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原
业强业盛兄弟俩的新房子在村庄的西北角,他们家房后就是西北泊。
西北泊是天涯海角,在这里经过碧绿的西瓜地和葡萄园就是无边的大海。
那时的海蓝得好像可以融了人的魂魄,让人心里充满了辽阔的欢喜。巨大的蓝色花瓣的海浪翻卷着拍打到沙滩上,在阳光里碎为珠玉琼瑶。
海边的沙滩是很干净很温暖的淡金色,多少万年的海风把沙吹得堆积成一道道高岗,高岗和高岗之间藏着许多小湖,湖水清亮清亮的,湖边浅水里站着大片大片的芦苇,那芦苇的叶子是那样绿,绿得明媚动人。拨动苇丛,常常会有个头很大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来,那鸟的羽毛白得耀眼。日后那苇的绿和鸟的白,经常出现在我的画里。
清末民初, 海边的芦苇荡里曾经出过一个著名的大土匪,这人是我们村连文老汉的舅老爷。那舅老爷因为和他村号称”五虎“的哥们儿五个起了纷争,他用叉一夜之间把五虎全部叉了。身背五命,舅老爷被压进县城的深牢大狱,只等秋后问斩。可是那年正是辛亥年,革命党打开县城,放了所有犯人,舅老爷出了大牢就隐进西北泊的芦苇荡,聚了几个犯人,在苇荡南面的横道边做起挡道(拦路抢劫)的营生。一直到共产党在胶东建立了政权,重新有了王法,芦苇荡的匪患才被清除。
我的同学业强就是连文老汉的孙子。那时的业强喜欢写诗,刚上高中的他胸怀改造社会改造人生的大志,但在农村没人买他的账。他家老宅在村子中央,夏夜里老少爷们在老宅外面的暗影里乘凉,我就听到一个老成人批评业强:“念几句书就眼睛长到天上,屌毛儿不定有无,倒会说大话。前几年还到我地里偷瓜,当我不知。”业强改造别人不行又改造他弟弟业盛,开始业盛闷闷无声,后来急了与他大吵,吵得几乎动手开揍。气愤的业强在暑假里把铺盖卷搬进刚刚建起的新房子,全村只邀请我去那新房子玩,业强认为只有我懂他的话。那时最美妙的时光就是在黄昏,我和业强搬梯子爬上他家平房的房顶,一边躺在凉席上乘凉一边高谈阔论。
我和业强在屋顶谈诗的时候,我们脚底下的院子里有一个黑胖的影子在低头无声地忙活。这就是业盛。
业盛和他哥哥一点不一样。业强身材修长肤色白皙长相英俊能言善辩,而业盛身材矮胖皮肤粗黑面容愚鲁拙嘴笨舌。都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大也是十八变,谁也没料到业盛会长成如今这个样子。其实我和业强业盛从小就在一处玩,小时候业盛是个挺招人喜欢的胖小子,跟在我和业强后面,跌跌绊绊地跑,像要下蛋的鸡一样磕磕巴巴地叫:“哥,哥,哥,哥……”在西北泊里我们仨偷西瓜偷葡萄的事没少干, 西北泊的土地是近海的沙壤土,不适合种玉米和小麦,粮食产量很低。但西北泊的西瓜和葡萄是顶好的。夏秋两季,在渤城各大集市上都有来自西北泊的好东西被骄傲地叫卖——“皂地西北泊的西瓜哈,皮薄沙瓤,甜哇!”“葡萄,皂地西北泊沙土玫瑰(葡萄中一个香甜的品种),”在叫卖中蕴含着关于西北泊这片土地让人自豪的地理信息——西北泊的沙壤和西瓜的沙瓤有最天然的联系,而沙土地的确适合玫瑰葡萄根系的发达。每当瓜熟葡萄紫的时候,我们仨就去偷。看瓜看葡萄的人发现了就叫骂着来追,我们像兔子一样奔逃。经常我和业强能跑掉而肥胖的业盛跑不掉,他多肉的屁股真没少让人踹。
业盛在陆地上跑不动,可是到了海里,他就如鱼得水了。他的水性好极了。也许因为胖,他的肺活量特别大,在水底下憋气的时间长得惊人,有一次我和业强在岸上说话说忘掉业盛的存在,等我们意识到业盛已经很久没从水里露头,业强急了,对着大海呼喊:“业盛!业盛!”可是水面仍然没有冒出业盛的胖脸蛋。业强哇哇大哭起来,跳着脚叫:“救命哇!救业盛哇!”正哭时,呼啦一声,业盛从水里跳出来,手里攥着一条银光闪闪的大鱼,那鱼足有十五斤。
那鱼最后被我们仨烤着吃了,味道是举世无双的鲜美。我还从家里偷了一瓶渤城老窖,我和业强喝得少,主要哄着业盛喝,业盛说辣,可是我和业强的命令他不敢违抗,把大半瓶白酒喝下去,起身去尿尿,脚步像扭秧歌,嘴里嘟囔:“哥呀,这地……地怎么发……软呀,天……天怎么晃荡呀。”
现在的业盛完全不像小时候那样招人喜欢,他变成一个让人有点嫌恶的黑胖子。他早就不管业强叫哥了,兄弟俩打过一架后谁也不理谁了。受业强的牵连,他对我也不理,要知道,他小时候跟在我们身后的“哥,哥,哥”,有一半是叫我的。想起小时候,有时我主动和他套近乎:“业盛,忙啥呢?”他翻了一下黑脸上的白眼:“恁(胶东土话,你们的意思)才忙,念大书,在房子顶上作诗呢。”
现在推测起来业盛变成后来的样子与他上学以后受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业强学习特别好,业盛学习特别不好,老师就常常拿业强和业盛做比较:“你看看你哥,你再看看你,都是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就差这么大,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因为学习不好又调皮捣蛋,业盛经常被老师揍。是真揍。小时候偷瓜被抓住,人家踢他多肉的屁股,一半是出于惩罚,一半是出于喜爱,老农都爱胖孩子,一边踢还一边和他探讨:“瞧瞧这腚,这大胖肉是吃什么长出的?”可是业盛落到老师手里,那踢打扇脸,都带着无比真诚的厌恶。而且有的老师并不亲自动手,叫家长,他爸回来脱下他的裤子,用皮带抽。业盛被皮带抽完了后,为了报答,忍着疼在后半夜到老师家门口搞土工作业。等第二天老师一出门,一脚就踩进陷阱里,拔出脚,一脚金黄的大粪。
因为学校教育,小时候平和憨厚的小胖子现在和人打架下狠手。在初中时有一次到邻村看电影,因为争座位和一个远近闻名的小彪子(胶东土话,小流氓小混混的意思)打起来,体胖力大的业盛一把就把那小彪子掀倒了,然后上前抓住小彪子的两只脚一下背到肩上像拖狗一样在地上拖着走,那小彪子的头被地面几乎抢烂了,最后小彪子叫了爷爷,业盛才停止了施虐。说也奇怪,从那以后,那个名叫小老虎的小彪子竟然和业盛成为莫逆之交,呼业盛为“盛哥”,小老虎手底下的“小地主”“小光头”等小彪子也称呼业盛“盛哥”。
业盛因为打架斗殴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从那以后业盛和小老虎小地主一班小彪子就混迹于西北泊,夏天偷西瓜秋天偷葡萄,农民大都忍气吞声,有不识时务的斥责他们,那好了,晚上不光偷瓜,连那看瓜的狗也要偷去剥了吃。业盛对付动物有一套,,他会使各种网,网鱼网鸟,网狗,网青蛙都用网。暑假的那些黄昏,我和业强在屋顶谈诗,业盛在院子里忙活,就是摆弄他的网。
等天色完全黑下来,门口传来:“盛哥”“盛哥”的呼唤,这是小老虎小地主等人。业盛他们的黑夜行动开始了。
我对业强说:“业盛跟这样的人混不好哇。”业强说:“谁能管得了?现在连我爸都打不动他了。你不是看见了吗,前几天我说他几句,嗷嗷地和我干仗,我从那以后懒得管他。”
我们都不说话了,躺着看头上的星空。西北泊夏夜的星星璀璨而热烈。看着看着倦意袭上,业强和我在群星间睡着了。
半夜时分我们被下面院子里嘈杂的声音闹醒了,原来业盛他们回来了,除了几麻袋西瓜业盛的网还网了不少活物,院子中间架着火,正在那里烤活物吃,这里面有鱼有野鸭,还有一串青蛙,被业盛用钢筋穿了眼睛架到火上,烤得“吱吱”响。这是业盛小老虎们的一贯做法,不论是青蛙还是麻雀,只要抓住就用一根带尖的钢筋从这个眼睛刺进去从那个眼睛抽出来,这样穿一串,叫做眼对眼。除了这些我还惊讶地发现,今晚他们还捕获一只羽毛洁白的大水鸟,活着,瞪着惊慌的黑眼睛。我从梯子上下来对业盛说:“业盛,你抓它干啥?它多好看,你把它放了吧。”“放了?好不容易抓到手的活物能放了?好看能顶得上好吃?等会你等着吃它的肉吧!”嘴里说着,脚勾过一根带尖的粗钢筋,一下捅进那大鸟的腔子,架到火上。那鸟疼得嘎嘎叫,巨大的翅膀把火扇得更旺了。业盛小老虎小地主们哈哈地笑。
也就在那一年,渤城街的一个叫孙老大的大彪子看上了业盛小老虎们,觉得这是一帮可造之材,把他们收罗到门下,让他们在西北泊横道北海边帮孙老大看沙场。过了不久横道那里就传出惊人的消息,横道又出了挡道的!从解放后到改革开放,已经灭绝四十年的挡道行为又重现了!人们奔走相告,这是要回到旧社会呀!除了挡道还强奸。这真是连旧社会的规矩都不讲了!连文舅老爷那一批匪徒,虽然挡道,但他们讲究盗亦有道,他们的规矩是要钱不要人,要人不要钱,可是那个下夜班的姑娘已经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了,挡道的收了钱又把人强奸了。
公安局对此案极为重视,下大力气侦察,最后锁定了目标:这案子是业盛小老虎一帮人干的!警方一举抓获了小老虎小地主小光头,只有业盛逃走了。是业盛的好水性帮了他,公安撵他到海边,他一头钻进水里就没影了。
皂地村的舆论又是一片哗然!真是什么根生什么苗哇!连文舅老爷这个贼骨头隔了好几代,又窜出这么一颗贼苗子!
在公安的审问中,小老虎小地主小光头很快就招供:横道上强奸抢劫的事是他们三个人干的,业盛没有参与,那天晚上孙老大带业盛有重要的事要办。听说老大只带业盛一个人小老虎他们心里不平衡,都是同时投奔老大为什么老大总是对业盛高看一眼?因为心里不平衡他们三个喝了许多酒,然后就在横道挡了一个姑娘。公安局很不解,这事没有业盛的份儿他跑什么?
不久以后业盛竟主动向公安局投案自首了。他说前段时间渤城市里一家大酒店一个人被砍伤了,那是他干的。小老虎和业盛的案子很快结案了,小老虎被判了二十年,业盛被判了八年,业盛小老虎都被剃了大光头五花大绑押到我们学校的大操场上开公审大会。同学们纷纷指点那主席台上最大最黑的一颗秃脑袋就是业强的弟弟。
罪犯都低着脑袋。当主持人喊到业盛的名字时,业盛忽然抬起头来,隔着滚滚人头,他的目光竟与我向台上张望的目光相遇了,业盛的嘴角带着冷笑,看我的目光阴沉寒冷还带着某种蔑视和嘲弄。
公审大会开完了,但业盛的目光让我好几天都不舒服。我又没得罪他,他干嘛那么看我?
业盛服刑期间人们传言人其实不是业盛砍的,砍人的是孙老大,业盛替孙老大顶了罪。业盛主动投案自首也是按孙老大的指令干的。业盛可以不听老师话不听父母话不听业强话,但他不敢不听孙老大的话,因为业盛已经入了孙老大的道儿,成了道上人,道上人不听老大的话就没法混了。
不久我和业强都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我们家也把皂地村的房子卖了在渤城市区买了房子,因为皂地已经越来越不太平,层出不穷的业盛小老虎涌现出来。从搬家以后皂地村的事就知道得少了。
毕业以后我在中学当了几年美术老师,接着忙着结婚生子,不知不觉就混到了中年,因为画画搞设计手里有了两个小钱,忽然觉得上班特别没意思,就把工作辞了,想找一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建几间西冷印社那样的房子,潜心读书画画岂不美哉?这个让我求田问舍的好地方在哪呢?这还用说嘛,故乡的西北泊呀!这个想法那叫一个美!我当天晚上竟失眠了,第二天早早打了一张车票,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西北泊。
可是西北泊彻底没了过去的样子。到处是已经投产和在建的工厂,空气里有一种让人脑仁疼的怪味。夹在工厂间还有一些西瓜地和葡萄地,但西瓜叶子和葡萄叶子上都落着厚厚的灰尘,这灰尘里含有一些小黑点,这是铸造厂高炉黑烟落下时特有的馈赠。我沿着工厂间新建的公路往北走,湿地里的芦苇失去了往日的鲜绿,它们的叶子上也落满了灰尘,原先它们脚下的水那样清亮,可是现在那水呈现出一种肮脏的黑黄色,芦苇们垂头丧气,像一群灰头土脸的囚徒被困在脏水里,这样的芦苇里,哪里还能飞出二十年前的羽毛洁白的水鸟!穿过芦苇我来到海边,天呐!连大海也变色了,大海翻卷着酱油一样的波浪,那波浪也带着一种刺鼻的怪味。
要在这样的地方建西冷印社,简直是笑话!我发现我们70后这代人与别的时代的人最大区别就是我们都是一些傻了吧唧、酸了吧唧的浪漫主义者,你想朝哪个方向浪漫骚情就正好会从哪个方向扇过来一记为你私人定制的耳光。这简直就成了我们的宿命。
我真有点恼羞成怒,可是又不知道该朝着什么地方怒。我从海边往回走,走到一片葡萄园时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顺声音看去,一个花白头发的人正对我笑。我很惭愧,人家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却一点想不起人家是谁,但这肯定是我们皂地村的人。我赶忙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眼太拙了,请问您是?”那人嘴角露出嘲笑:“哈!到底是出去念过大书的主儿!我一眼认出你,你却认不得咱!咱俩小学同学,我是业青!”啊,业青!我脑子里跳出一个清爽少年的形象,再仔细看那眉眼,可不就是业青嘛!可这眉眼,蒙上了二十多年岁月的灰尘,冷不丁地,真没认出。他的花白头发,无端地让我联想到那些被灰尘包裹愁眉苦脸站在污水中的芦苇。我赶紧掏出香烟,用打火机为业青点上。我尽量以恭敬弥补自己不认人的失礼。
业青吐出烟雾,对我表示谅解:“也怨不得你呀!咱自己老得不成样子,毛儿都白了哇!老同学,要是不嫌乎到咱棚子喝口水儿呀?”
我跟业青到葡萄园里的一个小屋子,喝茶抽烟聊起来。
业青问我回家乡干什么,我说到西北泊看看。
业青嘴角又露出嘲弄的笑纹:“看看?西北泊现在有什么好看的?看这黑烟儿?看这黑灰儿?看这黑水儿?”我发现业青延续了我们老家的一种说话风格,这种风格可以概括为“中老年叙事”。批评业强“屌毛儿不定有无”的老汉的说话风格就属于“中老年叙事”。我们老家的中老年当他们对世事看破时,就会把许多描绘世事的词后面都加一个“儿”字,他们用这个儿化音表示他们对世事的轻藐意味,儿戏意味,调戏意味。黑烟儿黑灰儿黑水儿,业青用三个“儿”把西北泊纳入他的“中老年叙事”中。
我问业青现在的西北泊怎么被祸祸成这样子。
业青不满道:“这怎么是祸祸?这是人家业盛的大发展‘儿呀!人家业盛现在把八辈儿祖宗的地都卖给大老板来开工厂哇!”
“什么?业盛?业盛怎么有权出卖西北泊的土地?”
“人家业盛怎么没权利?人家现在是村长哇。”
什么?业盛成村长了?那个入了黑道,砍了人判了刑,被绑在学校主席台上公审的业盛成村长了?这是哪跟哪呀。
听了我的疑惑 业青的嘴角又露出嘲笑:“你是出门念大书太久了!一点都不明白现在咱农村的事。黑道怎么了?现在咱周围这些村的村长书记,哪个不沾点黑道?不沾黑道能震住老百姓?现在农村花猫儿波斯眼儿(胶东土话,形容不老实,调皮捣蛋)的人多,没黑道的人能压得住?业盛没当村长以前咱这皂地村简直没了王法,一个个都花猫儿波斯眼儿,不交水电费,不交土地承包款,人家业盛一上台,往那不交钱的家里一坐,不用说话,那家就赶紧把钱交了,没钱的出去借。”
我疑惑 “一个坐八年大牢的有这威信?”
业青道:“什么威信?那是黑道的威势。人家判了八年,其实不到五年就出来了。人家孙老大跟监狱有交情!业盛出来当天孙老大就送业盛一辆捷达轿车,又把海边的一个沙场给了业盛,业盛五年大牢一点不亏,出来就腰缠万贯了。孙老大那是天本儿(天大的本领),跟上面一句话,让业盛当村长。”
“业盛上台,不惯毛病。大发展!上边也支持,卖地!买主都是孙老大联系的,本来值一千万的地二三百万就卖。其实这二三百万是账面的,这里面的道道你懂吧?你是不知道哇,现在业盛肥大了!开的那车,渤城街也没几辆,叫什么卡咽(卡宴),卡咽呐,卡住老百姓的油水往他们自己肚儿里咽呐!”
说到这里,业青被自己形象的比喻逗得大笑起来,把花白头发笑得乱颤,像开了一朵苍老的花。
我问:“地都卖了,老百姓以什么为生?”
业青笑道:“这不现成的,进工厂给人家打工呗!捧人家碗儿,受人家管儿。”
“那你怎么没去打工?”
“我?怎么没去,去了两天憋一肚子气!去他爹的!我头发都白了,让他妈的猴崽子呵斥来呵斥去的。”
我深表同情,因为我也把工作辞了。安慰业青:“自己种葡萄也好,咱皂地沙土地葡萄自古有名,不愁卖。”
业青摇头叹气:“不行喽,那是早先的事喽!现在卖葡萄我都不敢说是皂地的,要是让人知道是西北泊的葡萄没人要!你知道葡萄上面都有层白霜,人家硬说皂地葡萄的白霜是钛白粉!这怨不得人家,谁叫咱这葡萄地紧靠着钛白粉厂!造老孽了!把咱这皂地葡萄的名声搞臭了不算,还弄一根大水泥管子,一直捅进北海里,咣咣地排污水,环保局还找不到排污口,可把鱼都药杀了。你看看现在咱这海什么色?什么味?”
真想不到,当年的小胖子现在成了这么惊人的业盛!由业盛我想到业强,业强高考成绩不理想,只考上师专,我给他写了几封信,他都没回,后来就不联系了。我问业青知不知道业强的近况,业青冷笑:“怎么不知道?那人年轻时眼往天上看,可是高考考秃噜了,毕业当老师,没几年把人家女学生教到床上,家长不干了,还是业盛和孙老大出面把事情摆平了,现在也跟孙老大业盛混,当狗头军师,这些道道都是业强出的。人呐!谁知道能变成什么样。”
我的脸上好像又被抽了一耳光,我们70后就是在这不断的耳光中面红耳赤鼻青脸肿的。
和业青聊着聊着天已晌午,我对业青说:“走,咱俩找个地方喝一壶!酒,不喝不行!”
业青很爽快:“行!你这人还行,能和咱喝到一壶里!不用出去,就在咱这吧,抓个鸡一炖。”
我说:“别麻烦,又杀又拔毛。咱找个现成的地方,我请你!我一下没认出你,算我赔错。”业青把手一挥:“外道!陪什么错!行,听你的,走,到村子里的小饭店。”
我和业青一边步行一边说话,走向村子。在村口那里发现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吵吵嚷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和业青挤进人群,发现一个赤红脸膛的汉子,腿上打着石膏,手里提着一柄钢叉疯了一样对着一个大门楼大骂:“业盛!我操你祖宗!土匪崽子!流氓崽子!给我出来!给我出来!给我出来!”那汉子每喊一句“给我出来”就往那个大门上叉一叉,大铁门被叉得呼通呼通响!我忽然记起这个大门楼里就是当年业强业盛的新房子,只是现在翻盖得无比豪华,三层小楼是欧式的,从上到下贴着名贵的大理石。业青上前扶住那个红脸汉子问:“业龙哥!这又是怎么了?”那汉甩掉业青的手喝道:“你别管!我今天就得把一腔子血倒给他业盛!”接着又叉大门,叉围墙,叉门口的石狮子。
我在旁边听到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太过分了!没有这样的!没王法了!”“把大人的腿打断了,如今又祸祸人家孩子!缺八辈子德了!”“倒八辈子血霉了,这世道!”
那红脸汉子像刑天一样徒劳地叉着业盛的豪华城堡,叉得太久,一条腿又不得力,有一叉在石狮子身上一滑,他的身子和叉都摔倒了。业青赶忙上前扶他并劝:“业龙哥!你歇歇吧!人家业盛这就是个空宅!人家才不会守在咱这破村喝这毒水,吸这毒气,人家不是住城里就是住度假区呀!消消气,跟咱哥们去喝一壶!”业青招呼一下我,我赶忙帮他把业龙从地下搀起来,我的手感到业龙的身子抖得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
这个业龙我小时候也认识,但不熟,他比我们大了五岁,早早离家参军入伍了,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复员回家在村里干了村干部。
我们扶着业龙去了旁边的小饭馆,那饭馆的老板看我们来竟把我们挡在外边,支支吾吾老半天我们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业龙得罪了业盛,饭馆不敢让我们吃饭!业青大骂起来:“我操!行呀!你们可真行!”没办法我们到旁边卖熟食的摊子上买了块大肴和一只卤鸡,扶着业龙还回业青的小屋。
几杯酒下肚,我终于搞明白业龙为什么要叉业盛的门。原来在业盛上台以前,业龙是村长,可是改革开放以后,人心大变,农村人只认识扛枪的不认识烧香的,一个个人五人六,不交土地承包款,甚至不交水电费,业龙脸皮薄,和老少爷们拉不下脸,结果这官当得很窝囊。集体经济搞不上去,连村干部的工资都发不了。后来上面让业盛上台,业龙乖乖地让贤。可是业盛和孙老大把村子越搞越不像话,业龙看不下去了。要知道业龙也是当过兵上过前线的,好端端地西北泊让一帮彪子这样糟蹋他咽不下这口气,他不断向上面反映问题。最后业盛火了,给业龙下套。在业龙赶集的时候故意安排几个小彪子和业龙的摩托车相撞,然后一拥而上把业龙的腿都打伤了。业龙明知道后面的黑手是业盛但苦于没有直接证据。报案到派出所,那所里只是派俩人随便记了几笔再无结果,派出所所长和业盛称兄道弟。业龙不服,拖着伤腿到处上访,结果今天上午竟有几个染着头发刺着青龙的小彪子到业龙女儿读书的学校,拦住女儿要和女儿谈对象,要是不想谈对象,就回去劝业龙老实点。十几岁的小姑娘吓坏了,连课也不敢上就跑回家大哭。业龙再也忍不住,提起钢叉就找业盛拼命。
喝着酒诉说着这些,上过战场的越战老兵业龙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憋屈呀!如今天坏了!地坏了!海坏了!人心坏了!”
西北泊完了,渤城完了,在这里没有可以建西冷印社的地方。
正当我心灰意冷时,一个朋友把我介绍认识了一位喜欢收藏的企业家,那人是我们邻县的,他说他在海边有一大片土地,经营生态农业和旅游度假业。我去了他那里一看,好哇!这里像极了我们以前的西北泊!我给这位姓岳的老总画了几幅画,他很喜欢,一高兴给了我二亩地,我自己设计施工,建起一座二层木结构的房子,终于实现了耕读画画的美梦。
我和岳总挺投脾气,我特别赞赏他又保护环境又发展经济的经营模式,每当我说这些时他总是淡淡一笑说:“也没你想的那样理想,我也是各路朋友帮忙才搞成这样。”
岳总很照顾我,经常介绍他的一些朋友买我的画,还对外吹嘘我懂古画,会鉴定,我说我哪懂哇,他认为我是谦虚。我发现岳总的朋友里也有道上的人,现在道上人也不都像以前那样打打杀杀,也注重修心养性,建设精神文明。
有一天岳总急三火四地找到我,说要接待一位重要朋友。那朋友喜欢艺术,让我鉴定一下他收藏的一批古画,也可能要买我的画。我说:“帮忙看看可以,可不敢说鉴定呀。”
人到了。从一辆巍峨的越野车上下来一位伟人!这人的肚子大得出奇,好像孕育了一头大象,他的头脸极像商家供奉的金蟾,只不过他的大嘴岔子里没含一枚铜钱,他的头脸脖子上的皮肤也像蟾蜍的皮肤,布满了疙瘩。在我们那有一种说法,要是有人捉癞蛤蟆被蛤蟆疥(癞蛤蟆体内毒素)滋了,就会长出癞蛤蟆的皮肤,我因此疑心这位老兄是被蛤蟆疥滋过。
岳总把我介绍给那人,那人用他眼白翻了我一下,他的眼白好像炒瓜子的铁锹,而我是一枚瓜子。他让手底下人把一只皮箱打开。一皮箱古画,我一一细细看过,全是假的。有些假得可笑。这老兄竟有《富春山居图》和《清明上河图》。
那人的眼白又翻炒了我一下,问:“真的假的?”
我说:“假的。”岳总急了,凑过来对我说:“你再仔细看看,怎么可能都是假的呢?”我淡淡地说:“我说的是真话。”那人忽然一笑,手一挥:“收起来。”
他倒背着手,闲庭信步,观赏起木屋里我的画。他忽然指着一幅问:“这个多少钱?”那是我画的《西北泊》,画面是碧绿的芦苇,芦苇丛中是一只洁白的水鸟。岳总赶忙跑过来,嘴里叫道:“x总您喜欢,拿去就是,都是朋友。”岳总边说边向我眨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过后会按我的价格把钱给我。
x总用眼白铁锹把岳总翻炒了一下说:“咋地,老岳,我没钱呀?”他又转头逼问我:“多少钱?”
我没好气道:“十万!”其实按我的价格,那幅画五千。x总吩咐手下:“拿钱。”
一会一摞粉红色的钱放到桌上。x总把画卷起,握在手里。岳总这时赶忙过来哈哈笑道:“走,走,一起喝酒去。”
酒席桌上x总旁若无人,端起一杯白酒,倾进嘴里,然后大眼白直盯着我说:“你真认不出我了?”
我摇摇头。x总手一挥:“再上七个杯子。”杯子上来,x总命令随从全部倒满白酒。他似笑非笑地对我说:“我给你八缸子时间,你必须想起我是谁。”
说完他端起一杯,又仰脖一倾,嘴里说:“一缸子啦。”我还是表示困惑。他又一缸子倾进嘴里说:”两缸子啦“,我脑子里紧张搜索,纵横八万里上下五千年也没搜出这个x总的出处。
“八缸子啦,”x总把最后一缸子倾尽嘴里,无比诚恳地拉住我的手说:“恁瞧不起人呐。恁从小学习好就可以瞧不起人呐。恁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就可以瞧不起人呐。我站在台上恁站在台下就可以瞧不起人呐。恁懂古画就可以瞧不起人呐。恁会画绿苇子白鸟子就可以瞧不起人呐。可是恁知道恁的白鸟子在我这能干嘛?”
他忽然把手边的那副《西北泊》呼啦一声打开,用桌上的一只筷子一下捅进白水鸟的身体里,咬牙切齿地说:“我把它烧着吃。”说着用点烟的打火机把鸟点着了。
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二十多年前,他用带尖的钢筋,捅进西北泊一只白水鸟的腔子,那鸟疼得嘎嘎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