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节奏的三维呈现与分层解析
——基于《呐喊》《彷徨》的文本考察

2016-09-26 07:03袁劲
关键词:呐喊孔乙己节奏

袁劲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小说节奏的三维呈现与分层解析
——基于《呐喊》《彷徨》的文本考察

袁劲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作为审美范畴的节奏,涵盖审美对象在急缓、显隐、宏纤等关系上错落而有致的搭配,并通过心物赠答以实现审美主体的共鸣体验。审美对象彰显的错落有致与主客体之间的平行共鸣,其中贯穿的核心要义正是节奏及其律动。以小说观之,这种节奏的动态可纳入速度、频度和力度所营造的三维呈现:速度上的空白与停顿带来了节奏的跳跃性,频度上的重复与间隔保证了节奏的连贯性,力度上的延宕与转折增强了节奏的对比性。就中国现代小说对节奏艺术的掌控而言,鲁迅先生堪称大师。结合《呐喊》《彷徨》的文本来考察节奏艺术的三维呈现,将有助于厘清节奏范畴的层级构成,进而明晰其价值与魅力之所在。

小说;节奏;《呐喊》;《彷徨》

节奏在音乐中是“各种音响有一定规律的长短强弱的交替组合”[1],是一个涉及休止、节拍、重音的立体概念。《礼记·乐记》云:“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古时“声”“音”有别,“节奏”充当其间的过渡与润色环节——《说文解字》有言“有节于外谓之音”,而《礼记·乐记》与《诗大序》皆曰“声成文谓之音”。魏晋以降,节奏逐渐成为独立的艺术要素与审美范畴,其经典用例为曹丕《典论·论文》的“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节奏源于音乐领域,却并不局限于听觉。确切地说,它是广泛调动起多种感知觉参与审美体验的通用法则。“艺术上所有的问题,都是节奏的问题,不管是绘画、雕刻、音乐,只要美是运动,每种艺术形式就有隐含的节奏”[2],如林语堂先生所言,作为一种普遍的艺术现象,音乐中长短强弱的交替组合也可以推广到舞蹈、书法、绘画等其他艺术领域。

节奏的魅力源自审美对象的律动,并由此形成心物相感的审美体验。对此,朱光潜先生曾有精彩论述:“音乐的命脉在节奏。节奏就是长短、高低、急缓、宏纤相继承的关系。这些关系前后不同,听者所费的心力和所用的心的活动也不一致。因此听者心中自起一种节奏和音乐的节奏相平行。”[3]24这种律动在小说中并不直观,而是隐藏于情节的起伏和情感的张弛之中。因此,小说节奏的艺术也就间接地体现为作者对情节和情感的精心调控。但凡出色的小说家,总能巧妙而又娴熟地运用节奏技巧,通过合理调配小说速度、频度和力度的三维成像,引发读者心理节奏的共鸣,从而营造独特的审美体验。小说节奏的艺术性已成学界共识,但稍显遗憾的是,节奏范畴的层级构成却仍未明晰,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其价值与魅力。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鲁迅先生堪称熟稔节奏艺术的大师,他的小说集《呐喊》《彷徨》亦可谓垂范后世。有鉴于此,本文在由速度、频度和力度分层解析节奏范畴的同时,为了避免流于空疏,将结合鲁迅小说的经典用例展开。

一、空白与停顿:节奏的跳跃性

米兰·昆德拉审视“节奏”时曾言:“最伟大的节奏大师都成功地让人不去注意这一单调的、可预知的规律性。最伟大的复调音乐家,以对位的、水平的构思,减弱节拍的重要性。贝多芬:在他最后一个时期,我们几乎听不到节拍,尤其是在缓慢的乐章中,节奏非常复杂。”[4]一般认为,节拍是衡量节奏的单位,并以自身的周期性来呈现强弱分别,然而这也常常会让人产生一种误解:“欲想体现节奏的精髓,就要大肆强调规律性。”[4]因为均匀的节奏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正如观看无节奏转换的球赛会倍感乏味一样,缺少节奏变化的文学作品也很难带来阅读的美感。瑞士文论家沃尔夫冈·凯塞尔曾以读诗为例论证此观点:“韵律图案准确的实现对于节奏会产生麻痹作用。读者可以在引用的歌德和勃朗宁的诗上面做实验:他越是平均地读出重音,诗就变得越是呆板。只有我们‘不平均地强调’,它们才获得节奏的生命。”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小说节奏艺术的魅力或曰生命力同样存在于“变易”而绝非“不易”,前者最直观的标志便是情节速度的加与减。以节奏的音乐构成元素类比,这种快慢交替便仿佛是音符(表示音的长短)与休止符(表示音的时间停顿)的穿插跳动,其效果或慷慨激越,或缓慢悠扬,抑或戛然而止。

在众多基于速度维度的小说节奏理论中,热奈特的“概要、停顿、省略、场景”分类法颇有启发意义。按照他的说法,“概要”和“省略”、“场景”和“停顿”大致分别对应小说的加速与减速,两组的交替运用就是小说节奏的主宰方式[5]。其实,“概要”与“场景”所代表的加速与减速,作为一项叙事技巧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已有总结,“一笔带过”与“不惜笔墨”两种笔法的自由转化,正是对于节奏的娴熟运用。相比较而言,笔者更愿意关注加速与减速到达极端的两种现象,即叙述的空白与停顿。它们在叙述中的飞驰与骤停,意味着节奏的极端不匀称,也由此生成独特的跳跃效果。

极端的加速即为空白。它表现为小说文本叙述的“不说”,但故事的情节仍在继续。这就有些类似乐谱中表示静默的休止符:“使用休止符时虽然声音停止,但音乐仍在进行。”[6]以鲁迅小说而论,孔乙己最后一次到咸亨酒店买酒前,出现了一段“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①本文凡引用鲁迅《呐喊》《彷徨》原文者,均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后文不再逐一标注。的空白。作者借小伙计观察到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印证了先前孔乙己被“打折了腿”的传言。如果说这是对此前空白之“默”的“补白”,那么,孔乙己的最终命运究竟如何?于此,作者再次留下空白:“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时间就这样在命运存疑的空白中跳过,但是在以往“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与此时“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的对比中,早已暗含了“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的判断。如果说《孔乙己》中的加速还有迹可循,那么在《药》中,这种加速后的空白就近乎造成了前后的割裂。在前三节买药—煎药—吃药的过程中,作者保持着相对统一的慢节奏,在进入第四节前却突然省略了华小栓吃药后的效果。由秋天直接转入“这一年的清明”,再由华家店里的“包好”承诺切换到华夏两家在坟地的偶遇,作者以“留白”有意引导读者的“补白”,亦堪称是“计白当黑”的妙笔。

极端的减速便是停顿。正如将连贯的画面定格,它往往中断情节的展开,代之以心理描写、细节描写、介绍说明或评点议论等形式参与叙述。仍以《孔乙己》为例,在众人引得孔乙己涨红了脸和后者脸色复原之间,作者定格画面,加入了“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的内容。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好喝懒做”的负面评价和“定然还清”的兑现承诺丰富了孔乙己的形象,也为此后教小伙计写“茴”字和最终失踪铺设了语境。又如《风波》中赵七爷的出场。在“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后,作者插入了人物身份的介绍。尤其是关于那件轻易不常穿的竹布长衫的交代,画龙点睛式地写活了这位乡绅的恶毒。借助上述信息,读者也就不难理解赵七爷目睹七斤遭遇时的幸灾乐祸,以及更深层次上,由辫子所引发风波的社会思想根源。更大的一处停顿出现于《故乡》中,在母亲告诉“我”闰土要来与“我”的回答之间,作者暂停行进中的叙述,并拿出约一千二百字的篇幅,用以补叙少年闰土带给“我”的美好回忆。不难想象,如果没有此处停顿,再次相见时,闰土那声“老爷”所带来的震撼,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失去应有的力度。

如果说空白是极端之“默”,那么停顿便是彻底之“言”。通过分配文字的多少,小说家调节叙述的详略,同时也在预设读者的阅读节奏。创作时,小说家有意运用空白和停顿的策略,或是留下想象空间,或是掺入提示信息。相应地,读者在阅读时也就时而瞬间转移,时而止步不前。因此,与其说是空白与停顿带来了小说节奏速度的极端“反常”,倒不如说是借助“默”与“言”达成了节奏独特的跳跃性。

二、重复与间隔:节奏的连贯性

按照“节奏的本质是紧随着前一事件完成的新事件的准备”[7]之定义,苏珊·朗格一面强调“节奏的本质并不在于周期性,而是在于连续进行的事件所具有的机能性”[8],一面又不忘补充:“周期性尽管很重要,但它毕竟还只能称作是节奏活动的一种特殊的范例。”[8]这种力图抵制规律性却又时有顾及的不彻底,恰恰说明节奏艺术的魅力——它固然是崇尚变化,却也无法排除规律性的存在。“艺术须寓整齐于变化。一味齐整,如钟摆摇动声,固然是单调;一味变化,如市场嘈杂声,也还是单调。”[3]77于是,一种折中的可能便是:作为审美范畴的节奏也会呈现为有规律的变化。抛开艺术家的创新诉求,重复之于节奏的不可或缺性其实很好理解:我们无法接受撇开谱子的乱弹琴,正如无法接受恒定节奏的循环播放一样。仍以上节所涉观看比赛为例,单个足球运动员的变速带球、急转急停固然富有节奏的变化,但球队还是要遵循着“进攻—防守—反击”的整体频率。这种频率恰如音乐中的节拍,按照一定的次序反复出现,形成周期性的重复与间隔之变化。

其实小说理论家很早就注意到重复之于节奏的作用。《小说面面观》中,福斯特将作品中由词语、意象、事件等成分“重现加上变化”而产生的效果称作简单节奏[9]。中国古典小说理论也对重复有所论述:一方面,事物的重复在情节中起到衔接的作用,金圣叹曾以“草蛇灰线法”概括如下:“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10]22;另一方面,就场景的重复而言,无论是“三顾茅庐”、“三打祝家庄”、“三打白骨精”、“三进大观园”式的一波三折,还是武松打虎与李逵杀虎、林冲买刀与杨志卖刀、瓦官寺试禅杖与蜈蚣岭试戒刀式的双峰并峙,均体现了“将欲避之,必先犯之”[10]201的策略,即有意在故事类型的重复(此为“犯”)中展现情节设置的变化(此为“避”)。其实,特定事物所形成的线索也好,相似场景凸显出的变化也罢,都形成了情节的前后呼应,因而在维持连贯性上的作用近乎一致。

小说家往往利用事物、场景乃至话语的重复出现加深读者印象,并以此辅助情节的展开和情感的强化。这类设置在鲁迅小说中大量出现:《肥皂》中的葵绿色,《幸福的家庭》中的A字,《头发的故事》中的双十节,《狂人日记》中的吃人,《孤独者》中的入殓,《风波》中“一代不如一代”,《兄弟》中“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等等。以《药》中的“咳嗽”为例,从最初的“发出一阵咳嗽”到最后的“拼命咳嗽”,华小栓的六次咳嗽始终作为“画外音”出现,却贯穿了买药、煎药、吃药、谈药的全过程。当然,六次咳嗽并非一成不变地匀速呈现,而是经历了一个由缓到急的过程。从分布上看,咳嗽出现次数最多的是小说第三部分,这也正是被启蒙者谈论启蒙者遭遇的关键情景。作者在小说结构上有意设置了华家与夏家的对比:华家为儿子买药,夏家的儿子却成了药,革命者与群众的关系被“药”转化为牺牲者与受益者的“治病”关系。在麻木的看客心态下,启蒙者的“血”不可能医治被启蒙者的“痨病”。作者在借“合伙咳嗽起来”、“不住的咳嗽”和“拼命咳嗽”的递进关系推进情节发展的同时,也暗示了小说主旨。

有重复自然少不了间隔,可以说正是间隔凸显了重复的意义。在华小栓咳嗽的间隔期,作者穿插了革命者夏瑜的牺牲,以此揭示“咳嗽”是精神而非肉体的疾病(《药》);在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间隔中,一场围绕着辫子的风波展开,复辟思想的残存映衬革命的不彻底(《风波》);“以送殓始,以送殓终”的间隔,是魏连殳由抗争沦为妥协的命运悲剧(《孤独者》);咸亨酒店“说笑声”的间隔,夹杂着孔乙己被打断腿的不幸遭遇,反衬出众人的冷酷与无情(《孔乙己》)……重复之“常”与间隔所孕之“变”,共同串联起小说的情节。《祝福》中祥林嫂“半生事迹的断片”围绕着四次新年的祝福展开:在鲁四老爷家的第一个年底,祥林嫂一人担当了祝福的准备活儿,也逐渐从亡夫的痛苦中走出;第二年的新正,前来拜年的卫老婆子透露祥林嫂被迫再嫁的“好运”;第三次新年,祥林嫂再次来到鲁四老爷家中,却不被允许参与祭祀,而她捐门槛赎罪的希望也在祭祖时破灭;最后一次的新年,祥林嫂在祝福的节日氛围中潦倒去世。“常”中有“变”,犹如一根线上的四颗珠子,四次新年的重复与间隔串联起祥林嫂的悲惨命运。

相比于空白与停顿带来的跳跃性,重复与间隔通过周期性的变化营造出回环呼应的效果。小说家用事物、场景、话语的重复建构起情节的照应点,又在间隔中不断充实信息推动情节发展。可以说,在“常”与“变”的转换中,重复与间隔的律动保证了小说节奏的连贯性。

三、延宕与转折:节奏的对比性

所谓音乐节奏,“是指乐音时值的组织秩序,其作用是把许多乐音结合成能够体现某种乐思的有机整体”[11]。在这个有机体中,“长短”和“休止”与节奏的速度有关,“交替”和“节拍”与节奏的频度有关,显然,剩下的“强弱”和“重音”指向节奏的力度。加速与减速,包括推至极端的空白与停顿,是位移所生成的急缓状态;重复与间隔,涉及周期性的显隐兴替——两者计量单位有异,实辄同涉时间关系。这正如郭沫若先生在《论节奏》一文所说的,“凡要构成节奏总离不了两个很重要的关系。这是甚么呢?一个是时间的关系,一个是力的关系”[12]。追溯至音乐元素,“力的关系”是“强弱”与“重音”;推演至小说审美,它涉及的便是审美主体与客体间的情绪体验。在传统文论话语中,节奏力度的实质是“心物赠答”(《文心雕龙·物色》);用现代文论家汪曾祺先生的话说,还可以概括为“语言的节奏决定于情绪的节奏。语言的节奏是外部的,情绪的节奏是内部的”[13]。具体来说,力度上的强弱对应的正是情节起伏所引起的情感张弛。

相对于时间所涉速度、频度的考察而言,着眼于节奏力度层面的小说理论尚不多见。当然,不多见并不等于不重要。有研究者提出“在节奏力度问题上,文势的高低变化幅度是衡量节奏力度强弱的标准,重结构巧布局是建立多样化文势形态的基本途径,其美学效果的准确传达必须通过心理这个介质方能得以完成”[14]。据此理解,古典小说中的“弄引法”和“獭尾法”便分别代表“造势”和“泄势”的技法[15]。这对于我们从力度维度解析鲁迅小说的节奏艺术,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小说的力度体现为情感的张弛,从“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到“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这是一个作者运用延宕与转折技巧,将情绪传达给读者的过程。

作为一种拖延技巧,延宕在暂时阻碍高潮到来的同时,也积蓄着情感的力量。由于主线被打断,情节冲突出现了暂时性的缓和,不过,延宕中情感的蓄积却加剧了冲突爆发时的尖锐性。鲁迅小说中几处漫不经心的“闲笔”皆堪称这类延宕技法的典范。在《故乡》中,母亲告诉“我”闰土“也许就要来了”时,“我”陷入了美好的童年回忆,并盼望着与闰土的再次相见。但是,在“我”回答“这好极”之后,作者却似乎有意推迟了闰土的到来。在与闰土再次见面的整个过程中,“我”的情感走向其实是由希望跌落为失望的。看似旁涉,事非偶然,漫画式的杨二嫂与记忆中的“豆腐西施”形成了巨大的落差,这一延宕暗中已为“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记忆上的闰土”积蓄了力量。《狂人日记》中也有类似的延宕笔法。在“狂人”下定决心劝说大哥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了一位“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的青年。作者笔下的这位青年没有姓名只有年龄,他所代表的青年也加入了吃人的队伍,“居然也是一伙”!这种处理在表面上推迟了高潮的到来,实际上却增强了情节的紧张性。

种种因延宕而打下的“结”终须解开。如果说延宕是情感的蓄积,那么转折就是突然的改变和释放,由此带来的落差和震撼无疑是巨大的。《狂人日记》中的“迫害狂”看清了吃人的世界,最后发出“救救孩子”的有力呼唤。情感至此已达高潮,然而作者却不忘再补上一笔:昔日狂人在病愈后竟毅然选择了“赴某地候补”。那么,日记的主人究竟是狂人还是清醒者?从“救救孩子”到“赴某地候补”,这处“曲终收拨当心划”显然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反讽。《肥皂》中的四铭太太逐渐看清了四铭买肥皂的动机,随着气忿不断聚积,一场争吵似乎在所难免。然而,结尾处“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却带来了情节的突转。从“我不要”到“录用”,既属意料之外,又富深长意味。《阿Q正传》中,通篇喜剧式的幽默笔调突然在临刑前转为对饿狼眼睛的回忆,悲喜的转折揭示了“喝彩的人们”其实“在那里咬他的灵魂”。看似意料之外,实在情理之中,转折以一种突然的方式扭转了情节发展的方向,也解开了冲突的内在关键。

可以说,延宕以表面缓和、实际加剧的方式积聚力量,转折以突然的释放制造反差,两者的交替使用带来了情感力度的张弛变化。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延宕与转折通过冲突的“结”与“解”,增强了节奏的对比性特征。

结语

通过考察《呐喊》《彷徨》中节奏艺术的范例,可将其中内含的速度、频度与力度之三维呈现分层解析如下(见表1):

表1 小说节奏的三维呈现与分层解析

节奏源于音乐,后继种种跨领域的移用与化用,其实多根植于“长短”、“休止”,“交替”、“节拍”与“强弱”、“重音”这三组音乐元素的最初规定。音乐在时间上的展开性,连及主客体间的共通性,可进一步扩展为普遍性的形式秩序,并提升为通用的艺术法则。作为审美范畴,节奏本于运动,因而又涉及时间与力——时间的运动呈现为位移之急缓和周期之显隐,力的作用可形成宏纤之审美效果差异。落实到文学创作与接受层面,这一文本技艺和审美直观表现为:空白与停顿中的“默”与“言”,重复与间隔中的“常”与“变”,以及延宕与转折中的“结”与“解”。虽然三者各司其职,但彼此间又兼具异曲同工之妙。在速度、频度与力度三维合力下,小说节奏具备了跳跃性、连贯性和对比性的独特美感。这恰如福斯特对小说节奏的理解:“它不像图像那样永远摆着让人观看,而是通过起伏不定的美感令读者心中充满惊奇、新颖和希望。”[9]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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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曼

I246.7

A

1004-941(2016)02-0099-04

2015-09-18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审美文化产品的评价理论研究”(项目编号:12AZD010);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中国文论范畴的经典化研究”(项目编号:15YJC751026);武汉大学博士生自主科研重点项目“元典关键词研究的学术路径与方法论探索”(项目编号:2015111010201)。

袁劲(1989-),山东枣庄人,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文论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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