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土归流与清代湖广土家族地区城市的重建
——从象征王权的土司城到象征皇权的府州县城

2016-09-26 07:03郗玉松
关键词:归流永顺城池

郗玉松

(遵义师范学院中国土司文化研究中心,贵州遵义563002)



改土归流与清代湖广土家族地区城市的重建
——从象征王权的土司城到象征皇权的府州县城

郗玉松

(遵义师范学院中国土司文化研究中心,贵州遵义563002)

改土归流后,湖广土家族地区府州县城的兴建体现了清政府对民族地区城市建设“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特征。雍正时期,政府主导了湘西府州县城的修筑;嘉庆时期,民间倡导了鄂西各县城池的修筑。土司统治时期,土司城内的建筑多有象征土司王权的符号;改土归流后,土司王城或被废弃、或被摧毁,新建的府州县城内象征皇权的物化符号日益增多,展现了中央皇权取代土司王权的历史进程。

改土归流;府州县城;土司王城;皇权;王权

清朝雍正时期,湖广土家族地区相继完成改土归流。进入湖广土家族地区的流官,首要任务就是建立府县治和城池。湘西永顺府设立于雍正七年(1729年),辖永顺、保靖、龙山、桑植四县。其时,鄂西尚未改土归流,新设的永顺府及四县受鄂西容美土司威胁,建造城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改土归流后的一两年内,清政府主导了永顺府县城池营造。而鄂西的施南府设置后,湖广土司区改土归流完成,外在的威胁基本清除。改土归流初,只有施南府建造了府城,下属各县多未营造城池。直到嘉庆初期的白莲教起义波及到该区域,各县才把县城的营造提上议事日程,民间倡导了该区域的城池营建。

流官甫进入该地区,初在土司王城内行政,但很快便异地选址重建府县城,即使在土司王城原址重建的府州县城,也完全拆毁土司城内的建筑,破土重建。流官之所以急切的营造新城,目的是迅速树立王朝形象,加快土民对王朝的认同。改土归流后,象征“王权”的土司城被象征“皇权”的府州县城所取代,反映了国家权力深入土家族社会的历程。

一、府州县城墙的修筑

因为军事防守的需要,土司王城往往建设在深山峡谷之中,易守难攻。改土归流后,这些地方已经不能作为府州县城的统治中心,湖广土家族地区的流官多选址重建府州县城,流官选址重建府州县城,在客观上保护了土司王城的遗存。①湖南永顺老司城遗址、湖北唐崖土司城遗址、贵州播州海龙屯遗址联合代表中国土司遗产作为中国2015年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项目,这三处遗址都是改土归流后废弃的土司城。

(一)雍正时期:政府主导的湘西府州县城墙修筑

从修筑时间来看,湘西永顺府城及保靖、桑植、龙山县城修筑都是在雍正十年前后。而鄂西南的施南府和鹤峰州设立后,修筑府州县城的时间并不统一,鄂西县城多修筑于嘉庆元年以后。从修筑规模来看,县城周长一般在三里三分左右,高一丈二三尺。府城周长超过五里,高二丈左右。府县城的材质多为砖石城,较少采用砂土筑城。永顺府筑城之初,曾计划修筑土城,“估计土城,详宪咨部议,允发项兴工”,按照修筑土城做了预算,请求政府拨款筑城。但随后发生变故,“经营伊始,各庙宇、衙署所建垣墙随筑随圯,始知苗土砂多,未可以乘永远”。[1]

辰沅靖道王柔曾与湖南藩司杨永斌面议,请求修筑石城,但杨为节省开支,坚持要建造土城。王柔据理力争,强烈要求修筑石城,并上奏雍正,“永顺府县城垣宜筑建石城,查该地方土性不坚,取石甚易,议令建造石城,需费无多。臣前曾与升任藩司杨永斌面语,未见允从,业经详请题达,悉建土城”[2]。王柔上奏雍正,要求永顺府县城均建造为石城,“今复据永顺府禀称,边地土质多沙,各衙署所筑围墙,随筑随圯。若城垣筑土更高,万难保其坚稳等语。臣伏念边檄城垣,系内地之藩篱,尤宜预图久远,不得不恳请我皇上敕谕楚省督抚,仍令筑建石城”[2]。建造土城的方案被放弃,建造石城的经费则要另行核算,“严饬该府县确实估计,勿得浮冒,庶新建边城咸获巩固之庆”[2]。王柔的建议得到雍正的认可。清政府对于修筑城墙、衙署等公共建筑有责任追究制度,领帑创建者均负有责任,因而“与其于事后而受赔补之累,不若于事先而为一劳永逸之计”,修筑石城。不足的款项,“动用帑项外,有不敷君邑愿捐养廉”,从而“蒙各宪允准”。[1]

施南府所辖各县在改土归流之初并没有修筑城池,如来凤县“国朝乾隆元年改土归流,初设县治于故散毛司之桐子园,即勘定城基周三里四分。”但“嗣因土性松浮”停修。到乾隆三十二年,“知县杨公泽清详请估建城垣,需银贰万伍仟两有奇”而作罢。直到嘉庆二年,“知县康公又民首捐廉俸,督同绅耆捐建土城”,土城建成后,没多久“历经风雨垌塌”,到嘉庆七年,“知县朱公鸣凤奉文议建石城”[3]。终因缺资而止。“施南自雍正十三年设府以来,宣恩向无城池,咸丰仅土城,利川城久圯,建始有池而城亦圯。”[4]

湘西的府县城都是在改土归流之初即迅速建成,而鄂西的府州县城则多修筑于改土归流六十多年后的嘉庆时期,究其原因,则为战略需要。雍正时期,湘西的永顺、保靖、桑植三大土司率先改土归流。雍正三年(1725年),湖广督抚就决定把矛头指向了湘西土司,而后以湘西推动鄂西,完成改流。他们认为:鄂西容美土司田旻如“阴悍,诸司畏摄,地处险塞,不可遽取。桑植一司为后户,永顺、保靖乃其犄角”[5],湘西三大土司改土归流后,迅速修筑城池,实属清政府的策略,意图为防止容美土司发动叛乱而南侵。

湖南巡抚赵弘恩认为新僻永顺等府县城建造,花费颇多,即上奏朝廷,认为苗疆应以抚恤化诲为重,建造城池可后为之,“新僻苗疆所有府县城垣,据道臣屡请建造,约用银六七万两。臣愚以为新僻苗疆以抚恤化诲为重,应俟梗顽向化之后,渐次建造,亦不为迟。且内地州县,无城者不一而足,况苗地又历来若此者也”[6]。他的奏折当即遭到雍正的批判,雍正认为,永顺等新僻府县必须迅速动支帑项,立即完造,而内地的城垣则可徐徐量力而为,“新僻府县,建造城垣,函当题请正项钱粮,速为兴工者。至若内地城垣,较非急务。可徐徐量力为之事”[7]。雍正的态度非常坚决,“速为兴工”,表明了改土归流初期,湘西永顺、保靖、桑植、龙山府州县城建造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表1 清代湖广土家族府州县城建设情况表[7]

(二)嘉庆时期:民间倡导的鄂西府州县城的修筑

容美土司改土归流,湖广四大土司均被改土归流,众小土司随即归附。湖广境内基本安定,清政府修筑鄂西的府州县城缺少了动力。到乾隆三十二年,来凤县知县杨泽清要建造城池时,已经得不到政府的款项,“知县杨公泽清详请估建城垣,需银贰万伍仟两有奇,未经请发帑藏,辄止”[4]。尽管方志的记载比较含蓄,“未经请发”,实际上修建城池的“帑藏”已经不好请领。从雍正七年到乾隆三十二年,不到四十年的时间,修筑城墙的成本翻了一倍多。雍正七年,永顺府城修筑时领帑“一万七千零二十一两”,加上知府袁承宠等人的捐资,府城用费在两万一千两上下,龙山、保靖、桑植三县的县城帑金都是九千余两[8]。到乾隆中期,同样规模的县城,用费增长到“两万五千两”,从修筑城池费用的增速可以感受到乾隆年间物价的涨幅。

到嘉庆时期,白莲教起义威胁到鄂西地区,修筑县城又重新提到议事日程。无奈的是,嘉庆时期,清政府财政亏空,无力出资修筑城池,修筑县城的资金多为知县带领绅民募集。来凤县知县发动绅士合力筑城,“嘉庆八年正月间,有龙山苗民煽惑,土著之谣言日起。训导萧公琴集绅耆于明伦堂,首捐清俸,议建石城。公请于县,(县)令朱公鸣凤亦捐廉倡率邑绅王廷弼、张鸿范、覃协中、龙世清、向兴校等,互相劝勉,力肩共事”[3],到嘉庆九年,修筑“外石内土”的城墙一座。嘉庆元年,咸丰县在受到白莲教起义威胁时,仓促修建土城一座。“乾隆二十六年,估定城基周三里三分,后因地势险要未建。嘉庆元年,教匪蠢动,邑令康又民偿筑土城。”[9]。咸丰县城的修筑过程与来凤极为相似,“乾隆二十八年,知县陈世英因设县已久,人烟稠密,估定城基周三里三分,后因地势险要,且糜费难筹,未遑大举。”直到嘉庆元年,“教匪蠢动,邑令康又民倡筑土城。”[10]

遇有战事,城池的军事防御职能就体现出来。嘉庆元年(1796年),白莲教起义波及来凤、龙山两县,当时来凤尚未修筑县城,起义军轻而易举的长驱直入,攻克县治,县治附近的居民逃亡殆尽。“嘉庆元年,丙辰二月,白莲教贼起。邑故无城,是夜,居民迁匿殆尽。”官方伤亡惨重,“十七日,知县庄纫兰、典史张宁击亨康里贼王长青等于红岩坨,不胜,死之”,“十八日,贼陷县治,训导甘杜不屈死”[11]。与之相邻的龙山县城是白莲教义军的下个目标,所不同的是,龙山县筑有石城,县令督兵防守,得以幸免。“嘉庆元年二月辛卯,白莲教匪攻龙山城,知县林龙章督勇击之,贼退据来凤。”[12]其时,龙山是座空城,守城汛塘兵多去征苗。“先一年苗变,龙山汛兵皆调征三厅,无留者,城故单空。”[12]龙山县城最终化险为夷,有赖于知县林龙章动员民众参与抵抗,更有赖于龙山石城的防御功能。“贼警至,龙章止居民,毋他徙。捐俸募勇丁,誓守城。而邑监生黄之翰、民晏多略,各出赀集乡勇应之。龙章令训导许忠锴、典史王谦,分领其众。屯四城上,部署周严,人心大定。时,白莲教由四川入湖北边境,二月庚寅陷来凤。诘旦,逼龙山,邑人素服龙章,闻令殊各自奋。十万众环攻之,城上炮石雨下,贼却复前者,三死咋不能入,伤毙綦多,贼挫而退。”[12]龙山县得以保全。

二、从象征“王权”到象征“皇权”:城市象征主体的演变

土司作为其统治区的最高统治者,土司城内多有象征土司权势的物化符号。改土归流后,除旧布新,流官迅速清除掉土司印迹,在新建设的府州县城内,已经没有土司统治的物化痕迹,而象征皇权的物化符号随之增建。

(一)象征“王权”的土司城

永顺老司城民间“前有青龙绕殿、后有金凤朝阳、左有黄龙到宫、右有玉笋擎天、河中有灵溪石鼓、岸畔有插帽金花”之说,现流传于老司城的民间小调唱道,“土王坐在老司城,一统乾坤,修金殿,修午门,凉洞热洞自生成,土王散闷。内金殿,外罗城,四海都闻名”;“老司城中风光好,万马归朝,祖师殿,关帝庙,神仙打眼半山腰,十分巧妙。皇经楼,观音阁,隔河两边造”。

现流传于老司城的“五修”、“五说”歌谣:

老司城修的如万马归朝,东征西讨,土王坐在老司城,一统乾坤,修金殿,立午门,凉洞热洞来修城,伊尔哟一哟,赛过西京城。

五修:

一修土王美金銮,四周高墙,皇宫院景非常,画栋雕梁,午门修得更雄壮,狮子站两旁,伊尔哟一哟,江山八百年。

二修关帝宫,整鼓铜钟,关公出来老英雄,伊尔哟一哟,大刀摆当中。

三修祖师庙,鲁班来塑造,千百年未偏倒,万古八面飘,伊尔哟一哟,万古八面飘。

四修皇经台,实在修得乖,天干年辰把经拜,伊尔哟一哟,大家吃斋戒。

五修观音阁,朝北南坐,对南海三普沱,后有美女梳头坐,伊尔哟一哟,前面一大河。

五说:

一说彭氏家祠堂,土王金銮殿,有玉屏供桌前,后有葫芦寿三山,使土司官屋场,伊尔哟一哟,城坐八百年。

出生率低是中国人口老龄化的主导因素。我国一直以来奉行计划生育的政策,长期的计划生育会影响到国民的生育意愿,从而使得生育率持续走低,直接加重了中国人口老龄化的速度。全面放开“一胎政策”,实施“二孩政策”,鼓励有能力的民众多生,可以有效解决少子问题,提高出生率,从而使人口结构得到改观[7]。

二说关帝宫,整鼓铜钟,武夫子,圣贤用,有大刀名青龙,一概是铜,设小学,教蒙童,准备状元公。

三说祖师庙,鲁班来塑造,楠木树,马上料,横梁干柱牵阔倒,千百年未偏倒,伊尔哟一哟,仙技真奇巧。

四说玉皇楼厅,供奉皇经,峨眉天久晴,众人开经来拜神,大一蘸,五谷登,伊尔哟一哟,万民俱沾恩。

五说观音阁,朝北南坐,配南海三普陀,后

有美女梳头坐,伊尔哟一哟,前面一大河。①吉首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田野调查资料,2005年7月20日,袁上粟与永顺老司城居民向用锁访谈记录。资料存于吉首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资料室,流水号:20501005,分类号:KL003。

“五修”、“五说”歌谣,至今仍在永顺老司城流传,说唱中的金銮殿、皇经台、玉皇楼等,无不象征了土司王的权威。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些类似于“金銮殿”的称号并未出现在资料的记载中,只是流传于土民之口。很显然,土司不想也不敢侵犯皇权的威严。流传于土民之口的“金銮殿”等物化符号不会来自于土民的“自觉”,而是来自于土司或多或少的暗示,以至于这些物化符号在土民中流传。土司王借助这些象征皇权的物化符号提升自身的权威,而其正式场合所用的一些物化符号却表现了对中央皇权的忠心。“世忠堂”是永顺土司彭氏的堂号,明代刘建为溪州彭氏作“世忠堂铭”,记载了彭氏土司的源流。“世忠堂,城东南三十里,明宣慰使彭世麒建,刘健为铭,陈献章赠以诗。”[8]陈献章作诗歌颂彭氏的文治武功“宣慰之堂名世忠,灵溪水与会溪通。于今百尺高铜柱,犹说蛮夷大长功”[1]。永顺老司城出土的青花瓷片中,许多瓷碗底部印花有“五百年忠孝世家制”和“大厅忠孝堂记”[13]等字样,表明了土司对中央王朝的忠心。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湖北唐崖土司城,土民称这座土司城为“土司皇城”,对于土司及其夫人的陵墓,土民称之为“皇坟”。“在唐崖司,人们称历史上的土司为‘土司皇’或‘土司王’,土司城遗址被称作‘土司皇城’。与之相对应,人们称土司‘女婿’为‘土司驸马’。”[14]土司借助于在该地区建立的独一无二、规模宏大的土司城和陵墓、印玺等物化符号象征其在该地区的身份地位和权力。这些物化符号之所以添加了许多“皇家”的色彩,是因为土司想借助皇权的威势来表达自己权利来源的合法性与正统性,但这一切与土司想做皇帝谋反没有丝毫联系。在土司自我叙述的话语体系中绝无该类语汇的表达,对于中央王朝,他们极力表达自己的忠诚。这一切体现在土司对中央王朝的朝贡和服从中央王朝的征调等方面,他们对于中央王朝忠贞不二,完全听命于中央王朝。“苗土著功,一万健儿驱东南;满门忠烈,报效祖邦斩倭奴”②保靖土司彭荩臣墓坐落在保靖县迁陵镇风筝坪,这是山前的华表对联。。这副土司墓前华表的对联,正是土司忠于朝廷、忠贞报国的写照。

唐崖土司城内的石牌坊的雕刻可以更好地说明土司与中央王朝的关系,明代天启年间,奉王朝征调,覃鼎带领土兵先后征讨樊龙、樊虎、奢崇明、奢社辉,皆凯旋而归。为此,明熹宗升覃鼎为宣抚使,敕建平西将军“帅府”,并授书“荆南雄镇、楚蜀屏翰”八个大字以示奖励。石牌坊据此而建,牌坊高大雄伟壮观,其高6.8米,宽6.3米,四柱矗立,前后为高两米半的石鼓护柱,石鼓前有一对石狮。石牌坊正面最上方刻有“荆南雄镇”,与之对应的背面雕刻“楚蜀屏翰”③牌坊一面刻有“荆南雄镇”、“钦差总督四川盖湖广、荆岳、郧襄、陕西汉中等府军务策缓总粮饷,巡抚四川等处四方兵部侍郎兼都察院乃佥都御史朱燮元为”,另一面则刻有“楚蜀屏翰”、“湖广唐崖司征西蜀升都司佥书兼宣抚司宣抚使覃鼎立,天启四年正月吉旦。”,皇帝授书的八个字雕刻在石牌坊中央的最上方,体现了土司对皇权的尊崇。在“荆南雄镇”四个大字下面是“哪咤闹海”的浮雕,雕刻中的哪咤手持混天绫,脚踩的不是故事中的龙太子,而是一条浮出水面的大鲤鱼。故事的改编反映了土司不敢冒犯“真龙天子”的威严,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又包含了中举、升官等飞黄腾达的内涵,也比作逆水而上、奋发向上的精神。画面雕刻的哪咤并非对鲤鱼抽筋扒皮,而是脚踩鲤鱼与鲤鱼嬉戏,这则雕画表达了土司绝对服从中央王朝的深层内涵。在石牌坊背面的“楚蜀屏翰”四个大字下面,则是“土王出巡”的浮雕,土司在随从的簇拥下,对辖区内的土民进行视察。从石牌坊的雕刻来看,土司始终把“皇权”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土司借助于石牌坊向外界宣布自己权力来源的合法性和正统性。石牌坊作为物化符号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并向土司的下属和土民展示了土王权力的来源。“任何一种特定事物要成为人们传递信息的象征符号,都必须获得所在社会群体认可和理解,这是象征符号存在的一个基本条件。”[15]皇帝授书的“荆南雄镇、楚蜀屏翰”增加了石牌坊威严,“土王出巡”的画面紧靠着出现在石牌坊背面的“楚蜀屏翰”之下,昭示了土司的权利来源于皇权,土司代表皇帝统治一方土民。

紧靠石牌坊大门的两边侧门上面分别雕刻“渔”、“樵”、“耕”、“读”四幅图案,渔樵耕读即渔夫、樵夫、农夫与书生,是农耕社会四个比较重要的职业。渔樵耕读的图案出现在唐崖土司城的石牌坊上,则有深层次的象征内涵。正门上方是皇帝授书的“荆南雄镇、楚蜀屏翰”八个大字,象征皇权至高无上,接下来就是“土王出巡”图案,土司代表皇帝巡视四方土民,象征了土司的王权。两旁侧门的图案则代表了第三层次的含义,即土司代表皇帝统治土民,土民的生活方式应该规范为“渔樵耕读”。牌坊的深层内涵则是,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土司的权力来源于皇权,是正式合法的权力。土司贵族统治土民,土民选择的生活方式应为“渔樵耕读”。

象征皇权和土司统治权的正门只有土司贵族才能出入,土民只能从侧门进出,反映了土司统治下的社会等级。据《桑植县志》记载,“土司出,其仪卫颇盛,土民见之,皆夹道伏。即有谴责诛杀,惴惴听命,莫敢违者”[16]。为突出自己统治者的身份,土司把自己使用的建筑标榜为“金銮殿”,却严禁土民修造“瓦房”,改土归流后,永顺府第一任知府袁承宠下令,废除土司时代对土民“只许买马,不许盖瓦”的禁令。①袁承宠《详革土司积弊略》:“不许盖瓦宜弛禁也。查土司旧俗,有只许买马,不许盖瓦之禁。以致土民家资饶裕者皆不得盖造瓦房,查服舍违式律内并无土瓦之禁,今土司独为禁止,以致刀耕火种之民耕作不遑尚欲诛茅补屋,卒无宁息,请一并弛禁,听民自便”。载乾隆《永顺府志》卷十一下《艺文》。

关于容美土司的改土归流,地方官多次上奏雍正,控诉田旻如的罪行,如指责田旻如苛敛无名、私征滥派等,雍正一笑置之,不与理会。“但有可原谅处,姑且从容料理,毋致激成事端”[17]。直到迈柱等人上奏田旻如违制建造“九五居”、“观星台”,方引起雍正的重视,“同日(雍正八年四月二十四日)又奏为奏闻事,雍正八年四月初八日,据湖北忠峒宣抚土司田光祖详称为万难容隐,据实密陈事:窃照职司附近容美时,遭田旻如侵凌暴虐,俱已隐忍。近来行止愈乖,谋为不轨。新造鼓楼三层,拱门三洞,上设龙凤鼓,景阳钟。门内凿沼一道,清流环绕,名曰玉带河。架石桥三拱,名为月宫桥。住居九重,厅房五重,僭称九五居。更于私垣建筑观星台,着令门客异人,昼夜登台观望星斗”[17]。迈柱的上奏还引用了侯有之供词,“据侯有之供称,小的等被割之人共有三十三个,那龙凤楼、景阳钟、玉带河、月宫桥、住房九重、厅房五重,都是实的。观星台在衙门旁边,有一姓徐的,是荆州人,时常同司主上台去看星”[17]。直到此时,雍正才下决心对田旻如采取措施,“此事若言已奏于朕,则国法不容稍缓矣。另有大学士密传之旨,汝其遵行施行可也”。[17]

田旻如违制建筑,引起雍正帝的暴怒,皇帝是九五之尊。九五代指我国古代的皇帝之位,皇帝乃上天之子,古称之为九五之尊。《中国成语大辞典》“九五之尊”条释文如下,“九五:《易》中卦爻位名,术数家以为是人君的象征,因指帝王的尊位”[18]。九五为皇帝专用,岂容他人僭越。建造观星台,夜观星斗,则是叛乱的前兆,田旻如的“九五居”和“观星台”,触及了雍正能够容忍的底线,雍正帝决定对容美土司改土归流。

田旻如建造“九五居”的目的,未必想叛乱做皇帝,其“九五居”的规模,也远远小于皇城内的“九五居”。田旻如想借助于“九五居”的权力内涵,树立自己在该地区的统治权威。建造“观星台”,目的为查看自己的运气,看上天是否保佑自己继续在该区域统治下去。而这两个建筑,却成为雍正决心对田旻如惩治的导火线。

(二)象征“皇权”的府州县城

改土归流后,土家族地区普遍重建府州县城,这些城市与村寨同为聚落形态,从物化符号来看,城市与村寨最大的差别在于城市拥有高耸的城墙、雄壮的楼宇和一些大型的公共建筑,而城外的村寨则是稀疏低矮的房舍。城池、衙署等大型建筑本质上是财富的象征,而对这些物化符号的占有和炫耀,正是皇帝维护其自身统治的一种手段。清朝政府重视各府州县城的建设,其目的不仅仅是军事防御的需要,在相对安全的区域和相对和平的年代里,清政府也多次大规模的修筑城墙。

改土归流后,湖广土家族区域选址异地重建府州县城。一方面的原因是土司时期的城市多修筑于山高谷深的区域,交通不便,不利于与外界的交流;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土司王城中多有象征土司权势的物化符号,弃用这些城池,重构象征皇权的府州县城就成为必然。城墙、衙署这些物化符号象征着皇权,震慑一方土民。改土归流后,进入到湖广土家族区域的流官第一件大事就是修筑府州县城,为建立自己的统治,树立自身的权威,他们异地选址重建城池,目的是削弱土司王城中的物化象征,提升皇权的威力。城墙作为巨大的物化象征符号,是皇权威严与庄重的象征,高大的城墙象征皇权的至高无上。与城外低矮稀疏的民舍形成鲜明的对比,城墙凸显皇权的气势。改土归流后,土家族地区的流官积极营建城墙、修筑衙署,甚者踊跃捐廉助修,在所不惜,目的是迅速在土民中树立皇权的威严。修筑永顺府城,首任知府袁承宠捐银“三千两”、附郭首县知县李瑾捐银“一千五百两”。修筑保靖县城和龙山县城,保靖知县张联珂和龙山知县袁振绪均捐银“一千两”。永顺府城落成之日“金汤在望,盘石永奠,楼阁峥嵘,烟火稠密。”[1]

府县城的营造体现了封建皇权的等级观念。府城、县城的规模和城墙的高度有差别,代表了不同的权力等级,如永顺府城“周围五里三分,高一丈九尺,加女墙三尺。”而保靖县、龙山县、桑植县三县的县城均为“周围三里三分,高一丈二尺”。府城之上“设五楼,一十四炮楼,一百八十垛口”。而县城之上,仅“甃以火砖而孔其中,备施枪炮也”[19]。府城的建设勘察选址比县城更加谨慎,更加周密,“先是巡察御史唐勘边至永,以永顺之地旷阔,平阳宜建城坦,先行折奏”[1]。之后,“巡抚部院赵安辑六里,率同文武等亲临相视,佥以为可,指示建设事宜。”在获得上级官方认可之后,选择府城还要让风水先生查验①李瑾《永顺府建城记》:“吏书姚惟孝、阴阳学陈绍尧皆善堪舆,随同登山相视。始知此地自湖北八面山起,祖历容美、桑植至永顺,由武当山之东复折而西,蜿蜒起伏至永顺结玉屏。开帪顿起,观音山层峦叠嶂,落脉平阳,结兹成局。而左右随龙之水,直会于城局之南,流出辰方。且东则飞霞,诸山龙势飞无留有揖榜,诸山如仓库、如旗旙,南则文星罗列,水口完固。果天然一都会之地,千百年藏閟于此”。载乾隆《永顺府志》卷十一下《艺文》。。改土归流后,施南府的来凤、咸丰等县虽没有及时建筑城墙,但其县治所在地都建有衙署、文庙、监狱、县学、书院等高大建筑,这些建筑也是皇权的象征。

三、结语

改土归流后,湖广土家族地区的府州县城建设体现了清政府“因地制宜”和“因时制宜”的特征。对桑植、保靖、永顺土司改土归流后,雍正七年(1729年),清政府在湘西设置永顺府,辖永顺、保靖、桑植、龙山四县,当时鄂西的容美土司尚未改土归流,新置府县受容美土司威胁,建筑城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对新设置的府县,清政府不惜巨资,迅即建造城池,雍正十三年(1735年),鄂西容美土司改土归流,设置施南府,至此,湖广四大土司全部改土归流,众小土司随即归附,湖广区域基本稳定。对新设置的施南府所辖各县的城池建设,清政府显然缺乏热情。直到嘉庆年间,受白莲教义军所迫,鄂西南各县的城池建设才提上议事日程,彼时,修筑城池的建设经费已经不好请领,由绅士倡导,民众参与了各县城池的修筑。

土司统治时期,土司城内多有象征土司王权的物化符号。土司修造了许多建筑,并将这些建筑添加皇权符号,如“紫金街”、“紫禁城”、“金銮殿”、“御街”、“午门”、“皇城”等象征皇权的物化符号,目的是利用皇权符号来象征土司统治的合法性与正统性,规范其统治区内的等级秩序。布新务须除旧,改土归流后,流官清除掉土司统治的印迹,重建象征皇权的府州县城,以示流官代表皇权实施统治,该区域原土司控制的土民也随之变为皇帝的子民。

[1]魏式曾.永顺府志·卷十一:艺文[M].1873年刻本.

[2]朱批谕旨.卷一百四十二:王柔奏[M].

[3]李勗.来凤县志·卷七:城池[M].1866年刻本.

[4]王廷桢.施南府志续编·卷首:琐言[M].1885年刻本.

[5]董鸿勋.古丈坪厅志·卷一[M].1907年刻本.

[6]朱批谕旨.卷二百一十六:赵弘恩奏[M].

[7]魏式曾.永顺府志·卷二:城池[M].1873年刻本;王协梦.施南府志·卷五:城池[M].1834年刻本;吉钟颖.鹤峰州志·卷四:营建[M].1822年刻本;陈惟模.长阳县志·卷二:城池[M]. 1866年刻本.

[8]魏式曾.永顺府志·卷二:城池[M].1873年刻本.

[9]张梓.咸丰县志·卷三:城池[M].1866年刻本.

[10]徐大煌.咸丰县志·卷二:治城[M].1914年刻本.

[11]李勗.来凤县志·卷十八:兵事[M].1866年刻本.

[12]符为霖.龙山县志·卷七:兵防下[M].1878年刻本.

[13]柴焕波.永顺老司城[M].长沙:岳麓书社,2013:90.

[14]岳小国.从历史事件的民间叙事看改土归流——以鄂西唐崖土司为例[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5(4):6-10.

[15]瞿明安.象征人类学视野中的构成要素[J].贵州社会科学,2013(4):40-43.

[16]顾奎光.桑植县志·卷四[M].1864年刻本.

[17]朱批谕旨.卷二百一十三:迈柱奏[M].

[18]中国成语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656.

[19]符为霖.龙山县志·卷二:城池[M].1878年刻本.

责任编辑:胡晓

K249

A

1004-941(2016)02-0005-06

2015-10-17

遵义师范学院博士科研启动基金资助项目。

郗玉松(1972-),山东东营人,博士,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清史、中国少数民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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