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语口语词汇层面汉化趋势
——家庭电话会话个案研究

2016-09-26 07:03石修堂
关键词:汉化汉语词汇

石修堂

(凯里学院,贵州凯里556011)



侗语口语词汇层面汉化趋势
——家庭电话会话个案研究

石修堂

(凯里学院,贵州凯里556011)

作为官方语言的汉语相对于我国少数民族语言而言属于强势语言。侗语长期与汉语接触并先后从中借来了大量的词汇。侗语口语词汇层面的纯度是我们关注的重点。以年龄、文化程度、个人阅历、汉语运用能力等为参量,考查了属于一家三代的三位女性侗语电话会话中各自汉语成分的含量。通过A、B两级汉语切词单位及不同词性的借词在电话中的表现,可以了解到当今侗语的汉化趋势。数据分析结果表明,侗语纯度以中年调查对象为最低,生活比较单纯的老年文盲侗语纯度最高。保护少数民族语言、保存其活力,有利于保持各语种的和谐发展,有利于保护人类语言-文化生态的多样性。

侗语;汉化;电话会话;语言活力;语言-文化生态多样性

一、引言

我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民族语言文化十分丰富,语言接触频繁且状况复杂。就语言功能本身而言,所有的语言都是平等的[1],都可以用来传达信息、进行交际,同时承载相应的文化,没有孰优孰劣的问题。但从社会功能的角度看,作为官方语言的汉语相对于我国少数民族语言而言属于强势语言,自然,它对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要比少数民族语言对它的影响大。“在语言接触中,一般是强势语言影响弱势语言。有史以来的几千年里,汉语一直是我国境内的强势语言,即便是汉族处于被统治地位的元、清两个朝代,汉语也还是强势语言。”[2]

(一)背景

当今全球经济一体化越来越明显,商品经济无孔不入,广播、电视、网络、通讯等媒体迅猛发展和普及,加之人口流动越来越快、数量越来越多,尤其是持续不断的“打工潮”,给少数民族社区的语言生态状况带来了越来越明显的冲击。另外,在侗族地区所开办的学校基本上全部推行的是汉语教育,教材是汉语的,教师的教学语言也大都为汉语。根据日常生活中所观察到的情况来看,侗语跟我国其他很多少数民族语言一样,汉化程度近年来呈现出越来越严重的势头,如果不采取积极的保护措施,其结果自然是这些弱势语言将被进一步边缘化、最终为汉语所同化。孙宏开(2006)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濒危语言问题专家组关于如何鉴定语言的活力(language vitality)的9条标准将我国少数民族语言的活力从高到低排为6个级次,依据他的大致归纳,侗语还属于第2级[3]。但那是2006年前的情况,结合我们的观察来判断,如今的侗语活力排序总体上只有下降的可能。

(二)研究层面

侗语的活力在降低,这比较集中体现在词汇层面上。现实生活中,操侗语者如果不借用汉语词汇已无法完整表达意思。从内部来看,这是因为侗族社会在自身快速走向开放的同时侗语没有得到及时的发展(且先不说自古以来文字的缺失),致使语言的表达潜力跟不上社会的发展进度,许多新概念、新现象、新思路都没法用自己的语言充分、完整地加以表述;从外部来看,作为国家官方语言的汉语十分发达,且不断得到普及,这使得侗族同胞在侗语表达力所不及之处能够很方便地找到现成的汉语借词。这又反过来直接抑制了侗语自身的创新、发展,因为词汇借用如此方便,足以将侗语创造新词汇的动力直接消解了。结果就是侗语的“夹汉”现象不可避免,言语中对汉语词汇的依赖越来越大。我们的研究就是针对这一语言接触现象进行的调查分析。“语言影响的内容主要涉及语音、语法、词汇、语用等。这几方面的内容不是均等的,存在多少、深浅之分。一般看来,词汇的影响比较突出、明显,语音次之,语法、语用不易受到影响。”[4]曾晓渝(2013)也有类似的表述:“侗台语言受汉语的影响主要在词汇方面,音系及语法基本保持本族特点,由此显示出语言结构的内力强于外力。”[5]因此,侗语口语中汉语词汇的借用及其对侗语的影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

(三)文献综述

语言接触是“社会语言学”的一个研究重点,也是“语言生态学”中一个不可绕开的话题。关于侗语与汉语或与其他语言接触的专题著作尚未出现。曾晓渝编的《侗台苗瑶语言的汉借词研究》(2010)有部分章节涉及了侗语里的汉语借词。该书用层次分析法将侗台苗瑶语里的汉借词分成了不同的历史层次[6]。透过汉借词,可以了解少数民族语言自身及相关汉语方言的历史演变。与我们当前的研究不同的是,该书并没有从少数民族语言有被同化的趋势这个角度进行论述,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对少数民族语言汉语借词的判别、分类、研究方法及特征的挖掘上。沙加尔,徐世璇(2002)[7],曾晓渝(2006,2013)[8],王怀榕(2010)[9]等也都属于此类研究范式,都是利用少数民族语言中汉语借词的音韵特征与《切韵》音系的对应来对这些借词进行分层。大体上可以这么说,他们研究的重点是借词尤其是历史借词的鉴别,关注的是语言间的历史关系(过去);我们着眼于时下的侗语汉化程度,关注的是侗语汉化的趋势(现在、未来)。单就“侗语口语词汇层面汉化趋势”这个议题而言,目前尚未见到相关文献。付大林(2007)[10],唐守奇(2008)[11],许杨阳(2008)[12],韦婧(2013)[13]虽然都关注到了侗语使用的现状和趋势,都注意到了侗语发展的危机,但并没有实地调查数据作为支撑;杨子奇,傅安辉(2010)[14]对黔东南侗族使用语言文字情况做了抽样调查并得出了一些数据,但他们调查的是母语为侗语者中仍然操侗语的人口比例,是一种民族志的研究范式,与我们针对侗语语言纯度的调查取向不同。总之,他们都注意到了侗语在强势语言汉语的“挤压”下逐渐式微的态势,但他们对侗语(方言)活力减弱具体投射到一个一个的说话者身上时到底呈现出什么样的特征、导致这些特征形成的因素是什么并没有做过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

(四)研究问题

下面拟以笔者与分属一家三代的三位女性调查对象的电话会话(telephone conversation)中汉语成分的含量来考查贵州省黎平县尚重镇侗语的汉化趋势。凭借此个案研究,我们可以对当地侗语的活力或其纯度有一个具体的认识。考查对象母语态度不明显,暂且不作考量。我们要考查的是调查对象话语所表现出的侗语活力或其纯度是否因个体年龄、文化程度、个人阅历、汉语运用能力等因素而有所差异;同时考查会话中带有“母语保持”意识的笔者在对汉语词汇的借用上有何不同表现。还有,词语借用中词性的分布是什么样的状况,A、B级词汇又呈现出什么样的共性和个体差异。

二、研究的方法和过程

(一)研究对象

笔者将当前研究所选取的三位女性分别标识为S(ubject)1、S2、S3,S2是S1的女儿、S3的母亲。三人母语皆为侗语。S1为农民,1942年生,常年居住在贵州省黎平县尚重镇某村(绝大部分村民为侗族),文盲,汉语电视节目完全听(看)不懂,只能说和听懂少量当地日常汉语方言;S2生于1975年,现为侗族区域内某镇政府一名干部(据了解,工作语言主要为当地汉语方言),中专文化水平,汉语(方言)表达和听力均无障碍;S3生于2001年,初中一年级学生,原来就读于镇中心小学(汉、侗、苗等民族学生各占一定比例),2013年9月已到黎平县城某中学就读,同学之间也都用汉语方言交流,即使在家庭内部,她本人一般不主动使用侗语,但她有基本的侗语听说能力。笔者与S1、S2、S3为亲人关系,其中S2与笔者为平辈。笔者母语为侗语,现为某地方高校英语教师,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硕士,汉语普通话水平为二级乙等。电话会话中的笔者话语部分也被纳入分析之中,作“参照”之用。就整个电话会话中的侗语运用而言,笔者与S1、S2、S3的差别在于笔者有意识尽量避免使用汉语表达,而S1、S2、S3由于不知笔者具体研究目的,会话时不存在回避使用汉语词汇的主观意识,因此她们的语言表达完全处于自然状态。

(二)语料收集与标注

笔者2013年11月份在杭州随机抽取了一周之内与三位调查对象的各一次电话通话(通话时长9 至12分钟不等)作为语料,录音后征得了她们(或法定监护人)的使用同意,接着全部转写成侗汉夹杂的书面语篇,即凡是能听出是汉语发音的皆用汉字写出,其余记为侗语方言文字①为了保证文本语料能客观地反映有声语料的真实面貌,转写时笔者采用了不作任何主观干预的自然描写方法。对有声语料中的口误、脱落、赘述、重复、笑声等现象不做任何修改,照原样转写。。转写完成后,先统计出总字数及汉字数,接着对汉语语块进行切词①参照了国家技术监督局于1993年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标准GB/T 13715-92《信息处理用现代汉语分词规范》。,并对各个切词单位做了两类标注②标注方式和原则如下:1.对于侗语语流中出现的汉语句子,如果是出于意思表达的需要而引用汉语经典句子(俗语、谚语、歇后语这一类的),则记为一个单位,不再作切词处理,标注为l(L的小写)。但如果是转述他人汉语表述,则不作标注,因为不是自身侗语表达中“自然”流露出的汉语话块,但在统计时还是计入总字数内,毕竟在口语语流中它占据了字符空位,但其中的汉字不计入汉字字数。2.对于一个汉语词语中插入了一个侗语成分(例如否定词)的情况,如“考gkeih取”,“打gkeengx工”,笔者参照《信息处理用现代汉语分词规范》中的规定(“动补结构的词或词组如中间插入“得、不”,应予切分”)对它们进行了切分并分别加以标注。3.标点符号因与当前研究无关,一律不作标注,也不计入总字数内。:一是参照了一些汉语词性标记规范,包括郭曙纶(2013)[15]的一些范例,并结合具体的侗语语境对它们作了词性标注;一是出于当前研究的需要,对所出现的汉语切词单位作了A、B级标注。A、B级的界定如下:

A级,笔者用Assimilated这个单词的首字母来表示,这一级的汉语词语有对等的侗语词语,但说话者却“舍侗取汉”,例如,用“紧张”代替了“gaoh simp xil jungh”(直译:心脏蹦蹦跳),用“特意”代替了“gkul yul”(直译:执意要)。这一级典型地体现了侗语被汉化的苗头,属于主观人为的、“主动”的汉化倾向。

B级,笔者用Borrowed这个词的首字母来表示,用来标注如“手机”、“电磁炉”、“经济”、“危险”等侗语里原来就没有的汉语借用词;这一类带有被动汉化的色彩,是侗语自身发展后劲不足所致。

我们发现还有很多侗语词汇是在比较久远的历史中从汉语借用过来的,但现在其发音(包括音调)甚至词义都已经发生了改变,算是“侗化”了的汉语词汇,甚至其中一部分都已难以判断其源头到底是侗语还是汉语了,音变的如dov(豆),peengh(拍),义变的如ganx(音同“赶”),词义已由汉语动词的“赶”变成了侗语中的形容词、副词的“急,快”,如ganx baip(快去)。这一类的词就是前文提到的历史层次分析范式的主要研究对象。在当前的研究框架中,我们暂把它们归为侗语词汇。

从语言变化的视角来看,A、B级大体上可以归入不完全变化类,而侗化了的汉语词汇当属于完全变化类[16];或者,后者属于借用,而A、B级大体上可以归入 Gillian Sankoff所言之临时借用(nonce borrowing)[17]类,但不能排除有少部分B级的借用也已经比较稳定了。

(三)语料分析

三个电话会话的主题分别为:

C1:S1转述了某人对一个因喝酒过量而摔死的人的感叹→一位邻寨妇女到访S1,对方前来购买做民族服饰用的手工饰品→S1家里养的猫的各种表现→侗族新媳妇进门举行仪式的必要性→S1“昨天”给油菜施肥→S1女儿学车一事。

C2:S2在广西考驾照受挫以及“现在”去补考→S2住的宾馆→笔者征求S2批准使用电话录音作学术研究语料。

C3:S3在镇中心小学及县城中学读书时同学们的民族分布情况→S3“今天”做了些什么事→买糖一事→S3“明天”的安排→S3与家中老人平时的联系→S3现阶段在学校的学习情况以及寒假计划→如何安排好时间→S3与其表姐的交往→S3学古筝→“今天”天气→笔者在浙江的进修情况。

在此,先摘录一个转写、标记过的话轮于下,作为我们熟语料的样例:

S2:Gkeih wox bav,hal div yaoc hmap等于_vA 是_vA lih练_vB haoh ih maenp dav gkeengx.然后_ cA zuv baip考_vB zuv meec gkeengx紧张_aA hal naiv zuv特意_dA hmap jaengp gkeengx.

标注部分中的小写字母是词性标记,大写字母A、B就是上文提到的A、B级。这一话轮中出现的A级汉词有5个,其对应的可选用的侗语表达分别为:

等于→haoh daengh(直译:一样);是→jangh;然后→hal lunc(直译:接着);紧张→gaoh simp xil jungh(直译:心脏蹦蹦跳);特意→gkul yul(直译:执意要)

也就是说,S2在此都选用了左边的汉语词汇,但如果由S1来表述同样的内容,多半会选用箭头右边的侗语表达方式。

转写、标注完成后,笔者用AntConc3.2.4w软件进行检索,所得数据如表1。

表1 三个电话会话汉字分布密度表

由表1中“总字数”一栏可以看出,在电话1中笔者的角色倾向于“听者”,而在电话3中的角色更多为“说话者”;在电话2中,对话双方的总字数相对而言相差没那么悬殊。这与对话双方的角色关系、辈分关系似乎有一定的对应关系。就汉字分布密度(density)来看,作为农民、文盲、年龄已超过70、汉语能力差、生活范围小的S1明显低于S2和S3,这说明三者中S1的侗语纯度最高。下面表3是依据表1和表2数据经运算后产生的,表4则是为了对比的方便将相关数据重新排列的结果,这两个表中的各项“占总字数”百分比更加明确显示了S1侗语的相对高纯度。

表2 三个电话AB级切词单位比重表

表3 三个电话AB级相关百分比表

表4 调查对象及笔者部分百分比重列表

有意思的是,从上面各表尤其是表4可以看出,笔者话语的各种与“总字数”相关的数据大体上都随着说话对象的百分比的高低而出现相应的起伏。其原因可能有两个:一,在互动中,不同会话对象的不同汉化程度影响到了同一个人(此处为笔者)话语的汉语单位的含量;这可以以社会语言学中经常被提及的言语适应理论(accommodation theory)进行解释,这是会话中常常出现的会聚(convergence)现象[18-19];二,不同的会话主题和内容对会话中汉语词语的出现有直接的影响,如上文所示,虽然三个电话都是关于日常生活的内容,但其具体话题是有差别的。这种差别可以通过对笔者与同一对象就不同的话题所进行的多次会话语料的观察而获得。归结起来,从本个案来看,语域理论中的语场和语旨[20]都有可能影响到了会话中双方汉语成分的多少,也就是说,谈话的主题专业性质越强,双方借用汉语词汇的可能性越大;会话者(家庭/社会)角色的不同与双方关系的不同也都会影响到双方对汉语词汇的借用。然而,虽然笔者话语的数据跟随不同的说话对象有相应的高低变化,但是从表2“A级汉语切词单位占A+B百分比”以及表3两个标有A的纵栏可以看出有“母语保持”意识的笔者每次对话中的A级比例明显低于三位调查对象。就AB级分布状况而言,从表2表3表4都可以看出,每个人话语中的A级都明显少于B级。B级的相对大量出现,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当地侗族社会原先的封闭与保守、侗语发展的缓慢与滞后。解放后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汉语言文化的持续普及,使得当地的侗族语言一时间满足不了人们表达社会新发展的需要,结果就是不得不从汉语中引入大量的现成的词语(或概念),例如电话中出现的“隐私”、“大嫂”、“尿素”、“电脑”、“晚自习”等等。

从表4中还可以看出,各种百分比中,S2的值都明显高于S1和S3。其中之原因应该在于三个方面:1.她的生活圈子相对于农民S1和初一学生S3而言要大一些,也要复杂、丰富一些,反映到语言表达上,表达需求更大,涉及范围更广,表达难度更高;2.在三人所能调用的侗语词汇相对稳定而有限的情况下,侗语词汇所表达不了的或一时间调取不出来的,便是B级和A级汉语词汇出现之时,三位调查对象中数S2文化水平最高,这就意味着她受到的汉语语言文化的影响最深,汉语运用能力最强,汉语词汇量最大,表现在“总字数”之上的百分比自然最高;3.年龄上S2刚好处在中年,比老年S1和青少年S3所接触到的汉语言文化都要深而广一些,同样是跟笔者对话,S2所谈论的话题不论是从必要性还是可能性来说都比S1和S3要复杂一些。话题越是复杂,自身很少有新发展的侗语就越不能满足表达的需要,这必然促使汉语词汇的更多借用。A级词汇的出现属于“本来可以用侗语却不用”的情形,至于为何“不用”侗语词汇,原因是复杂的,其中一个是说话者当时想不起恰当的侗语词汇,而刚好此时对应的汉语词汇在脑海中“抢先”凸现。在此借用关联理论的术语来说,那就是对于说话者而言,当时汉语词汇比对应的侗语词汇所需“处理努力”(processing effort)较小,因而“胜出”。B级汉语词汇都是侗语里并不存在的汉语借词,属于由于某一语境的需要“不得不出现”的一类,其比例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所涉话题跟汉语文化关系的密切度,比值越高,说明话题跟汉语文化关系越密切,因为如果比值是0,那就说明所谈论的内容全部是在侗族文化内核区域之内,不涉及任何一个汉语词汇(或概念);也可以说,B级的比值体现了话题的深度、广度、社会整体的汉化程度,A级的比值则体现了个人的说话风格和习惯、个人话语的汉化程度。反过来说,如果说话者有足够强的“母语保持”意识,通过较大的“推理努力”,完全可以调取与A级汉语词语对等的侗语词语,例如,在电话1中,笔者借用了汉语词语“认为”,而其实略加思考,便可改用侗语“xangl map”(直译:想来)表达而意思不变,亦即A级词汇是可以避免的;而B级的使用则属于再怎么努力也“推理”不出对应的侗语词语来的情形,例如“电脑”、“危险”等,因为侗语中原本就没有这些概念及其现成语言符号。表4中,无论是“S”部分还是“笔者”部分,每一个纵栏中电话2的百分比总是三个电话中最高的。这既表明了S2的汉化程度是最高的,也说明了三个会话中电话2所涉话题(见本节开头)离侗族社会文化的核心构成最远、触及的汉语文化最深。

以柱状图将三个电话会话中不同参与者话语中汉语成分(以字为单位)的含量展示如图1。

图1 汉字分布密度对比图

在电话1中,笔者的汉字比重比S1的高,说明“母语保持”意识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起作用。这种作用还是受到了其他诸多因素的冲抵,比如,笔者接受过汉语高等教育、汉语运用能力比较强、生活面比较广、年龄处于中年等。何况“母语保持”意识的作用更多地只能体现在对A级词汇的抑制上,这一点从表2和表3均不难看出。从语言变化的视角来看,图1构成了一个显象时间结构(apparent-time construct),较好地反映了该个案家庭侗语口语这70多年的变化趋势,这个变化趋势其实与Labov1963年对玛莎葡萄园进行语言调查时所描绘出的岛民语音变化图[21]有着同构相似性。笔者与S2代表的是接受过较高汉语文化教育的侗族中年人这个群体,年龄刚好在Labov图中指标最高的31-45岁这个区间,其口语中汉语成分含量最高;S3还是个青少年,其语言习惯还不定型,受到汉语文化的影响还不够深,其口语汉语指标恰似岛民中的青少年的指标,介于老年人和中年人之间。

图2 三个电话会话AB级切词单位比重对照图

图2显示,电话会话1和3在AB级比重上有一定的相似性,说明S1和S3虽为一老一小,但在与笔者会话时语言运用上有共性,也由此说明她们的侗语口语中汉语词汇的出现受到生活方式和生活范围(S1和S3的生活都相对比较简单,范围相对比较狭小)、接触汉语语言文化的频度及深度(S1为文盲,平时只偶尔能接触到当地汉语方言;S3为刚刚从小镇升学进入县城中学的初一学生)、年龄(一为太大,语言学习能力不如年轻人;一为太小,其思维、语言受汉语影响还不够深)等因素的影响。图中还显示,S2与笔者在AB级汉语词汇的出现比例上比较接近,同理,这是因为S2与笔者在生活方式和范围上、在接触汉语言文化的频度及深度上、以及在年龄上(二者相差2周岁)、汉语水平上乃至辈分上都非常接近或相同。

表5 三个电话中汉语切词单位词性统计及分布表

从表5可以看出,所借汉语词语以名词、动词、副词和形容词等实词、开放词类居多。当然,也有少量的虚词。表5显示,实词和虚词的分布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汉化趋势特点。作为文盲的S1汉化程度最低,其话语中就未出现汉语虚词,连词、助词、量词、介词等项皆为空白;另外三人话语里都出现了不少虚词,且文化程度越高,借用虚词的数量或种类就越多。

总之,就本个案而言,数据分析结果显示:1.贵州省黎平县尚重镇的侗语汉化趋势呈现出中青年比较突出的特点,当然也主要是因为中青年文化程度较高,生活范围较广,汉语运用能力较强。语言和思维是紧密相连的,一旦形成了S2“侗汉混杂”式的表达习惯,再想“回归”纯正的侗语思维就比较难了。随着侗语表达中汉语成分比较低的老年人的逐步逝去,不难预见,当地侗语纯度会呈现出一代不如一代的“走下坡路”趋势。2.三位调查对象的数据和笔者的相应数据(尤其是A级词汇)相对照,不难看出语言意识还是在侗语口语词汇层面的汉化程度上带来一定的差别。这说明在保护少数民族语言活力方面,唤醒人们的“母语保持”意识是有意义、有必要的。3.从笔者的视角看,与不同对象话语交流中,母语表现出的汉化程度有明显差别。对象汉语文化程度越高,笔者话语中汉语含量也越突出。这是在开展研究之前未曾预料到的情况。我们认为这是语旨方面的影响,说明一个人的语言表现会随着谈话对象的不同而变化。当然,语场因素的影响也一定存在,值得另著文探讨。4.所借汉词的词性分布大体上是这样的:以实词为主,虚词较少,且虚词的多少跟汉化程度似乎成正相关。5.从A、B级汉语单位在各人话语中的表现来看,B级明显比A级多,B级的大量出现说明了当地侗语对汉语词汇的依赖已经很明显,许多时候不得不借用汉语词汇才能把意思表达完整。吴宗杰教授在批判“封建”话语的泛化时指出:“中国近代吞噬了大量的西方词语,今天离开这些词语我们已经无法交谈。”[22]吴教授之所言似乎也可用于描述长期受汉语影响的侗语之今日情势。词语的借用就是概念的借用,这不仅仅是语言习惯受到影响的问题,它将直接影响到一个语种的生态状况。

三、结语

毋庸置疑,少数民族同胞学会汉语是必要的,是意义重大的,但如果以逐步丢失自己的母语为代价那绝不是一件好事。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人类共同的非物质文化,“每一种语言都概括了使用者的世界观——即他们的思想、价值观、信仰,对世界划分方式以及组织生活的方式。一旦一种语言死亡了,一部分人类文化就永远丧失了。”[23]尤其对像侗语这样缺少原创文字、现行书写系统又还不够普及和牢固、在与汉语接触过程中处于弱势的语言,不未雨绸缪,及早有序地开展调查研究,拿出稳妥的对策,努力延缓乃至阻止其汉化的进程,迟早有一天也要沦为濒危语种。所以,及时地发出呼吁,唤醒人们的意识是非常必要的。但单单发出呼吁是远远不够的,只有大量语言事实才能起到警示世人的作用。用事实说话,才具有说服力。尤其像侗语这样还暂时具有较好活力的语言,不拿出证明它的活力正在降低的证据来,人们是不以为然的;而如果等到它已然濒危的那一天才猛然醒悟,恐怕为时已晚,那将是世界非物质文化多样性的又一次不可挽回的损失。

当前的研究就是出于“用事实说话”之初衷而展开的。但由于密切相关的参考文献十分欠缺,侗语转写和标注等工作十分繁琐而艰难,加上笔者的水平有限,本文一定还有很多不足:1.所收集的语料肯定有不少缺陷、整理出的数据一定有误差。就说A、B级汉语切词单位的鉴别,就很难断定。某个词有无侗语的对等表达,很大程度上受限于笔者的侗语水平,诸如“麻烦”、“紧张”这样的词,当地侗语中是否有对等的词(equivalents),在不同的语境中这个对等词是否都能对应得上等等这些问题都值得另做一番调查研究。还有,像“打工”这样的词语,在侗语中是有对应表达形式的,但所指稍微有所不同,此时到底该将它归为A级还是B级实难判定。2.词性的判断也是一大难题。ICTCLAS分词软件GOLAXY_DEMO分出来的词及标注的词性肯定不能百分之百地直接采用。像“应该”,“可以”等等,软件的切词及词性标注是否完全符合侗语语境是值得怀疑的,但怀疑之后却又没有类似例子可供参照。这必然会影响到数据的精确性。所幸大部分的词都是功能确定、词性明了的。3.为了易于操作,对历史汉语借词并没有予以考虑。结果就是没能对当地侗语在历史上跟汉语的接触情况进行挖掘。4.所考查的影响因素中,还来不及把会话主题纳入进来。虽然三个会话所谈论的都是日常的话题,但具体内容是不一致的,这使得我们的相关结论不够明确。本个案研究的这些不足,便是我们今后开展进一步研究的方向。

(本文写作过程中,获得过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马博森教授(博导)、乐明副教授(博导)、胡琼同学(浙大博士生)、徐秀玲同学(浙大硕士生)以及贵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梁梅教授许多中肯的建议和修改意见,特此致谢!文中尚存问题,均由作者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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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飞霞

H272

A

1004-941(2016)02-0158-07

2015-12-07

凯里学院2014年度重点课题“黎平县侗汉语接触调查与研究”(课题编号:S1407)。

石修堂(1972-),男,侗族,贵州黎平人,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系统功能语言学、语用学、社会语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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