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妍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论唐代落第诗与文人心态
焦妍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3)
摘要:科举制度是唐王朝用人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它就是唐代官场的核心。落第诗是举子在经历科举失败以后根据自己切身经历抒写而成,是研究唐代文人面对失败与挫折的第一手素材,也是研究唐代政治制度的重要史料。唐代落第诗在四个时期有着各自鲜明的特点,并与唐代的政治制度变化密切相关。
关键词:唐代;落第诗;文人心态
落第诗是举子在科举考试中名落孙山后,抒写自己落第心情,或友人为落第举子而写的送别、劝勉的诗。这类诗出现并盛行于唐代,与唐代的科举制度密切相关。科举制度,开始于隋完善于唐,考试主要分为明经科、进士科和制举,其中明经科比较简单,而进士科与制举则难度非常大,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唐人特别看重进士科①《唐摭言》:“进士科开始于隋大业中,盛于贞观、永徽之际。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虽然唐代科举考试为寒门士子打开了仕途之门,但庞大的考生数量使有限的官位显得窘迫。每年两千多应举者中有1400多人考“明经”,近700人考“进士”,地方官府有严格的报送名额限制[1]37。而进士每年录取人数平均在30人左右,录取比例大约为22∶1。千军万马挤这座独木桥,落第就在所难免了,有的人一生数次下第,更有终生不第者,洒在曲江里的有多少落第者痛苦心酸的泪水。诗歌是抒发情感的最好载体,每年春暖花开的美好季节又恰好是落地者黯然神伤的时候。通过对落第诗的考察,我们可以窥探唐代举子的生存境遇与心态,感受他们的失望、彷徨、怀疑、无奈和绝望的心路历程。
《全唐诗》(中华书局,2013年版)标明题为“下第”或“落第”诗歌 204首,另外没有标明“下第”或“落第”而内容却涉及到的诗歌更多②唐代有很多诗人一生致力于举场,如罗隐等,他们一生的诗歌大多数是描写科举考试或者是与科举相关,但是题目中又没有明确标出。本文仅对题目中明确表明落第的诗歌进行探讨。。可见科举是唐人生活的重要内容,也是唐代诗歌的重要素材。在唐代,这类诗歌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这些明确与“落第”题材有关的诗歌在唐代各个历史时期的分布又是不平均的。中国诗歌史上根据不同的时代背景把唐代分为了四个时期:初唐、盛唐、中唐、晚唐[1]9-10。因此本文根据这一划分对唐代的落第诗进行了分类;在对四个时期分类的同时又对落第诗进行了两种分类,即写给自己的落第诗和写给落第友人的落第诗。笔者把四个时期两类诗歌的数量分布用表格的形式进行了统计③唐代有许多著名的诗人一生都在举场沉浮,有的甚至历经科举几十载,如孟郊、罗隐、贾岛等。他们的诗作大部分是与自己科举的经历有关,主要讨论科举失败对他们生活、心情的影响。在时间上,有的诗作创作于科举后,但也有的与科举相隔很多年。对于这类著名的诗人,笔者采取的录选原则仍然是题目中明确标有科举字样的诗歌。(见表1)。
表1 唐代落第诗在不同时期的数量及类型统计
由表1明显看出,初唐只有2首落弟诗(陈子昂《落第西还别刘祭酒高明府》和《落第西别还送魏四懔》)①为了便于讨论,本文把题目中标明“落第”或“下第”的诗歌称为落第诗;经过证实内容确与落第有关却没有标明“落第”或“下第”的诗歌也算在落第诗歌的范畴之内,但是会提出来进行注释。;盛唐落第诗有 22首(其中卢象《送綦毋潜》、刘长卿《送友人东归》、孟云卿《寒食》、高适《送桂阳孝廉》内容明确与落第有关);中唐63首(其中韦应物《送别覃孝廉》、韩翃《送韦秀才》、顾况《送友失意南归》、孟郊《夜感自遣》《失意归吴因寄东台刘复侍御》《叹命》、张籍《送从弟删东归》《送从弟彻东归》等,内容明确与落第有关);晚唐落第诗则高达 120首(其中罗隐《东归途中作》《东归》《东归别所知》《东归别长修》内容明确与落第有关)。
这些数字的明显变化说明,伴随着唐帝国的兴衰落第诗的数量呈上升趋势。这一变化引发我们进一步的思考:为什么初唐几乎没有落第诗而晚唐的落第诗竟达到百首之多?这些落第诗分别表达了士子什么样的心态?这些心态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又有什么样的关系?下面本文将按唐诗的历史分期对上述问题进行进一步的探讨与分析。
通过上面四个时期落第诗的分析,可以看出在整个唐代的落第诗中有着一条隐形的线索穿连着它们,那就是四个时期不同的政治面貌。落第诗歌由初唐到晚唐,在数量上呈现一个上升的态势。而唐代的政治是以抛物线的形式出现:初唐政治初创,统治者开始革除隋代及其之前的政治弊端,探索富国的道路,科举制度已经确立但是并没有达到重视的地步;初唐的贞观之治为盛唐的到来做了政治、经济与文化上的准备,社会风气开化,科举取士已经深入到人们的观念中,经过唐玄宗的励精图治,唐代社会达到了它的顶峰;随后的安史之乱可以说是唐代社会由盛转衰的拐点,朝廷出现了党争,宦官干涉朝政,官场腐败,但是此时的科举诗歌仍然出现上升的趋势;晚唐政治更加腐败,落第诗的数量成倍递增,因为此时的人才通过科举来实现报国的愿望已经不能实现,大量落第的文人通过书写落第诗歌来表达自己的苦闷,以及对社会的不满与绝望。笔者将结合具体的作家作品,结合当时社会政治环境的大背景,分析落第诗中折射的唐代政治之变化。
(一)初唐:政治制度的初创与落第诗的创作
618年李渊推翻了隋朝的统治建立了强大的唐王朝,开启了李唐王朝统治中国的历史。唐朝建国以后在政治上继续完善三省六部制、均田制、租庸调制和科举制度,特别是科举制度的完善和发展,扩大了人才选拨的范围,提高了人才的质量。落第诗就在这一时期产生。纵观整个唐代文学史,初唐仅陈子昂有两首落第诗。我们知道魏文帝曹丕为了拉拢士族,创立了九品中正制的选官方式,主要标准是以家世、道德、才能三者相结合来考察人才,但是在其实施的过程中家世越来越重要,甚至成了唯一的评判标准。到了西晋则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贵族”。门阀制度使得士族的子嗣不论学识有无均可入朝为官,他们大多门荫于祖辈,轻而易举就进入仕途。虽然隋唐废除了门阀制度,但是它的影响还是不能低估。《唐语林》卷 5有记载:“高宗朝,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崔,陇西、赵郡李等七姓,恃有望族,耻与诸姓为婚,乃禁其自婚娶。于是不敢复行婚礼,密装饰其女以送夫家。”王、崔、卢、李、郑是当时的名门望族,属于北方的郡族,在门阀制度时期是有很高的社会地位的。到了初唐,他们仍然以此来标榜自己的社会地位,不与低级士族通婚[2]126。除此之外,落第诗歌数量少,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政治原因:诗人的组成比例即宫廷诗人在初唐中占绝对多数。《全唐诗》中存有作品的初唐 220位作家,绝大部分是宫廷文臣、帝王、后妃。处在这个圈子之外的中下层文士,只有四杰及王绩、陈子昂、刘希夷等少数作家,仅占初唐诗人的十分之一[3]34。综合来看,唐代初期李氏王朝刚刚成立,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各方面还处于新旧交替的转换中,尤其在政治方面,统治者对科举的重视还没有开始,科举的影响力没有发挥它的魔力。唐代科举早期录取对象有两种:生徒和乡贡。生徒是指学校参加考试的考生,乡贡是指在家自学的考生。初期科举,偏重两监生员即生徒①《唐摭言》曰:“场屋先两监而后乡贡”。。“先监生”,即意味着偏向世家贵族。可见,唐代初期2首单薄的落第诗的出现不是简单的数量上的稀少,通过它我们可以解读出整个初唐的政治面貌:社会初定,亟待转变。
(二)盛唐:励精图治的国策与落第诗的创作
开元至大历前,在诗史上称为盛唐。从初唐到盛唐,统治者开始极力地打破旧的门阀制度,大力选拔寒门子弟。“盖进士之科虽创于隋代,然当日之人民致身显之途径并不必由此。武后柄政,大宗文章之选,破格用人,于是进士之科为全国干进者竟趋之鹄的。”[4]科举在盛唐已经出现了繁华之象。开元之治,唐玄宗将政务委托给两位宰相:姚崇、宋瓂。虽然姚崇进入官场与其父亲的地位有关,属于“恩荫”系统上来的人,但是他之所以被提拔为宰相,确实因为他处理政务的能力受到了武后的赏识;宋瓂则属于科举出身的官僚。在他们之后出任宰相的张说、张九龄、源乾曜等人也都是科举系统出身的官僚。可以说,武后以来不拘家世门第选拔人才的做法,到了开元年间已经全面开花结果[5]101。统治者这一用人举措大力地激发了文人的自信心,这时期士子们积极入仕,希望通过科举一举成功,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盛唐时期国力强盛,气象恢弘,士人精神激越飞腾,淋漓顿挫的时代精神既让人们充满自信、渴望建功立业、实现理想抱负,又让人们能够如淡墨轻烟一般地蔑视成功途中的挫折。开元、天宝年间是唐王朝的“盛世”和社会动乱的酝酿时期,现实生活激发了诗人们入仕从军,以报国立功、济世安民的豪情壮志,也相应地激起了他们思想情感上得意与失意、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得他们的作品富于理想和追求,饱含热烈浓厚的情意,散发着强烈的浪漫气息。在余恕诚先生的《唐诗风貌》中,他将盛唐诗歌的风貌概括为“笔力雄壮,气象浑厚”的“盛唐气象”。这一概念来自严羽的《沧浪诗话·考证》:“‘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绝非盛唐人气象。”因此“盛唐气象”指的是诗歌风貌,具体即指诗歌“笔力雄壮,气象浑厚”[3]53。落第诗作为本时期的诗歌的一部分,也同样具有这类特点。如常建在《落第长安》中写道,“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明时”说明常建对当时的社会政治是比较满意的。在这么开明的情况下他没有成功,所以用了一个“耻”字,来表达自己对自己的不满。本来抒写落第是一种悲凉的心情,但是在整个开明的政治大背景下,诗人的写作基调反而有调侃的意味。再如,豆卢复之《落第归乡留别长安主人》:“年年下第东归去,羞见长安旧主人”。这里的“羞”与常建的“耻”是一样的,表现的是对自己的不满。这种例子在其他篇幅中比比皆是。
(三)中唐:党争不断、藩镇割据、宦官专权与落第诗的创作
经过了初唐、盛唐的积淀,人们对科举的热情在中、晚唐达到了顶峰。“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唐帝国迅速地由盛而衰,政治上,皇帝鉴于玄宗后期的宰相专权,所以不再轻易相信宰相而是听信顾问之臣。分宰相之职或改轮日秉笔,但是这些朝臣其实权利已经大于宰相 “权倾宰相,趋附盈门”。另外皇帝对将帅也不放心,以宦官为心腹。《资治通鉴》云:“宦官握兵权,自此不可夺矣”。宦官威权日盛,也给社会带来危害,如明抢暗夺的“宫市”。此后宦官专掌禁军成为常制,有时竟有废立君王之权,终唐之世不变[6]279。可以说自此政局反复不定,朋党之争、宦官专权、地方上藩镇割据,政治上已经走向混沌。唐中期起科举的竞争也趋于剧烈,举人(应考人)必须奔走名门公卿的门下,设法取得公卿的赏识,公卿替他向知贡举(考试官)推荐,才有及第的希望[2]209。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作品已经没有初盛唐的气象。中唐初期的“大历十才子”的作品,虽然有的还多少存在盛唐风韵,但更多的是体现安史之乱后感时伤乱的倾向。其中部分诗歌反映民生疾苦,但大多数是抒写个人遭遇和感情,甚至流连光景。所写大多不免单薄纤弱,但人情味较浓且抒写工整。虽然在宪宗元和年间达到了唐诗中兴的局面,但是初唐、盛唐那种面对挫折“仰天大笑”的豪气已经不复存在。以后又出现了通俗易懂的元白诗派,他们继承了杜甫忧国忧民、揭露时弊的现实主义精神,所作的作品深刻地反映现实生活。中唐时期由于藩镇割据局面已经形成,且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朝廷内部宦官专权导致唐朝政治变得非常黑暗,人民的负担开始加重了。做官的人与平民百姓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精神上的优越性,更多的是物质上的实际利益。初唐的大气与磅礴已经在世俗的锋利下慢慢地磨掉,既然读书考试可以使人摆脱这些物质上的困扰,那就全身心地投入到考试中去。如阎济美的《下第献座主张渭》中“唯愁凤池拜,孤贱更谁怜”,最后一句五个字中,三个消极的词“孤”“贱”“怜”。再如陆畅的《下第后病中》云:“献玉频年命未通,穷秋成病悟真空。笑看朝市趋名者,不病那知在病中。”其中“命未通”“穷”与三个“病”字,直接把全诗的基调拉得低沉。这种写作风格在中唐的落第诗中随处可见。
(四)晚唐:国祚将败的政治乱象与落第诗的创作
其实中唐以后唐代的社会弊病已经日益严重,到晚唐就发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晚唐外戚与宦官掌握着政权,朝野上下黑暗腐败,世风日下,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都已经无法达到初盛唐的高度。唐宪宗被宦官杀掉后,朝政基本上被他们把持,社会更加黑暗。科举制度几乎成为摆设,落第的举人大量增加,落第诗也随之增多。晚唐的落第诗占唐代全部落第诗数量的50%还多,著名的诗人如许浑、赵嘏、项斯、薛能、贾岛、刘沧、曹邺、罗隐、罗邺等都有大量的落第诗留存。像这样著名的诗人都屡次落第甚至终生未第,其他普通知识分子通过考试来做官该是何等的艰难!“《旧书·帝纪》赞,谓唐之亡决于懿宗,以其时云南侵寇不息,调兵军饷,骚动甚钜,加以庞勋起义,‘徐寇虽殄,河南几空。’又引起黄巢起义也。然以唐中叶后藩镇之跋扈,不能戟其士卒,而恣意暴虐人民,终必于怯于攻战,勇于私门而后已”[7]383。在这种社会环境下整个诗坛多流露出感伤衰飒之气象,文字多凄艳哀婉,精神上空虚无聊,最重要的是以科举公正与公平选拨人才的制度受到了极大的破坏。唐末,朱全忠在杀掉皇帝身边的所有宦官后,又听从其心腹李振的建议,把崔远、裴枢、独孤损等三十余名朝臣投到黄河。李振是多次落第的举子,而崔远等人都是世家大族科举出身的官僚。由此可见落第举子对科举制度的痛恨,这更能说明此时考场的黑暗。落第诗中把这一现象充分地表达了出来。如黄巢的《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也是一个久困于科场的人,他在这首诗中已经明显地流露出了不满制度的倾向。唐太宗在“英雄入彀”的喜悦中,估计不会想到三百年后,科举居然成了把“英雄”拒之门外的障碍。其实这并不是科举本身的原因,最主要根源还在于“人”,即当时的统治者。
前面详细论述了落第诗产生的时代背景,以及它在唐代不同时期与政治转变的关系。下面将从落第诗歌数量的变化,结合代表作家来论述落第诗在各个时期诗歌艺术上的特点。
(一)初唐时期:数量少但情怀并不落寞
初唐时期的落第诗有着明显的初期特征:数量少,情怀豁达。在《全唐诗》中只收录了陈子昂的2首。
《落第西还别刘祭酒高明府》:
别馆分周国,归骖入汉京。地连函谷塞,川接广阳城。望迥楼台出,途遥烟雾生。莫言长落羽,贫贱一交情。
《落第西别还送魏四禀》:
转蓬方不定,落羽自惊弦。山水一为别,欢娱复几年。离亭暗风雨,征路入云烟。还因北山径,归守东陂田。
这两首诗写于诗人落第归蜀的680年,分别赠予京城刘祭酒和魏懔。调露元年(679)陈子昂至长安入太学,次年应试落第。这是初唐仅有的两首落第诗。在诗中诗人成功地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科举未第归家的才子形象。“函谷塞”即今天的函谷关,“广阳城”即陕西临潼北,诗人要经过这两个地方回到家乡四川。“烟雾”“云烟”两个词一语双关,既写出了归途的遥遥无期,又刻画出了诗人此刻前途的渺茫,可以看出诗人的心情是笼罩在落第阴影之下的。但在“莫言长落羽,贫贱一交情”中“莫言”是“不要说”,“一”是“同,不变的”的意思,“莫言”“一”表达出诗人对友人的宽慰和自慰。《落第西别还送魏四禀》中“还因北山径,归守东陂田”的自慰之情非常明显,诗人没有被科举的失败击退,他马上想到“北山”“东陂田”这些地方来放置自己的落寞心情,可见诗人是积极乐观的。据记载,诗人于文明元年(684)进士及第,由此可以佐证出诗人此时的归隐只是一时之念。这两首简短的五律使我们感受到在面对人生挫折的时候初唐人的真挚情谊和博大情怀。这与整个初唐逐渐走上文化昌盛时代氛围有关,士人的精神面貌总体呈现积极向上的格调,昂扬奋发的精神风貌使他们能够消融暂时失利带来的精神痛苦。初唐贞观、永徽之际,刚刚从“九品中正制”选拨官吏的阴霾下走出来的唐人,科举对他们来说可谓是门庭洞开,道路畅通。
(二)盛唐时期:豪迈的气概冲淡落第的悲伤
盛唐的落第诗中写自己下第的有13首,友人下第赠诗的有9首。在后一类的诗中我们看到的多是一些劝勉的话语,虽不能深刻地反映此时落第举子的心情,但对于我们总体把握整个社会的面貌还是有帮助的。这里举用卢象与王维分别写给綦毋潜的两首诗来进行分析。
卢象《送綦毋潜》:
夫君不得意,本自沧海来。
高足未云骋,虚舟桃花开。
出处暂为耳,沈浮安系哉?
如何天覆物,还遣世遗才?
欲识秦将汉,尝闻王与裴。
离筵对寒食,别雨乘春雷。
今有征书到,荷衣且慢哉!
诗的第一句“夫君不得意”交代了送别的原因,接着诗人用“高足”“世遗才”两个词对友人进行了劝勉,称赞了友人的才华和落第的原因。诗人用通感把离别的哀思用“别雨”和“春雷”两个意象表现出来,“春雷”的气魄冲淡了“别雨”的愁思,落第在他们看来是如此地不堪一击,好比“春雨”对“春雷”。最后用“今有征书到,荷衣且慢哉”来展现盛唐诗人蔑视、调侃科举的无畏之举,“征书”是指朝廷的征聘文书,“荷衣”即隐者之服。
王维的《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既至君门远,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逢春衣。
置酒临长道,同心与我违。
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树当落晖。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这是王维写给綦毋潜的劝慰诗,和卢象写的是同一件事情。全诗的开头两句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圣代”指政治清明的时代,“英灵”指英才,“来归”即归来,参加科举考试,这两句向我们交代了整体的社会背景环境——开明、民主、公平,这与卢象的“如何天覆物,还遣世遗才?”的慨叹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作为盛唐的落第者,他们是不幸之中的幸运儿,他们被宽怀包容着,宽容也教会他们用同样的宽容面对人生的难题。桂棹、荆扉、远树、孤树四个意象渲染出一种旷达、清新的氛围。全诗抒情柔蜜,感慨由衷,勉励挚敬,令人振奋。诗意明晰动人,语言质朴真实。最后一句“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充满着对友人的信任与希望。
以上是通过友人的劝慰诗来进行分析士子的落第心态。下面选择一首落第者本人作为落第第一主人公的诗来分析。
常建的《落第长安》:
家园好在向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
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这首诗写于开元十五年(727)以前,诗人落第滞留长安。开元盛世正是唐代帝国鼎盛时期,虽然这是一首落第诗,但是诗中却出现了“好”“笑”“春”等积极的字眼,可见诗人的心情不是阴暗的。在这个开明的时代落第,作者怨恨的是“耻作明时失路人”,诗中再次出现“明时”,与上面两首诗中的“圣代”同义指圣明的时代,由此推出不论是下第者本人还是友人对于盛唐的开明政治这一点的认识是统一的。诗人在本句中很明显是表达自己生在“明时”却没有考中,是自己的能力问题。最后两句虽然也表达了自己有愧于落第,可是笔锋一转,格调迅速上升。整首诗用的是欢快明朗的语调,给人一种清新刚健的感受,这刚好与盛唐诗坛的整体风貌相吻合。据统计,盛唐中写落第诗送别诗数量较多的是岑参。在他6篇送别友人落第的诗中,4篇提到了用酒抒发豪情的句子,分别是:“莫令别后无佳句,只向垆头空醉眠”(《送魏四落第怀乡》)、“客舍少乡信,床头无酒钱”(《送孟孺卿落第归济阳》)、“置酒卿相送,青门一醉眠”(《送胡象落第归王屋别业》)、“且倾湘南酒,羞对关西尘”(《送周子落第游荆南》)。由此可以窥探出盛唐人对于落第是那么地从容与坦荡,他们不是借酒浇愁而是“对酒当歌”。
(三)中唐时期:充满悲酸愁苦的不平之鸣
这一时期关于落第的诗已经由盛唐的22首增加到了63首,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数量增加,而是说明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落第不满与愤懑。作为这一时期落第举子的代表,本文将重点论述孟郊,并从他的落第与中举中看到中唐一般士子的心态。
孟郊(751-814),贞元七年(791)在湖州举乡贡进士,赴长安应试,虽得古文家李观上书荐于知贡举陆贽的助手梁肃,仍不第,遂游朔方等地后南归。贞元九年(793)三入长安应试,明年进士及第。按照上面推断,诗人40岁才参加科考并且一考就是5年,也就是说45岁及第。孟郊出身贫寒,他只能靠自己的实力去拼命考试,以求得一官半职,增加收入,改变自己的家庭状况。他的学习是非常勤奋和辛苦,在《夜感自遣》中他说道:“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心与身为雠”,一个人常常学习到深夜,到了黎明都没有停止,“苦吟”让“鬼神”都见怜,身体和自己的意志做着顽强的抗争。像他这样拼命的诗人在中唐是屡见不鲜的,如我们所熟知的韩愈、白居易等。由此中唐文人辛酸的求学过程是可见一斑了。
孟郊的《落第》:
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
谁言春物荣,独见叶上霜。
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
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
这首诗写于诗人第一次落第,诗中用 “晓月”来表现忧伤,透露愤慨和不服。“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掩盖不住的悲愤极其强烈地爆发了,表达了对人生的不公、对自己的同情。在第二次下第以后诗人极度地疲惫,两次的挫折,把年岁已高的诗人心理的防线降到了最低点。这个时候他写了一首《叹命》:
三十年来命,唯藏一卦中。
题诗正问易,问易蒙复蒙。
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
影孤别离月,衣破道路风。
归去不自息,耕耘成楚农。
此诗中提到“三十”应为虚指,因为诗人第一次落第已经四十岁了,这是第二次考试落第。“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指出四十多年含辛茹苦的学习,就是希望能够通过考中进士平步青云,可五次都以失败告终。孟郊是著名的苦吟诗人,相传他“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魏泰《临汉隐居诗话》)。韩愈对他的诗也有很高的评价,说孟郊诗“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荐士》)。可就是这样有才华、有学识的知识分子五年都不能高中。《叹命》这首诗写得十分悲观,最后的“归去不自息,耕耘成楚农”两句,作者慨叹读书无用,不如去种地。这种近似黑色幽默的“自嘲”背后是诗人对自己的失望,对社会的绝望。
《再下第》: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
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诗的题目很明确地把创作的背景交代了出来,是诗人第二次下第后抒发泻恨之作,全诗以下第之“一夕”和空劳之“两度”概括诗人落第的辛酸苦痛。“一”与“九”出现在短短的五个字中,结构比较紧凑,前后形成强烈的对比,突出夜短梦多,抒发诗人无限的感伤。最后两句“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将花的美好与泪的凄楚相对比,写出诗人心如刀绞的痛、面如刀割的疼,泪似雨下。这首简短的五言绝句写出了古代士子的深度压抑和沉痛自责,锥心之痛,泣血之苦,出自肺腑,愁杀肺腑。在这里我们再也看不到盛唐落第诗的豁达与从容了。
《下第东归留别长安知己》:
共照日月影,独为愁思人。
岂止据鶗鸣,瑶草不得春。
一片两片月,千里万里身。
云归嵩之阳,身寄江之滨。
弃置复何道,楚情吟白蘋。
这是诗人最后决定回家时留给在京友人的一首诗。诗中一个“独”字不仅道出诗人一个人上路的独孤,更加重了他落第的悲凉氛围。诗人借用“瑶草”“楚情”“白蘋”等词,把自己比作屈原,说明自己像屈原一样不得志。这种感情在初盛唐落第诗歌中很难找到。著名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处在小人得志正义不张的黑暗时代,自己空有一腔的爱国正气、一样的境况,让孟郊不止一次地把自己与屈原联系在一起。在《下第东南行》中孟郊说道:“试逐伯鸾去,还做灵均行。”即化用屈原的典故,用典来喻今。
在中唐即使是送别友人的劝慰诗也会出现人生无奈、世道不济的基调。如白居易的《送常秀才下第东归》:
东归多旅恨,西上少知音。
寒食看花眼,春风落日心。
百忧当二月,一醉直千金。
到处公卿席,无辞酒盏沈。
“恨”即遗憾,首句为我们奠定了悲凉的感情基调,“少”“知音”既是诗人对自己的遗憾也是对友人的遗憾;“寒食”“百忧“的字眼使哀情得到寄托。
再如路畅的《送独孤氏秀才下第归太白山》:
逸翮暂时成落羽,将归太白赏灵踪。
须寻最近碧霄处,拟倩和云买一峰。
诗中没有了“荷衣且慢哉”的壮志和凌云,而是对“今有征书到”的破灭。诗人鼓励友人“归太白”“寻碧霄”,这是对现实政治的无奈。像这种情调的送别诗,占中唐落第诗很大的比重。
(四)晚唐时期:落第中充满凄凉落寞的情怀
晚唐落第诗的数量占到了整个唐代落第诗数量的一半还多。可见此时的文人内心是极其苦闷。著名诗人罗隐(833-909),在咸通、乾符间十次下第,他的作品多写应试失意的哀怨,揭露唐代科举制度的弊端,反映了当时大量人才受到压抑的现实,对统治者的不良风气以及社会不合理的现实也多有嘲讽。他是一个敢说实话的诗人,也许是十次痛苦的经历让他认清了唐末统治阶级的腐朽与黑暗,再也不对科举抱有幻想,因此把自己的名字由横改为隐。下面具体探讨罗隐的落第诗《东归途中作》:
松橘苍黄覆钓矶,早年生计近年违。
老知风月终堪恨,贫觉家山不易归。
别岸客帆和雁落,落程霜叶向人飞。
买臣严助精灵在,应笑无成一布衣。
“钓矶”指的是东汉刘秀的同学严子陵,曾于此垂钓。刘秀登基后,他在此隐居不仕,后来刘秀亲自来此请其出山。诗人用这一典故有着深刻的用意,他希望当今的统治者也能这样礼贤下士。事实上在晚唐这个大背景下,诗人“老知风月终堪恨”,只能抱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京城。
又如《东归》:
仙桂高高似有神,貂裘敝尽取无因。
难将白发期公道,不觉丹枝属别人。
双阙往来惭请谒,五湖归后耻交亲。
盈盘紫蟹千卮酒,添得临岐泪满巾。
诗中“耻交亲”三个字与150多年前盛唐诗人常见《落第长安》中的“耻”字同义不同。时间把时代变了,也把感情变了。常见说“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笑”是一种积极向上的面对失败挫折的勇气,略带调侃的语调让我们忘掉了诗人的失路之痛,但是罗隐对着 “耻交亲”是无奈、悲痛、心碎,晚唐的诗人没有了面对的勇气和支柱。
再看《下第作》:
年年模样一般般,何似东归把钓竿。
岩谷谩劳思雨露,彩云终是逐鹓鸾。
尘迷魏阙身应老,水到吴门叶欲残。
至竟穷途也须达,不能长与世人看。
诗句的开篇便是“年年模样一般般”,道出了诗人心中的埋怨、失望、绝望的心境;最后诗人选择了“不能长与世人看”,是对社会彻底的失望让诗人作出了如此的选择。身为一个读书人,不能达而兼济天下是痛苦的也是无奈的。郑谷在《赠下第举公》中对落第后举子心态有着这样细致的刻画:
见君失意我惆怅,记得当年落第情。
出去无憭归又闷,花南慢打讲钟声。
这是郑谷写给落第友人的七绝,诗中仅仅“花南”“钟声”这两个意象却刻画出此刻诗人与友人的心境。诗人看到友人的下第联想到自己当年,出去觉得无聊回来又烦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静静地听着花南的钟声。清代词人纳兰性德说的“不知何事萦怀抱,醉也无聊,醒也无聊”,应是对此情此景最好的阐释。
唐代的科举诗伴随着科举制度走完了它在唐王朝290年历史。统观整个唐代的科举落第诗,就是统观整个唐代的历史。每首落第诗都是亲身经历科场,并为落第的举子所写,他们书写的是自己切身的体会。他们把自己融入于当时的整个社会大背景中,用诗歌来记述和抒情。所以考察这些诗歌,我们就能更好地把握当时社会政治的风云变化。可以说一部科举落第史,就是一部举子的心酸史,更是社会政治史的缩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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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昱]
中图分类号:I 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02X(2016)06-0068-08
收稿日期:2016-01-13
作者简介:焦妍(1989-),女,安徽凤台人,安徽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唐宋文学。
On Failing Examinees'Feelings Reflected in their Post-Exam Poems in Tang Dynasty
JIAO Yan
(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3)
Abstract: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played an important even key part in the employing and promotion system of Tang Dynasty,and it was considered as the core of the officialdom in Tang Dynasty.The poems composed by the failing examinees are based on their own experiences after failing examination.They are important materials for the scholars to study how Tang people faced the failure and frustration in that times.It is also important material to study the political system of Tang Dynasty.The poems have their own distinct characteristics in the four periods,and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olitical system of the Tang Dynasty.
Key words:Tang Dynasty;poems of failing examinees;literati's ment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