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房

2016-05-30 10:48卢林潭
辽河 2016年1期
关键词:好学房东表弟

卢林潭

题记 ……这时我忽然醒悟到,当年那些从乡下来城里上学且食宿在校的同学,父母虽然没有能力为他们在城里租得一间半间舒适的房子,免去他们三九天在寒冷中的痛苦煎熬,但为了他们的美好未来,为了他们能顺利地改变自己的命运,父母却心甘情愿义无返顾地在雨雪风霜、在颠沛流离、在艰难困苦中摸爬滚打,当麦客、做小工、挑货郎担、出苦力、受罪挨痛。在乡村、在城市,在这个世界上能赚到可怜的一点点血汗钱的角落里,忍受蔑视、歧视、白眼、污蔑——父母已然为子女的心灵租得一方安所。有父母沾满汗水泪水甚至血水的毛票的支撑,他们身处煎熬却心居适闲,在酷寒饥饿中历练的仅仅是他们的肉体,但得到慰藉的却是整个心灵乃至整个人生。

曹振家原来不叫曹振家。曹振家这名字是他三十年前上高一时自作主张改过的。

三十年前,曹振家名叫曹好学。“好”不是“学习好”的“好”,而是“爱好”的“好”。当年老曹家一个有学问的长辈取的名,取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好”就是“专心,喜欢”。

乡下人原本把人的名字看得很重,轻易不会更改。但真要认了真,要改,却又十分容易,唤名时改口即可。不像现在,人要改个名字得很费些周折——户口本,街道办,村委会,派出所,少不得又要登记上报又要等待,还得花两百块钱。曹好学改名字,是在县二中上高一报名时。新生报名处的桌子上有个白皮本,草草订成的,上面写有曹好学的名字。轮到曹好学报名,报名老师问,叫啥,曹好学答,曹好学。老师刚要在“曹好学”名字那一行落笔,曹好学却说,老师我想改下名字。老师连头都不抬,说,改成啥?就等曹好学一说,然后便要落笔了。曹好学的心砰砰急跳了几下,仿佛在做一件没和家里大人商量过的大事一样,嗓子突然有些发干,言语就开始不甚利索,说,曹振家。老师抬起头,眼睛里现出一线疑惑,哪两个字?曹好学咳嗽一声,振兴的“振”,家庭的“家”。老师复埋下头,端正地在“好学”二字上划一横线然后在其上端正地写两个小字“振家”。其后便是家庭住址,哪个乡哪个村,家长的姓名。这些都是牢记在心的,尽管曹好学身后排队的其他同学正在唧唧喳喳瞎嚷嚷,但说到这些,曹好学的嘴头上却没打一点磕绊。走出报名的那间办公室,曹好学长长吁出一口气,从今往后,曹好学就是曹振家了。

曹振家在家里排行老三,大哥好文没念多少书,已经结婚分家单过。原本好文不该分家另过,但是嫂子的主意正,又拿小两口的事做小两口的主。按说好文结婚时好学刚上初中,好学的姐姐好霞还没出嫁。好学身后还有弟弟好武和小妹妹好玉。一大家子人,好文为娶媳妇订婚送酒的花销大,爹妈到处借才凑够。当时村上几户手头有两个活钱的人家其实原不打算借,主要是考虑到好霞一两年就要出嫁,出嫁得了彩礼,曹家便手头活泛,可以还钱,这才肯借。好霞出嫁有些草率,爹妈为好文的婚事借了钱,进门出门低着头,既矮人两分,心里又不得安生。因此外村来人为好霞提亲,爹妈一听对方家境不错,尤其是带来的彩礼相当厚实,三言两语便应承下。好霞是女子,乡下女子就这命,二十虚岁上,穿身大红衣服,坐上夫家来娶亲的手扶拖拉机,一路“突突突”地出嫁了。

好霞出嫁的时候一直在哭,坐在车厢里“压箱子”的好学也哭,掉了好些泪,知道姐姐不容易,也知道姐姐是为了谁。好霞一出嫁,好文两口子开始明里暗里闹腾,要另过。一大家人在一个锅里搅勺子,自然有稀有稠,更关键的是好学好武好玉都在上学。要继续在这个家里过,摆明了是要帮父母拉扯三个小的。拉扯小的,好文倒没啥,媳妇当然不愿意。媳妇不愿意便闹,闹就是频繁回娘家,回去后故意拖延时间不回来。后来闹的次数多了,爹便把好文叫到堂屋里合计,好文不吭声,蹲在门槛跟前,一根接一根地抽“金城”。好学靠着炕沿,看一眼爹再看一眼大哥。看到最后,爹把衔在嘴里的“旱烟炮”吐掉,踩一脚,说,分吧,好学你喊你舅你二爸你表叔爸去。好学听了爹的话往门外走,其实心里着实难过,比姐姐好霞出门时还要难过。

树大分杈,哥嫂算是遂了心愿,分家另过。实际上乡下人分家没一般人想得那么容易。好文分家,要另立庄基,不愿在一个院子里过活。因此当好文两口子欢天喜地地“乔迁新居”,往村东的“新家”搬铺盖时,爹妈手里攥出汗的几张票子,早就花得一干二净。非但一干二净,家里为此还添了一些新债,乡下盖房子是大事,有时一辈子都不见得盖一回。

大哥前脚一搬走,爹后脚就收拾好镰刀,被褥卷子,一个周遭掉瓷的喝水缸子,一个装干粮的白布袋,出门当麦客去了。好学送爹,爹说回家去,我当麦客不是一回两回,别送了。好学不吭声,仍跟在后面送。爹穿着踢死牛的黑条绒布鞋,布鞋的前面还缀了生牛皮,带生牛皮的鞋子不容易穿坏。爹踢踏的脚步踹起一路的灰尘,灰尘迷了好学的眼。爹把薄薄的被褥装在一个粗壮蛇皮袋子里,蛇皮袋的口子两角扎好绳子,绳子套过双肩,搪瓷缸子和干粮口袋哐啷哐啷地碰响。好学把爹送到村口的垭口上,爹的背影清晰地印在好学的记忆里。多年以后曹振家看一部俄罗斯电影,发现里面红军战士背包的姿势与爹当年一模一样,不禁落下两行酸楚的泪。同在一旁看电视的爱人闫芳瞅见后疑惑,说振家你没事吧。曹振家说没事,这战士背包的样子与三十多年前我爹背包的姿势一样。闫芳说,噢。

爹出了村口,好学转身回。好学回的时候心里清楚,爹出了村,先是走到镇上,到镇上再找铁路,找到铁路顺铁路走,到天水,到咸阳,到宝鸡。咸阳、宝鸡有塬,有塬才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子地。有大片大片的麦子地,麦子黄了才雇麦客。一天一块五两块五,实在没活不雇,包个吃喝也就割了,麦客可怜,好学小小年纪就知道。

大哥好文一另过,就不再轻易回老院子。不回老院子,也不看爹妈兄弟姐妹。妈说,其实你哥想回来,是你嫂子不让回。你嫂子怕你哥回来沾上穷气,怕你哥回来我使唤他挑水扫院子。好学一般不顶撞妈的唠叨,但那天妈这样说好文,好学就顶了。好学说,妈你又没见,咋知道是我嫂子不让来?其实就是我哥好文自己不来,他怕拖累!好学一顶,妈也不好再说啥,低下头继续搅猪食。曹好学的书读得还行,虽然不拔尖,但升初三的时候还是很顺利。初中在镇上,离好学的村子十来里。妈把好学喊到眼面前说,好学我看这学就不上了吧,你看你爹为给你们几个挣学费,都苦成啥了,一脸的苦焦,才四十几的人,头发白花花的。好学想妈说得对,可是又不甘心,说,妈我把初三读完吧,上完初三,我要是考上陇西师范就好了。妈叹一口气,不言语了。爹坐在堂屋的门台上抽旱烟卷,吧嗒吧嗒。爹说,让好学上吧,我今年还出去,能挣两个是两个。好文不算,剩下的三个娃里就好学读得中,读吧。好学听见爹的话,心里一阵热乎,鼻根发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初三学生考陇西师范不容易。也倒不是师范学校收的人少,师范每年都收那些数目的人,变化不大。问题是农村籍的初三学生一年比一年多。高中读不起,农村学生的指望就是上师范,眼瞅的就是陇西师范的大门。三年师范读下来,好好歹歹的,往讲台上一站,每月总有四十五块的“皇粮”,成了名副其实的城市人。读高中消费大,三年高中下来,花费另说,考不上大学就栽了,钱就打了水漂。回炉复读,一学期得两三百,花费更大。

偏偏曹好学没能考上陇西师范。

按说曹好学有希望。曹好学所在的考点上五百考生里预选七十二人,好学列在这七十二人之中且名次很靠前。也不晓得怎么了,也许是太兴奋,曹好学一进考场竟然犯头晕,半天平静不下来,等平静下来,居然半小时过去了。考英语如此,考数学竟也如此!真是出门撞到鬼。几门课晕晕乎乎考下来,曹好学知道罢了,进陇西师范彻底无望了。陇西师范无望,进县二中读高中却有十足把握。

县城离家二十几里地,曹家也没个自行车这样的大物件。曹好学听村上的同学说县二中发榜了,才晓得发榜的事。来说发榜的同学家里有自行车,二十几里路骑车跑不算个啥。一问同学,同学说你也别再瞎跑,真考上了,二中的宣传栏里贴着大红榜,你在第二张上。曹好学知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但还是忍不住兴奋,想亲自去看看。回到家告诉了爹和妈自己考中的消息,又闷头出去,一路快步二十里路,走进县二中,站在榜前。第二张红榜上果然有“曹好学”三个字。据说红榜上名次先后的依据是考分,曹好学拿指头点点数数,每张红榜上五十人,自己在前百位以内,属于头一拨,还不错。

上高中要交二十五块的报名费,报名费交完其实还有名目繁多的其他费用,村上上过高中的人都知道,刚考上高中的曹好学也知道。不过知道不知道关系不大,关键是曹家根本拿不出报名的二十五块,以后吃饭住宿舍的钱就更不用讲了。

妈站在院子当间轰撵钻进厨房啄食的鸡,曹好学站在门台上。妈说,好学,咱就不上了吧,把你拖下给你爹当个帮手,让好武上;你妹妹好玉凑和到五年级,睁开个眼,明年也不念了。曹好学心里一酸。曹好学心酸是看见妈日渐朽坏的身体,病病歪歪的样子。哥嫂一分家,就像忘了爹妈一样,像忘记了这院子里还有一大家子人一样。合家的活计,厨房里,山地里,又喂猪又养鸡。人不能这么累,这么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有那么三两次,每当妈说“好学咱不读了”的话时,曹好学已打定主意,想应下来。但话到嘴边又吐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这心里总是不甘。高中,好学实在是想上。

曹好学在自家敞院子门口闷头站着,用脚一下一下踹脚下的土。爹背着手出来了,抬头看见好学。爹说,好学啊,想上?曹好学不抬头,其实不抬头也知道爹的表情。爹走到曹好学跟前,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上!这高中咱就是要上!你念你的书,爹再出去。

爹收拾好行装,不过这次带的不是镰刀而是那把使惯了的铁锨。

爹双肩背上装了薄被褥的蛇皮袋,后腰上挂的还是那个破搪瓷缸子、装干粮的袋子。爹把铁锨抗上肩,像要出远门劳动一样。时已过秋,山地川地的麦子早已撂倒。这次爹出门,不是当麦客,而是奔着镇上,县城,天水,咸阳一带的城里去。爹到城里是打小工,给工地上和水泥搬砖块运沙子。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偶尔短缺小工,一路打问,真有缺的,赶紧说好话,补上。又有些城里住户脑子灵,不愿继续住公房,早早地划了地皮自建房屋。遇上这样的机会最好,吃喝不错,工钱也不会拖。下力干个三十天二十天,干挣五十六十,多时还能上百,爹满心盼着遇到盖房子缺人手的主家。

妈给上高中的曹好学准备好了被褥,被褥里卷了借来的二十五块票子。曹好学像爹一样,把被褥卷起来背上,满心欢喜地朝县城走去。

那天曹振家正在单位开会,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因为很少在会场上接电话,所以那种贴身的震动便很揪曹振家的心,短而急促的震动一时令他慌乱起来。该不是有啥急事吧?曹振家想。忙离开会场,惶惶地接听,那口正准备舒出的气,最终还是没能舒出,凝了起来。还真有事,而且是不小的事。

电话是老家村上的表弟打过来的。表弟说,姑舅哥啊,姑舅爸让我打个电话给你。三天前他从炕上下地时头晕,摔在地上把肋骨摔坏了,现在起不来身,好歹让你回来一趟。听电话的时候,曹振家的左腮上一抽一抽的,心沉得像压了块石头。曹振家说,姑舅弟啊,你好武哥呢,没在家里啊?表弟说,好武在是在,不过好武一出门,姑舅爸才悄悄说让我给你打个电话。曹振家晓得这表弟原是知道他与好武之间的矛盾,不过表弟厚道,不愿多说而已。

表弟的父亲与曹振家的父亲是嫡亲的表亲。乡下人的亲戚认得远,其实像表弟与自己的这层远近关系,村上不在少数,但除了这表弟外,曹振家与其他人走得并不近。之所以和这表弟走得近,仅仅是因为表弟老实,厚道。在老实厚道上,表弟比好武好多了,只不过隔着亲兄弟这层关系,曹振家不愿往那方面做比较罢了。表弟隔三岔五会去趟曹家,曹振家的爹妈偶尔使唤使唤这表弟,表弟从不打辞。该挑水拎上水桶到井上,该背填炕料拿起背篓就走。更多的时候并不干活,只是坐在堂屋里抽烟,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姑舅爸姑舅婶聊天,聊庄稼,聊庄子上的事。曹振家每次回老家,爹总会说,好学你买上条“海洋”去看看你姑舅爸去,你姑舅兄弟老来看我老俩口哩。曹振家听话,忙忙地上小卖部买上两条“海洋”,一条给姑舅爸,一条给这表弟。表弟老实,姑舅哥拿来条“海洋”,他高兴地收下,姑舅哥拿条“莫高窟”,也是高兴地收下。曹振家一点也看不出表弟脸上有诚惶诚恐或是其他复杂的表情,总之你拿来我就收下,如同你让一根烟我就点上抽那么自然随便,曹振家喜欢表弟这点。表弟的这个优点,好武身上偏偏没有,曹振家想。表弟还有另外一个优点,就是绝不搀和曹家的家事,尤其是从不搀和曹振家和曹好武之间的事。但凡姑舅爸让带话给姑舅哥,这表弟就实实地原封不动地带到,从不多言多语夹杂自己的意思。有两次表弟打电话过来,问姑舅哥借钱,数目倒也不大,一千两千。曹振家手头宽裕,知道表弟的为人,懒得多问其他的,爽快地借给他钱。只是在最后,曹振家才说表弟啊,若你手头宽裕,还这钱的时候,就别给我了,给我爹妈收好,表弟实在地答应下。钱借出去后曹振家就没怎么放在心上,等回老家看父母时多嘴一问,爹说,那钱啊,你姑舅兄弟早就还了。一听爹说的数目对得上,曹振家心里一热,这年头像表弟一样不在钱财上打磕绊的人啊,太少了!“打虎亲兄弟”在理,“亲兄弟明算帐”也在理。但这好武,亲兄弟的关系早就不在“明算帐”这一层次上了。

曹振家与兄弟曹好武翻脸,正是在钱的问题上。

曹振家读大学的时候,眼前老是晃荡着爹背被褥口袋携带镰刀或是抗着铁锨离家的背影。好好读书毕业参加工作挣钱养家替换父亲的决心,曹振家不知道下过多少次。临毕业那学期,硕士招考的机会多,曹振家一点心思没放,赶紧毕业赶紧毕业,青海西藏玉门越南老挝柬埔寨,哪里有挣钱多的工作就把我分配到哪里!按说曹振家的学习成绩也不差,同档次的几个要好的同学,纷纷报考了本系或是石油学院的成都地质学院武汉地质学院的硕士招生考试,也有同学来动员他,振家去报吧,考上考不上另说。曹振家说我真是再多一天也念不下去了,我的家庭情况不好,弟弟没上高中辍学、妹妹初一没上完就回了家,我在大学里多念一天,我爹就得在天水宝鸡西安多寻摸一天活路,我爹的腰快直不起来了。他曾私下找过系里一个副主任,打听打听分配的情况。副主任初以为曹振家是来求情下话找门子要分配好单位的,一开始还海阔天空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地打官腔冒官泡。后来听曹振家嗫嚅几句才明白,这学生孝心重,不是走后门求这城市那城市的,便说了实话。说你们这一批次的分配,北京上海西安武汉郑州的都有,若按你说的,我知道有个地方最适合你,就那里了,你也别再胡思乱想猜来猜去。听我的话,你去玉门吧。曹振家听后说谢谢你主任。

关于对系主任的谢意,曹振家在最初分配的几年里,及至到了新疆以后,仍然一直保持着,有时在口头,更多的时候是在心底。

从参加工作领到一千块安置费的那天起,曹振家便把往家里邮钱,借以替换辛苦劳作的父母,当作了人生的一个要务。

曹振家节衣缩食,能省就省,最大限度地节省。给家里邮钱,能凑够五十,绝对不邮四十五。有时给家里邮完钱,回来的路上一摸自己口袋,剩下大概三五块钱。三五块钱不怕,过个十天半月,不是又发工资吗,曹振家常安慰自己。只要枕头底下压的菜票饭票充裕,曹振家似乎像心里很有底一样,好像自己在银行里存过一千两千似的。

一开始曹振家给家里邮钱,单子上写的是爹的名字。两次三次以后,曹振家觉得这样写很别扭,乡下人一般很忌讳当面提及自己父辈祖辈的名字。再后来邮钱,曹振家便堂而皇之地在单子上写弟弟好武的名字。反正既是汇单上写爹的名字,汇单到手,仍是好武颠颠地跑到镇上,在那个三天开门两天不开门的邮局里兑钱。而且汇单上写爹的名字,好武取时必得把爹的身份证也带上。若是忘带了,遇到邮局汇兑处的人心情好,随口数落两句,隔着玻璃窗把票子扔到柜台上让你拿走;若遇到人家心情不好,黑着脸呵斥一句,回去取身份证去!多余的话没有,你好武还得老实地骑上车子,紧三忙四赶回家取来身份证。镇上邮局小,开门营业不怎么正常,开不开还得看人家当班人的心情。邮寄到家的钱,在爹的手里,起了很大很大的作用。自曹振家往家邮钱开始,爹再也没出去当过麦客,也没扛着铁锨去建筑工地上寻小工做过。在这些年里,爹拿着曹振家寄来的钱办了三件大事,这话是爹当着他的面亲口讲的:翻修了老院子的房屋;把好武的媳妇娶进了家,好武的媳妇叫霞子;好玉找了个自己喜欢的夫家,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令曹振家后来没想到的正是自己这种赎罪一样邮寄钱的行为最终导致了和兄弟好武的翻脸,嫡亲兄弟的间隙,到头来居然由钱引起。

据说头些年曹振家一往家汇钱,尤其是好武兴冲冲地从镇上取了钱以后,消息散布得很快,合村上下,有眼目的都晓得了。其实这很正常,乡下就这样,早些年别说汇款,外出当兵的写几封家信来,全村上下都清楚。村上人亲戚邻居的知道好学汇钱来了,早已分家单过的大哥好文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其他人知道归知道,羡慕的嫉妒的平常心的,都压在心里不说,唯独好文不同。好文一听到好武取了钱回来,必要早早地踱进早先压根就不想进的老院子。好文进来也不多说,闷个头蹲在堂屋门口,一根接一根地吸“金城”。爹和妈这就明白,好文这是讨钱来了。按说好文来讨钱没理由,爹妈苦了半辈子,费尽气力财力给你娶进一房媳妇,媳妇在家劳动没一年半载,你两口子就闹分家另过了。原指望你当大哥的能出把子力气,帮爹妈把好学的书供一供,把好武好玉往大带带,可是结果呢?好文你两口子就像怕染上伤寒一样跑得远远的,深怕再进这老院子会沾染上贫寒气。好学上中学上大学,你好文从来没说送过来十块五块帮衬一下,如今好学有钱了,你倒腿快。好文不说这些,想不想这些谁也不清楚,反正是一听到好武取了钱,好文是每回必到。爹,给我给五十一百的。这是好文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到底是自己生养的,爹的心硬,眼睛也硬,不给就是不给。你好文这些年怎么做的你自己不晓得啊,还要我当老汉的亲口再说一遍?可是当妈的心软,怕磨。临了结底,还是妈打开锁头掀开箱子盖,小心地数出五十一百的票子,速速地递到好文的手里。好文连眼睛也不抬,拿了钱就走,又像躲瘟神一样。好文一走,爹和妈望着他的背影唉声叹气,不知道是可惜钱啊还是怜惜人。椅子上坐着抽烟的爹“唉”一声,炕沿上坐着的妈也“唉”一声。

好文来要钱,理由多得很。儿女上学交不起学费,媳妇腰疼看病抓药,总之五花八门,有些理由十分牵强,牵强到好文自己都不相信。有次好文来要钱,嗫嚅半天说要买化肥,手里一分钱也没有。爹抽烟,咳嗽着说好文你又没种川地,山地里你上化肥啊?好文自知被戳穿,还犟,山地里也上化肥,试试啊。爹只有咯咯咯地连喘带笑。不过好文不管这些,好文只管最终讨要到钱就成。好文的讨要,持续了好些年,直到好武的媳妇娶进曹家的门。好武的媳妇霞子是厉害人,不好糊弄。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霞子进曹家没多长时间,婆婆病逝了。婆婆病逝是一,二是曹家的“财”权渐渐地转到了霞子的男人好武的手里。钱在好武两口子的箱子里,再想要出来,基本上就没门了。听到好武取了钱的消息,好文还来,还是蹲在爹住的堂屋门口,蹲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吸“金城”烟。吸半天,抬眼瞅瞅炕上,那里原本常常是妈的坐落处,可如今妈早在后山的黄土底下,炕上连影子也没有,望也是白望,那里出不来声音,哪怕一句唉声叹气。再抽几口,说,爹啊,好学邮来的钱,给我几个。这以后爹反倒坦然,喷口浓烟:好学的钱,我只知道个数目,没打我眼前过,都在好武跟前。爹说完继续吸烟,吧嗒吧嗒。好文就没办法,因为好文知道自己没理由蹲在霞子住的偏厦门口抽烟讨钱,好文是霞子的大伯哥,乡下人有讲究,大伯哥不兴在弟媳妇门口蹲的。

好武开始了无节制的要钱,并且这种上瘾似的要钱最终使兄弟反目。

按说振家有了家,该顾及自己的小家了。再说老家这几年的情况大有好转,别看是穷山僻壤的,家家赚钱都有门道,除了好武两口子。实际上好武两口子“赚”钱也有门道,就是向哥哥振家要。曹振家之所以继续往家汇钱,一是有孝敬父亲这个心结,二是总觉得当年好武没上高中,是自己上大学拖累了他,振家始终心存愧疚。再一个就是虽然妈过逝了但爹仍健在,振家忘不了爹当年的背影,因此在邮寄钱的问题上压根没打过磕绊。曹振家汇钱不打磕绊的另外两个原因是单位工资高福利好;爱人闫芳是油田子弟,工资福利比自己差不了多少。更重要的是闫芳还算开明,过问曹振家的事少,一千半千的,闫芳并不放在眼睛里。一千半千,闫芳不放在眼睛里,但是好武两口子却看得很重。平日里也不管曹振家汇过钱没有,一打电话张口就要钱:修水窖要,自己超生罚款要,看病吃药要;更有甚者,好武变本加厉,虚虚实实:哥你邮一千二百过来。曹振家问做啥。好武随口说村上挨家装自来水,一户一千二。曹振家说好啊,自来水好,赶紧地邮寄一千二回去。后来一次回家,到表弟家去看望表叔,闲话说自来水真好,村上祖辈吃井水,如今一千二就彻底解决了如冬如夏的挑水拉水,好事。听了曹振家的话,表叔惊讶,一千二?谁说一千二?!一户三百!曹振家懵了头,转眼望望表弟,表弟就像不明白其中缘由一样,吐口烟,淡淡地说,三百。再多一句都不愿说,表弟就这么实在。至于三百到一千二其中的缘由,留给曹振家自己想。曹家兄弟间的事,表弟从来不插嘴。另外一次,好武急惶惶地打电话来说村上催要提留,别人家是交粮食到村委,爹说问你要五百,交钱得了。曹振家说我不是前几天才给爹五百吗?好武说爹吃药买东西用完了,话音里落些不大愿意的调子。曹振家想五百就五百,提留不交也不成啊。钱汇走没两天,接到表弟从镇上打来的一个电话,表弟问在新疆的油田上打工,活好不好找。闲话说完时曹振家多句嘴:村上前两天交提留了?表弟说今年没交。曹振家疑惑,怎么没交?表弟说你不晓得啊,三月的那场地震,就抖擞了那么几下,其实啥也没毁,县里却把咱村定成受灾区了,受灾区不交提留。曹振家气不过,说好武讲要五百交提留。表弟还那样,说哦,关于曹家兄弟的事,他从不多言。

曹振家受不了好武这些年逐渐滋生起来的“坑蒙拐骗”,多少次都想好好训斥几句,临了却自叹一口气,忍了。不过让曹振家不能容忍的是好武两口子对爹的态度。

妈一故去,爹就可怜了,乡下就这样,怪不得旁人。好武的两个孩子去镇上住校上中学,按说家里只三口人,两个年轻人照顾一个老人,每月又有按时汇来的五百块钱,消消停停没得说。偏偏曹振家了解到的不是这样,好武两口子连骗带哄加码弄拐弄到的钱,很少用到爹的身上,很少用到正道上。似乎好武的麻将瘾头不小,霞子又经常地将东西“贩”回娘家。乡下人的日子好了,表弟有手机,好武也有手机。好武有手机后要钱更省事,有时只发个短信,几个数目字便了事。曹振家打表弟的手机:表弟你最近去我家了没有?去了;几回?这月好像两回;你去的时候我爹干啥呢?吃饭;吃什么?馍馍开水;你去两回我爹都吃馍馍开水?不是,一次是干饼子和茶;曹振家苦笑一声,干饼子和茶还不是馍馍开水?!嘿嘿,表弟说;曹振家叹息一声,我爹都七十好几了,老汉一口上下只剩五颗牙,能咬动饼子吗?好武媳妇哩?表弟说好武媳妇听说是回娘家了,娘家哥娶儿媳妇;曹振家拿着电话,感觉到心脏忽然收缩一下,紧着一线疼痛划过,听不得爹老了老了还要受这份冷落罪。

五月里爹病了一场,症候还不小,医生说是心力衰竭,迟送半小时老汉就罢了。

爹躺在镇上的医院里,霞子也嚷嚷有病了,要住院,说是医院家里两头跑,累倒了。那时正赶上曹振家在广州学习,好武的电话追到广州,说快点把钱打过来,医生要赶爹出院。曹振家发了火,说哪个医生这样说就捶他,让爹在医院住着,我曹振家别的没有,老爹住院的钱,随手掏得出!爹花了多少?好武说不知道。振家说花了多少不知道就赶病人出院?好武说就是嘛,你先打过来五千,曹振家说好。曹振家人在广州,但卡在身上,打个五千小事一桩。爹出院之后曹振家给表弟打个电话:我爹住院你过去看了没有?表弟说姑舅爸住院我当然要去看,再说咱村现在有到镇上的班车,近近的路。曹振家再问我爹住院花了多少,表弟一五一十说姑舅爸出院时我去了,总共结了一千九百。曹振家说不是五千吗?表弟说我们结的帐是一千九,五千的事我不知道。另外姑舅爸是老年人,参加过“新农合”医疗保险,住院的钱还能报销三四成吧。电话这头,曹振家已经被气得手哆嗦。得找好武说道说道,曹振家下了决心。

曹振家的决心下了没多久,还没等找到好时机,好武自己送上门,来电话要钱。

曹振家尽量压着怒火,问要钱做什么。好武似乎很有把握似的,理直气壮。说我在外面打麻将,输了一万五,你寄一万五千过来我把赌帐还一下。

好武打电话过来时曹振家正好在家,爱人闫芳也在,不但在而且完全听清了好武的话。曹振家说好武啊,是这样,一万五我有,但我坚决不给。电话那头的好武根本没料到一向和善的二哥会说出如此坚决的话。思忖之间,曹振家已狠狠地压掉电话。再拨过来,曹振家任其在茶几上响着优美的旋律,一遍又一遍。闫芳盯着曹振家的眼睛:振家你欠你弟弟的?曹振家的眼睛里涌满泪水,马上就要滚落下来,赌气似的大声说我这辈子只欠我爹的!

据说曹振家既不给好武汇钱还“赌债”,又不接好武的电话,把好武惹火了。惹火后的好武霞子两口子把火发在进来出去病怏怏的爹身上。好像二哥不给钱,责任完全在老汉一样。

一九八四年的寒冷来得异常突兀、迅猛、频繁。立冬不久,降了第一场雪;人们原以为今年的雪会与往年一样,就那么飘零几下,做做样子而已。可元旦未到,却已经下了六场大雪,着实让人们惊讶不已。曹振家所在二中的校长在老天飘降第四场大雪时穿着臃肿浮夸的棉衣棉裤,沿平常清早巡视全校的路线走了半圈之后,对身边的老师说,告诉学生们,别扫了!这样大的雪,今天扫,明天下,还扫个屁啊!因为积雪深深地掩埋到校长脚踝的地方,每走一步,都得迈沉沉的脚步蹚雪。既然校长发话说不扫,学生自然响应,私底下已经有人嘟囔,这眼看着就到八五年了,再有半年多便是高考。复习还来不及呢,整天地扫雪扫雪,哪天是个头啊。说这话的学生就在曹振家的班上,是年,曹振家在县城第二中学读高三。

迅猛频繁的大雪与寒冷,留给曹振家的记忆刻骨铭心。说铭心,是因为曹振家从宿舍到教室的路途由于大雪而掩埋了捷径,只得绕弯子走。路边尽是前几场大雪后学生们扫出的雪堆子。雪堆不大,个头基本整齐,曹振家每看见雪堆必在心里联想到清明去祖坟祭奠时看到的坟土堆,十分相像。尽管曹振家心底想了好几回,这远不搭边的两样事物,想它做甚!但下一次见到时却又不免联想起来。多不吉利,曹振家想;而说刻骨,还真不矫情,事实相当地刻骨:在最寒冷的雪后,教室里只有一个炉子,炉火又不甚旺,教室的温度很大程度上依赖六十多个同学的体温积累。上物理课的赵老师原本身子就弱,仿佛他薄薄的嘴唇在整个的暮秋隆冬初春只是一个颜色——紫青。赵老师站在讲台上不自然地哆嗦,前排的学生也跟着哆嗦,因为有寒风从永远无法密闭的门缝和窗户缝中飕飕灌进来,直扑讲台与前面几排桌椅。曹振家刚好坐在冷风直吹的第二排,想不哆嗦也不成,身不由己。一哆嗦,曹振家便忍不住向教室南墙根的生铁炉子瞅一眼,似乎瞅一眼可以得到一线温暖。曹振家无意中瞅炉子的举动不小心被同在第二排坐的同学刘国政撞见了。下课的时候刘国政嘻嘻哈哈问曹振家,上课不专心,尽顾着瞅彭梦云!彭梦云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座位紧邻火炉。曹振家极力辩解,可是结果越描越黑,后来干脆默认,让刘国政笑话半天。

其实教室里的寒冷尚能忍受,最难熬的是回到宿舍的时间,是回到宿舍冻得缩成一团还必须熬过的漫长夜晚。临近元旦,宿舍里的煤块严重透支,透支到连煤渣子也没剩一点的地步。三十号学生睡南北两个大通铺,宿舍外滴水成冰宿舍里哈气凝霜。冷则思变,机灵一点的一个同学临睡觉前忽然看到通铺床板前沿的横档,全木料的,厚道实在,钉在床板上起的作用不大。于是找个大号螺丝刀,连撬带拽,弄下来一个。斜立在地下踩碎,又用废作业本当引子,点燃后塞进炉膛里。干爽的床板横档燃起熊熊的火焰,炉火熊熊火舌猎猎,引得一宿舍人欢呼雀跃,拆下四个横档,那天夜晚曹振家睡得异常踏实深沉。在柴火的温暖之下,曹振家意外地梦见一九八五年的盛夏姗姗而来。

可惜的是宿舍里床板数量有限。床板有限则横档也有限,因此当第四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之后曹振家所在的宿舍里就再也无一点木柴可烧了。曹振家想其实不光是本宿舍如此,几乎所有的男生宿舍应该都无柴可烧,因为别的宿舍学会的仅仅是烧横档的方法。至于横档的数量与来源枯竭,各个宿舍应该基本一致,就算不一致也差不到三天。寒冷,无孔不入。住宿舍的所有人在横档匮乏之后无师自通,学会了和衣而卧。其实何至“和衣”,很多人把夏天的衣服也套在棉衣之下,人人在躺下之前,尽量将自己武装成一个看似笨重的狗熊。狗熊就狗熊,反正晚上睡觉又没有女同学瞅见。和衣而卧还有另外一层好处——原本就显得拥挤的通铺,因为临时添加的厚重的衣裤而显得更加拥挤,拥挤不堪。拥挤似乎让冰冷的宿舍温度骤然提高了两到三度。只是这份拥挤让人睡不舒服,翻身伸腿都受到这样那样的限制。不过不舒服就不舒服,哪天睡觉舒服过?住宿舍就是熬,熬到明年七月,只要榜上有名,这份寒冷中的艰难苦熬,也就值得了,曹振家想。挤在彻骨寒冷的宿舍通铺上,曹振家尽量逼迫自己不喝水,宁肯被焦渴折磨也不能起夜。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夜里,若非肚子拧搅疼痛,否则坚决不能起夜去厕所。也许一趟回来,积蓄半夜的一点温暖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另外一个原因是彻寒之天,学校旱厕中的泄物已垒如深色的钟乳石,大有从水泥踏板的长方形孔洞中直戳而上的架势。白天进去,即便大雪飘飘,人人眼睛明亮,看得见躲得开;夜晚进去,情形却大相径庭。黑暗寒冷中,冰天雪地里,被尖尖的“钟乳石”戳一下在所难免,冻是其次,受伤就太不值得。

被肆虐的寒冷折磨,彻夜在冰冷中熬煎的时候,爹偏偏又不合时宜地来了。

爹来学校是看看曹振家,原本打算顺道来看一眼儿子就回家,歇会儿脚便走。

麦收过后,爹卷起铺盖一路走着进城寻工去了,先是县城,后来走走寻寻,一直到天水北道。北道有个建筑工地,爹说了许多许多好话才得以挤进工棚,睡七寸宽通铺,每顿吃两个蒸得不怎么熟的富强粉馒头,一碗连一点油星也没有的菜汤。没油星就没油星吧,好学上高三,好武上初二,哪一个都少不得花钱。我亏一点不打紧,学生不能亏,爹就这么想。这么想的爹于是留在工地上干各样的苦活累活,苦苦地等着工地老板按时发两个钱。可是老板只关心工程进度,发钱的事却从来不提。老板非但不提发钱的事,而且常常十天半月才露一回脸。工地上的大小事宜,老板委托给会计管理。老板不发钱,会计当然也不发钱,因为钱是老板的,会计仅仅是替人家看看,数数,存存而已。爹在工地上干三十天,便小心地向会计献笑脸,央求会计先发几个钱:家里有三个学生哩,好歹给个五十一百的,带回家把学生顾顾。老板不在,会计就自大,而且会计看多了笑脸,听多了央求,会计拉下脸不答应。别说五十一百,三十二十都没有。爹过一天再去求人家,下血本买盒“山丹花”塞给会计,会计抽“海洋”,死活看不上“山丹花”,啪一声撂在桌子上。爹不怕被奚落,继续堆上笑脸,央求会计。会计烦了,掏三十的毛票给爹。爹幸喜地接过,弯了腰一连串地感谢,出门把三十块装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复用别针把口袋别得牢牢实实。

那时不兴寄钱,而且寄钱还需要手续费,爹舍不得花沾了汗水和屈辱的钱做手续费。碰上有村上的熟人,若这人还实在,遂拉人家到拐角僻静之处,悄悄地掏出贴身衣服中积攒的几个钱来,严肃地嘱托人家带回,交给好学或是自己的老婆子,万不敢给老大好文或是好文媳妇。若遇到声名不好的同村熟人,即便人家自己开口问带不带东西回家,爹也是将那花白的头颅摇得拨浪鼓一样,没东西,没东西,我在天水连自己的吃喝都顾不住,哪有东西带回家?!

爹在北道的建筑工地上干到十月,工停了,钱却没有发。

会计说没钱啊,发什么?发两袋子水泥你扛回家?!爹不苏醒,蹲在会计的临时办公室门口闷了头抽一毛钱的“双兔”,满心乞求会计在等工钱的人少了之后发发善心,支个百八十块给自己。实在是需要钱啊,会计。二儿子明年七月考大学,三儿子明年考初三,家里大眼瞪小眼盼我捎一二百块钱回家。会计说,工程没决算怎会有钱?爹小心地说,那我这小半年就白干了?会计说,也倒不是白干,想拿钱,翻过年开春天热后工程继续开干时你再来,秋后工程完工,决算以后就发钱给你。爹说,会计啊,你行行好,我三儿子的初中能不上就不上,可二儿子上的是高三,明年一开学就要缴学费,你不支工资我怎么缴那学费啊,上高三是上到趟里了,进退不得。会计轻蔑地撇撇嘴,再弹弹指间“海洋”的烟灰说,你们真是,人穷还儿子多得很。爹赶忙应承,就是就是,老话说人穷儿子多嘛!不过会计平时见多了爹这样追工钱的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任爹磨半天嘴皮子,白费,钱还是没有。支不上钱,爹不甘心,继续在工棚里等,直到那里剩下自己最后一个。工棚里剩爹最后一个,碳块煤块末子都没有了,一落雪,冷清的工棚像冰窖一样。爹后来也扛不住了,怕一个人住在这冰窖里,夜里再落一场雪,不知不觉被冻死在铺上。这么冻死,成一个冷冰冰硬绑绑的东西,连个捎口信的人都没得,划不来。爹把铺盖一卷,到看工地的门房里去,求看工地的老汉,好歹收留自己一天两天。看工地的老汉是老板的一门远亲,老汉看爹可怜,起了恻隐心,答应和爹挤上一天两天。两下里一拉家常,老汉又指点了个迷津,说老板在北道郊区,某巷某宅有家,让爹亲自找上门去,看能不能“弄”出来一百二百块钱来。

爹摸索到老板在北道郊区的家里,大冷的天里楞是不敢进人家老板暖烘烘的堂屋。老板在堂屋的沙发上闭目养神,爹就蹲在堂屋门口,落一头的硕大雪花,像老板家一条忠实的白狗。老板的话和会计的话出奇地一致,工程没完工就没结算,没结算就没钱。老板说,你要钱,我还准备找主子要钱去哩。蹲了半天,爹蹲得腿酸腰疼,冷不丁一站起来犯了黑眼风,差点一头栽下门台子。爹再走进工地门房时,是哭着进去的。彻骨的寒冷将爹的两行热泪冻成晶莹的两条冰柱,醒目地挂在眼下腮上。爹一进去蹲下就哭。看工地的老汉说,唉,爹就呜呜呜。老汉又唉一声,说,起来吧老曹,过去的地主老财也就这样,说不定还赶不上现在的老板狠哩!爹继续呜呜呜。老汉实在看不过,拿出自己的体己,数过来数过去,点了三两遍才将二百块交到爹手里。爹说,他大爸,我给你老磕个头吧,说着真要蹲下去。老汉赶紧扶住说,行了行了,反正你也走不了,明年真结算开支,我把你的领上就是。爹说你是我的恩人。老汉说,也不是啥大钱,啥恩人不恩人的,你揣好。

爹在学校找到曹振家的时候装出一副乐呵呵的模样,说自己是从天水坐班车来的。可曹振家只看了爹的鞋一眼便明白爹是为他宽心,没说实话。

爹说,好学我看你一眼就走,赶黑就到家了。曹振家的心头一热,再看看爹流浪汉一样的脚,鼻子也开始无端地发酸,说,爹你看看天,眼瞅就是暴雪,暴雪把你堵在半道上咋办?今晚你在我宿舍挤一晚,明早吃了早饭你再走。爹想了想,又看看漫天铅云,说那好吧。

爹一进宿舍就慌忙地问曹振家,好学,你这宿舍咋这样冷,像冰窖。爹没说比我那工棚还要冷。曹振家说,宿舍的煤块子早十来天就用完了,没煤块生不了火,只好干熬着。爹说,哦。往曹振家的铺盖位置坐的时候爹抬眼望望曹振家铺位顶头的窗户,正当曹振家头的地方,一块窗玻璃碎了,剩余半个斜块,冷风飕飕地吹进来,直往脖子后脊梁里灌,爹激灵打个冷颤,说,好学你见天睡在这个地方,也不挪挪。曹振家无奈笑笑,十五个人一铺,睡觉得仄楞着身体,哪有余地挪。爹说,好歹找块硬纸板子挡挡啊。曹振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哼哼地应承了爹的话。爹在宿舍里瑟瑟地哆嗦,等候去教室里上晚自习的曹振家。十点刚过,曹振家就回来了。教室里的确比宿舍热,教室大是大,毕竟有个生铁炉子冒烟,但教室里供电只供到晚上十点,十点以后再想看书,就得点煤油灯了——住校的学生人手一个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今天爹来了,曹振家不愿让爹苦等,一停电立刻就回宿舍。

当夜爹和曹振家就挤在一铺上睡,宿舍太挤,又冷,爹的额头被冻得生疼。挤挤憋憋一夜,总算熬过去了。天亮的时候,爹侧着身子,好歹让曹振家平躺一会。爹悄悄起来,感觉昨天晚上真是又落了雪。看一眼仍在睡觉的曹振家,爹忽然发现昨夜的落雪从残破的窗户飘进,落了曹振家一脸一头,眼前的曹振家仿佛是一个患了白化病的孩子。爹的鼻子忽然一酸,扭头扭脸,心里着实难受。

曹振家起床,见爹坐在铺头抽烟,默不作声。曹振家说,爹你起得早。爹说,哦。曹振家说,爹你等等我打洗脸水回来,然后再去打早饭。爹说,哦。曹振家拿脸盆发出叮咣声,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今天不回了,办妥事明后天再回。

曹振家在去打洗脸水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爹要办事?爹在县城有啥要紧事办?!

一九八四年的县二中食堂没有早餐,或者说食堂有早餐和没早餐一样,再或者说食堂的早餐太过简单,简单到有像没有一样。食堂的早餐似乎永远只卖两样:富强粉蒸的馒头,天知道是用大米还是小米还是其他什么种类的米熬的稀饭。其实说熬很不准确,大多数学生认为食堂的稀饭绝对不是熬出来而是临时“兑”出来的。曹振家的同学刘国政就曾煞有介事地讲,他某一天打早饭,由于起得早了一点,在食堂碰见大师傅们正在前堂一本正经地“调”稀饭,正经熬出来的,都被食堂的大师傅们眼疾手快地捞稠而去,余剩的,再“兑”上谁也说不清烧开还是没烧开的水,就成了堂而皇之的稀饭。刘国政说这番话语的时候脸上表情倏忽变得异常严肃,使得原本以为他在开玩笑的曹振家不由得不信服。再说了,食堂的稀饭是纯粹意义上的稀饭,因为曹振家喝过有限的几次,正经喝到嘴里的米粒,大概在十以内。另外对绝大多数像曹振家一样家境的学生来讲,这样的稀饭又稍微地贵了一点,每份居然要五分。五分我还不如喝旁边的开水,反正稀饭和开水的浓度差不了多少,况且开水是免费的!刘国政曾信誓旦旦地向曹振家讲吃早餐的经验。实际上不用刘国政如此信口开河地讲,因为曹振家早就是只喝开水不买稀饭了。一来是曹振家怕枉花那珍贵的五分钱,二来是食堂的稀饭的确与开水没有多大区别。食堂里倒是在卖馒头,但这馒头是用富强粉做的,用发酵粉发酵的。萝卜多了不洗泥,这道理在二中食堂仍然适用。既用这像黑面一样的富强粉做馒头,发酵又常常不好,因此食堂的馒头永远一副蔫头耷脑毫无生气腰来腿不来的样子,很多时候一口咬下去像欠了火候没蒸熟一样发黏发僵。食堂的馒头比不上曹振家从家里带来的馒头或锅盔,所以说曹振家在学校从来就不打早餐的馒头,尽管大冬天宿舍墙上挂的干粮口袋里的馒头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可这种坚硬是瓷实,不欠丝毫火候。其实不单学生这样,吃食堂的老师也是如此。老师们也鲜去打食堂的早餐稀饭,因为老师们都会自己做稀饭。曹振家不止一次听到老师们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介绍做早餐稀饭的诀窍:淘好小米放在空暖壶中,烧一壶滚烫的开水灌满暖壶,再盖紧盖子。一夜的工夫,粘稠出油的小米稀饭就做好了。且这一壶稀饭是保温的,想喝即喝,喝完重做。老师们做稀饭的法子说白了十分简单,傻子都会,关键在于曹振家刘国政一类学生普遍缺乏两样东西,这就是永不熄灭的火炉与一直存在的暖水瓶。不熄的火炉不现实,暖水瓶倒是有过,但高一读了两天,一学期没结束,三十人住的宿舍里便连暖壶壳都不见了,碎得一个不剩。曹振家只好眼睁睁地羡慕地看着老师们在喝过滋润的小米稀饭之后露出满足幸福骄傲的神色。

既然爹来了,曹振家想我还是大方一下,给爹打份大米稀饭。硬硬心,掏五分钱打份稀饭。不过食堂死面一样的黑馒头还是算了,吃墙上口袋里的吧。

三十人的宿舍里一大清早弥漫的是鼻息的难闻气味,吸溜吸溜的声音当然也不绝于耳,一夜无法遮挡的严寒仿佛被短暂的早餐给驱散了一样。曹振家用力啃下一块瓷实的馒头,嚼两下后问爹,爹你不回家要在城里办啥事,这大雪隆隆的天。爹坐在床头,埋下头吸溜一口稀饭,说我去给你租房,租间房子。爹说这话的声音异常细小,曹振家知道爹是有意而为,毕竟宿舍里鱼龙混杂,有本班的有邻班的,人心不一。爹的话音尽管细小但仍然让曹振家吃惊不小。曹振家吃惊是因为那年月学生租房还没怎么听说过,另外一个原因是既要租,必然是出钱。爹为了省两个麻钱寒天腊月地从天水一步一步走过来,租房要钱,爹有钱吗?爹说,你安心去上你的课,我吃罢饭在你的铺上歇一会就出去,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有办法。既然爹信心十足地说了,曹振家也不多言语,只说,爹你拿好钥匙,出门时记得把宿舍门锁好,中午回来你还在这里等我。爹说,好,你走吧。

话是这样说,说得好好的不想租房的事,可由不得自己,爹出去租房的事仍然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浮现在曹振家的脑海,令他魂不守舍,老像有件不晓得结果的事情没办一样焦急,让人捉摸。曹振家的不安旁人没看出来,讲物理课的班主任梁老师看出来了。梁老师一看出来便调侃曹振家,梁老师不知道曹振家的爹一大早冒着彻骨的风寒去租房子。梁老师忽然不讲课了,脸上布满饶有兴味的古怪笑容,说,曹振家你咋了,一大早地想甚哩?噢,我知道了,曹振家在心里作诗!梁老师突然一反常态,放下惯有的端庄严肃架子,以手为眼遮棚,前脚踮起,做出一个十分文艺的舞蹈动作,表现出一个人内心灼热的思念,口中念念有辞:“远方的朋友啊……”

梁老师为不专心的曹振家猜测设计的动作将全班除了曹振家之外的人惹得哄堂大笑,男女同学一律笑得前仰后合。下了物理课,刘国政又引用梁老师的原话,抑扬顿挫更加夸张地笑话了一次曹振家。曹振家说,刘国政你笑你大爷的头,我就你一个半傻子朋友,哪来的远方的朋友?!刘国政还笑,说,那谁知道,兴许你真有哩。曹振家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爹说租房时的神秘与狡黠来。

中午到宿舍,爹果然已经在铺头上坐着。爹的脸上洋溢的是从未有过的温暖神色,早晨说话时的那份狡黠神色当然也留了一丝半毫。曹振家说,爹你坐着我去打饭,午饭是汤面条。爹说,好学不用了,走吧,和爹一起去吃碗秦州炒面片。秦州炒面片曹振家听过,偶去街上也见过那店面,但是听说一碗炒面片要三角钱还要甘肃省粮票三两,钱既贵又没粮票,自然从没有进去吃过。今天爹居然要去吃秦州炒面片,估计是爹想办的事办成了。

爹办的事果真就顺利办成了,爹一边吃一边简要地述说了租房的经过。

秦州炒面片太好吃了,这大概仅仅排在年关杀过猪煮的那锅杀猪菜之后。曹振家边呼噜呼噜大口吃,边问爹:爹这大冬天的,炒面片里的西葫芦茄子豆角哪来的?爹端端身子,像走南闯北见识过很多一样,说这是人家在夏天菜旺的时候切片晒干的,冬天要用,温水一发,模样和新鲜的差不离。曹振家说,爹,那中午我回去就搬铺盖可好?爹说,不急,吃了回去你先照样上你的课,上晚自习的时候咱悄悄再搬。曹振家说,好。

曹振家下午上课之前特意看了看教室门口贴的课程表,深怕还有梁老师的物理课。曹振家想千万别有物理课,有物理课梁老师又该奚落我了,我的心里咋就落不住事呢。

爹租的房子其实离二中很近。出西门也就五十米左右,算在当街。

房东有一院房,东西北三溜好多间。虽然房东一院房子几乎当街但进出的门却只有南西两个。南面大门西面小侧门,小侧门的钥匙照例给曹振家一把。房东说,原本这房是要租给商户的,但看中位置的商户总商量着要在房间的后墙上开门开窗户,方便做生意。三谈两谈,还是谈不下来。房东有钱,不在乎三瓜俩枣,极不愿意人家把好好的房子改造得破眉烂眼。也不知道爹一早出来怎么的就有缘分地碰到房东了,反正现在曹振家和爹两个扛着铺盖卷塌实地到出租房了。进那间洋气的红砖斗室时曹振家仍然像在梦里,脚步像在水中,飘忽着。

房东家掌柜的在县公安局上班,具体几个子女爹没搞清楚自然也没转述清楚,总之是房东的孩子们都老大不小了,最小的儿子,在县供电局上班的这个,也早结婚另有公房。整天和女房东在一起的,无非是几个大大小小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住在这里清净,爹和曹振家一进门便一目了然。爹利索地把曹振家的铺盖铺在那张单人床上,再用手扫扫床单。房间的窗户之下,有张七八成新的写字桌一把配套椅子;桌子左边靠墙立只方凳,曹振家便将自己的洗脸盆搁上。

曹振家和爹刚收拾利索,正疑惑这房间的温度时,女房东笑盈盈地推门进来。进来的女房东手里掂着两样东西,一个据说六百瓦的简易电炉,一个据说六十瓦的电热毯。房东说,这是电褥子,你铺在床单下,这头接在插座上,看见没,就床头那插座。爹赶紧接过来,看见了看见了,爹说。女房东说电炉子你尽管用,只是睡觉前记得把插头拔了。曹振家刚想说句谢谢。爹没容他讲,紧着说那当然那当然,睡觉谁会开这费电的玩意哩!电炉子和电褥子都插上了,房东看看,临出门时犹豫地回过头对爹说,我可说好,西门的钥匙给了你儿一把,你儿叫啥?曹振家刚想自报家门,没料想爹又抢了一步,说,我儿叫曹好学。房东说,曹好学你住就住,但绝对不允许带污七糟八的人来。爹总是抢曹振家的话头,爹赌咒发誓,房东,曹好学要是带污七八糟的坏人坏女子(姑娘)来这里过夜,天一亮你让你掌柜的一枪把他崩了!房东哈哈笑:曹好学你爹是个古怪人!曹振家接过话头说,就是就是。

没料想一个毫不起眼的六百瓦的电炉子竟厉害过一个生铁炉子,爹和曹振家在床沿没坐几分钟,这斗室居然暖烘烘的,像夏天一样燥热。

晚上十点后,曹振家从断电的教室回到热烘烘的出租房。爹在彻骨的寒冷中熬了不知道多少天,此刻,爹已然靠着被子,斜躺在床上沉沉睡熟。爹的呼噜声轻微连续如泣如诉,曹振家只好放轻了脚步。出租房里又多了三样物什,立在桌边方凳脚侧的铁皮暖壶,电炉子边一个硕大的烧水铝壶;窗下的写字桌上多了一个老旧的马蹄钟,噌噌噌噌,钟表的指针塌实严肃地行走,曹振家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暖意。爹醒了,爹说,好学你就再看一阵书吧,房东说了,这屋里的灯,你想用到几点就几点;这屋子里的电,你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反正房东的儿子是供电局的领导,一院子用的是免费电!曹振家说,爹,我知道。爹说好学你好好读,将来大学念出来咱也进供电局,咱也尝尝免费电的滋味。曹振家说,爹,你这不正在尝吗?再说了我要大学读出来,分到自来水公司或煤炭公司咋整。爹说,那就另说了。曹振家嘿嘿地笑,爹,你不想用免费水免费碳吗?爹左顾右盼,免费水免费碳没有免费电好,爹嘟囔。

睡觉之前,曹振家倒热水让爹洗了一次脚,爹躺上床,曹振家洗脚。这是本学期第一次洗脚,烫热的洗脚水把曹振家心底的寒冷一驱而散,仿佛今年最寒冷的隆冬,已从自己的脚底走得远远的,直到无影无踪。爹和曹振家并排躺下,兴许是刚才睡了一阵的缘故,爹的瞌睡忽然没了。曹振家躺在暖洋洋的电褥子上睡意朦胧,爹却睡不着。爹睡不着,一会起来抽支“双兔”,一会又坐起来咳嗽两声,再一会爹干脆披衣服靠墙坐在床上,既不抽烟也不咳嗽,只是悄悄地在黑暗中均匀地呼吸。曹振家晓得爹的心思,故意说,爹你睡不睡啊,你是享不来热福?干脆我把窗户打开得了。知道曹振家在故意说,爹说,我还真睡不着,从来没在这么热的屋子里睡过觉,咋能睡着哩。

曹振家翻个身,两只眼睛里流出的眼泪没经过面颊,直接流到了枕头上。他仿佛听到了它们滚落的声音,哗哗,哗哗。

曹振家悄没声地把铺盖卷出三十人的宿舍,迁到出租房的第三天,原铺隔壁的刘国政下课寻个没旁人的空子,露着既神秘又贼兮兮的笑问曹振家,振家,没火的大宿舍终于把你娃冻跑了,得是?!

偌大的学校宿舍,三十个小伙子挤在南北两张通铺上。说夸张一点,每人只占七寸的“档”间;实在一点说,也不过是每人的铺位仅仅容得下自个一个肩膀宽。再想阔绰一点,门都没有。除非把靠墙的同学挤成一张蹩脚的画贴在墙面上或是把睡在门口的同学挤得掉下来,掉在破败不堪的木门漏隙里呼呼吹进的风中。也有别的宿舍的同学煞有介事地介绍本宿舍如何在拥挤不堪的通铺上艰难“躺下”的经验:宿舍的头头每晚临睡觉之前,从铺头开始丈量,每人的空间是一拃又四指。偶有相邻的起争执,也必得宿舍的头头冒了彻骨的风寒,从被窝里爬起来,重新艰难地“丈量”划分,息了纷争才得以安睡。曹振家悄悄搬出宿舍,平白无故地多出“一肩膀”宽的铺位来,余下的人高兴还来不及,鲜有人关心这同学搬到哪了,除了刘国政。刘国政关心曹振家,是因为两人还算说得来。不过刘国政也就问问而已,倒没有旁的意思。曹振家一开始还想从头至尾详细向刘国政讲讲爹整个的租房过程,讲讲房东家那间用电不要钱,只管用,有电炉子电褥子电壶(暖壶)的屋子,话到嘴边时又忽然收住。曹振家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是因为他想到了房东严肃的叮嘱,房东说了不让他领闲杂人等来住。爹还拍了胸脯保证,说好学要领闲人坏人来,让房东的掌柜的生生把好学毙了。曹振家心想我还是不说的好,出租房眼下的景况与学校宿舍比,天上地下,差距如此之甚。万一自己把持不住心头喜悦,把出租房的种种好处都讲了,刘国政要缠磨着一块来“享享福”,该如何是好?!不推脱吧,房东有言在先,推脱吧,明显拒绝了朋友,面子上下不来。思忖再三,曹振家也没给刘国政说实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从宿舍搬迁出去,是住到了城里的某个曲里拐弯八杆子刚好打得着的亲戚家。

刘国政压根不相信曹振家的话。亲戚家?!你在城里有亲戚?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刘国政白着眼睛说。曹振家只好故作镇静,城里人难道没一个穷亲戚在乡下?!认不认的说吧。反正我家在县城里就有这亲戚,远是远些,到底认这门亲。我没告诉过你并不代表城里的亲戚不存在,是不?刘国政说,那还真是!其实我们家在县城里也有亲戚,不过人家不认我们罢了。曹振家说,看看,说到底还是认不认的事!

每天回到出租房,曹振家像从北极进到赤道,或是说从隆冬一步跨进盛夏。在“免费”灯下的学习时间自然而然延长了许多,温暖真好。另外一点是曹振家在出租房住了几天,习惯上了临睡前用滚烫的水烫脚。爹说用水烫脚,不论冬夏,都很解乏。解乏不解乏曹振家没感觉,只是现在睡觉前不烫脚,似乎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一样。有一天曹振家出门倒洗脚水,原本要往院子一个没装门的杂物棚的污水桶里倒,女房东恰从杂物棚出来,说,好学那洗脚水就别往污水桶里倒了,直接泼在门前的花园里。若是倒在污水桶里,这彻寒的天,污水桶明天就成了冰疙瘩!曹振家说,好,婶婶,我就泼在花园里。曹振家把水就近泼了,心里却想着污水桶的事。其实他晓得杂物棚的污水桶,也就是这家的一个简易小便桶。这一片家属院都是平房,平房没有下水道,家家只好左右砌个简易厕所,真的旱厕在胡同口的街上。家家有个简易厕所,备个水急火急。房东家的污水桶,曹振家也是用过。自这以后,曹振家晚上下晚自习一回出租房,搁下怀里抱的书本,径直走到黑乎乎的杂物棚里,拎起污水桶就出大门。这一片家属院的垃圾堆也倒不远,出胡同口十来米,家家户户倒的垃圾在那里堆成了墙。大冬天的人怕冷,不愿多走两步,垃圾倒得越来越近,几乎要压着马路的边子。居民的污水就泼在垃圾堆上,“垒”成冰堆。房东在主房里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隔窗户问,谁呀?曹振家拎着沉甸甸的水桶答应:我啊,我把污水倒了,免得晚上冻成冰疙瘩。

曹振家倒了污水桶,房东就看作他为这院子办了一件很大很大的事一样。房东说,好学啊。曹振家说婶婶我的学名是曹振家,‘好学是我爹起的名字,现在不叫了。房东说,振家啊,振家是个好娃,翻过年的大学你一定能考上。曹振家心底一热,嘴里说,借婶婶你的吉言,但愿这样。曹振家知道倒污水该是女房东的活,因为这里的乡俗是男子主外面子大,拎污水桶失尊严。可这污水桶又大,女房东如何提得起来,即使提得起来也未免走路一摇三晃。自己年轻,一把子力气,倒就倒了,小事一桩。不过污水桶倒是倒,言语上没给爹和家里人漏过半句。曹振家怕说了倒污水的事,爹听了心里起腻,乡下城里都有乡俗,还是不说为好。

高三的寒假实际没有多长,其他年级二十八天三十天,高三学生只休息十天半月。不是不让你休息,而是你主动不想休息。年在二月头上,高考在七月头上,识数的人掐指算算,还有多长的时间?如果说五个月不算短,那是没把另外一道坎算上。高三学生在参加高考之前要参加本省本县的高考“预选”——其实“预选”是高考的一次实战演练。能参加高考的学生,必须是预选过关的。预选像筛子一样替高考把一部分不合格的筛选了下去。预选有名额,预选的名额是按上一年度高考“中榜”人数比例分配。换句话说去年本校高考上线率高,今年本校的预选名额便多。预选在高考之前,五月末吧。从二月中旬到五月末,仅仅三个月,多短的日子,不由得你不着急。

年初六,曹振家背着书包干粮进了出租房。天虽寒,可出租房里却异常温暖。

预选一天天逼近,曹振家晚上看书常常到十二点。暮春之时,出租房里自然用不着再用电炉子,但房东却又怕炎热害着曹振家,早早地拿个简易的电风扇给他——振家,觉得热就把风扇插上,看书怕热。曹振家说婶婶现在还用不着。房东说用得着,用得着,有名给你出租房子哩,左右不能让你受了热。曹振家如愿以偿,预选的关顺利通过。高三学生过了预选关,原则上可不去学校集中学习,原本闹哄哄的宿舍里,忽然清净了下来。刘国政掰指头给曹振家算,谁谁没预选上,还有谁谁在县委的亲戚那里找了间宿舍,原本三十人住的宿舍,眼下只有十二个,想睡多宽睡多宽。不过刘国政说了,箭已搭上弦,弓已拉满,不是睡觉的时候。睡觉自有睡觉的时候,但不是现在,现在是冲刺。曹振家吃在学校食堂,其余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出租房里,因为对于漫无边际地做模拟试卷来说,出租房的条件要比教室的条件好,最起码出租房里非常清净。

六月头上,爹背着铺盖卷夹着镰刀来出租房看曹振家。爹是要再赶一趟麦黄,当麦客去。出天水到宝鸡,塬上的麦子黄了,连片成川,一眼望不到边。爹的黑条绒布鞋的前头钉了生牛皮包头,这样的鞋子从春穿到冬经年不烂。

曹振家送爹出门,房东也跟着送出来。看看爹的鞋子,曹振家知道爹这一遭仍是要像往常一样,一步一步走到宝鸡。爹露出庄稼人诚实的憨笑,我得出去再抓两个钱去,爹说,说给房东听。房东说,也是啊,振家是个好娃,书读得好,上大学没问题,就得你再抓摸几个现钱去。曹振家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不过不是滋味也没办法,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真拿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缺的就是钱。钱又不是树上结的,大哥好文避得远远的,除了大年三十晚上过来一次,恨不得一年不进老院子一回,好武好玉也支不上力。一分钱一块钱,爹若不出门抓摸,是万万到不了手里。爹说,房东,我把钱交到六月底了,六月底你就让好学把铺盖卷回去,大半年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把你家的院子也攘踏了。房东怪他,看你老曹说的!我是在意那一、二十块钱的人吗?!就让振家安生地住着,考完了再走!多住两天我的房子又不塌。爹说,好学赶紧谢谢你婶婶。房东说,你走吧走吧,振家今年考上大学没问题。

房东和振家回到院子,房东说,振家你安心复习,哪天考完你想搬再搬。曹振家的鼻子一酸,说,那行哩婶婶,七号考试,我十号再说。房东说这间房我好赖不租做生意的,就租给像振家一样的高三学生。振家你若考上大学,我把你的名字挂在那房的门楣上,曹振家,哪哪哪大学。下次租房的高三学生又考上,我再写上门楣!让一胡同一街的人都知道,我这院子里一年出一个大学生。振家,拿上录取通知书,一定进来给婶婶说一声。曹振家想也没想,一口应承下来。

曹振家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是在八月头上,第一批次重点大学的录取往往很早。那天大雨滂沱,骑着一辆借来的破旧的自行车,曹振家一路往二中赶。村上在学校做事的人带了口信回去,让曹振家自己去取,录取通知多要紧的物件,万不敢出差错。曹振家赶到学校时大雨已经让他成了个从池塘里捞出来的人一样。分派通知的老师一边祝贺他,一边在办公室翻腾可以为录取通知书遮雨的物件,找半天才寻到个红色的塑料封皮。曹振家把拆开看过的通知书小心地装回信封,又仔细地塞进塑料封皮,两只手无法抑制地哆嗦,一迭声地谢过老师,推着车子复冲进哗哗不止的瓢泼大雨中。

曹振家没直接回家,而是依约到了房东家。婶婶我考上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塑料封皮。房东幸喜地念通知上的内容,西北大学,石油地质系。曹振家从怀里掏通知的时候手上还有没抹净的雨水,不小心淋在信封的地址栏上,宛若几滴泪水。隔着窗户看一眼自己曾经住过的那间温暖的斗室,房东说了,要将大学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写上门楣。想到这些,曹振家的泪水簌簌落下,与发间的雨水一道,漫过脸颊。

曹振家接过表弟的电话,有几分钟时间他左右拿不定主意,真想拨通好武的电话把这越来越生分的兄弟一顿臭骂。爹摔瘫在炕上,多大的事。兄弟间为几个钱生的龌龊能有多大?大到竟然连爹病倒的消息也不通报的地步?!听表弟讲,爹躺在炕上,好武还是该打麻将打麻将,老婆霞子该回娘家回娘家。爹七十多岁的老人,满嘴没剩几个牙,一天几顿吃开水馍馍,能有营养吗?!把手机掂在手里,掂过来翻过去,最终还是没拨好武的电话。我且当我爹只生我一个儿子,振家狠狠心想。

一回到家,曹振家便将表弟的电话内容一五一十彻头彻尾地讲给正在厨房忙碌的爱人闫芳听。闫芳听完也生气,说人咋能这样呢。振家你啥主意?曹振家说我想了一千遍,最后就一个主意,我明天开车回乡下,把我爹接过来。我爹就生我这“唯一”的儿子,我不接,我爹就眼瞅着病死了。闫芳思忖片刻,说也只好这样了。只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你爹眼下是不得动弹,你可以接到油田医院。可是病好了以后你爹的腿脚原就不好,咱家住五楼,老人上不来下不去,照样难过。

曹振家知道闫芳说得有道理,事实如此。其实闫芳在油田子弟里算是心底好的,曹振家十分清楚这一点。看多了那些从农村出来的穷小子,找媳妇找个城里跋扈女子,门不当户不对,女方家十二分看不起男方的乡下,言语间行动上无不充满了歧视蔑视恶意。一听到男方的父母要进城来住,变着法子闹,动手的也不在少数。别看当初的穷小子现如今混成了处长科长,但是在城里丈母娘一家人面前抬不起头的,大有人在而且为数不少。

曹振家认真地盯住闫芳的眼睛,像刚刚经过一场折磨人的深思熟虑一样,说,我想好了。我爹一旦在医院里治疗好这次摔伤,出院以后,我为我爹在基地小区里租套一楼,再雇个保姆。闫芳仍是一副真诚的表情,眨眨眼,想一想,租房最好了。

曹振家的眼前又一次浮现爹背着铺盖卷架着镰刀远行的背影,爹那包了生牛皮的老山鞋的样子也不失时机地闪现。还有那间红砖出租房,门楣上房东真的写了“曹振家西北大学”几个字吗?快三十年过去了,也许房东真写过,但雨雪风霜消弭了字迹;也许那出租房那平房院落早已被改造扩建成拥挤的楼宇了。

唉,事实难料,谁晓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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