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词的市民性简析

2016-06-03 03:46俞志容
关键词:柳永宋词

俞志容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柳永词的市民性简析

俞志容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摘要:柳永是北宋著名的词人,他的词在当时和后世都流传极广,但是对他的评价历来毁誉参半。柳永是一位与市民阶层紧密接触的词人,他的词带有浓郁的市民特色,评论家多以此说他的作品词语尘下,有失品格,少有从他生活的环境、创作的特色挖掘其词作中市民性的积极一面。文章拟从柳永的创作背景、创作特色以及影响等方面讨论其作品市民性的成因、具体表现和意义。

关键词:柳永;宋词;市民性

唐宋词从唐代的燕乐歌辞萌芽,在晚唐得以发展,而后宋初一段难能可贵的承平时期,又给唐宋词在仁宗朝时期达到成熟提供了多方面的助力。相比宋初五六十年间,这一时期唐宋词的创作在质与量上都有了显著提升。当时,工商业的发展、人口的增加及与辽夏签订澶渊之盟以后,“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序》,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在这样一个城市经济和文化发展都欣欣向荣的大环境下,柳永的成名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柳永是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弃儿,却成了瓦肆勾栏市井百姓的宠儿。相传他因恃才被宋仁宗临轩放逐,受到“且去填词”的捉弄,也因多才被乐工歌妓争相追逐,赢得了“身价必溢”之美名。他一生沉醉于汴梁繁华的秦楼楚阁,也念念不忘回归文人的理想。柳永是一个矛盾结合体,这里有他早期的艳词与后期羁旅词体现的不同风格,也有后人对他毁誉参半的评价。

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李清照语)

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赏该洽。序事闲暇,有首有尾。亦间出佳语,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唯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

这样极端分歧的评语在后世的词话和文人口中屡见不鲜,但有几个方面是基本一致的:一是对于柳永善于音律这一点都是认同的,其具体表现就是“变旧声作新声”,“择声律谐美者用之”;二是柳永词在叙述手法上自然完整,“序事闲暇,有首有尾”;三是十分受普通老百姓的喜爱,“大得声称于世”,“世多爱赏该洽”。而对柳永词的摈斥之处,集中在“词语尘下”和“浅近卑俗”上。

对于文学作品的批评往往会陷入一个误区,即只对文本本身进行解构解读,或者只从文学角度去评判分析,而没有结合创作主体——作者的经历以及当时整个时代、社会的发展变迁来解析。从社会文化学角度来看,唐宋词是形而下的悦性娱情功能多于形而上的言志教化功能的文体,*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忽视词的创作主体、创作对象、创作环境和传播媒介等因素加以褒贬,是对词这一与上诉各元素紧密结合的有机体的强行肢解,难免血肉模糊。

一、柳永创作背景的市民性

柳永一生屡试不第,落榜之后他没有选择返乡,而是留在了繁华的汴京,这一点宋人多有记载:

柳永,字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叶梦德《避暑录话》卷下)

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商,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罗烨《醉翁谈录》)

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陈师道《后山诗话》)

经过宋初四五十年间的休养生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形式全面恢复,同时,规模空前的商品经济也迅猛发展。以北宋为例,真宗景德年间的商业税总额为四百五十多万贯,北宋后期则增至一千万贯以上。*彭雨鑫:《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史》,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06页。商业的发展带动了城市变革,城市的变革进一步促进了商业的发展,随着人口的增加和商业店铺的繁盛,隋唐延续下来的坊市制已经难以为继,而原本只是设立在城郭之外作定期贸易场所之用的草市,也随着交易的日渐频繁和商铺的增加,成了新的固定的贸易场所。草市的发展打破了城郭的限制,汴梁临安之外的许多城市因此成了重要的商业都市。*漆侠:《宋代经济史》,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947页。

物质消费的满足,必然会带动精神消费的兴盛。关于当时汴京繁荣的日常娱乐生活,孟元老在《京都梦华录》中这样写道:

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街,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奢侈则长人精神。柳永的流连之处,就是这些市井百姓日常消遣的地方,汴京此时已经发展有瓦肆勾栏、青楼楚馆和戏院酒楼等各色娱乐场所,而且“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三《马行街铺席》,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页。

小唱、讲史、小说、散乐、影戏等民间文艺在当时产生或进一步发展,其中又以唐宋曲子词最受百姓喜爱。脱胎于民间燕乐的词,既可以单独表演,又可以歌舞侑觞,既有文人助兴之雅用,又是市井娱乐之欢声,作为一种社会文化活动的产物,自然能在民间市井这最原始、最纯正的土壤中蓬勃生长。从商业文化角度来说,这个阶段的柳永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成了一个职业词人。从前面所引的宋人记载中可以看到,柳永帮乐工歌妓谱曲填词并不是偶然为之,乐工歌妓本身在两宋就可被视为“商品”,何况其技艺唱词,而柳永替他们所写的词就是商品的一种,并且相比于其他普通乐工所作,柳永是当之无愧的个中翘楚,能达到“一经品题,声价十倍”的非凡效果。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柳永已经完全融入了民间俗词的商品贸易之中。

另外有一处十分值得注意的是,柳永为歌妓作词是收取报酬的,“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柳永一生,特别是早年,在汴京居住的时间有二十余年,直到外出任官。*根据薛仁生在《乐章集校注》中的推算,《乐章集校注前言》,第3页。而柳永虽然出生于官僚家庭,但是他的家境并不富裕,*村上哲见:《宋词研究·附考三〈柳耆卿家世经济考·(二)家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6页。柳永自己对于士大夫阶层的交游也不广泛,所以可以大胆推测,为歌妓乐工谱曲写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柳永重要的经济来源。在《清平山堂话本》和《古今小说》中,都有妓女供养柳永的故事,纵然话本故事无法当作史实来看,但对于市井百姓来说,他们显然更乐于把柳永看作是身边“多才的浪子”,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风雅的士大夫”。

对于汴京时期的柳永,无法确定士大夫的追求在他心中是否已经减弱,但是他的确沉醉于声色犬马的市井文化娱乐活动之中,并在这里找到了施展才华的绝佳舞台。他把身边俗文化的内容与自己接受的正统文化的训练有机结合起来,词中体现出来的市民性,可以说是词坛空前绝后的独特风格。

二、柳永创作特色的市民性

柳永自发或者非自发地进入了民间创作的土壤,但自觉地接受了民间俗文学的养分,结合自己的天赋,创作了独一无二、民间性与文学性结合的词,词中体现出鲜明的个人特色,被称为“屯田蹊径”或者“柳氏家法”等。

(一) 柳永的慢词创作

北宋词坛慢词这一创作形式的开拓,无疑是柳永的头等功绩。与同期相近的几位词人相比,不管是在慢词创作的数量还是慢词所占的比例,柳永都明显高于他们(见表1)。

表1 柳永等四位词人作品数量表*村上哲见:《宋词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66页。

北宋开国初到第三代的真宗朝(997—1022),期间并没有出现特别引人注目的词人。据唐圭璋先生编的《全宋词》载,期间有词作传世的文人中,不但作品数量屈指可数——除了潘阆现存有十首词之外——其余人的作品数都在个位数,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当朝的高级官僚,如和岘,为和凝之子,京东转运使;王禹偁,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寇准,宰相、枢密使、三司使。加上表1中提到的晏殊、欧阳修和张先等人,可以说柳永之前的词人身份都比柳永“显贵”得多。

身份地位的不同,非常直观地体现在具体的词的创作上。真宗朝之前的词人与晏殊、欧阳修、张先等人,他们继承的是晚唐五代时期士大夫的“花间范式”,故多作小令。他们的词,一部分产生于歌妓歌舞侑觞、士大夫填词听曲的宴会之上,“用助娇娆之态,用资羽盖之欢”,另一部分借“谢娘无限心曲”咏叹自己的孤独忧愁。此时的慢词在士大夫文人阶层中还较少出现,但在民间词中正兴盛。敦煌出土的《云瑶集》等词作中已经可以看到慢词的流行,不难推测,慢词早在晚唐五代就已经在民间流传,而彼时的文人阶层与市民阶层还处于一种缺乏交融的封闭状态,直到柳永的出现,才打破了这一格局。清宋翔凤在《乐府余论》中提到:

词自南唐以来,但有小令,慢曲当起于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席,竞赌新声。耆卿失意无聊,流连坊曲,遂尽收礼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散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等相继有作,慢词遂盛。

上引说法或有失偏颇之处,因为清人无法得知敦煌词的存在情况,所以宋翔凤所说的“但有小令”的现象应当针对文人文学的流传状态,但对于柳永创作慢词的开拓之功,却抓住了要点。唐宋词的成熟,即慢词要突破街头坊曲向更高层面发展,需要一个非名家的文人——柳永。士大夫文人有其身份阶层的约束,无法深入到民间慢词的源头——里巷勾栏之中;而平民又缺乏高超的词曲修养,市井伶工无法在他们的词作上承载过多文学内涵。柳永恰好介于两者之间,他追求士大夫梦想不得志,后在市井文化大环境中安之若素并如鱼得水,可以说他是一支从文人阶层下探到市民文学汲取了精华的探针,也可以说是一朵扎根于市井、花香散发至各个阶层的奇葩。

(二) 柳永慢词的音乐性

对于北宋初期民间词的状况,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有这样的描述:

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如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

民间词的受众主要是市井百姓,他们代表的是市民文艺的审美习惯和审美水平。市井百姓更注重的是俚俗日常的唱词和新奇动听的唱腔,至于歌辞的情感内涵、遣词用字,并不是他们关心的主要因素。柳永词能在民间达到“凡有饮水处便有耆卿词”之效,其词在创作过程中的音乐性也必然值得深究。

1.柳永对词牌的运用。从表1可以看到,柳永存下来的词作中使用的词牌数量多于其他几位词人,或许这个差距还不明显,而他在创作具有很强市民性的慢词时,使用的词牌数量远远高于其他几位词人。从“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和“能移宫换商”就可以了解到柳永对于音乐的造诣,体现在词牌的使用上,一方面是柳永对很多词牌进行了改编,令引近慢,不一而足。如在晚唐五代就已经流行的词牌《木兰花》,欧阳修、张先、晏殊等人也有以此为调的作品,且他们的《木兰花》延续了晚唐五代的体制,为七言八句,五十六字;而柳永的词作却是一百零一字,并改名为《木兰花慢》加以区示。还有如九十三字的《临江仙慢》、七十四字的《临江仙引》、九十九字的《玉蝴蝶》(《花间集》为四十一字或者四十五字)、九十三字的《应长天》(《花间集》为四十九字或五十字)等等。另一方面是柳永《乐章集》中还有“同调异体”的现象,即在同一词牌之下,具体作品的句子长短和字数多少并不相同。如《乐章集》有《倾杯乐》三首,分别属于仙吕宫、大石调、散水调,相应的字数分别为一百零六字、一百一十六字、一百零四字。柳永通过对宫调的熟练把握,让一个词调在不同的宫调之下演绎不同情感的作品,可以说其音乐天赋在有宋一代都称得上出类拔萃。

还有许多词牌只出现于《乐章集》之中,被称之为“僻调”。清万树在《词律》中就屡次提到柳永词“他无可证”的现象,例如:

《安公子》:惟耆卿有此词,他无可证。

《迎新春》:总无他词可证,难以臆断。

此类评语共有二十二处之多。这样的僻调或许在当时并不冷门,只是因为没有进入文人社会而缺乏记录,却极有可能在民间大肆流行,所以柳永才会以此词牌填词,如此既可以体现柳永词的市民性,又可以说明他在音乐上的广泛性。

2.柳永对叠词的偏爱。我国的古典诗词创作中,叠词的使用一直都发挥着很重要的作用,柳永《乐章集》中叠词使用之频繁,超过了同期的其他几位词人,在他的别集中几乎到了俯拾即是的地步,试举几例:

《雪梅香》: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雨铃霖》: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斗百花》:春困厌厌,抛掷斗草工夫,冷落踏青心绪……远恨绵绵,淑景迟迟难度。

《诉衷情近》: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脉脉朱阁静倚。

《婆罗门令》: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霜天冷,风细细。

《凤栖梧》:独倚危栏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梦还京》:夜来忽忽饮散,敲枕背灯睡……那里独守鸳帏静,永漏迢迢,也应暗同此意。

《击梧桐》: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试与问、朝朝暮暮。

叠词的使用给文本带来最直观的影响就是提升了文本的韵律感,而作为一种与歌唱紧密结合的韵文样式,叠词的使用直接提升了词的音乐性。台湾修辞学家董季棠在《修辞析论》中说:“复叠的好处是,用在论说,能增加文章的气势;用在抒情,能给人一种情韵回环、风致绵邈的感觉,读起来也就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了。”*董季棠:《修辞析论》,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92年增订版,第370页。作为一个大力创作民间词的词人,柳永在词中加入大量叠词,使得词在被歌妓演唱的过程中,更加富有艺术张力,使得演唱更加生动形象,从而取得商业上的成功。

(三)柳永慢词体现的叙事性

士大夫审美着意于文本结构的工整或者是其中所蕴含的思想情感,市民文学追求的是稍纵即逝的感官刺激,是贴近现实的下里巴人,是光怪陆离的视听体验,所以在瓦肆勾栏之中,讲史、小说、影戏等表演形式,以其高度的叙事性广受欢迎,这一点在柳永的词中亦有体现。

柳永词的叙事性与其独特的创作手法——以赋为词,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叙事性的体现与时间感、空间感和临场感三者关系紧密,而赋体的铺陈手法更利于通过平铺直叙的手法,进行以时间为序的记叙和以空间为主体的描绘。刘熙载在《艺概》中称赞柳永的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这一点同样与他“赋笔写词”所体现的叙事性不可分割。

1.柳永词体现的时间感。如果说文人阶层的创作多表达一个时间点的思绪的话,那么柳永的很多词都在一个更长的时间长度上,通过对几个时间点(往往是过去、现在和将来)或是一段完整故事的发生顺序的记叙,来达到某种程度上的情感和故事的完整性。试举一例: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漏。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处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郎夜夜,数寒更思忆。(《浪淘沙》)

这便是一首非常典型的体现柳永词时间性的作品。全词分为上中下三片,上片以午夜梦回起,即“当下”,通过“寒灯”“酒醒”“夜雨”“天涯客”等意象,突出了寒冷孤寂的氛围,醒来以后想到了先前与“佳人”的欢愉和已经被辜负的诺言,更添“忧戚”;中片,以“再三追思”引出当时与“佳人”的欢愉缠绵,即“过去”;下片再以眼前景况,发问“知何时”,到何时才能再相会,那时候一定跟你述说我此时的相思,即展望“将来”。

类似的词作在《乐章集》中也是不胜枚举,如脍炙人口的《雨铃霖·寒蝉凄切》一词,即以对分别场景的描写(执手相看泪眼)和对别后状况的猜想(今朝酒醒何处),构成了“现在、将来”的时间脉络。

2.柳永词体现的空间感。《乐章集》中有许多描写城市风貌的词,柳永用铺陈的手法,如画卷展开一般展现城市的盛况。如《望海潮》中: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上片总写杭州,从杭州的悠久历史和地理位置着手,接以鸟瞰视角下的都市繁华、钱塘雄壮和商市富庶。下片描写对象变成最具有代表性的西湖,先写秀丽的西湖风景,后写西湖边上的市井娱乐。如果把柳永这首《望海潮》看作是一部现代城市宣传片的话,先是以全景式的俯拍,大开大合地展现杭州的全景。接着以几组分镜头,展现西湖最具特色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然后以“钓叟莲娃”为代表的普通市民,以“千骑高牙”为代表的官宦人家,以“醉听箫鼓,吟赏烟霞”为代表的才子佳人,等等一一掠过画面。

一首描绘杭州的词,在士大夫笔下或许是对山水之乐的寄情,追求意在言外的隽永,而在柳永笔下,是对都市风土人情的“直说”,他多处运用数字,如“三吴都会”“十万人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千骑高牙”,用数字的堆砌最直白的展现此地的繁盛。这样的创作手法,把原本应当“留白”的画面都一一添上了略带夸饰的浓墨重彩,对于处在市民阶层的受众而言,他们能凭借词作的空间性,立即在心中勾勒出一座风景秀丽、气象祥和的繁华大都市,从而产生或喜悦、或惊讶、或自豪的情绪。

3.柳永词体现的亲临感。清人周济曾提到:“柳词总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勾勒提掇,有千钧之力。”*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出自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15页。此处“以一二语勾勒提掇”指的就是柳永对领字的成功运用。历来论及领字的作用,多从其音乐性和结构性角度来阐释,在此基础上,笔者认为尚有一点可待挖掘,即领字带来的亲临感。

柳永词中多用一个字的领字,这样的形式又被称为“一字豆”或“一字领”。例如:

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顷刻。《秋蕊香引》

宠佳丽。算九衢红粉皆难比。《尉迟杯》

空望极、回首斜阳暮。叹浪萍风梗知何去。《夜半乐》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八声甘州》上引四个例子,其领字用着重号标记。《秋蕊香引》以光阴催促起,领字“奈”作引,引出下文对“光阴催促”具体的叙写;《尉迟杯》中借以“算”字,引出佳丽究竟如何美貌;《夜半乐》以一“叹”,抒发触景所生之情;《八声甘州》开篇一领字,暮秋气象随之倾泻而下。

说文解字记载:“领,项也。”领字的作用犹如颈项的作用,连接总起与分述,前三个例子就是一个典型。而《八声甘州》却是一个意外,是一个天才式的意外。这里柳永去掉了总起,直接以分述铺陈,洋洋洒洒,扑面而来。假如给这首词加个总起的话,无非是“登高临远”“独自登临”数语,但是这样显然就失去了原来的那份紧迫感。此处不用总起,先是模糊了主语,即“谁”在“对”,没有总起,就没有“对”这个行为的主语,既可以是词人,也可以是传播者,可以是受众;再就是,忽略总起、模糊主语之后,受众也能更切身地体味到秋雨渗人、冷风渐起的那份凛冽。这就是领字所带来的亲临感。

叙事性文学多把能让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当作最高的目标,如说话技艺中以“话说”一词把听众带入故事之中,其影响之广泛以至于后来小说变成案头文学之后仍保留了“话说”一词的传统。领字的作用也有与其相似的一面,领字多用去声韵和入声韵,取其音节短促、声调高亢,于浅斟低唱之中迅速吸引受众的注意力。通过这样的方法,领字之后的铺陈词句能一气贯注于受众心中,让他们增加对词中情感的亲历感、风景的亲临感。

如果说苏轼是指出词的创作“向上一路”的那个人,那么柳永就是指出词的创作“向下一路”的那个人。柳永抛弃了士大夫文人在审美、德行、创作上的各种镣铐枷锁,以市民文学为推力,在词坛新的疆域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称得上词坛一颗闪烁异样光芒的明珠。近人薛励若著《宋词通论》谈到柳词常常被批评为“俗”时说:“但讥评者尽管讥评,谩骂者尽管谩骂,而无形中都受了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与暗示,渐渐走向这条新的途径来了。”*薛励若:《宋词通论》,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111-112页。柳永词的创作对市民文学的改进,直接影响了后来曲的产生。因为自身传奇的经历,柳永成了当代和后世市民文学中的主人公,《玩江楼》《吊柳七》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纵然《宋史》对于柳永并无记载,但是民间从未忘记有这么一位可爱的词人。

(责任编辑金菊爱)

Analysis of the People’s Characteristic in Liu Yong’s Lyrics

YU Zhirong

(HumanitiesSchoolofHangzhouNormal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1121,China)

Abstract:Liu Yong is a famous poet in the North Song, his lyrics have been very wide spread at that time and later stage though the commentary towards him has always been mixed. As a poet who was in close contact with the ordinary people, Liu Yong’s lyrics have a strong people’s characteristic. Critics often say his lyrics are of low taste and lack of character, though they rarely see the positive side from his living environment and people orientation. From the aspects of Liu Yong’s creative background, creative features and impact,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cause for his people’s characteristic lyrics, and its specific performance and significance.

Key words:Liu Yong; Song lyric; people’s characteristic

收稿日期:2015-10-28

作者简介:俞志容,男,浙江宁波人,在读硕士研究生。

DOI:10.3969/j.issn.1671-2714.2016.0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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