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双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637000)
中日文学中的“女侠”形象比较研究
吴双(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637000)
中日侠义小说中都曾存在“女侠”这一形象。然而,“女侠”这一概念在日本,却发生了种种变异。最为突出的差别就在于“女侠”身份的认定上。日本文学中所认定的“女侠”,多指具有反抗气质、生活在游里的艺妓。她们虽然身份卑微、以取悦他人为生,然而在这个群体中,却不乏具有骨气、不畏强权的女子。她们为维护贞洁或尊严,敢于反抗武士的专横,带有一丝豪气,日本人将这类女子称作“女侠”或“侠妓”,数目众多的“侠妓文学”即可证明这一点。
女侠;形象;中日;比较研究
本文乃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西部和边疆地区青年基金项目《东亚视域下的侠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5XJC752001)及博士启动项目《日本汉文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4E007)阶段性成果。
“侠客”,原本是男性社会的专有名词。据《二十四史侠客资料汇编》所收,有370余人之多的侠,无一例外均是男性1。且侠客之名,无论是“以武犯禁”“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疆于世”,都充满阳刚之气,与温和、柔顺、驯良等女性特质相距甚远。故尽管在历史上曾出现过少数类似拥有侠径的女性,如《吴越春秋》中的越女,《列女传》中的赵娥,《搜神记》中的李寄等,却从未被冠以侠名。总体来说,女性侠客的芳踪,其个人的生命姿采直到中、晚唐才开始受到重视,如后来被文人们津津乐道的聂隐娘、红线、荆十一娘、贾人妻等,也直到《太平广记》中,才得以“豪侠”称谓。其后“不让须眉”的奕奕神采散落在邹之麟的《女侠传》、徐广《二侠传》、冯梦龙《情史·情侠》之中,充满鲜明的侠情色调。据林保淳考证,南宋洪迈(1123-1202)在《夷坚志》卷一中记载的《侠妇人》,是最早将“侠”与“女性”结合的作品。其后元人龙辅的《女红余志》中亦有《侠妪》,叙述某一老妪以神奇法术援救遇难母女的事迹。可见在宋、元之际,以侠称女子,已有逐渐增加的趋势。然而,这种介入事实上并未使女性在侠客世界中有更进一层的拓展,充其量不过可视为《列女传》的延伸而已。所强调的仍是传统妇女的道德节操,而与“贞”“烈”“节”“孝”紧密联系在一起。
然而,“女侠”这一概念在日本,却发生了种种变异。最为突出的差别就在于“女侠”身份的认定上。日本文学中所认定的“女侠”,多指具有反抗气质、生活在游里的艺妓。她们虽然身份卑微、以取悦他人为生,然而在这个群体中,却不乏具有骨气、不畏强权的女子。她们为维护贞洁或尊严,敢于反抗武士的专横,带有一丝豪气,日本人将这类女子称作“女侠”或“侠妓”2,数目众多的“侠妓文学”即可证明这一点。
与中国习惯将卖身为生的女子称为“妓女”“娼妇”不同,德川时代的日本习惯用“游女”来代称这一行业的女子,是法律允许的一种职业。如果说“妓女”单纯强调了性方面的金钱交易,而“游女”却带有游玩、闲荡之义。其语最早见于《诗经·周南·广汉篇》:“汉有游女,不可其思”,即指在河畔游玩的女子,视为汉水女神,又意为湖畔女神。她们从小必须经过严格训练,具备琴棋书画的本领以取悦客人。其社会地位虽然低下,但在江户文化诞生的源流中,却是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江户时代的“游女”生活的地方,称为“游廓”,官方承认的地方叫做“吉原”,虽然偏离于主流社会秩序之外,但却与主流社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有自己特有的秩序。
在此,笔者拟以依田学海3所撰汉文小说《侠妓小柳》(收录于《谭海》4)为例,探析典型的日本式“女侠”的特征。小柳乃幕府安政庆应之际,江户新桥一带名妓。时遇当权者大先生设宴于新桥,邀新桥之绝色佳人纷纷到场。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有一新任官员名曰河岛,为人谨慎厚重,不会饮酒,便坐于席后。大先生见状,大为不悦。手执酒杯,强令其饮。河岛心惊手颤,不慎酒洒。大先生嗔怒令再斟,命其速饮。此时名妓小柳登场,其“斜睨良久,遽前夺其觥,一饮而尽,即膝行至大先生座,大言曰:‘大先生,妾代河岛君以拜赐矣,大先生请尽之。且河岛君,妾情人也,妾不忍其困辱,醉而困人,殊非雅观,大先生休矣。’”小柳其言语惊四座,连大先生都被她的气焰所压倒:“默然不发一言,遽称病去。”5此小柳机智善言,敢于窘境中挺身而出替人解危除困。她虽没有飞檐走壁的高强的武功,却因异于常人的胆量与气魄,而获侠名。作者赞曰:“其侠之以勇于义也。”6
在以儒学思想为主导的江户时代,男尊女卑是社会意识的主流。对女性的要求乃是必须百依百顺、任劳任怨。而一如小柳之流的艺妓,相较于其他女子而言,却具有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那就是盛行于江户时代的时代气风——“意气”。九鬼周造所著《意气的构造》中将其解释为“倔强、矜持、自重自爱”。对于她们所不喜欢的客人,不管多么有钱有势也绝不待见,这种傲慢的“意气”使女性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在习惯逆来顺受的日本普通良家妇女中极为罕见,因而可谓别具一格,对男性来说却平添了一种特殊的魅力。流行于当时的“洒落本”和“人情本”中,这种傲气的“意气”被作为游女们的可贵品行而加以赞美。如十舍返一九所著《东海道徒步旅行记》中充满对游女心高气傲的赞美,如:“要说女郎,还是江户的好。江户的女郎很傲气”(意気も張り)。不仅傲气,江户的侠妓在幕末维新中还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一点,从很多维新重臣都娶艺妓为妻上即可为证。同理,中国亦有“自古侠女出风尘”。
第二类日本“女侠”的类型,跟中国的“列女”非常相似。如1913年出版的《烈女侠妓》一书,就收录了《侠妓梅香》(渡边默禅)、《烈女胜野》(青户浦人),吸收《列女传》中所颂扬的女性之美德:“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近世日本的女性观受中国儒家思想以及《列女传》的影响较深。与古代中国一样推崇“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等思想,当时流行的《女训书》是女性道德修身的范本。如曲琴马亭《开卷惊奇侠客传》中的“垣衣”(第三集登场),接受了列女的性格与贞洁观。她在遭遇强暴面前,为保贞洁而投身自尽,这一情节与《封神演义》的“烈妇”乃同出一辙。据日本学者滨田启介考证,这一情节的塑造,与曲亭马琴直接阅读过《女仙外史》7原本有密切的关系8。
再回头来看唐传奇中的女性所表现的开放与不为旧传统所羁的性格,与江户日本女性的处境是大相径庭。究其原因,与唐代女子因受时代风俗的熏染,尚武意识较强不无关系。在豪侠小说中诞出了一系列女侠形象,她们性格刚烈、身怀绝技,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惩奸除恶在所不惜,其行为举止与传统意义上柔弱的女性形象大为异趣。“女侠”自唐传奇中诞出以来,一直是中国侠义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题材。唐朝的女性们在开放的社会环境中,从旧传统束缚中解脱出来。她们常常着男装骑马游玩,还可与男子一起参与狩猎、猎鹰等活动,甚至还出现了女子马球国际比赛。崔奉源《中国古典短篇侠义小说研究》中提到,所谓侠客,无论男女,对异性的观念并不谨守礼教,唐人爱情小说中,更是充满了浪漫的气氛,以及对礼教的反抗9。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那时的女性贞操观也并没有被重视。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指出,据《新唐书·公主传》统计,“实际的贞洁观念,唐时尚不甚注重,故公主再嫁者,达二十三人。高祖女四,太宗女六,中宗女二,睿宗女二,元宗女八,肃宗女一。三嫁者四人,高宗女一,中宗女一,元宗女一,肃宗女一”。10君主之女甚可改嫁,庶民之中就更不用说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了。继汉代班昭的《女戒》之后,唐代虽然也出现了若华的《女论语》,阐述妇女道德论,但这种书在当时似乎被认为是奇谈怪论。这种思想与日本江户时代提倡以儒学治国的思想相背离,故而唐传奇中那些利用婚姻为挡箭牌、报仇雪恨的女侠们,在日本的社会是难以被接受的。鉴于日本女性的地位、礼教的严格,故唐传奇中勇猛尚武、个性张扬的女侠形象,断然在日本要受到排斥。此外,日本文学自平安时代以来所形成的“重情”“风雅”的审美理念,在面对唐代女侠的决绝、无情的态度时,亦会形成一种接受的阻力。
至现代,日本大众文学中也出现了一种打破传统文学观念,以身怀绝技、神秘莫测的女性为的文学类型,那就是山田风太郎所开创的女忍者系列小说——“くノ一”(kunoichi)。由于忍者属于特殊身份和行事原则,她们往往来无影、去无踪,而且个个武功高强,与唐传奇中女侠有异曲同工之妙。山田风太郎笔下的女忍者,打破了日本传统文学对于女性描写的诸多禁忌,而且在西方侦探小说、冒险小说的影响之下,增加了幻想的成分。甚至,他还根据女性的生理特征,在忍术设计方面增加了性的描写色彩,大大地提亮了现代读者的眼球。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想象力丰富的近代文学,是为日本接受中国当代武侠小说奠定了基础。紧随其后的武田泰淳在六十年代创作的《中国忍者传·十三妹》,即是将中国《儿女英雄传》当中的女侠十三妹与日本女忍者的形象相结合的一部架空性作品,在日本被喻为“第一部由日本人撰写的武侠小说”。日本对唐宋豪侠小说中的不同表现,形成“一迎一拒”的不同态度,显然体现出其接受心理远远不只是为了满足异国猎奇与异域想象,而是出于更深刻的动机与内在需要。
注释:
1.龚鹏程,林保淳主编.《二十四史侠客资料汇编》.台湾学生书局,1995.
2.尾形鹤吉.《本邦侠客之研究》.第169页.
3.依田学海(1833年-1909年),日本汉学家、文艺评论家、小说家、剧作家。幼名幸造、信造,通称七郎、右卫门次郎,其师藤森天山为之取雅号学海。著述凡有《芳野拾遗名歌誉》《侠美人》《谭海》《话园》《学海日録》及《吉野拾遗名歌誉》等.
4.《谭海》:收录于《日本汉文小说丛刊》第一辑 笔记丛谈类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刊行.
5.依田百川《笔记丛谈二》.《谭海》,第73页.
6.同上.
7.《女仙外史》全称《新刻逸田叟女仙外史大奇书》。属于神魔小说,又将历史人物纳于其中,富于传奇色彩。此书约成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梓行于康熙五十年(1711)。清政府因其中有一些"淫亵书",把它划入淫书之列;故被列入禁毁之书。
8.参见(日)滨田启介著.《“劝善惩恶”补纸》,收自《近世小説·営為と様式に関する私見》,京都大学学術出版会,1993年12月.
9.崔奉源.《中国古典短篇侠义小说研究》,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1:175.
10.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商务印书馆,1998:118.
吴双,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研究中日近代文学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