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网络理论视角下的方音变化
——以连岛社区的(f)音变为例

2016-07-04 06:07李荣刚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社会网络

李荣刚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社会网络理论视角下的方音变化
——以连岛社区的(f)音变为例

李荣刚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221116)

摘要:随着中国城市化的推进,乡村社区的社会网络和过去相比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呈现出由封闭型逐步向开放型转化的趋势。这种变化对原有的语音系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乡村社会网络中逐步形成的“弱联系”成为语音变化的重要机制;语言变异与变化成为了适应社会网络变化的手段。

关键词:社会网络;语言变异;乡村社区;“弱联系”

0引言

当代社会语言学研究中,社会网络分析模式越来越受到重视。作为一种新的研究方法,社会网络分析模式主要利用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自愿结成的人际关系网,通过研究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来解释语言的变异与变化机制。[1]自从米尔罗伊夫妇在贝尔法斯特所作的实证研究以来,这种研究模式在西方社会语言学研究中已经得到了广泛应用并已经逐步发展成为一种经典的研究范式。

近些年来,中国的社会语言学取得了不少成果,为社会语言学在中国的发展增添了许多有价值的材料。然而,对于汉语的社会语言学研究来说,利用社会网络分析方法的研究还远没有发展起来。这主要表现为,绝大部分的社会语言学著作在介绍社会语言学研究成果时,通常只是介绍社会网络分析基本概念和方法,缺乏关于汉语社区中社会网络实证研究方面的介绍[2];国内学者利用社会网络分析模式对语言变异与变化的实证研究成果还十分有限。徐大明在内蒙古包头昆都仑区北方话鼻韵尾变异的实证性研究中,第一次将社会阶层的研究模式与社会网络的研究模式有意识的结合起来,在城市语言研究中开创了社会网络研究的先例[3]。徐大明认为,社会网络分析法更加适合中国的社区特点,也更有利于揭示社区语言的变异与变化规律[4]。在具体的调查研究中,社会网络分析法是否在更大范围内适合中国的社区特点,还有待更多证据的支持。

从西方社会的社会网络研究来看,社会网络研究模式不应仅限于城市社区。事实上,社会网络分析模式不仅能够应用于城市社区,而且在乡村社区中的语言变异与变化研究中往往更具优势。相对于城市社区来说,乡村社区居民的言语行为同质性更强,有时甚至无法对其居民进行阶层区分,因此,在有些情况下社会阶层模式不能发挥作用。比如,格林等人对乡村言语社区的语言变异与变化研究中,就曾发现很难利用社会阶层模式对居民进行社会阶层划分,后改用社会网络分析方法并获得了新的发现[5]。

汉语社区的语言资源丰富,而且典型的中国乡村大多具有高密度、高复合度的社会网络特征。但是,近几十年来,随着乡村交通设施的改善和城市化的推进,乡村社区居民的社会流动性大大增加,村民的思想、行为方式等各方面也都产生了很大变化。因此,从理论上来说,传统的社会网络也应该有所变化,这一变化和语言的变异与变化的相关性又如何呢?在社会语言学研究领域中,运用社会网络的方法对汉语乡村言语社区的实证研究成果还很难见到。基于此,本文就是运用社会网络分析法对乡村社区的语言变异与变化所进行研究的一次尝试。

1调查概况

我们调查的自然村叫西连岛村,这是一个典型的渔村。该村位于江苏东北部连云港连云区的连岛。①最近的几十年,连岛经历了较大的社会变迁,原本与大陆隔海相望的渔村已经逐步转型为交通设施基本完备的旅游景区[6]。通过前期的调查和分析,我们把当地连岛话语音系统中(f)变项作为主要考察对象;(f)变项有两个变式:(f)-1=[f],这个变式与普通话中的[f]十分接近,可称为权威变式;(f)-2=[x]反映的是地方语音特征,可称为地方变式[7]。通过随机取样的办法,我们从93位连岛当地村民中采集到相关的语言材料并以此作为分析材料。

Chambers于1995年对社会语言学中个人社会网络的基本联系进行了总结,主要包括了亲属关系、邻近关系、工作关系和朋友关系[8]。根据这四种关系,在调查问卷的设计上,本研究参考了格林(Lippi-green & RosinaL1989年)[5]和陈淑娟的问卷[9],结合连岛当地社区的实际情况,设计的问题如下:

(1)亲属关系。

1)你的父母都是连岛的吗?是[]不都是[]不是[ ]

2)你的父亲或母亲大部分时间住在西连岛村吗?是[]不是[ ]

(2)邻近关系。

3)你的配偶或是未来的配偶是连岛的吗?是[]不是[ ]

(3)工作关系。

4)你主要是在西连岛村或其附近工作吗?是[]不是[ ]

(4)朋友关系。

5)你的亲戚大多在西连岛村吗?大部分[]少部分[ ]

6)你和朋友的社会交往主要在西连岛村吗?大部分[] 少部分[ ]

以上各题凡是回答“是”或“大部分”可得2分;回答“不都是”或“少部分”可得1分;回答“不是”得0分。

通过对个人与所在社区之间的联系程度进行测试,可以得出受访者与当地社会网络的接触机会指数,由此来推断受访者与当地社会网络的接触程度:接触机会指数越小,表明与当地的社会网络的联系越是不够紧密;反之,如果所得指数越大,就表明和当地的社会网络联系越紧密。在此基础上考察接触机会指数和语音变异之间的相关性,从而建立个人在网络中的地位与语言变项之间关系。以上问题的总分即为受访者的当地网络接触机会指数,理论最高分为12分,表明和当地社会网络联系最紧密;理论最少分为0分,表明和当地社会网络联系很少。

2调查结果与分析

2.1语音变异与社会网络变化的相关性

从表2.1数据可以看出,连岛居民的社会网络与年龄之间存在着相关性。具体来说,从61 ~ 80岁年龄组到10 ~ 30岁年龄组,社会网络指数呈现出逐步降低的趋势;社会网络强度的年龄分布表明,越是年轻者,社会网络就越是不再局限于岛上;越是年老者,其社会交往就越是限于岛内。

表2.1 社会网络强度的年龄分布(N=87)

值得注意的是,46岁以上的中老年组,社会网络指数达到11.8以上,而30岁以下年龄组,其社会网络指数只有8分。Turkey HSD多重比较的结果表明,45岁以下的年龄组之间社会网络强度值无显著性差异;46岁以上年龄组之间也无显著性差异;10~45岁和46~80岁之间的社会网络强度值存在显著性差异(P<0.05)。

这种年龄与社会网络结构变化的相关性同时还表明,在近几十年间,连岛居民的社会网络结构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正在由封闭型的社会网络向开放型的社会网络过渡。即岛上46岁中老年居民的社会关系主要在岛上,而年轻人,尤其是30岁以下年轻人的社会活动和社会交往范围已经明显地超越了连岛。

根据社会网络理论的一般性原理,下面来检验社会网络强度与语言变异的相关性。

根据表2.1社会网络指数的分布,将网络值合并为两类:小于或等于8分的归入到弱网络联系一类,简称弱联系[10]222;弱联系表明与当地社会网络联系不够紧密。大于8分的则可以归入到强网络联系一类,简称强联系[10]215;强联系反映的则是与当地社会网络的紧密联系。

进一步来看语音变项与网络强度之间的交互分析情况。表2.2中数据为(f)-1变式和(f)-2变式的百分数和频次数显示如下。

表2.2 变项与网络强度交叉列联表(N=83)

从检测的结果来看,在弱联系情况下,权威变式(f)-1的使用率达到了63.6%,而在强联系情况下,84.4%的居民使用的是地方变式(f)-2。这表明网络强度与变项之间存在显著的相关性(X2=164.393,Sig. 双侧=0.000<0.001):社会网络强度越大,其地方变式(f)-2的使用率就越大;反之,社会网络的强度越小,则在语音变式的表现上,也就是越来越多地使用权威变式(f)-1,而越少使用地方变式(f)-2。由此可见,强联系的社会网络成为了保持当地话语音系统的重要力量,岛上居民日常交往所结成的社会关系的强弱对于当地方音的保持或是改变具有重要意义。

不仅如此,社会网络模式也同样揭示了语言的变化趋势。当这种关系变动松动时,当地话的语音就易于产生改变。因此,可以说,社会网络的变动对于当地方音的变迁具有一定的制约作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检验了社会网络分析模式应用于语言变异与变化机制中的作用。

2.2职业流动性与社会网络的分化

社会网络强度的不同实际上也反映了社区流动性的变化。其中职业流动性尤其值得关注。从职业来看,表2.3的数据显示,渔民和个体工商业者的社会网络指数较高,分别达到了11.8和10.1;从事商业服务业的群体与无业者社会网络则较低,其社会网络强度值分别为8和7.4。这两组数据表明,职业的分化与原有的社会网络关系的改变具有相关性(F=455.206,df=3,p<0.000)。因此,可以认定,职业变化中的社会网络已经形成了有利于使用和传播新事物的条件。

表2.3 社会网络强度的职业分布(N=87)

社会网络的职业分布显示出,连岛社会网络的结构正在逐步分化:与外界联系越来越频繁,其社会交往的对象和范围都在改变;正在由过去“同质性”较强的社区逐步向“异质性”社区过渡。

那么,这种变化过程是从何时开始,变化趋势又如何呢?可以从职业和年龄的交叉分析显示出来。表2.4是职业与年龄交叉分布情况。可以看出,总体上,渔民家庭中大多数中老年人从事捕鱼业或和捕鱼业相关的工作,而年轻人则只有少数人专门从事渔业生产。

表2.4 职业与年龄交叉人数分布表(N=93) 人

由表2.4数据可见,连岛上的职业变动与年龄变化关系密切:年龄越小,从事渔业活动的人数就越少;年纪越大,从事渔业生产的就越多。在57位渔民中,10~30岁年龄组中仅有2人从事捕鱼业,占所有渔民的3.5%;46岁以上的两组人中,则有42人从事捕鱼业,占73.7%。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岛上居民正在逐步由“同质性”职业向着“异质性”职业过渡,这也意味着居民的社会网络在发生变化。具体如下:

61~80岁年龄组中,从事捕鱼业的人数为13人,占这个年龄组的92.9%;从事非捕鱼业的人数有1人,占7.1%。可见,绝大多数老年人在过去从事的是相同的职业。这表明,过去的连岛是同质性很强的社区。

46~60岁年龄组中,从事捕鱼业的人数为29人,占本组总人数的90.6%,从事非捕鱼业的人数为3人,占9.4%。可见,这一组虽然与61~80岁的年龄组差别不大,但是已经显示出职业分化的萌芽。这显示了原先社会网络的松动。

31~45岁年龄组中,从事捕鱼业的人数为13人,占61.9%;从事非捕鱼业人数达到了8人,占38.1%。从这一组开始了明显的职业分化。很显然,社会网络变化进一步加剧。

最年轻的10~30岁年龄组中,从事捕鱼业的人数为2人,占7.7%,而商业服务业的人员则大大提高,达到了13人,占本组的50%。这已经显示出十分明显的职业分化了,而且,这一职业与传统职业相背离。这表明原先的社会网络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动。

对于中青年人来说,社会网络分化意味着他们越来越脱离了原来的传统行业,社会网络的变化使他们面临着行业语言规范的学习。上述数据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事服务业,这就使他们不得不面临着新的社会网络对其自身产生的压力,而老年人则往往不需要面对这样的压力。下面是一位受访者的语言感受(受访时间为2012年4月15日):

我们单位不管开会还是搞活动,哪个不讲普通话啊!有时候啊我们也讲家乡话,那也得看在什么场合跟什么人讲。但是,我们也听不惯那种连云港“大普通”,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的普通话不标准。再说呢,我们连岛人讲的家乡话有时候外地人啊也听不懂,那你就不能不讲普通话哦。

这位受访者是一位女性,30岁,是岛外的一家公司职员。她的家庭世代以捕鱼为业,但她本人的生活观念已经与父辈们有了很大的不同。她对普通话与当地话的使用也有着较为深刻的理解和感受。从她的话语中可以看出新的社会网络对语言使用的影响。

职业的分化意味着社会网络的变化,也预示着语言使用的变化。因为不同的职业选择将形成不同的社会网络。从事不同职业的人也受到不同社会网络对行为的约束,同时也面临着不同的社会网络压力。语言作为一种社会行为和社会规范的产物,自然也不能例外。岛上的乡村居民的社会网络正逐步形成“强联系”和“弱联系”的分化。其中,强联系构成了维持当地方言的力量,弱联系成为了语言变化的突破口。

社会网络分化过程中,岛上居民从事商业和服务业的人员越来越多,而从事传统渔业的人越来越少。不同的社会网络遵循着不同的语言规范,这种规范即使是在微观的在语言变体的选择上也能够充分体现出来。

3结论

上述研究结果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连岛居民的社会网络在最近几十年里已经逐步分化为强联系和弱联系,同时,连岛话语音系统中的(f)变项正逐步改变其社会分布。

通过这种共变关系,可以预见的是,随着岛上社会网络的进一步分化,连岛话的语音系统也将加剧变异与变化。而事实上,这种语言变式分布的变化却是反映了渔村居民对未来生活方式的选择。因此,在封闭型社会网络转向开放型社会网络的历史进程中,人们也将不断调整自身的语言以便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生活。

更进一步来说,语言不仅仅是传递信息、沟通交流的符号系统,而且还是一种社会行为。在城市化不断推进的当代,乡村社会网络的变化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活动空间的扩展,还是思想的开放和交往对象的多样化。乡村社会网络的变化,也不只是原有网络的松动,而是和过去相比,有了很大的延伸。这种变化既有来自社会的压力,也有来自村民的主动性。对于参与其中的每一个成员来说,社会网络所呈现出开放性意味着他们不得不面对陌生的社会和社会关系。语言的变化不只是顺应了社会网络的变化,而且,语言自身也成为了调节社会网络的工具和手段。

注释:

① 连岛也叫鹰游山或者东西连岛,过去岛上有西山、东山、白沙、水岛、大路口和东连岛6个自然村,主要分布在岛的东部和西部。2004年,连岛实行了新的自然村规划,其中东山村和西山村合并改称西连岛村。现在西连岛村常住人口大约3 000人,已经成了本地居民的居住地。

参考文献:

[1] Milroy L,Margrain S. Vernacular language loyalty and social network. [J].Language in Society,1980(9):43-70.

[2] 祝畹瑾. 社会语言学概论[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122.

[3] Xu D. A Sociolinguistics Study of Mandarin Nasal Variation. [D]Ottawa:University of Ottawa Dissertation,The Department of Linguistics 1992.

[4] 徐大明. 北方话鼻韵尾变异研究[C]//中国的语言学研究与应用——庆祝桂诗春教授七十华诞,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5] Lippi-green , Rosina L. Social network integration and language change in progress in a rural Alpine Village.[J]. Language in Society,1989(18):213-234.

[6] 李荣刚. 城市化对乡村语言变化的影响[J]. 重庆社会科学,2011(10):95-101.

[7] 李荣刚. 乡村变迁与方音变化的性别模式[J]. 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1):39-43.

[8] Chambers J K. Sociolinguistics Theory: Linguistic Variation and Social Significance[M]. Oxford & Cambridge:Blackwell,1995 :75.

[9] 陈淑娟. 桃园大牛栏方言的语音变化与语言转移[M].台北:国立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2004:76.

[10] 徐大明. 语言变异与变化[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刘跃平]

A Case Study on the Sound Change of Liandao Speech Community from the Social Network Perspective

LI Rong-ga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 Jiangsu, China )

Abstracts:Along with the advancement of China’s urbanization, the original social network of rural communities has been changed. The rural speech community studied here has been under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closed social network gradually to open social network. The changes of the social network have had a profound effect on the original phonemic system. The “weak ties” of social network has become the important mechanism of the voice changes. Language variation and change have become the means to adapt to changes in social networks.

key words:social network; language variation; rural community; “weak ties”

收稿日期:2015-09-21修回日期:2015-11-16 2015-12-26 修回日期:2016-01-20

基金项目:江苏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资金(13XWR003)、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3SJB740010)资助。

作者简介:李荣刚(1971—),男,江苏盱眙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社会语言学。 张宇健(1963—),男,安徽合肥人,合肥学院党委组织部讲师;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

中图分类号:H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2371(2016)02-01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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