝荣宠。而康熙皇帝“幸南苑”,必命张英“扈从于行宫,进讲诏,献南苑赋”,“每巡行必侍从”,叙论天下,奉旨进诗,成为太平气象的秉笔描绘者。今留存下来的《存诚堂应制诗集》,可以说便是其“际昌时,遘景绘”(《讲筵应制集序》)⑯的记录。关于张英的应制台阁诗歌,《四库全书总目》“《文端集》提要”称他生逢于盛世,侍讲禁直,深得皇帝荣宠,“矢音赓唱,篇什最多。其间鼓吹升平,黼黻廊庙,无不典雅和平”⑰。其实,这样的作品在《存诚堂应制诗》中确又是俯拾即是,馆臣之评骘实不诬。如《夏日从幸景山蒙恩书赐御制诗一章恭纪》一首,无论结构布局,还是内容抒写,亦或审美表现,内中所有的雄丽景致的描绘,无不笼罩在“圣慈挥宝翰,丽句写银钩。盛事诚希遇,深恩岂易酬。同分圭璧彩,千古照沧洲”的感喟之中,足称“娴雅懿美”盛世元音的典范。所以,后来徐璈将张英与唐代的张说和宋璟相提并论,称此诗“典重肃穆,布置亦周密,有初唐张燕公、宋广平气象”⑱。也正因如此,一如沈德潜所谓“本朝应制诗,共推文端,入词馆者奉为枕中秘”⑲,张英的台阁诗也深得官阁大臣的宝爱和扬誉。

至于那些饱含山林、田园之思的作品,实际最能体现张英温纯和雅的人格性情,清微淡远,既展示张英的诗学旨趣,又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其诗歌创作的水平。因此,这类作品同样受到历代文人的青睐。陈廷敬《笃素堂文集序》便从性情与诗歌创作的关系出发,对张英诗歌作出了总体性的评价,称其“神明寄托尝独在于邱中、田间、野云、流泉岑寂之地。既操笔内庐,暨均衡台席,以经术润色廊庙,浃鬯幽遐,时以其意发为歌咏。高文清思,孤行独赏,田家渔夫,樵夫牧童,则储公之格高调逸,趣远情深也。在泉成珠,著壁成画,则辋川之秀词雅韵,意惬理精也”⑳。在《问花楼诗话》中,陆鉴更是将张英与王维、孟浩然等相媲美,称其“所为田家诗,淳古质朴,王、孟不及”㉑。而当时著名的馆阁文学词臣韩菼,则选择张英的具体作品作为议论的生发点,对其诗歌展开了分析,尝谓:

公(张英)归,有园林之适,作《芙蓉双溪图记》,系诗二十六首,胜情至致,读者有褰裳之思。㉒

众所周知,《褰裳》乃《诗经》中一首,采自郑国的民间歌谣,表现女子在追求爱情中的泼辣奔放,但行文却简洁凝练,纯用白描手法。显然,韩氏所谓的“褰裳之思”,不仅指向张英旷达的性情,也指向其诗作不事雕琢而素净端庄的艺术表现。

又《拟古田家诗》八首,既是《存诚堂诗集》的开篇,又是张英的得意之作。试看其一一首:

柴门拥溪水,溪响无朝昏。农夫荷锄倦,独倚秋树根。顾我田畴好,念我桑麻繁。脉脉不能语,感兹风雨恩。风雨岁时熟,古俗今犹存。遥指烟生处,亲戚满前村。稚子驱鸡犬,夜来忘闭门。何以酬清时,努力从田园。

对此诗,沈德潜作如是评:“感风雨恩,忘宠辱念,寻常田父有此襟抱耶?题云《拟古田家诗》,公之寄托,盖在陶处士一流人矣。”㉓诗描写自然景象,抒发田园情怀,叙述农家和谐的生活,古朴平淡。就整体而言,实不乏陶渊明《归园田居》的意境,最能体现诗人亲近田园、向慕山林的情怀。而《田园杂兴》五首,全用六字句,如其一“买畚偶来城市,祀神一着衣冠”“车马不闻叩户,鸡豚自识还家”、其三“今岁秋田大稔,稻苗高过行人”、其五“磕饷并携稚子,采桑不摘闲花”,同样是以冲淡洗练的笔墨抒写日常田园生活情趣,语意亲切,如道家常,即便是恃“性灵”孤傲一时的袁枚,在读过后也要发出“公终身富贵,而诗能淡雅若此”㉔的感慨。

综而言之,就艺术表现而言,张英的诗歌既有雍容典雅的台阁气象,也不乏清新写意的山水田园风情。而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创作又是与“温柔敦厚”的诗学传统相统一的。赵士麟尝序《笃素堂文集》,称其诗文“滃然而云雷兴,沛然而河海流,蔚然而蛟龙升,彪然而虎豹腾,煦然而百卉滋秾丽之极,固若未易得其涯涘。及其造乎平淡渊微,则又若太羹玄酒,不假调腼而至味自具”㉕。由前文分析来看,赵氏所言并非过誉之辞,实将张英诗文典重醇雅与古朴和平兼具的特点作出了辩证概括。

三、大吕黄钟,竞鸣迭奏:张英与清初醇雅诗风

在统治者文治策略的引导之下,“清真雅正”的审美观逐步演化成为清初诗坛的一大风尚。从某种意义而言,作为皇帝文学侍从之臣的张英,无疑是清廷文治策略的见证者,也是这一风尚兴起、发展的鼓吹者和执行者,在其中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就此问题,我们可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讨论。

首先,张英的诗学观点及其诗歌创作与清廷的文治思想相统一。进入康熙朝,政治社会已开始显现出清明之象。以此为契机,康熙帝继承“稽古右文”的家训,强调“治道在崇儒雅”,重视“诗赋词章”的治道功能,㉖广揽文学之臣入驻词垣,积极引导清真雅正的文学风尚。在《升平嘉宴同群臣赋诗用柏梁体自序》中,他更是向天下发出“朕发端首倡,效柏梁体,班联递赓,用昭太平盛事,翼垂不朽”㉗的诏令,自觉地担当起“盛世元音”的主持者。与统治者的文治思想相适应,在诗学理论上,张英讲究“性情”,重视“世运”,又以儒家“礼义”相制衡,以鸣国家之盛,俨然步趋于康熙皇帝的文学规范;创作上,他同样能遵循“温柔敦厚”的审美传统,诗歌创作每每见出“典雅和平”的面貌,堪称清明广大之音的范本,而他的应制作品,更是被“入词馆者奉为枕中秘”。这样的表现,实为张英参与到清初“清真雅正”文学风尚的引导行列之中创造了有利的机会。

其次,张英内直讲幄、外秉文衡的身份为其引领清初诗坛风尚创造了客观条件。张英康熙六年(1667年)中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充日讲起居注官;康熙十六年(1677年)入直南书房,日奉康熙事“经史讲诵”职,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一时典诰文,多出其手”㉘,深得康熙器识和爱护。为官其间,张英又有过历任各级科考主考官、同考官和分校礼闱的经历。从某种意义而言,特殊的身份决定了张英会有“鼓吹升平,黼黻廊庙”的动力和兴致,也决定了他在奖掖后进、引导诗文风尚等方面会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力,实际也是如此。一方面,他为康熙文治思想的宣扬不遗余力,以“文章关乎世运”相号召,力倡清明广大之音。在《丁丑会试录序》中,他称:

皇上万机之暇,即研穷六经,殚究诸史,博罗百家,游心翰墨,自晨兴至于夜分,祁寒盛暑,罔有间辍……诗书之气洋溢充塞,可谓极盛矣。是以以上之所向,下之所趋,潜化默孚,捷于桴鼓,宜乎海内文学之士,日新月盛,咸蔚然奋兴,而彬彬乎进于大雅之林也。㉙

另一方面,他也不断地向康熙引荐能延承正统的风雅文士,名震于有清一代诗坛的王士祯,即是其中典型。对于张英的知遇之恩,王士祯在《渔洋山人自撰年谱》中亦作出过极为明确的阐述:

康熙丙辰,某再补户部郎中。居京师。一日,杜肇余臻阁学谓予曰:“昨随诸相奏事,上忽问:‘今各衙门官读书博学善诗文者,孰为最?’首揆高阳李公对曰:‘以臣所知,户部郎中王士祯其人也。’上颔之,曰:‘朕亦知之。’”明年丁巳六月,大暑,辍讲一日。召桐城张读学(英)入,上问如前。张公对:“郎中王某诗,为一时共推。臣等亦皆就正之。”上举士祯名至再三,又问:“王某诗可传后世否?”张对曰:“一时之论,以为可传。”㉚

而王士祯于十七年(1678年)应康熙“召试”,并最终授职于翰林,亦得力于张英尤多。对此事,甚至还有“张文端代作诗草”㉛一说,这虽然有类小说家言,但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王士祯何以能就高位、改词林,张英可谓功莫大焉。王士祯早岁便以《秋柳》诗名扬宇内,顺治十五年(1658年)进士及第后却仕途偃蹇。他能以一部曹小臣授翰林院侍读学士之职,升迁为南书房行走,又通过《唐贤三昧集》等诗歌选本的编纂,大力倡导、弘扬“大音希声,药淫哇之习”㉜的“神韵说”,实际成为“清真雅正”文治理念的鼓吹者、规范者和参与者,而最终被誉为一代诗坛之正宗,这又离不开张英的延引和荐举。正因这样,后来张英的诗名虽然远逊于王士祯,但却一道被称作清初“盛世元音”的引导者。如清初人蒋便在其《清诗初集序》中称:

今上(康熙)藻思天纵,万几之暇,留神墨翰,日与台阁侍从诸臣,赓歌拜手。一时若高阳、宝坻、益都、真定、蔚州、昆山、定州、桐城、华亭、宣城、新城诸作者,莫不大吕黄钟,竞鸣迭奏。㉝

蒋氏文中所言及之“桐城”者,即是名噪于当下的张英的别称。文中“大吕黄钟,竞鸣迭奏”云云,不但概括了清初诗坛那种醇雅雍容的艺术特点,而且也对赵进美、李霨、徐乾学、张英、宋徵舆、施闰章、王士祯这些馆阁文学词臣,围绕着康熙皇帝的文治思想,在开启一代诗风中所发挥的作用、占据的地位作出了评判。后来,金天翮《张英廷玉传》亦有类似之言,其谓:“王士祯诗名满天下,而困于郎署。英延誉于上,得召试,改词林。而英亦著有《笃素堂诗文集》,粹然盛世之元音焉。”㉞结合康熙诗坛的实际情况,我们不难理解金氏这段语焉不详的评价,却又是一语双关,实为张英和王士祯的关系以及张英与清初“清真雅正”诗风的关系下了一个较为精简的断语。

最后,张英的诗坛影响也借助其后辈们的努力而得以传衍和扩展。张英家族科宦盛极一时,“自祖父至曾玄十二人,先后列侍从,跻鼎贵,玉堂谱里,世系蝉联,门阀之清华,殆可空前绝后已”㉟。一如政治上的世代清华,张英家族的文脉也是递嬗相继,不仅诗文著述宏富,而且多能秉承张英的诗学旨趣。伯子张廷瓒,与张英一起为康熙皇帝的近侍大臣,“诗情清隽,倏然出尘,时谓其燕许手笔,而兼冰柱、雪车之胜”㊱。仲子张廷玉,以讲官事康雍乾三朝,久执文衡,论诗崇尚“醇正典则”,反对“风云月露之词”,而每以“崇实学而黜浮华,明理义以祛放诞,信足以赞襄文治,津梁后学”㊲号召诗坛,创作亦与其父张英“相肖”,“秀骨天成,清新拔俗”㊳。季子张廷璐,尝督江苏学政九年,不但能以顺成和动之响弄诗为文,且以此启发士林,在乾嘉诗坛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以“温柔敦厚”相尚的沈德潜便是他的门下士。在《清诗别裁集》中,沈德潜便以诗坛祭酒的身份对张廷璐作出了这样的评价,谓:

心平者,多顺成和动之响。言为心声,不可强也。药斋公(廷璐),不干进,不务华,以介自矢,以诚感人,视学江苏九年,如和风着物,万类萌动。既久,士林犹歌颂之,宜发言为诗,比于水之潆洄,春之和盎,读者心醉,气夷而不自知也。㊴

乾嘉年间,张曾虔辑曾祖张英至兄张曾敞四世十人应制诗为《讲筵四世诗钞》十卷。以应制为选,诗钞标榜温柔敦厚的审美规范,自不乏醇雅和婉的面貌。而张曾虔此举,一则是欲借此来表达自己守先待后的忠敬意识,传承先辈所塑造的诗学传统;再则则是在为家族历代相承的“雅正”诗学观及其产生的影响寻求依凭。对张曾虔此举,后来诗家便有“故家乔木,地望犹存,巨集联珠,国华益广,诚承平之盛事也”㊵一类的论赞。应该说,这一论赞一方面较为贴切地概括了张英家族的诗歌特点,同时也对张英与清初诗歌风尚的内在关联作出了公允客观的评判。

结论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张英以朝廷文学重臣的身份“鼓吹升平,黼黻廊庙”,无论他的诗学旨趣还是创作实践,都与康熙皇帝的文治思想桴鼓相应,在清初醇雅诗风兴起和发展过程中发挥了馆阁词臣应有的作用,而他的诗坛影响,同样借助于后嗣的努力得以延展。显然,就张英的诗学作出初步的讨论,对以下问题的研究当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一是桐城张氏家族文学的研究。桐城张氏家族乃明清时期的文化望族,以科宦、文学享誉海内,英敏之才辈出,与清祚相始终,张英则为其中代表,是引导张氏家族文化走向繁兴的关键人物。惟其如此,通过张英诗歌成就的梳理论述,无疑为张英家族文学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有助于对张氏家族文学展开深入的探讨。

二是张英与桐城派文学关系的研究。目前有关桐城派的研究已成果甚丰,但张英尚未被学界重视,他在桐城派中的文学地位未得到正视,这并不符合桐城派的实际。其实,张英的文学观点和创作不仅与桐城派相契合,均以清醇和雅为规范;而且,张英也是桐城文学的鼓吹者,他尝为李雅等人所辑录的《龙眠古文》作序,力推“昌明剀直”“深醇奥衍”“温文尔雅”㊶的桐城地域文学传统;他又曾以“以是揽龙眠人才之盛,而以吾诗为嚆矢也”㊷为目的,组织像“两园唱和”这样的地域性诗会,以兴乡邦文学之繁兴,实际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完全有理由将张英乃至张英家族纳入到桐城派的范畴中,这无疑有利于丰富并深化桐城派文学的研究。

(作者单位:南昌师范学院中文系)

①⑰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346页,第2346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⑳㉒㉕㉙㊶张英《笃素堂文集》[M],清光绪二十三年桐城张氏重刊本,卷四、卷四、卷十六、卷四、卷首、卷四、卷四、卷四、卷五、、卷四、卷首、卷首、卷首、卷四、卷四。

⑪㉘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M],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13页,第213页。

⑫⑱徐璈《桐旧集》[M],,民国十六年景印本卷二十一、卷二十一。

⑬⑮⑯张英《笃素堂诗集》[M],清光绪二十三年桐城张氏重刊本,卷首、卷首、卷五。

⑭江小角、杨怀志《张英及其诗文述评》[J],《合肥工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13年第6期。

⑲㉓㊴沈德潜《清诗别裁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3页,第153页,第417-418页。

㉑㊳钱仲联《清诗纪事》[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637页,第796页。

㉔袁枚《随园诗话》[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59页。

㉖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康熙起居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97页。

㉗玄烨《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83页。

㉚王士祯《渔洋山人自撰年谱》[M],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82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第240页。

㉛昭梿《啸亭杂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3—254页。

㉜俞兆晟《渔洋诗话序》[A],丁福保辑《清诗话》(上)[M],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63页。

㉞钱仲联《广清碑传集》[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7-329页。

㉟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M],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3页。

㊱㊵徐世昌《晚晴簃诗汇》[M],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813页,第3356页。

㊲张廷玉《古文雅正序》[A],《澄怀园文存》[M],济南:齐鲁出版社,1997年版,第368页。

㊷钱澄之《田间文集》[M],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版,第304页。

南昌师范学院“博士科研启动基金”项目(编号:NSBSJJ2013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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