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逊
以差异为荣的数字化“跨国人”
——在德中国旅居者新媒体使用与身份认同
王逊
以 “在德中国旅居者”群体为研究对象,通过问卷派发与深度访谈,获取目标群体在媒介使用习惯、使用偏好和文化认同等方面的一手数据和材料,重新思考和讨论了新媒体技术应用对旅居者文化身份管理和文化协商过程的影响。从研究结果来看,在德中国旅居者整体上呈现出一种较明显的、与“陌生人”“边缘人”“旅居者”等传统身份标签相异的“跨国主义”心态。他们对数字化的新媒体有深度依赖感,以一种更开放乐观的心态来面对自己身上的文化杂糅现象。
在德中国人旅居者新媒体身份认同跨国主义
“有一种全球化形式比其他任何全球化形式都更为普遍,这就是人口迁移。”[1]在世界性的迁移浪潮中,华人群体所占比例尤其突出。一直以来,我国针对跨国流动人口及人口迁移的论著大都被归入“华侨华人研究”领域。[2]在如今全球化大背景之下,中国人口跨国、跨境流动所涉及的研究现象和研究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范畴。从整体上来看,无论在学术研究语境还是日常生活语境,我们习惯用“永居”和“暂居”(或“临居”)来对流动群体作基本的二元划分。跨文化学者贝利根据族群的流动性、稳定性和自愿性,将跨境流动人群划分为六个子群体。这其中,移民(immigrants)和旅居者(sojourners)所占的比例最大。[3]无论是辞典类工具书,抑或部分人类学、社会学学者,都强调移民是一种“永久性”、以在他国长期居留为目的的迁徙行为,以便与其他并非以居留为目的的跨国人口移动区别开来。与此相对,旅居者则被界定为“出于某种目的暂居他国,最终还返回故土的临时移民”。在贝利看来,后者已逐渐取代前者,成为推动全球跨文化人口流动的最主要力量。
“旅居者”一词最早由芝加哥学派华裔社会学者萧振鹏用于描述20世纪50年代在美工作的华人洗衣工。在萧笔下,他们是一群“在另一个国家度过了很多年却未被同化的陌生人”。[4]1971年,布雷恩和大卫将“旅居者”的研究范围进一步明确为留学生、研修生、旅游者、技术援助者、传教士、外事服务人员以及商务、军事、学术交流人员。[5]丘奇认为,旅居群体对客居国文化的抗拒或排斥源于一种候鸟心理:作为“相对短期的访客”(relatively short-term visitor),旅居者在客居国停留时间有限,其预设目的也不是取得永久居留,因此不会对东道国文化表现出强烈的被同化倾向。[6]亨廷顿也认为,旅居者是那些抱有临时“逗留心态”、随时期待返回家乡而拒绝被移入地同化的人群。[7]作为“暂时性定居的跨文化旅者”(cross-cultural travelers who resettle temporarily),[8]“暂居”是让旅居群体在流动的稳定性方面与移民群体区别开来的最主要特点。至于旅居者在异国停留的具体时长,很少有学者对此作出明确的限定。在弗尔哈姆和伯奇纳看来,旅居者是指在有别于其本身居住地的文化环境中暂时生活6个月到5年,有返回故地意图的个体。[9]近年来,传教士、援助人员、和平工作队员及短期逗留国外的旅游者逐渐淡出了跨文化研究学者的视野,研究重心逐步向留学生、驻外商业人员和外来工群体转移。由于样本采集的便捷性、所能获取的研究素材的宽广度,以及其所表现出的较强的文化适应期待,[10]留学生群体成为跨文化研究者的“最爱”,相关研究成果也最为丰富,而针对驻外商业和务工人员的跨文化研究则十分稀缺。
2008年在柏林召开的欧华联会第十五届大会称,截至统计之日,在欧洲生活的华侨、华人共计250万,其中在德和在荷的华人人数稳中有升。[11]上述统计数据并未计算留学生、短期华籍劳工等旅居者群体。事实上,由于移民政策的限制,如今在欧中国籍旅居人口的数量已经远超过了移民和侨民。据德国内政部、德国移民和难民联邦局发布的《德国移居人口报告2012》,截至2012年12月31日,在德工作、生活或学习的中国人共计93 676人。其中,来自东亚和南亚的流动人群(中国、越南、泰国、印度)大都以“旅居”身份入德,有计划中的留德时间期限以及比较明确的旅居目的。
表1 2006—2012年在德旅居中国人人数统计
数据来源:德国移民报告2006—2012年(Migrationsbericht 2006—2012)。
就人口结构比例来看,2012年在德拥有一年及以上短期居留许可的旅居中国人共计58 389人,占在德中国人口总数的61%。这一数字几乎是长居中国人总数的3.3倍。其中,因受教育目的而旅居德国的中国人共计29 400人,占旅居中国人总数的一半左右。这一群体与因工作目的(12 956人,22%)和家庭团聚原因而旅居德国的中国人(13 759人,23.6%)共同构成了在德中国旅居群体的绝大部分(见表1)。以上统计结果充分印证了贝利关于“旅居者将成为全球跨文化人口流动最主要力量”的重要预言。
毋庸置疑,媒介在个体(尤其是儿童)的社会化过程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旅居者跨文化适应过程可被理解为一种特殊形式的社会化或再社会化进程:进入陌生环境的个体通过学习新的社会规则、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调整自己以适应新的文化环境,继而进一步修正自身文化身份的界定与认同。这一过程受到了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但既有研究大都尝试从流动族群的城市化程度、职业活动、社会关系、心理压力等方面入手,解析相关变量对文化适应的影响,只有少量研究关注了流动族群的媒介使用状况与其文化适应过程之间的互动关系。在媒介手段和媒介内容异常丰富的今天,媒体的触角已深入社会的每个角落。当由媒介所营造出的拟态环境已经与真实环境平行存在,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超越或取代了后者,旅居群体对媒介产品的使用情况应该被视为其文化适应与文化认同考察指标系统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移居族群如何选择、接触和使用媒介,毫无疑问对其在异文化语境中生活和工作产生作用力;而这种作用力又将反过来影响甚至改变移居族群的媒介使用习惯。
早在1922年,帕克便敏锐地指出母语纸质媒体对在美欧洲移民群体社会化进程的“双刃剑”效力。[12]布莱恩特和齐尔曼、[13]古迪昆斯特、[14]金洋泳[15]等学者也反复强调和论证了流动群体的媒介使用偏好对其文化适应和身份认同方面的重要作用。研究者普遍认为,互联网的匿名性和流动性能够降低陌生人面对面交流时的尴尬,而网络社区强大的即时交互功能有助于移居群体在异乡土地上更快速便捷地建立新的社会网络,从而降低对陌生环境的焦虑和不确定感,更好地完成跨文化适应过程。一项针对在美中国人社交媒体使用的调查结果显示,留学生能够通过社交媒体与当地社区更好地互动,从而弥补自己在人际交往方面的不足,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16]毋庸置疑,良好的社会支持能更好地帮助个体完成文化“过渡”,但是究竟是来自本族群体还是来自东道国居民的社会支持更具效能或影响力,学术界至今无法得出明确的答案。[17]
媒介使用也与流动群体的认同感密切相关。在中文语境中,单从词语本身来看,Identity既可译为“身份”,也能译为“认同”,心理学家埃里克森将之描述为个体“自我”的渐成。此后,社会学、传播学、文化研究学者纷纷在本学科研究基础上对Identity进行了解析,让这一概念拥有了多种不同的定义表述。而文化认同(cultural identity)则指代一种将自己划归为某特定文化群体一员的自我构想。它并非固定不变,而是会随着社交互动发生转变或迁移。[18]在新媒体时代,文化身份认同表现出较明显的去疆界化、混杂化和多元化特征。[19]霍普金[20]探讨了居住在西方国家的年轻穆斯林如何通过互联网平台与全世界各地的穆斯林兄弟建立联系,以完善自己的文化身份认同感并补偿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缺损或遭受的身份歧视,即以虚拟自我完成对现实自我的修补过程。而当前国内针对流动人群媒介使用与文化认同相关关系的研究多聚焦于农民工群体,部分硕、博论文关注了在华外国人群体,针对中国移民和旅居群体的研究尤其稀少。学术研究领域的空白与数量日益庞大的“出国”华人队伍形成鲜明的反差。这种在全球化和跨文化研究视角上明显的局限一定程度上是对新媒体本质特性的忽略。
在本次研究中,我们将研究目光聚焦于“在德中国旅居者”群体,这一表述包含了三层意思。首先,被研究对象必须有在德国居住的行为事实;其次,被研究对象必须仍然持有中国国籍;第三,旅居者身份限定了被研究对象是有别于移民和难民的暂留者,其法律身份的具象是短期居留证明。因此,本研究以是否持有“短期居留许可”作为甄别旅居者的重要标识。通过问卷派发与深度访谈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我们获得了目标群体媒介使用习惯、使用偏好和文化认同等方面的一手数据和材料,重新思考和讨论了新媒体技术应用对旅居者文化身份管理和文化协商过程的影响。通过网络派发和实地派发两种方式,本研究共收回标准化有效问卷482份(网络260份,实地222份),其中男性237人(49.2%),女性245人(50.8%),男女性别比与《德国移居人口报告2012》所提供的数据基本相符。参与调查的被试年龄最长者出生于1967年,最年轻者出生于2002年,平均年龄为26.7岁。从整体上看,受试群体的出生时间基本集中于20世纪70、80和90年代,其中80年代出生者人数最众,占总人数的51%(总样本数包括24位拒绝透露出生年代信息者,下同);其次为“90后”与“70后”,分别占34%和8.1%。年龄结构呈现出总体为“梭”型分布,说明在德华人旅居者大多为青壮年,正处于学习或从业阶段。就“来德目的”一项的统计结果显示,482人中,有265位因留学、语言学习或技能培训来德,占样本总量的55%。92人(19%)持工作签证,具体包括因公务或商务原因来到德国的中国人,以及参与学术、技术、研究方面的交流和交换活动的专业人员等。因家庭团聚目的(婚姻关系、亲子关系或其他形式的亲属关系)来到德国的中国人有106位,占样本总量的22%。该结果与《德国移居人口报告2012》中对持短期签证的在德华人的签证种类统计相比尚存在一些差异,主要体现为学生群体的样本比例略偏高(55%>50%),而“工作目的”群体比例偏低(19%<24%),但偏差并不算大。家庭原因来德者的比例基本与人口报告的统计持平(22%,24%)。
在搜索引擎的选择一项上,国产的搜索引擎“百度”以及来自国外的“谷歌”是在德中国旅居者使用率最高的搜索引擎。表2中统计了不同类型的在德中国旅居者对百度和谷歌搜索的使用情况。在因“教育目的”和“工作目的”来德的旅居者群体中,超过92%的被试每周多次甚至每天使用百度搜索,只有约53%的以“家庭团聚”目的来德的旅居者有长期固定使用百度搜索的习惯。对于全球最受欢迎的谷歌搜索引擎而言,不同类型中国旅居者也存在不同的使用习惯。以教育目的来德的中国人对谷歌的使用率甚至超过了百度:约94.4%的被试每周多次使用谷歌搜索。相较之下,因工作原因和家庭团聚原因来德的华人对谷歌依赖程度相对较低。
表2 不同类型旅居者对百度和谷歌搜索的使用情况
在德的中国留学生由于专业学习的要求,需要经常使用谷歌搜索来查找学习资料以及下载论文,因此对谷歌搜索引擎表现出更高的依赖性。此外,在部分留学生看来,从技术层面上讲,谷歌搜索结果列表比百度具有更高的可信度和相关度。在谈到谷歌与百度的对比时,接受访谈的三位在读学生从不同的方面比较了这两大搜索引擎巨头所提供的产品的易用性和有效性。谈到出国后使用习惯的改变,B简单地概括为“多了Google”。针对百度的英文搜索能力,B抱怨得非常直接:“百度找英文论文简直不是一般的烂,是烂不忍睹。”在他看来,凭百度公司目前的实力和定位,本应该在这方面有更好的表现。但“百度却只想着横向发展,出了很多花样的应用啊软件啊什么的”,对于自己的拳头产品和核心业务——搜索功能本身,却“缺少深度探索精神”。C提到,自己在平时学习生活中用得较多的是谷歌的普通信息搜索和学术搜索,而百度通常只有在搜索和中国相关的东西或者查中文资料的时候才会用到。A更是形容谷歌为“生活必需品”,只有当他短暂回国期间无法使用谷歌时,百度才成为替代品。
与“专业性”较高的谷歌搜索相比,百度搜索主要为在德华人旅居者提供娱乐搜索方面的服务,例如搜索歌曲、影视视频等。对于持短期劳工签证、在中餐馆担任主厨和烧烤师的年轻的F(22岁)来说,上百度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找到自己钟爱的综艺节目。他对百度新开发的节目单服务表达出由衷的满意和偏爱。已经毕业并留德工作了一年的G则使用谷歌浏览器,通过百度来搜索需要的娱乐类视频节目:“我以前找视频和追剧都去百度搜索,现在有几个固定常去的网站……我们在国外,不能用普通的IE浏览器,要用谷歌开发的浏览器。它有一个插件可以把那些屏蔽海外用户的IP地址的限制去掉,作用就是把你自己的IP地址改了,改成国内的地址,因为现在很多国内的视频网站都设计了IP限制,不让国外的用户观看。”
除了提供娱乐搜索支持以外,百度搜索也因能够帮助在德中国旅居者更有效地找到与中国文化和中国国情密切相关的内容而倍受青睐。因工作任务而被派遣来德的受访者E经常选择使用百度搜索而非谷歌,因为前者能够更有效率地提供国内热点新闻和突发事件的搜索服务;而后者只是因为自己身在德国,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不可避免地需要查找当地的相关信息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因陪读而来到德国的I与当地人打交道的机会较少,再加上语言水平的限制,她很少使用德语谷歌网站,需要用德语查找的信息或资料都由她先生负责完成。I表示,百度提供的搜索服务对她来说很实用:“比如要找中国国情或中国文化的东西,像当归的吃法、药性药效,那么肯定找百度。Google的信息没有那么全那么好,我专门对比过。Google可以给你信息很多是从学术角度出发的,这个属于什么科什么种类,叶子什么样,适合在什么环境生活。因为外国不会搜索当归的吃法,人家不搜索这个。”可以看出,中国旅居者用谷歌搜索作为必要的“生活工具”,利用其更强的国际性、专业性、精确性等特征来帮助自己适应异乡的学习、工作和生活。而百度则更多扮演类似“文化工具”的角色,通过供应文化类产品(中文娱乐产品、国内新闻、中国文化相关信息服务)一定程度满足旅居者心目中的中国文化指向。
同样,在社交工具的选择上,在德中国旅居者也表现出“兼容并包”但“内外有别”的态度:QQ仍然是他们最常用的即时通讯软件,得分均值达到了4.07;超过95%的被访者每周至少使用一次QQ,28.4%的被试每天都会登录QQ。微软公司的Skype因为拥有视频聊天、多人语音会议、拨打国际长途等功能,也受到了在德中国旅居者群体的欢迎(见表3)。
表3 问卷调查被试群体对即时通信工具的使用情况
通过深度访谈我们发现,被访者在即时通讯软件的使用上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内外有别”的特点:QQ主要用来与本族人群体联络,而Skype上的联系人多为非本族人。D将QQ和Skype的功能分得非常清楚:前者主要用于和在中国的父母、同学联系;后者用来打网络电话以及和德国朋友联络。在她看来,对不同的社交群体分别使用不同的IM软件反而更好,能起到“分类管理”的作用:“在QQ上肯定说中文,用Skype就自动换成德语,肯定不会乱。”来德前曾在外企工作过一段时间的C也提到,她刚到德国时几乎不使用QQ,只使用微软的MSN与以前的同事联络:“来了德国第二年发现所有(在德国的中国)同学都在用QQ,所以才申请了一个。后来陆陆续续加了亲朋好友很多人……QQ是中国人的地盘,基本没有中国人用MSN和我联系。”因为客观使用范围和使用状况的差异,在德中国人用“我族”“他族”的二元界定来规划自己的社交圈,并在特定的圈子中依据其他人的使用习惯来选择相适应的社交软件。除了即时通讯软件外,SNS社交平台的使用也存在同样现象。以校内网为代表的国内社交网站和以“脸谱”(Facebook)为代表的国外社交网站在中国旅居者群体中拥有较多的用户。 “脸谱”的用户群主要集中于高校和研究机构,因此参加本次访谈的三位中国留学生都会定期访问“脸谱”,以便与德国朋友,或在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地的老同学和老朋友联系。而其他被访者均没有使用“脸谱”的习惯。作为一种“文化产物”,社交媒体的本质是帮助使用者建立联系,并让其共享各类“用户自生内容”(User-generated content),因此它承载了特定的文化价值并对使用者的文化取向和文化认同具有导向作用。[21]
在西方移民研究领域中,“陌生人”“边缘人”和“旅居者”是被反复提及的三个重要概念。20世纪初期,“陌生人”(The stranger)概念由德国社会学和传播学学者齐美尔首创。在他看来,陌生人最大的特点是当他在某一陌生社区暂时停留时,虽然会从行为层面上参与社区生活和人际互动,但心理认知和情感态度上依然坚持客观和超然,身份认同也与所居住的社区保持距离,即所谓的陌生感。20年之后,师从齐美尔的美国社会学家帕克从“陌生人”概念出发,通过对美国移民的深入观察和分析,提出了“边缘人”(The marginal man)概念。与“陌生人”的超然心态不同,“边缘人”群体在陌生文化环境中更多体会到的是被多股文化张力拉扯的痛苦和分裂的自我认同:他们不愿意也不能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割裂,抛弃自己原有的传统文化价值;而与母文化的血缘关系导致该群体在对新文化的认同上存在障碍,无法完全地融入新社区而被边缘化。[22]
帕克是芝加哥学派的领军人物。他的“边缘人”理论对提出“旅居者”概念的华裔学者萧振鹏影响至深。作为洗衣工的儿子,萧在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20年间坚持对芝加哥华籍洗衣工开展田野调查,并尝试用“边缘人”来分析该群体的文化适应过程。但萧发现,“边缘人”理论并不能有效地解释在美华籍洗衣工的生活方式和心理认知。这是一种有别于“边缘人”的特殊群体,他们极少能够感受到“边缘人”那种在两种或多种文化之间摇摆的无奈感和文化认同上的困惑,而是在陌生文化环境中呈现出一种较为清晰的“隔离的趋势”(tendency toward isolation),[23]对不同文化间的碰撞和冲突表现得更为漠然;虽然身居客国,但仍然保持自己母国的文化指向和身份标签。从齐美尔的“陌生人”经由帕克和斯通奎斯特的“边缘人”再到“旅居者”,流动族群在异文化文化场域中对客居国主流文化的参与程度经历了由弱变强,再由强回到弱的演变过程(见图1)。
图1 文化力场中的“陌生人”“边缘人”和“旅居者”
即使在今天看来,萧对华人旅居者的概念描述和特征分析仍然是精当、系统且具有历史眼光的。他明确地点出了跨国流动的华人族群的几大显著特点:功利性,抱团交往,生存能力强,坚守一种与西方主流价值观相去甚远、很难被其影响或改造的中华传统文化取向。而母语媒介工具则是维系华人流动族群与母国之间的文化血脉和向心力的重要纽带。随着老一代华侨、华人移民的老去,海外华人文化逐渐走向衰落或变异,以往那种以中国为中心的文化观在华人文化中已不复存在,此时文化身份的认同危机便开始突显。萧在分析以在美华人洗衣工为代表的华人旅居族群时就曾经预言:这些“目前看起来仍然游离于美国主流文化外,坚持保留自己传统文化价值体系和文化身份认同的华人旅居者”最终也难以逃出被主流文化吞噬的命运,并将逐步发展成帕克笔下流浪在社会主流文化之外的“边缘人”群体。
从此次调查研究来看,身处多重文化空间、使用多种语言系统(中/德/英)的旅居中国人群体确实发展成一种类似“边缘人”的存在。但与帕克的原初定义所不同的是,这种“边缘人”在数字时代时空疆界被完全打破的情况下,似乎已经摆脱了帕克所描述的那种“被多股文化张力拉扯的痛苦”和“分裂的自我认同”。他们拥有明显的“跨地性”(polylocality)心理,在媒介工具的选择和使用上呈现出灵活多元、分“区”治理、兼容并包的姿态,以一种全新的“跨国主义”(transnationlism)的乐观心态来面对自己身上的文化杂糅现象。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全球化开始在世界各领域中逐步加速。交通成本的降低提高了人的流动性,从而让国与国之间的人口流动愈发频繁。随人口一起流动的还有其自身所携带的文化,跨国、跨洲际的旅行让跨文化传播变得易如反掌,[24]让文化间的交流从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对国家、政府、团体的依附,渗透进个人的日常生活之中”[25]。以留学生、外出务工人员、访问学者、探亲家属、涉外婚姻建立者为代表的“短期”旅居群体成了跨国流动人口浪潮中的主力军。他们没有移民群体所具有的那种强烈的“定居”或者“身份获得”需求,而是怀揣着特定的旅居任务,在客居国有计划地停留“一段”时间。这种短期、频繁、多向的流动在原本毫无关联的地区之间建立起联结,也在无形中培养出一种“跨地性”意识,[26]即“认同多个地方”,“家”的概念变为“植根于某地,由多个(其他)地方组成的复杂网络”,祖国和故乡不再是唯一的身份认同取向。
跨国主义是与国家主义相对的概念,它并非一个新兴名词,只是学者们对跨国移民群体(transmigrant)所表现出的跨国多维社交网络建构的一种表征形式,使用范围从早期的经济学、国际政治关系领域扩展到80年代末之后的人类学领域和跨国流动人口研究。[27]该概念公认的起源来自20世纪90年代美国人类学研究。由巴修、席勒和布兰科组成的研究小组通过对居住在纽约的海地、格林纳达和圣文森特、菲律宾人长期的接触和观察后提出,对跨境流动族群的研究应该跳出传统的国家——民族中心范式,以全球化的视角来看待人口的流动现象。因此,“跨国主义”被描述为由“跨国移民”群体“建立起一种联接他们的母国和定居国的社会场域(social fields)的过程”。通过引入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三位研究者指出,跨国移民群体在家庭、经济、社会、组织、宗教、政治等多个方面跨越了国界,在两个甚至多个社会之间建立起了双向连通空间。[28]波特斯认为,跨国主义的研究对象是带有一定参与规模、持续时间、发生频率和进展深度的跨国行为,以及一种常规性、持续性的跨国社会联系,具体包括高密度的信息交换、跨国贸易、跨国旅行等,其产生和发展的背景是通讯和交通运输技术的飞速发展以及全球化浪潮的席卷而来。[29]
从跨国主义的视角下观察,与母文化保持密切联系并不一定会阻碍个体的跨文化融入。[30]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就有学者指出,当时两种彼此对立的范式在关于美国华人族群的相关研究中占主导地位:同化模式和效忠模式。前者的拥护者多为美国政府和研究机构,其关注点是处于统治地位的欧裔美国人与华人族群的种族差别与冲突分析,以及在美华人被美国主流社会文化同化的程度。而来自中国的相关研究则重在考察散居于世界各地(特别是美国)的华人移民是否以及如何努力地保持自己的中华文化之根源,以及以何种方式体现出他们对于祖国、故乡的忠诚与思念。这样带有强烈意识形态的二元分类法反映出研究者在看待跨国流动华人群体时的“单向思维”定式和狭隘的研究视角,是“带有偏见且不全面”的。[31]因此有华人学者提出,应该以“跨国主义”理论为基点,打破原来的国家文化框架,来理解全球化背景下数字时代的各种新兴的旅居现象(new form of sojourning),并努力将跨国流动者理解为传统“旅居者”和“移民者”的混杂体。[32]
在本次研究中,作为“跨国人”的在德中国旅居者对文化差异表现出一种超越国家和民族界限的宽容态度。他们具有在不同语言的媒介工具之间自由切换的能力,努力与不同的文化圈建立联系;他们承认东、西方文化差异的存在,强调文化差异是世界文化版图的重要部分,有时甚至会捍卫差异或者制造差异。他们对祖国和客居国都抱有一种类似“陌生人”的超然态度,以尽量客观、批判和审视的眼光来观察和理解不同社会各自的优缺点。但与齐美尔笔下的“陌生人”所不同的是,如今的中国旅居者群体对当地社会文化环境表现出一种更为主动的参与态度,更加积极地寻求与当地文化维度对话的可能性。这种参与绝不是为了向客居国主流文化妥协,更不是为了抹掉自身原有的文化属性,而是在保存原有的文化特征的条件下,接触更多其他文化因子以改善自身的文化构架。因此,在德中国旅居者不会轻易被客居国完全同化,他们采用“调整”(adjustment)的方式来处理中、西文化间的矛盾,继而发展出一种既不同于自己旅居之前原有生活方式又有别于客居国主流文化族群的全新的生活形态。
即使身在异国,在德中国旅居者仍然依恋自己本族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在宗教信仰、世界观、两性观、家庭观等核心价值观领域恪守着母文化的准则。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选择一种在当地人看来“孤独”(isolation)和“隔离”(segregation)的生活方式,与客居国主流文化保持一种互不打扰的共生关系,这一点与帕克的“边缘人”极为相似。但不同之处在于,边缘人并不“热爱”自己原居国文化与客居国主流文化之间的差异,他们以差异为“耻”,文化差异带给他们是撕扯的痛苦和认同的困惑,让他们常常处于两种文化的边缘地区,成为“双向的边缘人”。但如今持有“跨国主义”心态的旅居者却以差异为“荣”,他们欣赏自己身上原初的文化符号,也乐意接纳新的文化符号。在他们看来,在旅居生活中,与其将原居国文化与客居国文化之间的差异视为一种障碍,不如将其转变成一种心理优势,因为正是这种文化差异让他们拥有了与当地人不同的看待问题的视角,也发展出一种有别于原居国人民的、更为开放的国际化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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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建平;实习编辑:杨孟葳】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新媒体使用及其影响研究”(13JJD860002)
2016-05-11
G206
A
1000-5455(2016)04-0027-08
王逊,四川成都人,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