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自然道
——叶开访谈录

2016-09-28 06:03赵小华
关键词:莫言教材语文

叶 开, 赵小华



教育的自然道
——叶开访谈录

叶开, 赵小华

叶开,1969年生,广东廉江人,本名廖增湖,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获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学位。现为《收获》文学杂志社编辑部主任、副编审。曾编发莫言长篇小说《蛙》和苏童长篇小说《黄雀记》。两次获得 “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两次获得“鲁迅文学奖责任编辑奖”、三次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责任编辑奖”,此外,多次获得“小说月报奖”等各种编辑奖。

在《十月》《钟山》《大家》《花城》发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在《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等杂志上撰写数十篇论文,在《语文学习》《语文教学与研究》《教育家》《教师月刊》等专业教育杂志上发表几十篇反思语文教育的文章,反响强烈。2011年出版《对抗语文》(复旦大学出版社),全国各大报纸、网站及湖南卫视、凤凰卫视等都做过专题采访和报道。2014年出版《语文是什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获得《中国教育报》“2014年最受教师欢迎图书奖”。

2014年3月,叶开编著、凤凰联动出版公司出版的《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前两册《当代小说分册》和《综合分册》上市仅三天就销售两万套,一个月内加印七次、销售五万套。全国各大媒体纷纷作大版面专题报道,引起教师、家长和学生的强烈兴趣;《当代散文分册》《诗歌分册》(上下卷)和《现代散文分册》也已经出版。其中《综合分册》曾获2015年“中国图书势力榜”年度好书奖。

《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系列已进入全国各大中小学重点推荐阅读书目,得到全国多名语文特级教师的联合推荐。

“叶开推荐阅读书目”迄今做了700部优秀图书的推荐,并有详细推荐评语,已经成了广受家长、老师和学生欢迎的首选权威书单。叶开的语文教育思想,在基础教育界影响深远。

从繁华的淮海中路拐进陕西南路,经过一家名叫“从前慢”的咖啡厅,再转进巨鹿路,时间好像真的慢了下来。年代久远的建筑、异国情调的咖啡厅,在街道两旁不断闪现。几缕阳光从茂密的梧桐树叶的间隙中投射下来,给安静、清幽的道路增添了几分亮色。

推开上海市作家协会旁玛赫咖啡馆的大门,叶开老师已经沉静地靠窗而坐了。

没有过多的寒暄,我们的谈话直接进入语文教育。

倒挂在树上的“文曲星”

赵(小华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副研究员):叶开老师,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非常关注国内的教育状况。您上周(5月15日)发表的一篇关于高考前20天写作急支招的文章引起了轩然大波啊!您给考生们赠送了一粒“临时抱佛脚”的“高考作文速升法仙丹”,收到仙丹,有人欢喜有人愁。您为什么会开出这样一剂药方?这“仙丹”真那么灵吗?

叶(开 《收获》杂志社编辑部主任):你知道的,“得语文者得高考,得作文者得语文”。这是“高考界”的共识,充分说明了作文的重要性。

开这剂药方,起先是因朋友之需。我上两周在广东某市。晚上吃饭时,一位教育局领导跟我说起,他的孩子在市重点中学上学,初中作文写得还不错,上了高中后作文写得越来越不好了。他问我能不能抽出半个小时,跟孩子谈谈怎样写好作文?写作文是个大难题,只谈半个小时就要有效果,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也做不到啊。

但我略微思考了三秒钟说:好吧,我试试。

实际上我们谈得很融洽。四十多分钟后,高中生很高兴地走了。教育局领导说:没想到,叶开老师竟然可以从阅读开始,这么讲写作文。我说,这是我长期的实践经验,对于在小学初中阶段缺乏有效阅读积累的学生,这种临时抱佛脚的方法也非常有效。

前天我在杭州讲课,与来杭州东站接我的省语文教研员章新其老师说到这件事情。我说,写作文是有技巧的,但中小学作文教学都比较盲目。教师自己擅长“下水”写作的很少,又没有好的写作课教材可以参考,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因此,中小学作文的教与学,除了少数语文老师摸到窍门之外,大多数主要都处在“摸猫”状态,学生写作文很不稳定。我的办法是:“一本书、一名作家、一个时代……”

赵:这是什么意思呢?具体怎样操作?

叶:语文能力本应是一种综合的人文素养。但在今天的应试教育体系下,语文也变成了没完没了的刷题,既耗费了学生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又没有刷出好的效果。尤其是高考作文,通常做法是猜题测题套题,滥用名人名言好词好句,而通篇内容空洞、虚情假意。这样的作文,即使“不离题”,也只是“中等”作文,只能拿到平均分数。高考一分之差就会痛失名校,这样的“中等”作文在参加高考时完全不行。

语文的客观题,学生们在三年高中学习期间刷题都刷到头晕了。基本合格的学生大多知道王维王摩诘李白李太白,丢分常是课文以外的知识,没法答出来。这些我们不讲。占70分的作文,是难以把握的重中之重。满分要靠命,不能乱追求。但是要保证能考到58—63分的优秀线,语文分数就得很高。稍微注意一下结构、逻辑,还可能提升几分。

深入了解“一本书、一名作家、一个时代”的“深阅读”写作法,一名考生很有可能写出满分高考作文。对于初中生、小学生来说,这个方法也非常有效,可以说更加有效。

丰富有效的阅读,是中小学生写出好作文的核心基础。丢开阅读谈写作都是耍流氓。但如果在小学、初中阶段读书比较少,积累不够多,到了高中阶段怎么办?具体的做法如下。

第一,找一本你最喜欢的书,精读。读过了没关系,再读,然后又读。广东那个高中生喜欢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我问读了几遍?她回答说读了一遍。我说,只读一遍的书还不能算是很喜欢。一本书如果很喜欢,起码要读三遍以上。专业读者,甚至读十几遍。我建议她再读一遍,看看之前有哪些地方没注意到;然后,再读一遍。在读三遍的基础上,找英文原版读一遍。《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是以法国大画家高更为原型的。因此,要真正地深入理解这本书,还要对高更的人生有些了解,他的画和他的相关传记,都要看。

第二,了解英国作家毛姆的人生经历和其他作品,有时间的话可以延伸阅读他的其他名作(如《人性的枷锁》《刀锋》以及游记《在中国的屏风上》等)。毛姆曾不远万里来中国,去四川成都拜见一个拖着大辫子的中国老头辜鸿铭。为什么呢?我说,我不告诉你,自己找资料来看吧。作为一个资深的阅读者和毛姆爱好者,你要知道这些琐事和趣事。

第三,了解毛姆所处的时代,对那个时代的其他作家也要有些了解,知道个大概。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毛姆在干什么、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在干什么。还有,他同时代的作家如英国的萧伯纳、德国的托马斯·曼、法国的安德烈·纪德等,他们都在干什么。那个时代的中国、还有怪人辜鸿铭等,凡是毛姆知道的、认识的,都可以略微了解。明白一点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思想潮流,会知道毛姆对自然与人性的认识。

深入阅读《月亮与六便士》之后,写作文时就可以调用这部作品以及这位作家的资料来充实内容了。比如,某年广东作文题目是“心灵中闪过微光”,题目很抽象,很难写好。但我们运用《月亮与六便士》的内容,可以这么说:“当法国画家高更离开繁华而喧嚣的巴黎,来到南太平洋深处的波利尼西亚群岛时,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沮丧。就在那里,他碰到了一个塔希提姑娘。在塔希提岛上,他度过了人生中最丰富也是最珍贵的时期……”

如此类推,无论什么作文题,都可以套用。

赵:经过您详细解释后,这种方法的神秘感基本消失了。不仅如此,我感觉针对性、实操性都很强啊!

叶:对中国考生来说,讲阅读、讲写作,都最好有“可操作性”;不然很容易“空对空导弹”,什么也没打着。中国学生通常来说,最好选择“四大名著”。因为阅卷老师大多读过,没读过的也肯定知道(没读过四大名著的语文老师?哼哼!不配当语文老师)。你在高考作文时,恰当地引用“四大名著”的内容,他们都会知道,很容易产生亲切感。

上海特级语文教师余党绪说,他有个学生特别喜欢《水浒传》,对其中的内容了如指掌,说什么都知道;写作文时,无论什么题目他都能绕啊绕的绕到《水浒传》上。他的作文说理时很有逻辑,资料很明确,行文有说服力。高考时,这位同学写出了满分作文。

如果你对《水浒传》如数家珍,在写作时能够恰当地引用,并逻辑合理,即使不能满分,也有把握达到优秀等级的分数。确保语文考试高分,基本就可以于考试中立于不败了。

昨天下午,我在杭州江干区采荷中学讲《人工智能时代的创造性写作》,谈了一堆万物互联、纳米技术、大脑扫描、人机结合生命、碳基生命和硅基生命等杂乱的内容,最后谈到《西游记》。这个转弯,方向盘打得好像有点大,哈哈。我建议听课的六百多名初一同学,如果喜欢的话就精读《西游记》。什么叫做精读呢?就是除了吴承恩的《西游记》之外,你还知道朱鼎臣的《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杨致和的《西游记传》等相关作品,最好还知道丘处机等《长春真人西游记》、玄奘的《大唐西域记》等不直接有关但可以拓展认知的作品。当代的影视改编,如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早期的动画片《大闹天宫》、中央电视台版《西游记》、刘镇伟周星驰版《大话西游》、周星驰版《西游降魔篇》、新动画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新改编版郭富城主演的《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周润发等主演的新《大闹天宫》等。所有这些,都体现出了今人在今天的新解读。另外,现代作家新解《西游记》(如网络作家今何在写的《悟空传》)也可以了解;还可以看看《孙悟空的师父是谁》等优质网文,明白人们为何用“猪一般的队友”等方式来活用《西游记》这部经典。这样,你“知道得太多了”,写作文时,就言之有物、下笔如有神了。

赵:您开出的这剂药方看似不可理喻、不着边际,但其实还是以阅读为核心的,甚至更提出了深阅读、延展性阅读的要求。这应该是您长期关注阅读问题的阶段性总结吧?这其中,是不是也有您的一些成长经验和自我阅读体验呢?

叶:我的阅读经验比较“奇葩”,好像没有什么普遍性。不过,可以讲一讲。

我出生在广东省雷州半岛一个名叫坡脊的小镇。在那里出生、长大、游水、爬树,是野生猴孩,现实版的浪里白条,活生生的孙悟空。小伙伴们成群结队跋山涉水、采摘野果子、追杀小虫子,完全是无法无天、无拘无束;从来不好好学习,根本不认真读书;自然界就是我们的课本,小鱼小虾就是我们的老师。

我家有五棵枝叶茂盛的番石榴树。一到夏天,枝头上就结满了累累之果,由小到大、由青到黄。眼看着这果子生长,与我们的生长似有脉脉共鸣。父亲帮我们搭了一个树屋。有一段时间,我长期住在树屋上,再也不脚沾泥土了;再过一年半载,也许就会返祖了。很可惜,到八岁要上小学了,我被父亲牵着去了遥远的龙平小学。从此,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告别上树生涯。

我小时候是一个树上的孩子:身体狂野,内心空白。我面对的是文化荒漠,小镇里连一本像样的书都没有。20世纪70年代末,社会慢慢平静,复苏正常。我父亲虽然不是知识分子,但是他很尊重知识,一直鼓励我们买古典名著连环画;还让我在坡脊镇赶集日时,摆个小人书摊,与其他小孩子分享。

每逢一、四、七赶集日,坡脊镇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赶集日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刻。我会摆开一个大大的小人书摊:《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等成套连环画,《智取威虎山》《林海雪原》《地道战》《地雷战》等红色经典……整个镇十几户人家,只有我藏有如此丰富的小人书。每次我会挑几十本,一部分摆在竹篾席子上,一部分插在竹篾架子上,然后坐在小板凳上当老板。两分钱看一本小人书,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父母们带着孩子大老远来赶集,把小家伙扔在我摊前看书,又有趣又安全。在鸡、鸭、鱼、肉、蔬菜和果品中,我摆出一个竹席书摊,算得上是坡脊镇历史上的文化大事了。可惜没人记载。这个小镇在时间之灰中,已湮没,积满灰尘。

我在三十六万字的长篇小说《我的八叔传》里,几乎事无巨细地描写了这个小镇。它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和我的作品里。后来,这部小说被改编成了电影《引擎》,拍摄地点改在浙江温州楠溪江上游的林坑古村,那是一个富有深厚文化传统的地方。我老家坡脊镇区区十几户人家,根本无法与之媲美。电影里的场景,真是拔高了我的家乡。探班时,我看着那些江南竹瓦,感到很惶惑,很有点不好意思。

除读到“四大名著”连环画等小人书外,后来我又看了梁羽生、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在语文课本之外,知道了世界如此广阔而丰富。这些武侠小说虽然算不上是经典名著,但开拓了我的知识,拓展了我的思维。每次倒挂在树上,倒着看世界时,我从这些作品中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心中生出很深的敬畏和向往。我少年时代读金庸的《天龙八部》,完全不明白什么叫做“天龙八部”,也完全不懂佛经佛法佛教,但我知道了大理国、吐蕃、西夏、大辽。宋代四面受敌的那个大时代,在武侠小说里写得比《中国革命史》精彩多了,也生动多了。我的历史知识,竟然是从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里启蒙的。这算是幸运吗?还是悲哀?

后来,我算是把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读透了。20世纪80年代初进入大陆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如《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笑傲江湖》等,成为我们那个时代的精神大餐。

为了深入理解新派武侠小说,我也曾读了很多武侠以外的书,了解金庸先生的人生经历,知道他的阅读史;后来顺藤摸瓜又读了旧武侠小说如《三侠五义》《蜀山剑侠传》等作品。这种延伸性阅读法,使我的阅读比同龄人丰富得多。我的理解能力、我的分析能力,也因为阅读的相对更加丰富,而不知不觉中超越了大部分同龄人。

高考时,我几乎毫不费力地拿到了全县语文高考的最高分。

后来考研究生、考博士,我都是第一名。我可以高调吹一下牛。考试这个事情,我一直怕政治和英语,各门专业课如《文艺理论》《写作》等,这个真是轻轻松松,势如破竹啊。我完全可以大肆吹嘘。

我女儿在这方面对我略有点佩服,说:“爸爸是考神!”

其实“考神”什么的涉嫌吹嘘了。是因为我有好办法,又能更早地运用这种方法。

赵:您曾经说过:“我的童年倒挂在树上,丝瓜般慢慢长大。”您对语言有特别好的感觉。除了是《收获》杂志的编辑之外,您本人也是一位著名作家,有很多作品影响很大。从作家的角度,您如何看待令许多学生感觉痛苦的写作文这件事情?

叶:一个孩子长大后成为作家,可能是偶然的。这跟他的少年经验、跟他的人生际遇、跟他对少年时代的记忆是否深刻、跟他表达的意愿是否强烈,都很有关系。

我在小如芥子的坡脊镇出生,在默默无闻的龙平小学开始读书生涯,所有这一切都不值得一说;跟很多出身世家、甚至是某某圣人的第几代孙,完全不可以同日而语。坡脊镇总共只有一条黄泥街,南北横铺在镇中心,颇有些自然主义色彩。这条街平时温和,犹如邻家奶奶;一旦下雨,就会泥泞崎岖,完全变样。

坡脊街平时闲得连狗都无精打采,孩子们也无聊地倒挂在树上晃荡摇摆。我那时有返祖迹象,一天到晚都呆在树上,还搭建了舒适的窝巢,吃喝拉撒全都不愁。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变成一名作家的。只记得小时候,每当吃完晚饭,我们几个孩子就搬来小板凳,坐在枝繁叶茂的番石榴树下,静候父亲托着水烟筒过来给我们讲故事。他先用稻草编一根大腿粗的草棒,点燃,用来驱蚊;接着往水烟筒烟嘴上敷一撮熟烟丝,从稻草棒上抽一根燃着的草梗点着烟丝,咕隆隆吸上一口;然后,一股猛烈的水烟就从他两个鼻孔处喷出来,好像一列微型火车正在行驶。他问我们:“上回讲到哪里了?”“讲到薛平贵被樊梨花一枪挑起,摔到地上……”

我父亲讲故事全凭记忆,常常混淆了各种历史人物、通俗演义,让关公战秦琼、薛平贵恶斗樊梨花。我后来才知道,在寒江关和樊梨花打架的是薛丁山。

童年记忆栩栩如生,是很多作家的想象力源泉。

中外历史上,很多作家都来自乡村、农庄。写《彼得兔经典故事集》的比阿特丽克斯·波特一生住在湖畔,写《夏洛的网》的E.B.怀特一直住在农庄里,他们少年时代记忆中的山川、湖泊、飞鸟、树木都是文学作品中的重要元素。这种记忆,必须通过孩子们自由自在的探索才能累积起来,成为记忆中独一无二的宝藏。

现在的中小学生,每天被上课和作业耗尽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除此之外,还要奔忙于复习班、提高班、天才班等各种课外辅导班,他们的人生可谓毫无乐趣:没有时间玩,没有时间探索,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和家人一起旅游、放松身心。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简单到了贫乏的程度。对生活毫无经验、对世界毫无观察、对人生毫无感悟,内心只能是空的。在这样严酷的情况下,语文教师却一天到晚迫使他们写作文,这才是最大的精神折磨。很多小学生从写作文开始学会撒谎、懂得应付、被迫造假,更多小学生在语文教师的“唆使”下,用某一篇“模板文”去套用各种情形。空洞和苍白的表达,勉强写成了文章也只能是无趣无味的。《红楼梦》里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人生、对社会、对世界的感悟,对家人、对朋友的真情实感,才是写文章的坚实基础。而表达能力的形成,一方面需要词句训练,另一方面需要通过大量的阅读来学习前人的优美修辞。

以我之浅见,小学阶段阅读要紧,做人要紧,作文等而下之。人生有涯学也无涯。从我们的祖先结绳记事起几千年发展到现在的网络时代,几经沧桑变幻,有一点始终不变。即,古代文化典籍所承载的文明信息,在历经千年兵燹火焚持续毁坏后,仍得不断浴火重生,代代授受而薪火相传、绵绵不绝。一般小学生在阅读尚且空白时,难道不该向古人学习、向先贤取经,通过阅读而思考、感悟吗?在人生和经验几近白纸、在阅读积累还贫乏的阶段,教师不应该强迫学生频繁作文,发空洞之感慨、抒无名之情愫。一个人腹中空空,却要出口成章,岂不是强人所难吗?阅读贫乏会导致精神孱弱,这样孱弱的心智只懂得出口成脏。

一个人对抗语文

赵:如果不是因为要指导乔乔的语文学习、如果不是因此而发现了现行语文教育的诸多问题,您大概也不会走上一个人对抗语文、以一人之力编写语文教材之路?

叶:是这样的。我小时候阅读比同龄人超前。由于有大量的阅读积累,再加上学会了一些应试技巧,考试对我而言易如反掌。在高考时,我几乎毫不费力地拿到了全县语文高考的最高分。后来考研究生、考博士,我都是第一名。我可以说是真正的“学霸”,也曾在数十名语文教师面前自吹是“考试一流人才”。

但我还是认为,考试能力是人生中的次要能力,是一种次级技能。考试能力只能证明你在学校成功,但并不意味着你在社会上同样成功(虽然我个人非常不愿意使用“成功”这个词)。从我的经验来看,就语文学习而言,大量阅读经典的文学作品才是最根本的有效学习。别的父母在幼儿园阶段就提前教孩子认字的时候,我和太太则带孩子到处去玩。上学时,其他父母给孩子报名参加各种辅导班,我们什么班也不参加,孩子放学就回家。回家还是以玩玩具、画画为主;我们还陪她搭积木、讲故事、在地板上爬。别的孩子可能是大量刷题,相比之下,我的孩子是大量地有效阅读;别的家长在炫耀孩子认识汉字数量时,我的孩子认字虽然没有这么多,但是她更早地就能读大部头小说了。

我女儿在幼儿园阶段没有正式报名学过汉字,也不报名参加各种辅导班。周末与节假日,我们都是带着孩子到处游玩。女儿入学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我与太太都是文学博士,理论上应该是语文学习的高手。我们也想过,起码应付小朋友的小学语文、初中语文不在话下吧?可是,太太有几次辅导三年级女儿做语文作业,却被老师打上了大叉。女儿觉得大为不解,可能在心里也暗暗地对我们的文凭成色有点怀疑了。

这事让我感到怪异,于是开始研究她的语文课本,关心她的作业题目,还去听了孩子班上的语文公开课。这一听,不得了,我内心深处的蚂蚁窝都炸开了。

有一篇课文《智烧敌舰》,作业题目问,三国时期最足智多谋的人是谁?刚看完《三国演义》彩图本,乔乔写下了自己的答案:孔明和庞统。这个答案,也得到了妈妈的认可。没想到标准答案却是“诸葛亮”,于是孩子又得了一个大红叉。语文老师说,在小学阶段答案只能写诸葛亮或周瑜,写孔明也算错。

这算什么理由?这是什么语文?我第一次被孩子的语文教育刺痛。

三年级之后,写作文成了语文课上的重头戏。在老师的教导下,同班同学开始读各种“优秀作文选”,可乔乔看也不想看,语文课本也让她一点都不喜欢。她更不喜欢的是书包里的教辅书《一课一练》,这占据了她课后很多时间。

为了弄清问题所在,我拿起语文教材进行研读。一打开课本,我就发现,一些不说真话的作家的作品,不仅进了教材,而且还要背诵。更糟糕的是,一些原本是经典的作品,到了教材里被改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赵:现行语文教材存在一些什么问题?请您具体谈一下。

叶:语文教材存在着大问题,到了必须认真重视的程度。“对抗语文”不是我一个人的“惊世骇俗”的做法,而是实际存在的严重问题。很多一线教师的感受更深,都在批判这个问题。《中国青年报》曾刊发安徽省一县级中学教师赵成昌的文章《一线教师呼吁:落伍的语文教材尽快脱胎换骨》,也说今天的语文教材选材落后、内容陈旧等问题。

现行语文教材不仅是落伍的问题,而且完全违背中文母语的学习规律。一百年来,中文母语学习都走在错误的道路上;用教外语的方法来教母语,用无聊无趣的糟糕课文来浇灭孩子学习中文母语的热情。如那位安徽语文老师说的,大多数学生都讨厌上语文课。这不仅是语文教师的悲哀,也是中文母语教育的悲哀。

高考在即,前两天网上已经有报道,很多高中生在教室里撕毁教材。那些从教学大楼上抛撒下来的废纸,形成了这种强制性教育下的荒谬景观。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总共十一年(上海的小学是五年制)的时间,最后居然以这样一次类似上梁山式、近乎暴力的方式来进行告别。难道这种怪异现状,还不值得教育界深刻反思吗?

就语文来说,“语文大纲”一直存在核心不清、价值含混、培养目标意指不明等问题。在阅读与写作上,都缺乏真正的认识,而使得语文停留在“政治课本”浅层面上。

语文什么都是,偏偏不是语文自己。语文问题牵涉广泛,改变已经很难了。要真正变革,必须纲举目张,抓住核心,简明、扼要、可行。

“语文”本来就来路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因此,在具体的教学中,一直存在着瞎子摸象的情况。上海特级语文教师钱梦龙先生二十多年前就批判过教材,说老师们教了一辈子语文,到头来不知道自己教的是什么。

语文这门学科必须加以重新思考,重新理顺。相关的专家学者,也写过大量文章来探讨语文的重新“定名”问题。综合各种分析和讨论,我认为应定名为“中文”,确定为是一门中文母语学习课程。课文选文以古今中外优秀文学作品为核心,辅以语言优美、可读性强的哲学、历史、社会科学类文章。通过对这些作品的思辨性阅读,提高学生与教师的母语能力,包括口头表达能力和写作能力。

回过头来看我们现在使用的语文教材,很少人会去认真研究,选入教材的课文是不是千篇一律的道德说教?是不是板着脸强化磕头跪拜?这些课文哪一个青春活泼的少年会喜欢?中文母语教育不能完全变成道德说教,对传统要有思辨选择。中学本身有思想品德课,可以改成哲学课,较为系统地学习哲学、伦理学等课程。即便现在的教材有了一定意义上的“分流”,出现了“北师大版”“吉教版”“苏教版”“沪教版”等,但这样的分流还是没有摆脱“人教版”所形成的固定形式,仍然还有很多“假大空”和“篡改”的文章夹杂其中。即便是谈论爱国主义,也有更好的文章可以选择,比教材里那些胡编乱造、逻辑不通的课文好多了。我曾在自己编写的《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中,收录了巴金先生的散文《西湖》。这篇文章是巴金先生《随想录》里的重要作品,写了与西湖有关的英雄,岳飞、秋瑾等……情感真挚,语言准确、自然、质朴。读这样的文章,才能得到情感教育和语言审美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回到中文母语课程本身,我还是要强调:母语学习的核心是阅读优秀文学作品。通过大量有效的阅读,完成基本的修辞教育,而做到辞达意明、表达清晰。

目前,几乎所有课程专家、资深语文教师,都在讨论语文时回避中文母语教育的核心问题。有些课程专家脑子里长期运行着工具性思维,不敢提到、甚至想不起中文母语教育的核心就是学习中国优秀文学作品。这门课程,核心就应该是《中国文学》。

我刚刚与某出版社达成了共识,准备编写一套新体例的《中国文学》,供小学、初中、高中的国际课程学生学习。只要有合理的阅读积累,再加上有效的写作训练,母语学习都会达到厚积薄发的效果。

中国古代有丰富的文学宝藏,如果教材编写者阅读不广,不能以更丰富的视野来学习,就不会选入那些有趣、有味、故事性强、令人爱读的文言作品。而现当代作家中,适合选入中文母语课程里的作品也非常多。现代文学历史中,文学大师李劼人先生被故意忽略。他的长篇小说《大河三部曲》是现代文学中的顶级杰作,语言典雅、人物性格鲜明、结构精心、叙事生动,非常合适选入课本。当代作家中,张贤亮、黄永玉、莫言等,写作上语言风格卓越,都有适合选入教材的作品。黄永玉先生的《凤凰城》,写湘西风情于儿童世界,语言结合现当代之菁华,晶莹剔透,极其活力,令人读来津津有味,是最美现代汉语之一。

赵:您的《对抗语文》,将公众对语文教育长期积累的负面印象激发出来,引发大众热议。在指出语文教育存在的种种弊病之后,您还做了建设性的工作,开始以一人之力编写语文教材。

叶:《对抗语文》有一个副标题:“让孩子读到世界上最好的文字”。揭露和批判是容易的,但我提倡自我的疗救。我要把批判转移到建设上,从有效的阅读做起,疗救自己的孩子遭到小学语文教材“伤害”的心灵。在这样思考的过程中,我开始自己选书目,编了一套系列丛书《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

赵:您编这套书,入选文章的标准是什么?书名起得很不客气哦!

叶:书名什么的,也别太紧张。我们编书写书卖书的,总要起个好书名啊。再说了,我的书又不能真的叫做语文教材。这个名字,被各地教委占着,我可不敢取啊。

我编写《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有自己的认识,也有自己的核心体例。巴金先生在《随想录》里多次谈到“人道主义”,提倡“人的教育”;我母校的钱谷融教授也强调说:“文学是人学。”

作为人类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文学的核心价值是“人道主义”。我选的这些文学作品,都闪耀着“人道主义”的光辉,关心、同情普通人的生活,贴近广大读者的灵魂,呈现“真、善、美”的丰富内涵。现行语文教材在选文时,则更多强调“道德教化”“政治性”,类同于政治教科书。有感于现行语文教材脱离当代文学创作的现状,我针对性地选编1980年代以来当代文学的优秀作品。只要语言优美、表达自然,都可以进入我的选材范围。在散文分册里,我就选入了一篇网文《孙悟空的师父是谁》。小说分册中,我也选入了四篇名家中篇小说,例如莫言的《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等。这在现行的中小学语文教材里也从未有过,因为这些教材几乎是莫名其妙地,都不选长文章。好像语文教材,必须在两千字以内是一个什么定律似的。但从来没规定说,语文课本不能选中篇小说啊。

我一直主张学生、尤其是中学生,要学会阅读长文。所谓长文,是指五千字以上的文章,或者小说。有些孩子,如我女儿,小学二年级就能阅读整本的《哈利波特》了。但是,直到高中,孩子们的课本还只是短小粗糙无趣文。

我具体解释一下《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这是一套系列丛书,分为综合分册、当代小说分册、当代散文分册、现当代诗歌分册、现代散文分册等。现代小说分册也早已经编写好了,只等待出版方编辑出版。目前我的计划表中,是在编写古代散文分册和古代小说分册。

综合分册分为“幻想”“文学变形记”“动物”“人与事”四个部分,选入梁实秋、莫言、王小波等众多中国作家的优秀作品,以及卡夫卡、E.B.怀特、宫泽贤治等世界大师名作。

当代小说册分为“学校”“时代”“人物”“历史”“少年”“科幻”六个部分,选入王安忆、莫言、苏童、余华、阿来等众多中国作家的优秀作品。

当代散文册分为“怀念”“新解读”“写朋友”“读书乐”“爱生活”“人世间”“少年游”七个部分,选入沈从文、余华、刘瑜、叶兆言、李西闽、柴静、李承鹏、李娟等众多名家的优秀作品。选入的散文比较宽泛,不局限于游记、抒情、记叙,亦将哲学、历史、文化、科学各类文论和随笔选入,并包括书评、影评、议论、杂感、演讲等。这些应用类文章不仅对中学生、大学生具有很高的实用价值,也更有利于扩大他们的阅读视野。

与现行语文教材的编写方式不同,这套书的体例比较特别,这也是我整个构思过程中最花工夫的地方:我采取了一种进阶阅读与写作的指导模式。

以小说分册为例,每篇文章前,有详细的作家介绍及精短的阅读提示;正文中则采取了类似批注的形式,不时插入分析,提请读者注意此处的精彩用词、人物塑造手法、情节叙述等的阅读引导;文章结束后,则会有一两千字的整体分析思考与发散性提问,引导读者体会如何在写作中留有适当的想象空间、学会处理“戏剧化”场景、尝试运用精妙的比喻、掌握平实的叙事基调、学会在思辨中进行思考;最后,还辅以“延伸阅读”板块,推荐作家的其他经典作品作为扩展阅读。

至于你说的书名问题,这套书原来叫《一个人的教材》。现在的书名是编辑的意见,更加醒目,也更加有针对性。

我始终认为,孩子在“学习的黄金时代”中,只读到现行语文教材中的课文,就太单薄也太遗憾了。我希望通过这套书,让孩子知道教材之外还有更多更杰出的作品与更大的世界。这些作品充满着“人性”“人道主义”的光辉,贴近普通人的生活与灵魂,容易引发共鸣。

中国的语文教材有自己的发行体系,我并不奢望我的书能进入孩子们每天的课堂;但我希望有更多教授、作家跟我一样,试着独立为孩子们编写语文书。现在的很多课文承担着政治教化之类的作用,完全脱离了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现实,极大地误导了学生。

我编这套语文书的最大目标不是“打击”现行语文教育模式,而是给有心的家长和有反思精神的语文教师提供一种新的选择和一个不同的视角。

最懂莫言的作家兼编辑家

赵:您的身份比较多样,但每种身份之间又有着有机的联系。您是国内最权威文学杂志《收获》的编辑部主任,编发过莫言等国内一流作家的大量作品,获得过包括茅盾文学奖在内的各种编辑大奖。您是著名作家,出版过多部长篇小说,语言极有表现力,具有高超的文学品鉴力。您是作家中最著名的莫言研究专家,莫言研究专家中最著名的作家;是莫言研究权威专家、莫言唯一传记作者。您以作家、评论家、文学编辑家、莫言好友等多重内部身份发声,进入了莫言文学世界的最深处,找出了最动人心魄的景观。您当初是怎样开始对莫言的研究的?

叶:20世纪90年代初,莫言出版了长篇小说《酒国》(曾用名《酩酊国》)。当时我还在华东师范大学读研究生,从格非那里读到了这部作品,认为是一部杰作。但当时除了我和好友张闳、曹元勇等少数几个人之外,似乎没什么人关注。当时身居国外的诗人、评论家杨小滨写了一篇评论《酒国》的文章,另外还有一名科罗拉多大学的教授,好像也写了文章。后来,我和张闳、曹元勇就在一起聊,谈了一个下午,整理出了一份长达三万多字的“《酒国》对话录”,由张闳发给了莫言。但是那时候,我们也没什么地方发表这份长谈。莫言说,在《检察日报》的网站上发一下。后来就发在那里了。现在,好像已经找不到那个对话录了,很可惜。我们确实很喜欢《酒国》,也分析得很细致。

《酒国》的主要内容是这样的: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奉命到酒国市去调查一个特殊的案子——酒国市的官员吃掉了无数婴儿。到酒国市的人没有能经得起诱惑的,丁钩儿虽不断提醒自己不喝酒,最后却醉酒淹死在茅厕里。《酒国》中的官员之所以为官,不是因为他们才华高过他人,而是因为海量,并且食欲旺盛。吃的影响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你可以看到,身为作家,莫言一直十分关注现实。《酒国》对20世纪90年代的公款吃喝等不正之风进行了深刻批判,但也对禁绝这种歪风感到无奈无助。

《酒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反腐小说,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单一的意义指向。它的意义是滑动的、变幻不居的,在话语方式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反讽、戏仿和悖缪的手法。莫言在《酒国》中通过酒国酿造学院勾兑专业的博士研究生李一斗不断寄给作家莫言的小说,几乎将整个20世纪中国各种各样的小说,从《狂人日记》到武侠小说,再到魔幻小说、先锋小说之类都戏仿了一遍。莫言曾经说过:如果把《酒国》和《丰乳肥臀》进行比较,那么《酒国》是我的美丽刁蛮的情人,而《丰乳肥臀》则是我的宽厚沉稳的祖母。写于1989年的《酒国》不仅在中国几乎无人知道,而且也为国内的评论界、读书界所忽视。但莫言认为“它是我迄今为止最完美的长篇,我为它感到骄傲”。这是一部小说文体的“满汉全席”,它集侦探小说、残酷现实主义小说、表现主义小说、象征主义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武侠传奇小说、抒情小说、结构主义小说于一体。

赵:莫言问鼎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满足了国人的百年渴望,无疑是近年来文化界、文学界、出版界、语文教育界最为轰动的事件。听说某学者关于莫言的研究,从结构到资料,都与您的《莫言的文学共和国》很相似。

叶:这个事情我知道,不过也过去了。他的文章不标明出处,倒好像是我先抄了他的似的。事实上,我在华东师范大学读博士,最后做博士论文时,就选了莫言进行研究。而在论文正式写作之前,我跟莫言就很熟悉了,多年来有很深的交往。我还为《收获》杂志编发了许多莫言的作品。有些宣传里说,我是莫言唯一传记《莫言评传》作者、莫言研究最权威专家、写关于莫言和莫言作品图书的最佳作者。这并非言过其实。

我的专著《莫言的文学共和国》的写作,前后可以说历时十二年。不过,这本书的核心,是我的博士论文《沸腾的土地》,在出版时做了多次增改。你们可以在一些论文网上查到这部博士论文。

该书内容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对莫言的人生、创作、思想历程进行解析,配了大量一手的珍贵图片。有些照片甚至莫言本人都已经没有了,只保存在我这里。这部分具体包括:莫言的成长经历,揭示其从一个饥寒交迫的农村小孩到问鼎诺奖的传奇而曲折的人生历程;莫言的创作秘密,全景展示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这个虚拟“文学王国”的发展脉络,重点讲述蒲松龄、福克纳对莫言的影响;莫言主要作品和主要人物的速写。第二部分为二、三、四章,从文学史与中国现当代史背景出发,以莫言作品的“吃”“草根人物”“风景描写”等核心主题为纲,为读者揭示莫言对本民族的性格、历史以及文明进程的思索,透视莫言文学创作的思想脉络。这部分具体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第一,“舌尖上的共和国”:“吃”是贯穿莫言作品的主题之一。本书通过这一现象,把握中国历史、文化、人性深处的秘密。第二,“草根的国土”:高密东北乡的草根人物是莫言作品的主要对象,在他们身上,莫言倾注全部心血。本章深入地剖析这些人物,揭示出莫言对这个民族的历史、性格以及文明进程的思考。第三,“野性的风景”:本章从“风景”入手,探讨莫言在作品中所描摹出来的与众不同的文学风景等问题,包括受大众广为争议的“重口味”描写,从而更加深入地把握莫言创作的核心理念。第三部分为我从几百万字的莫言作品中节选出《大风》《上官团长的马》《会唱歌的墙》等八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选章,并进行赏析,对语文教育界选莫言作品进入课堂具有很权威的参考价值。《莫言的文学共和国》曾荣获教育部和《光明日报》十大推荐书。

赵:最近一次看见莫言出现在公众视野是在浙江大学,他与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先生对谈。你们经常见面吗?

叶:莫言老师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我们就没有见过。他太忙了,无数人围着他转,我就不去打扰了。这次他从香港来到浙江大学,与勒克莱齐奥先生对谈。他一早给我发了一个短消息,我就和太太赶过去了。众人散尽,晚上在酒店房间我与他聊了很久,觉得其赤子之心依然;但社会上对他的曲解、断章取义太多,他很无奈。比如,在对谈会上他回答一个有关现当代文学比较的问题时说:“鲁迅先生等前辈奠定了现代文学的语言,但我也写出了鲁迅没写出的作品。”聊天时,莫言说,肯定又有人会断章取义,说莫言狂妄自大,认为自己写得比鲁迅好。我说,这种事情不可避免,不要去管它就好。

还有,最近有朋友说,某杂志有篇文章说《莫言评传》引用莫言的讲话,是不严谨的。因为莫言经常虚构,他的散文也常常虚构。但该先生太不解风情了,他哪里能明白我的心呢?我们早就料到中国有一大批文学笨伯,于是藏了一个小机关,算是给苍蝇预设的陷阱。我和莫言当时商定在书里藏一个“咒语”。纯粹是游戏哈,但是很好玩。

请看《莫言评传》的扉页小字:“我虚构了莫言”。

一元奖金的“老虎文学奖”

赵:我们都知道文学界有许多奖项。文学奖是将文学作品送入读者视野的重要推手。但由您一个人开设的文学奖“老虎文学奖”实在太特殊了:它的评奖者、授奖者和奖金提供者都是您,奖金只有一元钱。您为什么要开设这个奖项?

叶:这个文学奖的诞生十分具有戏剧性,其创立与著名作家马原有关。

当时马原在二十年后复出、发表长篇小说《牛鬼蛇神》,并由我编发在《收获》上。我个人非常喜欢这部作品,但也发现很多人都说这部作品不好。2012年11月,马原在同济大学举行的作品研讨会后感慨地说,他创作30年,从未得过任何文学奖,连县文联这种级别的都没有。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很吃惊,也没有想到马原这样优秀的作家竟然从来没有获得过任何文学奖。有人起哄说:“叶开给颁一个老虎奖!”我的网名叫做“老虎不吃饭饭”嘛,大家缩写了叫我“老虎”。在座的“小伙伴们”你呼我应、一致通过。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情况下,我决定召开一次匆忙的“颁奖会”,其实就是吃一顿,为马原老师庆贺。当时也请了著名作家孙甘露、著名编辑曹元勇等朋友一起参加“吃喝”。有一位女编辑匆匆去刻章,我则紧急炮制授奖辞,表彰马原“一直走在小说技术探索的道路上”。不一会儿,章刻来了、授奖辞也拟好了,奖金是象征性的一元钱。因为我在微博上的网名叫“老虎不吃饭饭”,于是取名为“老虎文学奖”。“嘉宾”都在奖状上按了手印,虽然简单,但是情真意切。接过这个奖,马原发表了一番演讲,竟然流了泪。

赵:那么说,这个即兴而生的奖,有着一种“寻找被遗忘者”的情怀?

叶:国内大大小小的文学奖虽然不少,但因种种缘由,总有认真写作的好作家被遗漏。设立“老虎文学奖”,倒不完全是对传统文学奖的不满,而是作为一种补充。任何文学奖都有固定的“偏见”。比如茅盾文学奖,喜欢宏大叙事,于是有些人为了冲击茅奖,还专门“搞大”;又比如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文学趣味偏重南方审美。而一个丰富的、有生命力和创造力的社会,应该共生各种“偏见”。

2015年的“老虎文学奖”获得者须一瓜在获奖感言的开头,讲了一个四岁的孩子在路边看阅兵式彩排、向士兵敬礼的故事。她说:“我爱惜所有光照我的萤火虫。我珍视这一块钱的老虎奖。它勇敢,它放肆,它自说自话,但也尊重外面的世界。它说它是个拾麦穗的。田里总是有麦穗的,我希望它总是捡到大麦穗。这样,我就会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大麦穗。”

我在评奖前,对每一位作家的作品都仔细研究和精读过,眼睛都熬成了兔子。

赵:对于一项文学奖来说,奖金是其中的重要内容,也是舆论关注的焦点之一。如2015年颁布的茅盾文学奖,媒体的报道中不仅有获奖作家和作品,还有每位获奖者高达50万元的奖金。

叶:“老虎文学奖”完全私人化,没有任何资金来源,因此只设了象征性的一元奖金。也有人找到我,要对“老虎文学奖”进行经济赞助,被我拒绝了。放眼全球,许多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文学奖的价值都在奖金以外。例如法国龚古尔文学奖,奖金仅有10欧元,外加一顿晚饭;而勒诺多文学奖,奖金一文没有。“老虎文学奖”奖金实在不高,但每年颁奖时也热热闹闹,像是一场老朋友的聚会。

2013年,第二届“老虎文学奖”颁奖仪式在上海举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先生专程跑到上海。他对记者说,他是为了表达对叶开独力办奖的敬意。到了现场,他感觉到了与会者发自内心的对文学的尊重和感动,觉得走这一趟值得。虽然无法拥有高额奖金,但我相信,民间文学奖依靠鉴赏力和公信力,一样可以达到提升文学创作趣味的效果。为了激发文学的多样性和创造力,希望有更多的“老虎文学奖”。

不知不觉中,访谈竟然已经进行了四个多小时。我向叶开老师要求参观一下《收获》杂志社,实地感受文学青年们心目中神圣的殿堂。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时,叶老师说,电影《黄金时代》里,萧红和萧军到上海拜见鲁迅、此后多次去鲁迅家的镜头,便是在这里取的景。

我一边回想电影片段,一边跟着叶开老师走进他的办公室。在那间堪称壮观书城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了巴金老人题词的“把心交给读者”,看见桌上、地下、窗边到处都堆满了书。而肆意生长的爬山虎已经占领了所有的外墙,乃至从窗户边攀援而入,伸进来很多绿叶。

这些密密的叶子,一片叶子一首诗,吟着岁月的歌;一片叶子一篇文,写下人生的情。

【责任编辑:赵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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