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全鹏
爸爸在越南战场打过仗,还当过师长的勤务兵。有一次,爸爸陪师长巡视,一个打扮成老百姓模样的越南军人躲在一边暗杀,爸爸迎面挡过去,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胸部。爸爸昏迷了三天三夜,一扇肺也给摘了下来,爸爸的命真大,总算大难不死。归国后,爸爸谢绝师长的挽留,回到老家,开始嗜酒如命。爸爸是经历过死亡的人,是阎王都不收留的人,每次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像发疯一样,让人感到很害怕。爸爸是性情中人,经常会有人找他喷大空,方圆十几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尊敬他。村里有红白喜事,准喊爸爸张罗张罗,爸爸性格豪爽,热心助人,总会一口应下来,把别人拜托的事当成自家的事认真对待,给乡亲们办得体面称心。
爸爸突然不再喜欢喝酒了,这让妈妈很意外。为了劝爸爸戒酒,爸妈没少生气,有一次两人甚至都吵着闹离婚了,却未能阻止爸爸喝酒。我想了想,可能因为怕喝酒浪费钱吧,一瓶酒要花不少钱,我们姊妹三人上学需要许多的钱,这也许让爸爸有了压力。可是我记得,当时爸爸在家办了个养鸡场,差不多有五千多只德国的罗曼鸡。爸爸不仅开办了养鸡厂,后来还开了个小卖部,赚了一些钱,供我们姊妹三人上学不成问题。我想,这好像不单是上学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老锅的离世。
爸爸可以养鸡赚钱,这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既然爸爸能养鸡赚钱,那么其他人为何不能呢?村里有些人开始眼热起来,纷纷请爸爸喝酒,说也想养鸡碰碰运气。爸爸给大家散了一圈子烟,自己也点了一支说:“养鸡跟打仗一样,看准了,要去干好,别管那些没用的。”来向爸爸请教养鸡的人多,有时候天黑了大家还聚在院子里,不肯回去。晚上,月光白花花地,静静地洒在院子中,我家里的人很多,院子也很热闹。可是,我慢慢地发现大家表面上很恭敬,但对爸爸的态度明显地变化了,来的人越来越少。后来,我想明白了,有些人的心态是复杂的,里面有羡慕,应该还有嫉妒。
我记得很清楚,爸爸曾多次给妈妈说,养鸡彻底改变了老锅一家的命运。
老锅住在村西头,大家都喊他老锅,主要是因为他的背有点毛病,就是罗锅了,抬不直腰杆子。我不知道老锅的真名,有的说他姓郭,有的说姓张。听人说,老锅是外地人,有个补锅修盆的手艺,经常在将军寺一带做生意挣钱。那个年代,有个好手艺就像有棵摇钱树。村西的老邢头有一个闺女叫桃红,出嫁十年一直不孕,吃了好多偏方,整个人差不多都疯了。后来,她总算怀孕了,可是丈夫却生病去世了。婆婆说:“孩子克爹。”就把桃红撵回了娘家,回到娘家后,有点疯疯癫癫,又加上怀了别人的孩子,再也没人敢娶她了。老邢头看到老锅也是单身,并且身上有毛病,就想让他留下来,没有想到老锅竟然同意,倒插门过来了。后来,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子,眼睛大大的,取名叫福儿,老锅很高兴,对桃红和孩子都很好。听妈妈说,老邢头死的时候,老锅比他闺女桃红哭得还凶哩,半个村子都能听到他哭。
老锅的手巧,那是真的,我就亲眼见过,他能把裂缝的锅碗缸盆补到一起。有一年过年炸丸子,爸爸在大瓦盆中搅绿豆糊子,用力太大,“咔嚓”一声,瓦盆上面裂了个缝。老锅正巧在我家的小卖部里喷大空。老锅说:“你先把绿豆糊倒出来,我回家拿点家伙。”一会儿,老锅就拿着一个小木箱回来了,他取出来钻、几个扒钩和一些粘乎乎的粉状东西,开始钻眼,磨平,把扒钩扣在上面,很快就修好了。他搓着手说:“以后保准不会在这里碎了。”果然,那个瓦盆又用了十来年,真的没在原裂缝处出毛病。
那天,我看见爸爸递给了老锅一根烟,老锅接过烟,用鼻子闻了闻,夹在了耳朵上。其实,老锅是有烟瘾的,但他没钱买,经常用烟叶丝裹着吸,甚至还捡别人扔的烟屁股吸。爸爸又递给他一根说:“点一支吧。”他这才放进嘴里,爸爸给他点着,老锅有点得意,吐着烟圈,像个神仙似的。妈妈给他钱,他却摇摇手说:“不值一提,别拿我当外人。”
大家知道老锅的手艺好,可从没有人赞扬他,却时常有几个人取笑他说:“老锅,你啥时候把你背上的‘锅补好啊?”一阵笑声响了起来。老锅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不辩解什么,也许听得多麻木了吧。他身上的残疾一直是村里人的笑料,很多人没事做的时候,都会谈起老锅的背,他的“傻”媳妇,还有不费一点力气就得到的儿子福儿。
爸爸从不这样做,他不会取笑老锅,也不跟别人一起笑话老锅。记得有一次,我随几个小孩子一起喊:“老锅,老锅,你有一个大铁锅。”爸爸很生气,照我的脸打了一下,大声地说:“以后再没大没小,就打断你的腿。”
落黑的时候,妈妈炸好了丸子,爸爸说:“小鹏,去给你老锅叔送一碗吧。”我穿过大街,大街上飘过来一阵阵油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里,家家户户很热闹。我来到了村西头老锅叔的家里,他家里却静得很,没有一点快过年的样子,桃红婶子在院子里收福儿的尿布,老锅叔在灶屋里烧着锅做饭,福儿睡了。看见我来了,桃红婶笑嘻嘻地说:“小鹏,喝罢茶没?”她的眼睛圆圆的,嘴角有对酒窝子,笑起来很好看。我知道那是在问我吃过晚饭没。村里人老说,桃红婶子疯了,可我觉得她没有疯,我走的时候她塞给我一把花生,我不要,她非要装进我上衣兜里,鼓囊囊的。
年后二月的一天,老锅说找我爸有点事,我爸到了他家,才知道老锅要请我爸喝酒。爸爸向来有酒不拒,可是这次竟然拒绝了。爸爸对老锅说:“说吧,有啥事?”老锅愣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手提了提他的裤腰,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见爸爸要走,老锅竟慌张起来,哆嗦地说:“我要养鸡……”爸爸反问道:“你不是会补盆吗?别养鸡,不要养鸡,有风险。”老锅说:“补盆不赚钱……”他还是用手提着他的裤腰,低着头,眼睛向地上盯着。媳妇桃红从里屋竟然也跑出来了,她说:“你教给俺吧,俺两口子都商量好了,不给你家竞争,俺只想要条活命的路……”爸爸没有喝老锅准备的酒,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过,爸爸最终还是答应了帮老锅养鸡,但开了个苛刻的条件:那就是老锅必须在爸爸的养鸡厂干上一年,还不给一分钱,老锅居然答应了。村里人都说爸爸不近人情,哪有这样的道理?让人家白给你干活,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许多人开始疏远爸爸。妈妈再让我给邻居送碎皮的鸡蛋,也没人要了,遇到红白事也不再请爸爸管事。有一次,我走在大街上,听见有人说:“他爹真假,天天还假惺惺地送什么碎皮的鸡蛋。如果真大方,每一家送个十斤八斤的鲜鸡蛋啊!”另一个人说:“大舌头,别在这说风凉话了,哪一次送鸡蛋也没有见你拒绝啊?你比谁跑得都快,还去问人家要。”这句话是真的,我还真亲眼见过大舌头问过我妈有没有死鸡呢,更别说碎了皮的鸡蛋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爸爸对村里人的变化却一点不介意,反倒很高兴。爸爸天天和老锅一起收拾鸡舍,忙里忙外,什么事情都让老锅参与。虽说老锅是罗锅,可他还不到四十岁,干活很卖力,像个牛犊子一样,有劲着呢。老锅来到鸡舍后,妈妈的活儿轻松多了,像扛玉米和搬饲料那样的重活,再也用不着妈妈亲自下手了,妈妈就是收收鸡蛋,然后谁来买鸡蛋时称一下。桃红婶子没事的时候,也经常抱着福儿过来,福儿已经两岁多了,桃红婶子帮着妈妈收鸡蛋,一篮子一篮子地收。妈妈让她歇会,桃红婶子笑了:“一点也不累,不用歇。”桃红婶子笑起来酒窝子很好看。
村子里好多人都说:“这个罗锅和疯子真是一对大傻子,哪有这样白给别人干活,什么也不要的?”从此,村子里又多了一个笑料。
一年时间过得很快,慢慢来我家串门的人也少了起来。这一年,老锅在我家出了不少力,收拾鸡舍很认真,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进雏鸡,打疫苗,购玉米,配饲料,收鸡蛋,出鸡粪,养鸡的每个环节都会了。
有一天,爸爸叫住了老锅说:“今天咱兄弟俩喝点,你该走了。”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爸爸和老锅说了什么,我只记得爸爸喝多了,也许爸爸好长时间没那么开心地喝酒了。爸爸那天喝了很多酒,直到吐了一地。
想想也很奇怪,就是从那晚之后,老锅再也没主动来过我家。
村西头鞭炮声响了起来,老锅找了一群人开始盖鸡舍了。大家同情老锅,想替他打抱不平,听说老锅盖房子,都来帮忙,有的递砖,有的拉土,有的和泥……桃红帮忙在一边散着烟,一边招呼着乡亲喝茶。两个多月的时间,五间房子竟然盖好了。有人开始出主意:“你要跟村东头的鸡场顶生意。”老锅一看这几个人,都是去年向爸爸取经养鸡的人。记得爸爸曾经劝他们要慎重,可他们只想着赚大钱,结果把握不好,小鸡没长大就死光了,亏了不少本。老锅憨憨地笑着,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手又提了提他的裤腰带——桃红的秋衣剪成的红绳子。
鸡舍盖好后,老锅开始安装鸡笼子,接着要进雏鸡了,他非要拉着爸爸去。爸爸没有推脱,就陪他到了鹤壁、柘城考察,然后在鹤壁定了两千只。雏鸡运到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爸爸想帮忙把雏鸡往鸡笼里放,老锅却伸出手拦住了,他说:“不用麻烦你了。”他和桃红婶子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一只一只地放在笼子里,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老锅那天肯定没有注意到爸爸失望的表情,要面子的爸爸一个人消失在人群中,他听见背后有人喊:“这就是报应。”
一阵风吹过,有几片树叶子落下来,爸爸踩在上面,默默地走向了回家的路,只有“哗啦哗啦”的声音。
接下来几个月,爸爸与老锅的来往就更少了。听说,老锅的鸡长得很快,媳妇桃红也帮忙收玉米,喂鸡,什么活都干,不亚于一个男人。老锅心疼媳妇,还花钱买了一台自动出粪机,不过又借了一圈子的钱。村里有几人支持老锅,他们喜欢看热闹,大舌头就预言:“同行是冤家,两家迟早要打起来的。”
现在应酬少了,爸爸把心思都用在养鸡上,但他也一个人喝闷酒。我有一次清楚地听见他自言自语:“老锅,你变了……”妈妈经常劝爸爸别再喝酒,爸爸不但不听,而且变本加厉起来,有一次还动手打了妈妈。
老锅家的鸡终于下鸡蛋了,这个消息是桃红拉着三岁的儿子来说的,桃红告诉妈妈:“一天能下一千多个鸡蛋呢。”桃红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妈妈也替她高兴,可是愁云还是布上她的脸。桃红问:“嫂子,咋了?”原来爸爸与县里一家蛋糕店立了字据,每天要送五百斤鲜鸡蛋,可是今年夏天太热了,三伏天都热死二百多只鸡,产蛋量严重下降,现在一天四百斤都没有。
“用我家的吧,正愁没法卖呢?”桃红说,她的酒窝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一会儿,老锅和桃红拉着架子车过来了,三大筐鸡蛋摆在上面,虽然是刚下的小鸡蛋,可是一过磅,一百五十多斤,加上我家的三百六十多斤,刚刚好。妈妈脸上的愁云舒展开了。
不过,老锅从来不把碎了皮的鸡蛋送给乡亲们,他们都收集在一起,除了给儿子做鸡蛋脑外,还变着法地炒鸡蛋,煮鸡蛋,腌鸡蛋吃。有时候鸡死了,只要不是病死的,例如下蛋憋死的,或被别的鸡啄着屁股流血死的,或鸡头夹在笼缝里困死的,桃红就开膛破肚,炖鸡让福儿吃,让老锅吃,她总在一边笑着看他们爷俩吃。虽然吃不到老锅家的免费鸡和鸡蛋,可有些人仍然去老锅家买鸡蛋,来我家买鸡蛋的人也越来越少。后来,我家里的小卖部也开不下去了。
老锅家的日子却好了起来,卖了鸡蛋后,购买了其他的生活用品,像油盐酱醋糖、卫生纸啦……桃红婶子很会过日子,她把小鸡蛋收起来,老锅把从我家学的手艺用上了,和点石灰,找些锯末,开始做变蛋,卖得很好。他们家的生意还不错,桃红非常开心,因为每天都会有肉吃,有鸡蛋吃,还能赚不少钱。很多人开始羡慕老锅,尤其是养鸡生意赔钱的,每次来买东西时总免不了问几句:“有死鸡没?”是慰问,还是得意,说不清楚,不过桃红不理会他们。
深秋了,行情不好,鸡蛋价格低,老锅家没有大客户,只能靠散卖,鸡蛋还是卖不完。最初,爸爸帮助老锅外销一部分,因我家有固定的客户。后来,我家的鸡蛋也卖不完了,只能各想各的办法了。老锅买了辆旧三轮车,桃红每天蹬着三轮车在方圆十来里转着卖,一百多斤鸡蛋基本上卖完了。
快过年的那几天,大雪下得纷纷扬扬,田野里到处白茫茫一片,天气非常寒冷,房檐上结的流冰都有一尺长。鸡蛋的行情像冬天一样冷,村子里的购买力有限,还要想办法到外边卖。桃红竟然骑着一辆三轮车去集上卖,如果卖不完,散了集再去周围的村里卖,再卖不完,就回到村子里压低价格卖,想法非卖完不可。有一次,我家连续两天没卖出去一个鸡蛋,最后才知道老锅卖的价格竟然低于我家五分钱。我敢说,快过年的那段时间,他们的确赚了一些钱。
“今年要过一个年。”桃红对老锅说,洋溢着幸福。
“好像你没有过过年一样。”老锅说了一句,又忙着打饲料去了。
桃红当然过过年,以前家里穷,哪安生地过过年呢?她心里想好了,今年一定要过一个像样的年。都腊月二十九了,桃红仍然带了三筐鸡蛋去卖。老锅说:“都快过年了,冬天鸡蛋放个十天半月也不坏,今天就别卖了。”桃红说:“今天是最后一个集,我正好去赶集,能卖多少卖多少。”她又蹬着三轮车走入了冰天雪地中。
可是等到晚上,还没见桃红回来,老锅心里有点担心了,老锅就沿着路去找。走了七八里,老锅在公路旁边看见一群人围着看什么,原来出了一起车祸。他感觉心里不妙,走近一看,他看见了血肉模糊的桃红,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老锅晃着桃红冰凉冰凉的身体,哭得死去活来。旁边的三轮车轮子朝上,倒了一地,白菜,大葱,细粉,几斤大肉,一条大鱼,还有给孩子买的一件新衣服,给老锅买了一双胶鞋……
过年忌讳尸体,很多人就不愿意拉尸体,找各种理由说自已忙。我记得那天很晚了,是我和爸爸一起把桃红婶子的尸体拉回来的。周围几个男人嘴里叼着烟,面无表情地看着老锅,几个女人却有点想哭了。老锅大声哭了起来,我从来没见他哭得那样伤心。
夜晚,天很冷,路很滑,夜很长,心很痛,灰蒙蒙的天,要把土地吞噬。
过了年,打过春,老锅一个人不仅要照顾着四岁大的孩子,还要养着近二千只鸡,总忙不过来,越来越力不从心。家里也没有其他亲戚帮忙,现在喂水、喂料都无法按时间了,鸡蛋的产量也一天天地下降。有一天,他家的鸡一下子死了几十只。
有人经常看见老锅夜里抱着孩子到桃红的坟边,一哭就是一夜。
爸爸到他家的时候,老锅的腰弯得更厉害了,好像行四十五度鞠躬礼一样,看到爸爸,老锅什么也不说,还是用手提了提裤腰带。爸爸说:“你家的鸡再这样养下去,非得死完不可。”老锅仍旧没有说话,他弯着腰,眼睛向地上看着。
“你再坚持几天,我把家里的一批老母鸡处理掉腾出地方,你家的鸡我全部买了。”爸爸说。
老锅什么也不说,他低着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一阵沉默后,他说:“价格咋说?”
“老锅有点不正常,非得出事。”有一天吃饭时,爸爸对妈妈说。
“是因为养鸡吗?”妈妈说。
“也许是吧。他变了,怎么只关心钱啦?”爸爸说。
过了几天,爸爸就四处寻找鸡贩子,在县城里碰到了一个信阳的鸡贩子,一下子处理掉两千只老母鸡。为这事,我还听到妈妈与爸爸争吵:“不是要处理一千只吗?”可爸爸坚持处理掉两千只鸡。到了晚上把鸡装上车时,老锅来了,他对贩子说:“你们还要吗?我家还有两千只,价格随他的就行。”
信阳的鸡贩子到了老锅家,看了看鸡,鸡很瘦弱,抓了五只称了一下,还不到十五斤,就在价格上每斤又压二分钱,爸爸一个劲地说:“你不能卖,你不能卖。”老锅说:“我的事不用你管。”气得爸爸转身走了。不过,老锅还装了赖,讹了鸡贩子,听别人说,鸡卖的价格很好,每斤还比我家的贵三分钱呢。
半个月没见到老锅了,有一天,有人来我家买鸡蛋说:“老锅死了。”爸爸一听愣住了,就问:“咋回事啊?”爸爸发疯似的跑到老锅家,院子里围了很多人,爸爸看见老锅躺在地上,脸色煞白。有人说老锅吃了老鼠药寻了短见。
旁边,他四岁的孩子哭得嗷嗷直叫。
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卖鸡的贩子只给他一千元钱,说剩下的钱第二天才送来,他上当了。老锅借了别人太多的钱,卖鸡又被骗,他想不开啊。”
“妈的,该死的骗子。”爸爸咬着牙齿说。
那一天,爸爸喝了很多的酒。爸爸说:“老锅是骗子害死的,该死的骗子!”接着,他摇了摇头,又说:“不对,老锅的死是钱惹的祸,没有贪心怎么走到这一步呢?”最后,爸爸说:“老锅的死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他去鹤壁见厂家的人,我不该领他干上一年学经验,还给他六千块钱啊……我是凶手啊。”我看着爸爸,爸爸表情变得很古怪。
我记得那年正是亚洲金融危机,爸爸帮忙料理了老锅的后事,把他埋在桃红婶子的坟边,还收养了他四岁的孩子,爸爸给他改名叫来福,成为了我的弟弟。从此,爸爸再也没有喝过酒,他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有时候莫名其妙地暴躁起来,让我感到陌生,甚至可怕。爸爸的皱纹渐渐增多,两鬓黑黑的头发变得花白,变得稀少,他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像感叹命运的无常。
太阳升起来,落下去,弟弟来福一天天地长大了,爸爸让他上了学。我记得,来福离开将军寺村去镇上读初中时,那天爸爸竟然笑了,他还让妈妈买了酒,好长时间了,我突然感觉爸爸还会笑。不过,爸爸并没有喝酒,而是带着酒一个人默默地走向了老锅的坟地,一坐就是一上午。
村里人也渐渐理解了爸爸,知道爸爸原来也是良苦用心,是为了让老锅少走弯路。我前几年回家时,大舌头婶子大老远就跑过来,说起来福就有讲不完的话,她对我说:“来福知道疼你爸,每次从镇上回来,总会给你爸买爱吃的烧饼,你爸以后会有福的。”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我回家问起爸爸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天空,仿佛在等待什么,我看见爸爸的身边放着烧饼——爸爸舍不得吃。我没有想到,在老锅去世后,爸爸寂寥的生活竟有了生机,有了希望。
来福参加中考考试的那年清明,爸爸说:“孩子要考高中了,这可是大事,你爹娘知道后在地下也会幸福的。”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向了老锅的坟地,来福在前,我在中间,爸爸在最后。我突然发现来福长高了,很结实,他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子,像桃红婶子。爸爸望着来福,望着我,脸上写满了幸福。
一只南归的燕子迎面飞过来,在我们头顶飞过,燕子扇动着翅膀,向远处飞去,身后有一只雏燕,叽叽喳喳地跟着,两只燕子一会儿化作了小黑点,消失在天空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