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的诗意

2016-05-30 15:25宋晓杰
辽河 2016年1期

宋晓杰  1968年生于辽宁盘锦。已出版长篇小说《在城市背面呼吸》、散文集《流年》、诗集《忽然之间》、儿童长篇散文集《暖暖的星星索》等各类诗、文集十五部。一级作家。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2011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辽宁文学奖、2009冰心儿童图书奖、全国十大散文诗人奖、第六届全国散文诗大奖、《扬子江》诗刊双年奖等。参加过第十九届“青春诗会”和“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2—2013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现供职于辽宁文学院。

1

前年春天的某一个夜晚,我在电视里看到他在接受采访。面对镜头,他有点紧张,尤其是他说话时,嘴唇嚅动,眼睛却不敢直视镜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直射的目光,流露出不安和羞涩。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电视里,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和他的距离,远不止看起来这么近,是现代科技将他拉近在我眼前。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一个极其重要的全国性的会议即将召开,那段时间,电视上充斥着和这个会议有关的新闻。省电视台用跟春天有关的暗示和隐喻报道这个会议,非常的煽情。他正要登上飞机去参加这个会议。漂亮的女记者在飞机弦梯前拦住了他,一个毛绒绒的长话筒杵到他的鼻子下面,请他说几句感言。

他是我的同乡,叫刘征。

2

我从乡下调到蓉城那一年,他在蓉城市生活已经快三年了,带着他的老婆和唯一的女儿。老婆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他开摩托车载客,也就是常说的“摩的”司机。

一个忧郁的下午,他满腹心事徘徊在蓉江宾馆门口。不久前,蓉城市成立了出租车公司,买回来一千多台崭新的桑塔那,喷了黄白相间的漆和“蓉江出租”的字样,车顶上装了“taxi”的标志灯,满城拉客。城管队则成群结队的在街上,捉以前的黑出租和他们这样的“摩的”,抓住就往死里罚,有时候,还把人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顿。他不得不停下载客生意。没有了收入来源后,他也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他在宾馆门口转悠,并不是想溜进去找些残汤剩饭吃,对于一个有尊严的人而言,这是不可原谅的。他是被宾馆门口一张招聘广告吸引了。

公告上写着,“招聘保安3名,年龄50周岁以下,男性,有工作经验者优先。蓉江宾馆后勤部×年×月×日”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报名时,一个神色焦急的人从宾馆大堂里跑出来,问他,你是来参加会议的吗?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个人已经一把捞住他的手臂,往宾馆里拖,他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仿佛一松手,他就会飞快地跑掉。他下意识地挣扎,那个人低声说:兄弟,帮个忙,有钱发的。

蓉城市历史上的第一个价格听证会,因为没有市民代表报名参加,几乎流产。他的出现,挽救了这个至关重要的会议。他像一个小孩,怯生生地跟在那个人的后面。在穿过豪华得如同水晶宫的宾馆大厅时,他的寒碜的衣着让他觉得羞愤。领他进门的人,丝毫不顾他的感受,不再多说一句话,急匆匆地往前赶。一路上,他只能看到他的宽大肥厚的后背。

蓉江宾馆五楼的会议室布置得热烈隆重,巨大的圆形会议桌中间挖空,放置着低矮而雅致的绿色盆景,中间一盆似乎是竹子,两边各有一盆芋头之类的植物。后来他知道,那确乎是竹子,叫富贵竹,而另外两盆叫海芋,又叫滴水观音。圆桌上还摆了一圈水果,有香蕉、苹果、梨子,这对他饥饿的肠胃来说,无疑是天大的福音。但他看别人都不吃那些水果,便也忍着没去吃。

主席台上面悬挂着一条会标:蓉城市自来水价格听证会。会议桌上摆放着座位牌,他对面的那一排座位牌上都写着名字,他面前的座位牌却没有名字,只有“市民代表”四个字。

终于开会了。上至副市长,下至普通的下岗工人,再加上参加会议的新闻记者和其他行业的代表,纷纷发言。最后,主持会议的人关切地问他对于自来水价格上浮有什么看法,他嗫嚅了一会,没有说一句话。事实上,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副市长满意地说,看来这位市民代表对我们讨论的事情没有什么异议。这次会议很成功。

晚上,蓉城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栏目,他两次出现。第一次,他神色肃穆地坐在中间,作思考状。神色肃穆的原因是他很饿,而他极力思考的是那个人说有钱发是不是真的,假如是真的,会发多少钱。他悲愤地想,自己坐着什么也没干,工资肯定不会很高,二三十块钱差不多了。那些在烈日下搬砖挑土的人每天也不过百把块钱。最后的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但得到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且领到三百块钱的工资。钱装在一个印着“蓉城市自来水公司”的信封中,三张崭新的红色百元大钞,看起来可爱极了。散会出来的时候,明知没有必要,他还是忍不住一张一张地在太阳底下照射,并用力在空气中甩动,钞票发出哗啦哗啦清脆而美妙的声音。

他出现在电视上的第二个镜头是会议主持人问他对于自来水价格上浮有什么看法,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会,似乎在说话,但却没有发出声音,事实上他也没有发出哪怕一个字的声音。电视台给他配了画外音:他作为市民代表,对自来水价格的上浮表示支持和理解。

会议的主办方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并低声下气地恳求,下次再召开类似的会议,请他务必支持。

他的形象在电视上出现后,在小范围内引起了一阵轰动。认识他的人纷纷打听是怎么回事。他深刻而精明保持沉默,对他出现在电视上的关切和询问,一概笑而不答。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像一头老牛反刍一样,反复的回想在那个会议上的一举一动。除了在喉咙深处发出几个单音节的“哦哦”,他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这让他深为懊恼和愧疚,也让他的回忆少了些色彩和激情。他在孤独的深夜里辗转反侧,反复的思考。假如上天再给他一次这样的机会,他有可能会模仿新闻节目中常见的口气说:关于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也有可能会这样说:这个问题,意义十分重大……他设想了无数种发言的方式和内容,每一句话都反复斟酌,堪称完美。他敏而好学,自强不息,居然在电视新闻里学会这些内容。他想,要是他真的这么说了,该有多好。

3

出现在他人生中的第二次会议,是他亲自主持召开的。

他的读初中二年级的女儿,不知道什么原因,肚子竟然越来越大。他们以为女儿得了什么怪病。到医院检查,果然是得了怪病,在X光机和黑白电视差不多的荧屏上,女儿肚子里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物体蠢蠢欲动。医生兴高采烈对围在身边的人(他和她)说,是个小孩。他们不明白医生为什么这么高兴,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只有十三岁吗。但是医生的情绪还是影响了他,使得他认为,即便女儿肚子里是一个小孩,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医院出来后,他却觉得十分懊恼。小女孩得知自己肚子里有一个小孩子,完全不知道害怕,甚至觉得有点好玩。他的老婆哭得伤心欲绝,在医院门口重重的地打了女儿一巴掌,厉声的说:老实告诉我,是哪个千刀万剐的人干的。女儿不明白她的母亲说什么,但严厉的语气和紧绷的面孔把她吓得大哭起来。两个女人的哭声像一团乱麻在空气中纠缠不休。他十分的烦躁,先是喝住了老婆,又试图去劝慰女儿。但女儿对他的好言好语并不买账,可怜巴巴地拉着他的胳膊。他买了一个棒棒糖给她,女儿才止住哭声,眼里噙着一泡大大的眼泪,吃起了棒棒糖。回家后,他老婆一个劲的问他,怎么办怎么办。从她焦急的神色看来,似乎天都要塌下来了。他挠了半天的头,却并没有挠出一个好办法来。他老婆仍然在神神叨叨的说个不停。一个词语闪现在他的脑海,冲出他的喉咙:开会。

他人生中亲自主持的第一个会议就这样匆匆召开,讨论的是一个小女孩的肚子问题。参加的人数少到只有三个,更糟糕的是,他老婆从头至尾发了几次言,每次发言都只有三个字加一个带着绝望的标点符号——怎么办!另一个参加会议的人——怀孕的小女孩一言不发,偶尔从喉咙里爆出一阵悲恸的哭声。他感到十分郁闷。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容易走神。因此,他老是走神。他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夹杂了相当多的长吁短叹。说这些话的目的当然是想知道让女儿怀孕的那个家伙是谁。但他绝望地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智力低下的女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时而说是和学校里几个小男生在外面玩,时而说是和社会上的哥哥姐姐们在外面玩。至于如何玩的,则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他终于明白,这是一笔糊涂帐,要找到让女儿怀孕的人几乎比登天还难,而且会弄出相当大的动静。

他改变了主意,开始编一些胡话安慰自己和另外两个人。最后,他居然说到了小时候,一头母牛生仔的情况。他说,那是一条漂亮的小母牛,毛色金黄溜滑,四肢矫健,头上有两个几乎看不到的犄角。这头小黄牛太年轻了,谁都没想到会怀孕,他觉得,即便是母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一个小牛仔,更不知道这头小牛仔即将出生。假如她知道,她会像别的即将临盆的母牛一样,忧郁而慵懒地躺在牛栏里,用忧伤而又温柔的眼神告诉主人她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毫无经验的骄傲的小母牛每天跟着其它的牛上山吃草,下田耕地。终于在那天从山上回家的途中,他发现平时跑得欢实的小母牛脚步沉重,老落在后面。他不得不跟在牛群的最后。小母牛的牝门湿漉漉的,破了的羊水顺着屁股往下滴,发出独特的难闻的气味。小母牛慢慢地走着,他突然惊奇的发现,小母牛的屁股后面,除了牛尾巴,还有一个东西垂了下来。居然是一条湿漉漉的纤细的小牛腿,两瓣小牛蹄呈现半透明的淡青色。小母牛也终于走不动了,坐在一块草地上悲伤地叫唤。他赶紧飞跑回村叫来了大人。大人一听,高兴得笑逐颜开,告诉他小母牛要生崽崽了。大人挑来很多稻草垫在小母牛的肚子下,又在平时喂的米糠中打了十几个鸡蛋让小母牛吃下。用衣服盖在小母牛身上防止露水。小母牛顺利的产下一头小头崽子。小母牛眼睛湿润,用温柔如水的目光看小牛仔,不停地舔着湿漉漉的小牛仔。第二天,小牛崽就能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路了。

他说到这个经历的时候,有点动了感情,中途还笑出了眼泪。他老婆却没有被他的情绪感染,反而破口大骂。她骂得如此厉害,把他的祖宗三代都从族谱中找出来问候了一遍。小女孩吓得不知所措,眼泪汪汪的看着他。这样的状况让他始料未及,他的脑子混乱起来,便生气地说,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然后,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跑到外面的小饭馆里喝了一顿酒,喝到半夜的时候大醉回家,在黑暗的客厅里摔了一跤,便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睡着了。

他清醒过来,女儿和老婆都不见了。他躺在地上,思考着一个严肃的问题,为什么会想到母牛生仔呢,想了半天他才明白,他是想借此说明,所有的生物都会遵循自然规律,到了繁育后代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此,对于女儿的怀孕,不必大惊小怪。他的本意是要借母牛怀孕的例子打消老婆的焦虑不安的情绪,冷静地思考处理的方法。但遗憾的是,由于老婆的粗暴,使得他没有能够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会议显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

几天后,老婆带着女儿回来了,女儿脸色惨白。原来,老婆自作主张将她带到一个熟识的妇产医生那做了引产手术。他看着憔悴不堪的女儿,又想到漂亮的骄傲的小母牛,心里非常感慨。

那次事故后,女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学那些叛逆少女的样,把头发染成黄黄绿绿的老鸹窝,不愿意去学校读书;后来的某一天,干脆留了一封信在家里那张吃饭的桌子上,便离家出走了。信上说她去了听起来很遥远的某一个城市里打工,叫他们不要想她。老婆对他厌恶之极,再也没有好言好语对他,对他的事情也不闻不问。他更加孤独了。好在一段时间后,他便习惯了这种生活。

他整天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游手好闲。心情好的时候,就推出他那台破摩托车去街上转悠,载客赚的钱都花在喝酒上。喝了酒以后,他才感觉,生活或者说命运对他还是不错的,清醒时候的愤懑之气,也会随之消散。

4

他在家里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后,终于被通知参加一个垃圾分类处理费征收标准的听证会。他并不明白垃圾分类处理是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坨大垃圾,假如分类,要把自己归入哪一类呢。他在电视上了解了垃圾分类的意思后,想自己全身都是有机物,可以降解回收,应该归入可回收垃圾这一类。

接到通知后,他的内心是狂喜而又激动的。去他的垃圾,我才不关心呢,我只关心这一次能领到几张钞票。会议在两天后举行,他充分利用这两天的时间,做了以下几件事情:1、理发。花了5块钱在一个街头理发摊子上,把自己差不多两个月没有剪过的乱糟糟的头发修理得整整齐齐。2、刮胡子。在理发的时候,他顺便把茂密的胡须刮了,下巴和上嘴唇都变得光溜溜的,有点揦手,这让他很不习惯。3、洗衣服。他把自己很长时间没穿过的黑色西装找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洗了一遍,晾在阳台上。又找到一件衬衣,也一并洗了。4、洗澡。他烧了一大桶水,仔仔细细地把自己身上搓洗了一遍。5、擦皮鞋。他找出自己唯一的一双皮鞋,用抹布蘸了做菜用的猪油,把皮鞋擦得亮锃锃的,并且准备了一双当天穿的干净袜子。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他结婚的前一天,才这么忙碌和充实过。做完了这一切,他踌躇满志地盼望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会议召开的那天,他隆重地穿上衬衫和西装,再套上打了猪油的亮闪闪的黑色皮鞋。他在镜子前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形象,吹了一声口哨。

会议室不大不小,可以容纳三十多个人的样子。他居然被请到了中间的圆桌边的座位上。他的对面,坐着那位英俊儒雅的副市长。桌子上照例摆放着好几种水果,红的鲜艳,绿的青翠,黄的明亮,紫的晶莹,让他馋涎欲滴。但他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吃,便也矜持着。他的注意力始终被这些水果分散着,强忍住口腔里翻滚的唾液。终于会议开始了,趁有人说话的时候,他对面的人开始吃水果。他迫不及待抓起一个梨子,咬了一大口。味道实在太好,清甜的汁液溢满了他的口腔,果肉入口即化,几乎用不着他咀嚼。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梨,心里发出满足的叹息。他的饥饿的胃被这美味滋润着,像一个幼小的婴儿吸着母亲的乳汁,发出舒服而满足的哼哼声。接连吃了两个梨后,他又对一个金黄色的苹果发起进攻,在这空档,他没有忘记观察一下四周,有一个人在发言,其他的人有的在吃水果,有的在低声议论,有的在哗哗地翻动着手中的资料,还有人在呆呆地望着窗外。似乎没有人注意他在做什么,他彻底放下心来。

他突然感觉到会议已经开了很久了,因为他面前的果盘只剩下几颗破了皮的葡萄,而他的胃也似乎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了。他刹时有了无事可做的寂寥。周围的人仍然在嗡嗡地说着话,完全听不清楚,更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内容。更糟的是,一阵疲倦突然袭来,他控制不住想打一个大大的呵欠。但他毕竟是深刻而富有教养的,在那个呵欠即将从口中冲出来的时候,他及时的遮住了自己的嘴巴。这让他不至于失态,甚至于有些优雅了。由于这个半途而废的呵欠,他的眼里溢出了眼泪。

“那么,这位同志有什么看法呢?”有人问他。

他一时有些慌乱,准备的话忘记得一干二净。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跑过来,镜头对准他的脸。问他话的人也满脸期待的看着他,就是上次的那个副市长。“关于这个问题嘛……”他终于发出声音。旁边的人都听出了他的不同凡响。是的,能用这种语气开头的,一定不是普通人物。然而,接下来的话,让大家不知所措。“嗯嗯,是的,我刚才吃了几个水果,有苹果、梨子和葡萄。小时候,我也吃过一次水果,非常难忘。不过,那是我、偷、偷、偷来的……”此言一出,大家惊讶得花容失色。副市长用极好的涵养,微笑地看着他。他更加慌乱了,语无伦次地说:“当然了,偷来的东西就是再好吃,也不应该吃。”其他的人应该是有些不耐烦听他的胡言乱语了,因为会议开了一上午,大家早已经饥肠辘辘。人们用嘘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副市长抢过他的话头,说:“我明白这位同志的意见,他是说我们这次的听证会意义很大,公开透明了嘛,对不对?不是偷来的嘛,对不对?”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散会后,照例是聚餐。他吃了很多水果,倒不是那么饿。他落寞地坐在一张桌子旁,斯文地吃着饭菜。他再次对自己的糟糕表现非常的懊恼,他甚至拒绝了旁边的人要给他倒酒的好意,看起来甚至有点生气的样子。主动给他倒酒的人非常奇怪,脸上浮出“不识抬举”的愠怒神色。他感觉到对方的不快后,刻意挤出一个微笑用于弥补刚才的无礼。但已经没有人关注他了。他们光顾着自己大吃大喝,互相劝酒,再也没有人理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面目可憎,这种感觉来源于他新剪的发型,以及那一身硬梆梆的衣服。衣服仿佛一个壳,但却不能把自己像龟类或蜗牛一样藏进去。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去领取属于自己的报酬。

晚上的电视新闻上,他看到了自己。但是声音被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新闻播音员的声音,播音员用悦耳动听的嗓音说:“参加会议的市民代表表示,这样的听证会很好,意义重大,表明我们公共服务价格公开透明的机制已经形成。”

5

他逐渐地变得忙碌起来。自从他的形象在电视新闻上播出,很多事情不期而至。比如在一天早上,他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虽然此前也接到一些类似的电话。但这一次还是有一些非同寻常之处。

对方拨通他的电话后,非常客气,先是自行通报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单位名称长而且复杂,他自然是记不住的。然后,对方尊敬地称他为“某某同志”,说是他们准备聘请一批热心市民为干部作风监督员,问他愿不愿意担任这一职务。他没弄清对方的意思便答应了,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参加有意义的活动,闲得快发霉了。第二天,他换上衣服来到一个办公室,有人发给他一个胸牌,上面打印着他的名字和一行字“蓉城市干部作风监督员”。

让他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留下他吃中饭,给他发牌的工作人员对他似乎并不是很热情,简单地问了他的姓名、电话等情况,在一个本子上登记后,就不再理睬他。他不能确定这个人跟打电话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他心里愤愤地想,既然是干部作风监督员,能不能现在就监督一下,提醒他不应该对一个有名望的市民如此冷淡。至少应该再跟他交待些什么,比如这个监督员是干什么的,怎么样去监督那些养尊处优的“大人”们。

以他聪明的头脑和敏感的心灵,工作人员的冷淡,让他觉得这个所谓的监督员也许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光鲜,更不是什么重要的让人敬畏的差使。如此一来,他略微有些失望,怏怏地离开了那个办公室。

走出那栋办公楼,紧临着是另一栋办公楼,远比刚才那一栋气派和高大。反正没什么事情,他低头踱了进去。刚才领到的牌子也顺手挂在脖子上。

办公楼内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什么人活动。虽然是白天,走廊里的路灯也亮着。当然,这路灯都是镶嵌在天花板上,很漂亮的小筒灯,发出柔和的光芒。跟他租的那栋楼里直戳戳地立在墙壁上的白炽路灯有天壤之别。这引起了他的一阵感慨,甚至生出些羡慕来。走廊两边的办公室都关着门,他试着将一间办公室门推了一下,没想到竟然开了。

既然门开了,不进去坐一会似乎是不合适的。况且,办公室里的一张看起来还算是豪华的沙发强烈地引诱着他。他瞧了一眼胸前挂的牌子,“监督员”三个字给了他一些勇气。

大约五分钟后,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男人边打电话边走了进来,惊愕地盯着他,尚未打完的电话在他的手机里喂喂地发出声音。

他严厉的问:“你是谁,在我办公室做什么!”

他幽默的看着他笑了一下,伸出大拇指戳了一下自己胸前挂的牌子。他本来并不想这么做,但他被那个男人的气势吓着了,下意识地向刚得到的身份寻求保护。

中年男人迅速的将自己的表情缓和下来。

然后,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大转椅上,开始抱怨,工作忙得要死,很烦人,很辛苦之类。他安静的听着,一言不发。中年男人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说:“你不是那个某某某吗?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我是某某某,你不记得了?我们是老乡呢。我早就想跟你聚一下,只不过联系不上你,今天正好碰到了。”

他是谁,到底是不是中年男人所谓的某某某,他已经有些糊涂了。中年男人肯定的语气让他不容否认。结果是,中年男人请他在一个饭馆大吃了一顿,并甩给他一包他从没抽过,看起来非常贵的香烟。正好到饭点嘛。这一切非常美好,就像寓言或童话。

女儿出走以后,他的老婆便不再答理他,也不再给他做饭和洗衣服。她总是说:“我们终归是会离婚的。”说了这句话后,便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咒骂自己的女儿,将自己失败的婚姻归罪于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要不是她,我怎么可能跟你这个废物浪费这么多年时光。现在人也老了,也不漂亮了,没有人要了,我该怎么办啊。

现在女儿音讯全无,丈夫对她不理不睬。她颇觉无趣。

她在另一家饭店谋到一个洗碗工的工作,每天十点钟出门,一直在饭店里工作到晚上九点。自己的中餐和晚餐自然在饭店解决。他们的早餐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了。

他们几乎从不交流,从不过问对方的事情。女人把饭店里发的少得可怜的工资一分不动地存进银行。同时存下一份期望,希望女儿以后能找一个勤快可靠的男人。到那时候,她会把存在银行里的钱都取出来,为女儿办一个体面的婚礼。甚至,余下的钱也全部给她,做点小生意或者给孩子买奶粉。女儿早恋和意外怀孕给了她几乎毁灭性的打击,但她仍然以一个母亲的天性为女儿存下每一分钱。至于丈夫,她才懒得管。由于政府“禁摩”,他三天两头被城管队的抓住,一抓住便罚款,他载客的钱都抵不上罚款了,后来,他干脆把摩托车卖了,整天闲在家里。她不知道他每天都干些什么,似乎每天无所事事,像一条蚯蚓一样蜷缩在家里。她甚至感觉,他好长时间连饭都没有吃了,反正她不知道他每天在哪里吃饭,都吃了些什么。他至今还没有饿死,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自然懒得跟她说什么。在他眼里,她粗俗而愚昧,简值像一头猪。

鉴于他们如此冷漠的关系,他偶尔在外面所过的光鲜的生活,自然是没有机会跟她夸耀的。比如今天,他的身份终于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但他却找不到一个人显摆一下。他和中年男人在饭店里大吃大喝一阵之后,嘴巴里喷着酒气,口袋里揣着中年男人发的高档香烟。摇摇晃晃地从街边走过,看人的视线有些模糊,脚下的地板有些晃动,多么美好的生活。他想到了一个古人创造的词语:锦衣夜行。操,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古人他妈的真是太聪明了,无论什么心情,都能够恰如其分的表达。

让他得意的是,虽然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却坚决地拒绝了对方开车送他回家的好意。他担心,要是看到他租住的极其简陋的地方,对方会对他的身份产生严重的怀疑。

他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呵,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他装着满肚子的酒水在街上晃荡了一下午,对看到的每个人都露出骇人的暧昧微笑,吓得两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落荒而逃。傍晚,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了,一些挂着“按摩、洗脚”招牌的路边店也亮起了暧昧的灯光。这让他的身体里面的某种东西蠢蠢欲动起来。他想起了自己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两三个月前,他的老婆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抑或是身体内固有的欲望在发挥作用,在床上主动勾引了他,并且不管他愿不愿意,爬到他身上,完成了一次夫妻交合过程。他原本以为,做了一次久违的爱之后,他们的关系会有所改善,但事实却是,他老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从他身上爬下来后,径直到卫生间洗了一下,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整个夜晚,他只听到她在睡梦中说了两句模糊不清的话。街边的洗脚按摩店照例坐着一排排浓妆艳抹的女人,在灯光下,这些女人的憔悴和疲惫都被很好地掩饰着,一个个看起来都很光鲜亮丽,露出的乳房和大腿散发出玉质的光芒。门口的女人热情邀请他,帅哥哥,进来按个摩撒。他好几次地摸过自己的口袋,除了那一包已经拆开的高档香烟,只有可怜的几块钱,这显然不够一次潇洒的资费。当然,他裤袋里还有一张上午刚刚领到的牌子,但他觉得,这牌子对养尊处优的大人物管用,对这些低贱的妓女未必管用——大人物们拥有很多东西,也因此能够失去很多东西,而她们除了身体,没有别的什么,并且显而易见的,连她们的仅有的身体,也被她们轻易地舍弃了,她们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他装出义愤填膺的清高,昂然地从店门口走过去。然而,他的内心充满了羞惭和愧疚。

6

他看到了属于他的爱情在闪闪发光。那是一个什么会议呢,他后来努力想了很久,仍然记不太清楚了。因为,他并没有一见钟情地爱上她。在会场的签到处,他看到了她,坐在一排桌子后面,对每一个来签到的人微笑。他有些慌乱,因为他没想到要签到,当时,他正在外面闲逛,看到有大量的车辆蚂蚁般地往这边开,便知道这里肯定在开什么会,他就进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便开始后悔,以他的经验,这样的大型的会议,参加的人并没有什么酬劳,顶多,会安排一个中餐或者一个晚餐。当然,参加这样的会议也很轻松,只要坐在那里就行了。甚至,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

在他犹豫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流推赶到签到的桌子前面了,他有点手足无措。坐在桌子后面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用温柔的口气招呼他,他不得已,抓起桌子上的笔在一个空格里胡乱的写了一个名字。他的字迹潦草,就像他在以往会议上的发言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奇怪的是,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也和以往的会议主持人一样聪明,很快的猜到他签的是什么。甜甜地说:“某局长,你好。”这是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名字。他矜持地笑了笑,接过了女孩递过来的资料。

坐在高大空旷的会议室里,他胡乱地翻了一下手中的资料,实在提不起阅读它的兴趣。他努力想要找到一点感觉,让他觉得坐在这里不是那么不正常。但很快他便放弃了自己的努力。他发现很多人和他一样,无聊地坐在座位上,有的抽烟,有的专心致至地玩手机,更多的人在闭目养神。他们和他一样,躲在自己孤独的内心世界里,情绪非常稳定,几乎没有一个人听台上的人作报告。他张开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慢慢地歪倒在座位上,安心地睡过去了。

他居然梦见了刚刚遇到的那个女孩。在梦中,那个女孩小了一轮,跨坐在一棵李子树的树杈上,摇晃着两条光着的小腿,小腿结实黝黑,有蚊子叮咬的疱疱和抓痕。女孩的脸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他小学时候的一个女同学。她一边摇晃着两条光溜溜的小腿,一边吃着刚摘的李子,把吃剩下的核往地上吐。也许吃到了一棵没有成熟的李子,她“呸呸呸”地往地上吐着口水,大声说:“好难吃好难吃。”把咬过一口的李子往他身上扔,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过了一会,小女孩从树上跳下来,正好落在他面前。小女孩盯着他看,他也盯着小女孩看。小女孩脸色黝黑,脸上涂满了泥土和鼻涕。头发乱糟糟的,同样落满了泥土,像一个老鸹窝。接下来,场景改变,小女孩带着他来到山上,他跟在小女孩后面,看到她破了的裤子里面露出来的一小块屁股。这一小块屁股也是黝黑发亮的颜色。他们找到一块平展的空地,小女孩突然说,你来搞我吧。说着,便拉下自己的破破烂烂的裤子,仰面躺在草地上。这样,他看到小女孩两条光光的腿上面光滑的缝……

周围的人起身翻起座椅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会议结束。他发现自己做梦的时候,居然勃起了。他把手插在裤兜里按住勃起的生殖器,跟着人流走出了会议室。中餐如他所料非常丰盛,但是吃的人并不是很多,空了一半的座位。他手里拿着资料,踌躇满志地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这张桌子已经坐了三个人了,他们看了他一眼,目露疑惑,很显然,他们发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们表现出来的冷漠让他感觉到不快和警惕。好在这样的场合,他并不需要顾及别人的感受,他取了一只碗,大吃大喝起来。

第二次见面跟下水道有关。这个城市的下水道像一个多年胃溃疡的病人,几乎丧失了它应有的功能,于是几个“大人物”合计了一下,决心改造。要修下水道,便需要一大笔钱,很显然,这笔钱必须“羊毛出在羊身上”,“大人物”们合计的结果是,蓉城市自来水每吨提高一毛钱,增加的水费用来还这个下水道的贷款。他是被邀请参加的,可以理直气壮的走进会议室。在会议室坐下后不久,便有一个女孩子过来发资料,看到他的时候,似乎吃了一惊,脸上露出疑惑。他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有点严厉,有点不满,在这两种表情下面,掩盖着深沉的伤感和孤独。他的目光像一把小刀,在她的心上戳了一个血淋淋的洞。

几天后,他打电话给那个女孩,他们开始约会。女孩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他用自己生命中有的和没有的光鲜经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英雄。女孩是这个单位招来的临时工,通过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介绍进来的。平时在单位没有地位,谁都可以支使她。现在她终于找到一个完全听命于她,任她随意使唤的人了。

见面的第二天,他们在女孩租住的房间里,做了一次爱。当他进入女孩身体的时候,女孩全身都在颤抖,指甲抠进他背上的肌肉。女孩抖抖索索地说,以后要对我好一点。她把他当成自己的坚硬的生命支撑物。那天,他做了生命当中最多次数的爱。他们吃光了房间里所有的食品,包括几袋方便面,四个已经起皱的苹果,一根快要发软、黄色的表面上起了黑点点的香蕉。到半夜的时候,仍然觉得非常饿。这时候,他们已经做了三次爱了。女孩整夜未睡,把手无力地搭在他肚子上。他感觉到自己快要饿死了,但居然又能够勃起。他觉得女孩似乎也快要死掉了,有气无力的爬到他身上,抓住他的生殖器往自己身体里塞。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用尽最后的力气做爱。女孩疲倦之极,似乎要证明她还有力气,她用力地抬起头,但不一会,便支撑不住,两只手撑在他的胸口,湿漉漉的长发沉重地垂下来,发梢扫过他裸露的胸肌。早上,他们是在做爱和饥饿中醒过来的。下午,他离开了女孩的房间,走在路上,他感觉自己成了稻草人或透明人,非常轻,似乎阳光能直接穿透他的身体,而风能够把他刮起来。不仅是身体的轻,连同的自己的精神世界都被抽空了,大脑一片空白。这让他觉得,女人是一种可怕的动物。

7

他得到了一个时髦的称号——意见领袖。蓉城市的主要领导多次在会上提到他的名字,说我们要重视民众意见,倾听民间呼声,并举出他的名字。此后,每当市政府和有关部门有什么重大决策需要征求民众意见时,便会想到他,邀请他参加有关会议。而他之所以获此殊荣,是因为他从来没发表过什么意见,也从来不解释。在电视采访镜头中,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他的真实的声音,然后,有主持人、专家甚至政府领导,把他的意见清晰完整地说出来。坐在电视机前的芸芸大众,会认为真有一个人在代表他们说话,并因此谅解了官方的一切行为。他成功的秘诀在于,他是可以任意解释、扭曲的,更在于我们需要一个从来不发出声音的意见领袖。他让我们芸芸大众得到了一种心灵慰藉和精神依靠,从而被我们无限爱戴着。他的存在就是我们整体的存在。

神以自己的缺席占据了世界的中心。

他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便是坚持不懈地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和各种各样的活动,像不停奔跑的阿甘。有时候是为了获得一顿大餐,有时候是为了获得报酬和类似于报酬的纪念品,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获得被“大人物”们称为“误工补贴”的现钞。每当他开完会后收到为数不多的几张钞票,他总是非常激动,以最快的速度花掉它们。到后来,会议已经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物质保障和精神支撑。他像一条狗一样在报纸和电视新闻里嗅着会议的信息,一有机会就赶去参加。

毫无例外,他应付会议的能力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强化。他已经基本能应付这个城市所有类型的会议了,因为几乎大多数会议只要他坐在那就行了,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他已经逐渐地产生懈怠和厌倦了。当他开始懈怠和厌倦时,我们知道,他的精神世界已经跃升到一个新的层次,他的目光越过我们芸芸大众的头顶,投向更为深邃的未来。

理想和现实是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的,他现在面临的是那个女孩的爱情问题。要说他想骗她,是对他的污辱。他不想骗她,甚至从来没有过骗她的想法。他已经做好准备,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包括他从不示人的糟糕的现状。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女孩从来不问他,并且似乎也不打算问他了。她不问他的年龄,不问他做什么工作,不问他现在有没有老婆,不问他有没有生活费。当然了,也从未向他要过钱,小女孩用自己微薄的工资,解决了他的吃饭和住宿的问题。甚至,为他买了一套昂贵的衣服和几条内裤,女孩似乎热衷于给他买各种内裤。当然,小女孩对他是有要求的,她每天下班的时候,他必须要老老实实地跟着她回家。这让他很是苦恼,回家干什么啊?大多数时候是什么也不能干,她忙忙碌碌地为他做饭洗衣服,陪他做爱。他有时候想,她为什么不问他一些事情呢,明显地,他的年龄比她大了不少。是她傻吗,他觉得未必是这样。他的之于她的世界里的存在,是上帝之于人类世界的存在一样,是因为需要。他是她的上帝,而唯一的原因是她需要一个他这样的上帝。

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想到了自己女儿从医院出来后仍然天真无邪的脸,想到了到底是谁让女儿肚子里有了孩子。此前,他从未想过这么严苛的问题。这些问题让他沮丧,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内心有了罪恶感。于是,在一个铺满薄霜的早晨,他轻手轻脚地从女孩家里离开了。

他关闭了手机,一开始,还担心女孩会到处找他。因为他感觉女孩是如此需要他。有一次,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并不合适,还是不要在一起了。女孩一刹那泪如泉涌,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他关闭手机后,自以为是地觉得女孩会满世界找他。但让他意外的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半个月后一天早晨,他躲在女孩上班的必经之路上,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看到女孩娉娉婷婷地过来,阳光并不强烈,但她还是打着一把紫色的太阳伞。女孩的脸看起来精神饱满,气色很好,连头发都护理得很好,非常垂顺地披散在肩膀上。穿着湖蓝色的短裙,圆润的大腿和修长的小腿暴露在空气中,令人惊异地美。他瞬间觉得自己被深刻地伤害了。他感觉,要是他出现跟她打招呼,她会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他,说不定会发出刺耳的尖叫。

他再一次确认,他的之于女孩的存在,如同上帝。但是没有人会觉得失去上帝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情。如此一来,他心灵上的重担蓦然放下,很快便忘记了这个女孩。

8

蓉城市市委书记第一次亲自请他吃饭的情景,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杂乱无章。这个非同寻常的饭局安排在蓉城大酒店“芙蓉国”包厢。一直到他参加这个不可思议的饭局,他几乎肯定地认为,这是全世界最大的包厢,他们吃饭的那张桌子,是全世界最大的桌子。

蓉城市市委办通知他的时候,并没有说明是市委书记请他吃饭。下午六点钟,他准时来到蓉城大酒店大门口,发现自己竟然胆怯地不敢进去。一辆接着一辆的在他看起来都十分豪华的小车川流不息地开到酒店门口,穿着奇怪的红色制服的门童毕恭毕敬地趋到车子旁边,弯下腰拉开车门,有时候还用手挡在车门框上,然后,有一个个或俊雅高贵意气风发或大腹便便气度不凡的男男女女从车里下来,通过一道旋转的玻璃门进入酒店。

他在门口观察了很久,终于看到也有人没有开车,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口,站在门口的男侍者忙不迭地拉开门,他们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等这一拨人进去,他挺了挺胸,故意的把头昂得高高的,走到门口。门童却不搭理他,用轻蔑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他想要享受一下有人主动为他开门的意愿落空,心里不由得有些愤怒,好在也没有人拦着他。于是,他昂首阔步走进酒店大厅。

酒店大厅犹如皇宫,在他心目中,皇宫也不过如此了。给他印像最深刻的是头顶那个巨大的水晶吊灯,足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水晶吊灯,他数了一下,共有五层,难以置信地叠在一起,像一个倒放着的金字塔。大厅里还有四根巨大无比的大理石柱子,光滑得像雨水洗过后的天空,像一面哈哈镜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同样光滑得像镜子一样的地板,清晰地照出了他的身影。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开始发福,他在一本不知名的杂志上看到过一句话,在美国或者别的发达国家,穷人会胖得不像个穷人。他悲哀地想,我们国家也快要向美国看齐了,自己穷成这个样子,居然身材臃肿得要变形了。他的廉价的皱巴巴的皮鞋,简直不敢踩到镜子般闪光的地板上去。他想到了一个词语:金碧辉煌。他妈的,小学学过的词语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不知所措。他突然恶作剧地想,要是自己脱掉裤子,露出光溜溜的大屁股,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大堂中央,就在这个巨大的水晶吊灯正下方,拉一泡大大的屎,会怎么样。他似乎看到自己拉的那一泡屎是宝塔状的,冒着袅袅的热气,遗憾的是因为自己营养不良,拉出的屎是青黑色的,堆出的宝塔也不结实,有些松松散散,有些拉稀的迹象。

他站在大厅里有些茫然失措。一个穿旗袍的服务员走到他跟前,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的位置,倾下她超级模特般高挑的身子问:“先生,请问您是有预约还是没有呢?”他并不懂这个“预约”是什么意思,只是机械地说:“芙蓉国。”“芙蓉国”是市委办通知他的包厢的名字。

仿佛施了魔法般,服务员脸上的职业的微笑换成发自肺腑的热情和真诚,一只手仍然放在小腹,另一只手展开,像一个站在稻田中央吓唬雀儿的稻草人,口里说着:“先生,请往这边请。”他来不及挑小姐语法中的毛病,便跟着她走了。他有意走在小姐的后面,想看看她被红色旗袍包裹着的滚圆的屁股和紧致柔软的腰身。但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或许是因为礼貌,立刻跟他并排而行。他偏过眼睛,能瞟到她高耸的胸部和上面被小圆领撑着的漂亮的脑袋。

他想,要是能跟她睡上一觉,该有多美妙。他会抓着她两个硕大的奶子,不要命地干她。

漂亮的服务小姐一直护送他到“芙蓉国”包厢,他进去时,包厢里已经有七八个人,让他尴尬的是,他不认识他们,他们当然也不认识他,他们像盯一个怪物一样看了他几眼,不再理睬他。他也不理睬他们,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眼睛盯着挂在墙上的大液晶电视,电视上正在直播一场沉闷的足球比赛。

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想要撒尿了。但他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尿意并不强烈,他能忍受。

大约半个钟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包厢里面的人都站了起来,涌到门口。他也不由自主地跟在这些人屁股后。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来。屋子里的人争先恐后却是有条不紊地一个个跟他打招呼,称他“陆书记”。陆书记一一跟他们握手,他怯懦着不敢向前,陆书记看到他了,眼睛里露出沉吟的神色。这时候,一个人从陆书记身后窜出来,说,陆书记,这是某某某。正是那个副市长,此刻,他像一只虾米一样躬着自己的身体,脸上现出恭顺的神色。他们已经在以前的会议上见过两次面了。陆书记脸上现出“明白了”的表情,“哦”了一声,却并未跟他握手,径直走向包厢中间的巨大的圆桌。这时候,圆桌上没有一个菜,只摆满了高高低低的玻璃杯,巨大的高脚玻璃酒杯里面还插着红色的餐布卷成的花。圆桌中央是一个簸箕大的花盘,插满了十几种娇艳无比的鲜花。

书记坐定后,包厢里的人纷纷找位子在书记两边雁阵一样坐下,他不知道自己该坐哪里,等大家都坐好后,门边的一个座位空着,有人招呼了他一声,坐。他明白这是他的座位了。

有五六个漂亮的女服务员来回穿梭着,撤去一些杯子,又摆上另外一些杯盘碗碟。一道一道的菜快速地摆上桌子,很快的围绕着圆桌中央的花盘都摆满了。面前的杯子倒上了酒水,大高脚杯里倒的是红酒,很小的高脚杯倒的是白酒。还有一个大玻璃杯,倒了浅绿色果汁。

这时候,他尿意有些明显了,但此时刚刚上桌,明显不适合去找厕所。

饭局很快开始,桌子上面的人谈论着各种话题,气氛热烈,书记兴致很高。他当然是插不上话的。话可以不说,酒却不能不喝。几乎每个人都要用白酒打圈,打到他,他也不推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样,他一会就喝了十七、八杯白酒了。他认出酒的牌子是贵州茅台,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喝这种酒的时候,看到那个丑陋的白瓷瓶,还以为是几十块钱一瓶的低档酒。别人告诉他是一千多块钱一瓶的茅台的时候,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此刻,这样的酒已经喝了六瓶了。他的脑袋有点嗡嗡作响,糟糕的是他的尿意更明显了。

这时,书记端着酒杯,向他坐的方向伸了伸。书记没有说话,甚至动作也不明显。他跟书记面对面,中间隔着巨大的圆桌,圆桌上还摆放着巨大的花盘,他们像坐在地球的两端一样遥远。因此,他并不确定陆书记端着酒杯是向他示意的。旁边的人赶紧提醒他:“陆书记敬你酒呢。”他也端起酒杯,却不知道怎么说话。旁边的人低声喝道:“站起来站起来。”他像一个木偶听到指令,机械地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差点碰翻了身后的椅子。

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到自己的膀胱几乎要胀破了。

陆书记是坐着的,说:“来,我们的市民代表,我敬你。”说毕,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口里,他只知道说“谢谢,谢谢!”赶紧把酒喝了,又坐下。

他使劲地夹着自己的两腿,似乎只要一松开,尿液就会激射而出,因为憋得太辛苦,他的脸色都青了。

饭局进行到中途,副市长把他拉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说:“省委书记要开一个民生座谈会,每个地区派一个市民代表,我向陆书记推荐了你去。”

他在酒精和强烈的尿意双重折磨下,已经失去思维能力,口里应承着“好好”。

副市长又说:“明天,市委办会跟你联系,交代一些具体事情。”

他又说:“好好。”

副市长拍拍他的肩膀,又回到了座位上。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即冲出包厢,焦急地在走廊里找厕所,不幸的是,这一层楼并没有公共卫生间。他用极其怪异的姿势一扭一扭地跑遍了整个楼层,也没有发现卫生间的标志。不得已,他逮住一个在走廊上穿梭的女服务员,问卫生间在哪?

女服务员奇怪地盯着他说,包厢里有卫生间。

他又返回包厢,果然发现墙壁上有一条小门,不过并没有卫生间的标志。这道门虽然小,却是深刻厚重的浅粽色,看起来庄重典雅,全实木的,而不是常见的那种轻浮的玻璃塑钢门。但包厢里面并没有其它的门,他因此确定,这道门后面就是厕所了。

他刚想去把那一泡憋了太久的小便放出来,突然又想到,自己出去了这么久,现在,这门后面是不是有另一个人也在酣畅淋漓的撒尿或者拉屎呢?要是正好有一个女人在里面,岂不是要出大丑。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盯着门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门果然开了,一个女人出来了。女人表情淡漠,手上干干爽爽,完全想象不到是刚撒完尿或拉完屎的样子。他甚至想象不出这个女人刚才撒尿或者拉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过了一会,他确定里面没有别的人了,才装作漫不经心地进了这条门,果然是一个卫生间,极其豪华的那种,完全没有异味。他掏出自己鼓胀得几乎要爆炸开的生殖器,对准马桶激射。

第二天,他被召到市委办,三四个秘书跟他讨论了整整一天,研究了省委书记可能会提的各种问题。我正是这一堆秘书中的一个。但我跟刘征没有更多的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他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便赶紧避开,像一个胆怯的孩子。接下来,我们交给他一份长达十几页的打印好的稿子,上面罗列了我们能想到的各种问题的标准答案,吩咐他务必记熟读记牢,最好做到倒背如流。“省委书记问的时候,可不能拿着稿子照本宣读。”我用略带点威胁的口气对他说,顾不上他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我。

9

电视上播出了这次“问计民生”座谈会实况。省委办公厅的会议室里布置了一个大的长圆桌,省委书记坐在圆桌的中间位置。除了他的秘书,其余的都是全省各地来的普通人。有环卫工人、公交车司机、农民建筑工、种地的农民、农村的民办教师,等等。他作为蓉城市的代表,坐在省委书记对面的位置。

但会议的安排出乎大家的意料,省委书记并没有提问题,说了会议的主题后,便让这些人挨个发表意见。

轮到他发言时,我们看到他很紧张,足足有一分钟说不出话来。

省委书记翻看了一下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单,问:“你是蓉城市的。”他答:“是的。”省委书记又问:“你是干什么的?”他一时有些恍惚,终于想起自己的身份:“农民。”省委书记:“哦”了一声,接着问:“还种地吗?”他更加紧张了,说:“不种了,我们村里的地都没人种了,都荒了。”省委书记脸色有些难看,说:“你说说是个什么情况。”他终于找回了一些感觉,说:“我是农村长大的,很小就跟着父母种地看牛了,我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每天中午都得上山摘黄花菜……

黄花菜你知道吗?就是那种你们称为金针菜的玩意。我们那地方种了很多,我六、七岁的时候,每天为生产队摘一趟黄花菜。菜地离家很远,得翻过两个山头。这玩意有一个怪脾气,七八月份最热的季节,中午最热的时候,她才成熟。你摘早了,她没有长成个,摘迟了,就开花了。有一次,我刚到地里,天色突然大变,黑色的乌云瞬间布满了天空,接下来打雷闪电,下起了暴雨。我吓坏了,蹲在地里,用衣服盖着自己的脑袋。好在雨不一会就停了,我还是把黄花菜摘回来了。菜苗差不多有我这么高,中间是更高的茎杆,顶端结满了黄花菜,像是碧绿的高台上铺了一层黄金,非常漂亮。黄花菜在开花之前,身上黏黏稠稠的都是糖,放在口里舔一下,甜甜的。这玩艺必须在中午一点到三点钟的时候采摘。盛夏的中午,你可想而知有多么炎热。有时候还会遇上我刚才所说的打雷下雨的天气,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来说,这样的天气是非常吓人的呢……”

他说了很长一段话,参加会议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省委书记当然也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还是说说现在你家乡的情况。”

他立刻明白自己闯出乱子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到小时候摘黄花菜的事,在市委办讨论的时候,完全没有讨论到这个,而是讨论了很多蓉城市的重大问题,比如下岗工人再就业、农田水利工程改造、农村危房改造和中小学生营养午餐等等。他硬着头皮说:“现在没有人摘黄花菜了,地里的草长得比黄花菜还深,黄花菜都被草绞死了。”接着他又说,“做农活实在太辛苦了,出门打工比这轻松,钱还挣得多些。”听起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省委书记若有所思,说:“是不是说明农村的土地流转的条件已经成熟了。我看,可以在蓉城市先行先试。”

10

他虽然没有按照市委办的吩咐回答好省委书记的问题,但却无意中为蓉城市立了一功,为蓉城市争取来了全省农村土地流转试点市的头衔,成了全省的改革试验区。有了这头衔,蓉城市要出政绩就容易多了。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感觉到,他真的成了蓉城市的名人。比如,市委书记又专门请他吃了一顿饭。就在这顿饭上,市委书记钦点他为即将换届的蓉城市人大代表候选人。

我再没有在蓉城市见到过他,他不再参加蓉城市的各种会议,从蓉城人民的记忆里消失了。我回到老家时候,才能听到他的一些传闻,在这些传闻中,我得知,他在成为蓉城市人大代表后不久,一路狂奔,他的成功远远超出了乡亲们的想象。

然后,他突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我的同乡,曾经的“摩的”司机刘征,穿着崭新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西装胸前的口袋上别着一朵带绶带的鲜花,像一个别扭的新郎。面对镜头,他有点紧张,尤其是他说话时,嘴唇嚅动,眼睛却不敢直视镜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探究的目光,因而流露出不安和羞涩。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电视里,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和他的距离,远不止看起来这么近,是现代科技将他拉近在我眼前。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但他一定知道,此时此刻,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其中包括我这样的乡亲和朋友。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几年前在蓉城无所事事东游西逛的他。一个曾经非常熟悉的人出现在电视里总是让我们惊讶和激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同时竖起耳朵,满心期望他能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或者至少说几句和他现在的身份相称的话。他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有点羞怯。这时候,镜头移动,我看到了他胸前挂的工作牌,上面印的是“第×届××大会出席证”,在这一行字的下面,还印着一个鲜红的国徽。我这才知道,他即将去伟大首都参加一个极其重要的会议。他明显地胖了一些,也白净了一些,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大人物了。

他终于找回了自信,开始说话,确切地说,是他的嘴唇开始蠕动。有可能是意识到让采访他的记者等得太久了,不得不说话。他的话带着浓厚的蓉城市一个偏僻乡村的口音,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自然是听不懂的,因而,电视下方没有打出字幕。我作为他的同乡,在非常专注的情形下,隐约地听出了他的意思,他说,他小时候吃的猪肉,都是用粮食喂出来的。现在的猪肉,不但是化学饲料喂出来的,杀的时候,还打了自来水在里面,煮出来的肉是黑色的……

他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和以前一样,他的话和要表达的意思离题万里。但这一次,电视上发出的是他本人的声音而不是新闻播音员的画外音。我可以确认这一点。他现在的身份,让他有了用自己的喉咙说话的资格,哪怕他说的话所有人都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