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坚 路艳玲
(广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莎剧中的Paradox修辞及其汉译
谢世坚路艳玲
(广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摘要:Paradox是将两个意义对立的概念置于一处,看起来“非”实际上“是”的一种修辞手法,在莎士比亚戏剧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本文以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为语料来源,采用较为简洁、清晰的方法,将paradox分为单词相对、短语相对和句子相对3种形式,并参照“辞格翻译方法模型”,选取梁实秋、朱生豪等5种代表性译本,对paradox在不同译本中的翻译方法进行统计发现:梁实秋、朱生豪等5位译者均倾向于同时保留原文辞格的“修辞格式”和“修辞内容”;在对paradox汉译操作的影响上,修辞格式大于修辞内容,辞格的特点大于译者的特点。
关键词:paradox;莎士比亚四大悲剧;汉译
莎士比亚既是杰出的戏剧创作天才和卓越的语言艺术大师,更是出类拔萃的修辞大师。他擅长运用各种修辞手段,使语言表达得准确、鲜明且生动有力。国内外学者对莎剧修辞进行了大量研究,成果颇丰。但文献检索显示,这些研究多集中于拟人[1]、隐喻[2]等常见辞格,鲜有考察paradox辞格的。针对paradox的汉译,一些学者曾做过研究,但大多集中于探讨其汉译策略,基本上围绕直译、意译等传统策略展开,抑或是以原文为标准,判断某位译者的译文是否在各个方面忠实于原文。此类研究方法对汉译研究具有普遍适用性,而对于辞格汉译略微缺乏针对性。
有鉴于此,本文以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作为语料来源,参照谢桂霞“辞格翻译方法模型”[3],探究paradox适宜采取的翻译方法,及其修辞特点对汉译的影响,试图发现译者的翻译特点,以及这些因素对paradox汉译是否产生作用。
一、Paradox修辞
1.追根溯源
从词源上讲,paradox源自希腊语paradoxus-us,意为contrary to received opinion or expectation,(“与常理相悖”)。其中,para-意为past、beyond(“超出”),-dox意为opinion(“观点”)。该词可理解为表面悖于常理,但只要细心观察和揣摩,就能领会其深刻含义。《牛津英语词典》(OED)对paradox的释义为:“一个陈述或命题,表面上自相矛盾、荒谬,有悖于常理,但经推敲是有根据的,实质上表达了某种真理,常见于文学批评中”。(OED,paradox条下,1a)可见,paradox由两个自相矛盾的成分组成,看似荒谬,但蕴含深层哲理。
2.前人研究
最早研究paradox的可能是亚里士多德,他在《修辞学》中提到,修辞涉及的是常识和公论,而paradox所表达的既非常识,亦非公论,是蔑视修辞传统基础的一种辞格[4]134。随着时间的推移,paradox逐渐受到国内学术界的关注,尤其是它的归属和汉译名问题。
就归属而言,paradox被归为积极修辞中词语上的辞格,即警策辞中的一种,话面矛盾反常而意思连贯通顺,是警策辞中最为奇特却又最为精彩的一种形式[5]182。paradox还被归为语言的变化美[6]241[7]521;或强调或低调类修辞格[8]198;或与oxymoron同被归为美学修辞中的双重聚焦,即把事物一分为二,视之为一种本质的对立,从中寻求相反相成的统一[4]134;或同oxymoron一并归为irony的变异形式,即“翻筋斗的真理”,乍听似乎荒唐而实际上却有道理的某种说法[9]124。此外,根据形变辞格(schemes)和义变辞格(tropes)二分法的观点[3]19,paradox是通过两个成分的对照来表达深刻含义,从而达到隽永的修辞效果,可列入义变辞格。
从汉译名来看,paradox被译作“精警”[10-11]、“隽语”[12-13]、“奇说、妙语”[5],这三种译名不无道理。paradox不仅为文学作品添加斐然的文采,而且迫使听众、读者进行违反常规的思考,探索深层含义,以至于现今许多家喻户晓的格言、警句和谚语都与早期paradox的运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也是其“精警、隽语”魅力的体现。但这些译名并未突出paradox的另一面,即看起来“非”,实际上“是”。Paradox还被译作“反论、悖论”[9]。该译名体现出paradox表面看是反论、悖论的特征,但忽略了其实际上含意深远、余味不尽的本质。此外,paradox被译作“相反相成”[6]也存在一定的问题。这个术语本身是个成语,也常用以指称哲学中的对立统一规律,用它来指称一个辞格,多少有些笼统、含糊,不太适宜。
不难发现,各家关于paradox的归属和汉译名说法不尽一致,但对它的认识从本质上基本相同,即表面上自相矛盾,不合逻辑,实际上颇有道理,意味深长,也就是看起来“非”实际上“是”的一种隽语,将这两个本质特征结合起来,便成了“似非而是的隽语”[4][8],这不失为一种合适的译名。
二、Paradox的结构
讨论了paradox的归属及汉译名问题,再来看它的结构。Paradox是将两个意义对立的概念置于句子中,作为同一句话的前后两个部分,或分别嵌于前后两句话中,采用较为简洁、清晰的方法,即从语法结构层面划分,将这组对立概念分为单词相对、短语相对和句子相对3种形式。
1. 单词相对
单词相对,是指构成paradox的两个对立成分以单词形式出现。根据词性的不同,又分为名词相对、动词相对、形容词相对、副词相对四种情况。
例1 …See you now.
Your bait of falsehood take this carp of truth. ——名词相对
And thus do we of wisdom and of reach,
With windlasses and with assays of bias,
By indirections find directions out. ——名词相对(Hamlet, 2.1.59-63)*版本说明:本文中所列之语料均出自阿登版莎士比亚(The Arden Shakespeare)《哈姆雷特》《奥赛罗》《麦克白》《李尔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Paradox辞格以下划线标出。
例2 …Once more, once more:
Be thus when thou art dead andI will kill thee
And love thee after. Once more, and that’s the last.——动词相对
So sweet was ne’er so fatal.——形容词相对(Othello, 5.2.17-20)[14]
例3 …So again goodnight.
I must be cruel only to be kind.——形容词相对
This bad begins and worse remains behind.(Hamlet, 3.4.175-177)[15]
例4 My words fly up, my thoughts remain below.——副词相对
Words without thoughts never to heaven go.(Hamlet, 3.3.97-98)
例2中,kill(杀)和love(爱)两个动词,语义上虽未构成严格反义,但所表达的情感基调完全相反,先杀了你,再爱你,奥赛罗如此深爱着苔丝狄蒙娜,为何还要杀死她?紧接着,两个意义对立的形容词sweet(甜蜜的)和fatal(致命的)放在一起,吻是甜蜜的,可为何又是致命的?从剧情可知,奥赛罗听了伊阿古的谗言,确信妻子失节有罪,便失去理智,怀着爱恨交加的复杂心情,将酣睡中的爱妻吻醒而后处死。此处两次使用paradox,看似有悖于逻辑和常理,但实质上更能反应出奥赛罗既爱又恨的矛盾心情。
2. 短语相对
短语相对,是指构成paradox的两个对立成分以短语形式出现。
例5 …With an auspicious and a dropping eye,
With mirth in funeral and with dirge in marriage,
In equal scale weighing delight and dole,
Taken to my wife.(Hamlet, 1.2.11-14)
With mirth in funeral(伴着葬礼上的欢乐)和with dirge in marriage(伴着婚礼上的挽歌)两个with短语由and连在一起,看起来荒谬怪诞:葬礼和婚礼鲜有并列;再说,葬礼上奏挽歌、婚礼上享受欢乐才入情入理;前一行中auspicious(吉利的)和dropping(泪眼汪汪的)意义相对,一只眼睛含笑,一只眼睛流泪,后一行中delight(欢乐)和dole(悲伤)与之呼应,悲喜参半,难分轻重,这两个名词意义截然相反,并形成头韵,增强了诗体的节奏感,读起来琅琅上口。此处paradox的巧妙运用使这段话看起来荒谬至极,同时也为剧情的展开做了很好的铺垫。
此情此景是国王刺杀胞兄篡夺王位不久,当众宣布与长嫂结婚,已故兄长的尸骨未寒,自己却在与兄嫂举行婚礼;他假惺惺地要众人一边缅怀老国王,一边追捧新国王,既可以在葬礼上享受婚礼的欢乐,同时也可以在婚礼上奏唱葬礼的挽歌。这一形象生动的paradox,把国王的伪善和残酷刻画得入木三分。
3. 句子相对
句子相对,是指构成paradox的两个对立成分以句子形式出现。
例6 The body is with the King, but the King
is not with the body.(Hamlet, 4.2.25-26)
由but连接的两个句子彼此对立:尸体跟国王在一起,但国王却不和尸体在一起,显然不符合常理。结合情节,哈姆雷特杀死普隆涅斯后,把他的尸体藏了起来,当罗森克兰兹问哈姆雷特把尸体藏在哪里时,哈姆雷特作了这样的回答。关于该句含意,阿登版[15]360列了几种权威的解释:一种是尸体被藏在宫殿里,国王住在宫殿里,所以尸体和国王在一起,但国王和尸体没在同一个房间,所以说国王和尸体不在一起;另一种说国王和尸体不在一起,是因为哈姆雷特认为国王还没死,自己尚未复仇。无论何种解释,都有几分道理,都能表达出荒谬背后其实富含哲理,这也正是paradox的魅力所在。
总之,paradox在于揭示两件不同事物、两个不同概念的矛盾统一性,或一件事物、一个概念的正反两个方面,其字面上的矛盾反常却正好道出了其含义的深刻、意味的隽永;3种结构中的短语相对和句子相对,还可造成一种结构上的“变换美”“均衡美”和音韵上的“和谐美”,这也充分说明了该辞格为何常被用作警句、格言、谚语的原因[16]12。
三、Paradox的汉译
下面将四大悲剧中出现的66例paradox的汉译作为研究对象,参照“辞格翻译方法模型”[3],选取梁实秋[17]、朱生豪[18]、卞之琳[19]、孙大雨[20]、方平[21-22]5种代表性译本,尝试对paradox的汉译特点进行挖掘。
1. 莎剧中Paradox汉译统计
(1)统计方法
参照谢桂霞“辞格翻译方法及代码表”[3]47和“辞格翻译判断思考流程图”[3]48,将每部剧本中的paradox语料制成一个统计表(表1),记录剧中该辞格出现的行数、角色名称、原文及5位译者的译文,并标记这些译者翻译该辞格的方法代码。若同一辞格先后出现两次,且译者对其处理方式不同,便记为2例。基于统计结果,再从各译者使用数量、修辞格式、修辞内容等方面对数据进行组合研究。
表1 《麦克白》剧中Paradox辞格翻译方法统计情况
注:在该类型统计表中,统一以译者姓氏代表该译者。
(2)统计结果
在翻译莎剧中的paradox辞格时,不同译者所采用的方法不尽相同。基于上述方法,本节对各位译单独进行统计,得出表2,以期从整体上有所把握。在该表中,中间栏“各译者使用数量统计”,按从左至右的顺序,数量依次减少,若出现数量相同的情况,依照原始顺序(梁、朱、卞、孙、方)排列。
表2 各译者Paradox辞格翻译方法统计情况
注:表中,“平均数”“总数”字样下方括号内数据表示paradox共66例,由5位译者翻译,合计330种翻译结果,特此标明,以便与统计结果比较。非整数均保留小数点后一位,以下表格亦然。
从表2可以看出,总体上使用次数最多的翻译方法是A1类(既保留原文的“修辞格式”,又保留“修辞内容”的翻译方法)。在66例paradox的汉译中,5位译者平均使用该方法的次数多达22.4次,占33.9%;其次是A2类(保留“修辞格式”,但在“修辞内容”方面采用联想意义的翻译方法),译者平均使用该方法的次数为17.8次,占27%。5位译者从未使用的翻译方法有4种,依次为B3(即改变“修辞格式”。“修辞内容”采用释义的翻译方法)、B4(既改变“修辞格式”,“修辞内容”也与原文完全不同)、D(省译)和F(其他)。
从这些数据中总体可以看出以下几个特点:首先,5位译者均倾向于保留原文的修辞格式和修辞内容,即便无法完整地呈现词语的指示意义,也会退而求其次,借助与指示意义相近的联想意义替代。就卞之琳来看,在处理paradox时,仅A1类(30)和A2类(20)就占了总数(66)的75.8%;其次,各位译者对D类和F类的使用尤其谨慎,使用B类方法至多算是对无法使用A类的一种补偿,即使无法满足原文的修辞格式,也会尽可能地保留其修辞内容,3类、4类方法就更不可取了。
2. Paradox的特点与汉译
前文展示了四大悲剧中paradox汉译的统计结果。这些结果的产生与辞格本身的特点有无关系?这些特点又如何影响翻译过程?本节将从修辞格式和修辞内容两个层面展开讨论。
(1)修辞格式对汉译的影响
修辞格式,就是辞格在形式上的特点。paradox是由一对反义成分组合而成,表面自相矛盾、实则蕴含哲理。基于表2,将A、B、C、D 4种在修辞格式上的处理方式提取出来统计,得出表3。
表3 Paradox“修辞格式”翻译方法对比
从表3可以看出,在处理paradox的修辞格式上,4种方法的使用次数由多至少依次为A类、C类、B类、D类。其中,A类方法使用最多,占总数比例高达72.2%;其次为C类(24.8%),虽与B类(2.4%)和D类(0)相比,仍占一定比例,但整体而言,译者还是更偏向于保留paradox的修辞格式。针对这一现象,以下举例说明。
例7 And the noble and true-hearted Kent
banished,his offence honesty!(KingLear, 1.2.116-117)[23]
梁译:诚实高贵的坎特竟被放逐!他的罪状,诚实!——A1
朱译:忠心的肯特又放逐了!他的罪名是正直!——A1
卞译:赤胆忠心的肯特竟被放逐了!他的罪名呀,就是诚实!——A1
孙译:还是那性情高贵心地真实的铿德给流放了出去!他的罪过只是诚实!——A1
方译:那忠心耿耿的坎特遭了流放!他的罪名:正直!——A1
此例是一组名词相对的paradox。传统意义上,honesty(诚实)代表一个人真诚忠心,品行端正,而offence(犯罪)常与恶劣行径联系在一起,此处优良的品质却成了罪过,令人费解。从上下文可知,小女儿考狄利娅是李尔最为疼爱的掌上明珠,但由于她不愿像姐姐们一样谄媚虚伪,取悦父王以继承更多的财产,而选择了如实表达对父王的爱,不料触怒了一时糊涂的李尔,被剥夺了应得的财产,日后将一无所有。作为旁观者的肯特深知王上的决定是荒唐的,于是伸张正义,激浊扬清,结果被怒发冲冠的李尔放逐了。如此看来,肯特的“罪名”是诚实正直这一说法耐人寻味。
从翻译方法上看,5位译者均使用了A1类。单从修辞格式上看,构成此例的两个名词offence和honesty,词义简明易懂,互为反义,乍看荒谬至极,细想意味深长,句式结构简单,容易辨认,且在英汉两种语言中意义互通,故译者在保留这一修辞格式方面轻松自如。
(2)修辞内容对汉译的影响
修辞内容指的是构成辞格成分的词语所包含的内容,即词汇的指示意义。在翻译辞格时,有些辞格的指示意义可以完整重现,而有些词语则不然,译者只能借助与指示意义相近的联想意义来代替,当这两种途径都行不通时,译者便选用释义的方法。Paradox的构成成分间一般存在反义或准反义关系,看似自相矛盾,但稍加思考便豁然开朗。针对这种修辞内容,译者通常有4种处理方法,经统计得出表4。
表4 Paradox“修辞内容”翻译方法对比
由表4可以看出,在处理paradox的修辞内容上,4种方法的使用次数由多至少依次为1类、2类、3类、4类。与表3结果稍显不同的是,使用次数最多的1类(保留原文辞格指示意义)和2类(选用联想意义)所占比例并不悬殊,分别为40.6%和38.2%,就此下文将借助语料阐释。
例8Father’d he is, and yet he’s fatherless.(Macbeth, 4.2.30)[24]
梁译:他虽然有父亲,而是一个没父亲的孩子了。——A1
朱译:他虽然有父亲,却和没有父亲一样。——B1
卞译:他是有父亲的,可是他没有父亲了。——A1
孙译:他有父亲,可是他没有了父亲。——A1
方译:说他有父亲,可父亲又在哪里呢?——C2
此话出自麦克德夫夫人之口,句中的he指的是麦克德夫的儿子,他是有父亲的,又是没父亲的,到底有没有父亲,让人摸不着头脑,麦克德夫夫人何出此言?结合剧情,麦克白为保住王位,向女巫求示,女巫提醒他留心麦克德夫,麦克白还未及下手,麦克德夫便已逃亡英格兰。麦克德夫夫人不明真相,不知道丈夫前去英格兰的真正目的是恳请先王邓肯长子马尔康回国,以推翻暴君政权,拯救苍生,而埋怨麦克德夫的逃亡是抛妻弃子,全然发疯,造成他们的儿子本来有父亲,但父亲不要他了,又没了父亲,由此便不难理解麦克德夫夫人不着边际的话语了。
构成此例paradox的是两个形容词father’d(有父亲的)和fatherless(没有父亲的),它们的指示意义清晰明了,互为反义,分置于前后两个简单句当中,易于辨认,通俗易懂,并在英汉语言中意义相同,不会给译者造成翻译上的困难,这也是5位译者中有4位都选用了1类方法的原因,既保留了原文辞格的内容,也再现了该修辞所带来的生动效果。
从以上讨论可以看出,paradox辞格本身的特点决定了A1类处理方式的频繁使用。Paradox是由一组相互对立的成分组成,修辞格式明显,易于辨认,修辞内容(所包含的意义)具有普遍性,大多数情况下词义并不复杂,容易理解,在英汉两种语言中产生相同或相似的联想,便于译者同时保留该辞格的格式和内容。
3. 译者特点与Paradox汉译
上文集中讨论了paradox辞格特点对其汉译起到的决定性作用,作为“戴着镣铐跳舞”的译者,他们各自的翻译特点、体裁等因素在翻译中发挥着多大的作用?研究表明,早期散文体译者考虑到中国读者的需求,对于原文辞格的处理呈现多元化的局面,体现出以散文译无韵体诗的特点;而后期诗体译者则非常注重保留莎剧无韵体诗的特点,坚持尽量以诗译诗,等行翻译,对原文辞格尽可能地保留,竭力重现莎剧的审美价值。此外,从译者生态视角来看,翻译不仅仅是翻译家的个人事业,也不仅仅是译者个人的孤立行动,而是由译者自身、社会及家庭环境、文化氛围,以及译文读者、观众接受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25]95。Paradox的汉译是否也会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是否有一定的规律可循?本节将沿着散文体和诗体两大体裁展开探究。
(1)散文体译者
在莎剧汉译早期,为了向中国读者介绍莎剧,译者更多地看重传达莎剧的内容和情节,而非格律等形式上的东西,语言上也不受原文诗体形式的限制,追求一目了然、通俗易懂的阅读效果,采用白话散文体进行翻译,梁实秋和朱生豪便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26]459-463。其中,朱生豪提倡在最大可能的范围内保持原作神韵,迫不得已时才可求其次,即便如此,也必须选用易于理解的字句,忠实传达原文的意旨、意趣,不赞成一字一句对照式翻译[27]264。因此,散文体译者更倾向于用叙述的方式,采用解释性的语言来翻译,从而让更多的读者读懂莎剧,让莎士比亚成为中国普通读者的莎士比亚。
然而,以上研究发现,梁实秋和朱生豪在翻译paradox时,并未太多受到当时整体翻译策略的影响,而是最大程度地保留原文辞格,此处引用一个paradox连用的例子加以说明。
例9 Fairest Cordelia, that art most rich being poor,
Most choice forsaken and most loved despised.
(KingLear, 1.1.253-254)
梁译:最美丽的柯苔莉亚啊,失去了财产,方显得你最富有。举目无亲,才知道你的高洁,遭了冷落,你越发叫人爱慕!——A1;A2;A2
朱译:最美丽的考狄利娅!你因为贫穷,所以是最富有的;你因为被遗弃,所以是最可宝贵的;你因为遭人轻视,所以最蒙我的怜爱。——A1;A2;A1
此情此景发生在李尔的三女儿考狄利娅被剥夺了财产继承权之后,面对身无分文的考狄利娅,曾向她求婚的勃艮第伯爵绝情地弃她而去,而真心真意爱着她的法兰西王对其怜爱之情更为深重,随即说出此番话语。这也与《圣经》中描述耶稣基督的一句话(《新约》第6章第10行)不谋而合:“一无所有,但拥有一切”,看似无法理解,实则入情入理。
来看各家翻译:梁实秋使用了一次A1、两次A2,朱生豪使用了两次A1、一次A2,均保留了此例paradox的修辞格式,3组相互对立的成分分别构成3个简单句,句式统一,对照强烈;修辞内容上,尽可能地保留了“贫穷”“富有”“遭人轻视”等原文的指示意义,也呈现出如“高洁”“冷落”等与原文相近的联想意义。可见,在处理paradox辞格时,散文体译者一改传统观念上化繁为简的风格,几近完整地重现了原文辞格。
(2)诗体译者
后期的诗体译者与前期不同,他们更为看重原文的形象和格律,强调表现原文字里行间的意趣,卞之琳、孙大雨和方平的译本便是已被公认的诗歌译本[28]49。其中,卞之琳主张全面求信,神行兼备,形上要以“顿”代步,韵上要依照原诗,亦步亦趋,在追求等行的基础上移植原文格律,尽可能地传出原文的意味[19]5。因此,诗体译者更偏向于保留原文的辞格,这一点也与上文研究结果相一致,但3位诗体译者的特点是不是也相差不大呢?现借一例paradox加以探明。
例10Poor and content is rich, and rich enough.(Othello, 3.3.174)
卞译:穷而如意就是富有,够富有了。——A2
孙译:贫穷而知足,很富有,富有得足够。——A1
方译:穷,只要穷得称心,就不算穷。——C3
Poor(贫穷)和rich(富有)交替出现,贫穷便是富有,富有又像贫穷,这两个概念相互排斥,又相反相成,诠释了一种普遍的价值观,知足常乐,珍惜拥有,若患得患失,无穷的财富亦无异于赤贫,贫穷但知足的心态是获得财富、心理富有的一种方式和途径。
从翻译方法上看,卞之琳和孙大雨分别使用A2和A1,均保留了原文辞格的形式。值得一提的是方平的译法,“穷,只要穷得称心,就不算穷”,不仅舍弃了修辞格式,还用直白的话语把原文大意表达了出来。可见,方平并未延续诗体译者倾向于保留原文辞格的传统,而是另辟蹊径。当然,仅此一例不能说明全部。结合上述研究,表2显示,与其余4位译者相比,方平分别于A3、A4、B2、C4类方法的选择上居于首位,而在A1、B1、C2类方法上居于末位,说明方平在处理paradox时,并不热衷于1类方法;再看A类方法,虽然方平使用46次,略高于梁实秋(44)、朱生豪(42),但与同样使用54次的卞之琳和孙大雨相差较大。总体来看,较之于其他译者,方平并不偏向于保留原文辞格。
4. 小结
基于上述分析,发现莎剧中paradox的汉译有以下几个特征:第一,5位译者对翻译方法的使用情况相对均衡,整体倾向基本相同,即便是方平的译本稍显特别,但也是基于同其他4位译者相比之下,总体上还是趋于一致的;第二,修辞格式大于修辞内容。Paradox辞格特点鲜明,一对反义成分前后对照,表面无理,实质有理,所用词语常见且易懂,句式或短语结构简单,易于辨认,且在英汉语言中并存互通,所带来的修辞效果也相同。然而,在修辞内容的处理上,选用指示意义抑或是联想意义,甚至是释义,终究服务于原文辞格想要表达的内容,因此,在对paradox汉译的影响上,修辞格式远远大于修辞内容,第三,辞格特点大于译者特点。针对paradox的汉译,散文体或诗体体裁对其影响远不如其他辞格那么明显,尽管卞之琳等诗体译者延续了该时期翻译策略的整体特点,倾向于保留原文辞格,但更大程度上,是由于paradox辞格本身的特点,而非译者。这也充分说明译者在翻译方法的选择上,首先考虑辞格本身、辞格形式的复杂程度和内容的熟悉程度等内部因素,其次才是翻译目的、体裁、译者特点等外部因素。
四、结语
莎士比亚戏剧经久不衰,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在戏剧中恰到好处地运用了丰富多彩的修辞语言,paradox便是强有力的证明,在充分发挥修辞功能的同时,对丰富剧本内涵也起到了关键作用,蕴含着莎士比亚的独具匠心。
在梳理paradox词源、定义以及前人研究基础上,考察四大悲剧中的paradox语料,分析paradox的结构,从深层次感悟该修辞的魅力和戏剧艺术感染力。正是这种似非而是、自相矛盾的修辞手法的巧妙运用,圆滑奸诈的普隆涅斯、优柔寡断的哈姆雷特、口是心非的伊阿古以及内心矛盾的奥赛罗等鲜活的戏剧人物形象才得以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由此,戏剧的主题得以深化。在研究该辞格的汉译时,参照“辞格翻译方法模型”,将四大悲剧中出现的66例paradox的汉译作为研究对象,对不同译本中使用的翻译方法进行统计,发现5种代表性译本均倾向于同时保留原文辞格“修辞格式”和“修辞内容”,在汉译操作上,修辞格式大于修辞内容,辞格特点大于译者的特点。
综上,本文较为系统地探究了莎剧中paradox修辞及其汉译,相信对莎剧语言研究尤其是修辞研究具有积极意义,也希望对相关研究有一定的启示。
参考文献:
[1]谢世坚,邓霞. 莎剧中的拟人修辞及其翻译[J]. 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1):140-145.
[2]谢世坚,孙立荣. 概念隐喻理论视角下莎剧的动物比喻研究[J]. 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3):165-172.
[3]谢桂霞. <哈姆雷特>汉译的辞格研究[D]. 香港:香港理工大学,2010.
[4]范家材. 英语修辞赏析[M]. 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1992.
[5]陈望道. 修辞学发凡[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6]王希杰. 汉语修辞学[M]. 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
[7]李亚丹,李定坤. 汉英辞格对比研究简编[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8]徐鹏. 英语辞格[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9]黄任. 英语修辞与写作[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
[10]倪宝元. 修辞[M].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
[11]冯庆华. 实用翻译教程[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
[12]余立三. 英语修辞比较与翻译[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13]文军. 英语修辞格词典[M]. 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1992.
[14]Honigmann, E A J. Othello[M]//. The Arden Shakespeare. London: Routledge, 2008.
[15]Thompson, A,Neil,T. Hamlet.[M]//The Arden Shakespeare[M]. London: Routledge, 2008.
[16]李学术. 谈谈矛盾修辞法[J]. 外语与外语教学,1990(4):10-12+封四.
[17]莎士比亚全集[M]. 梁实秋,译. 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
[18]莎士比亚全集[M]. 朱生豪,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19]莎士比亚悲剧四种[M]. 卞之琳,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20]莎士比亚四大悲剧[M]. 孙大雨,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1]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M]. 方平,译.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2]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M]. 方平,译.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3]Foakes, R A. King Lear[M]// The Arden Shakespeare. London: Routledge, 2008.
[24]Muir, K. Macbeth. The Arden Shakespeare[M]. London: Routledge, 2008.
[25]路艳玲,谢世坚. 朱生豪之译者生态研究[J]. 西南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3):91-95.
[26]孟宪强. 中国莎学简史[M]. 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27]吴洁敏,朱宏达. 朱生豪传[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0.
[28]李伟民. 中国莎士比亚翻译研究五十年[J]. 中国翻译,2004(5):46-53.
(责任编辑钟昭会)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6.02.022
中图分类号:H0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6)02-0152-08
作者简介:谢世坚(1966—),男,壮族,广西横县人,博士,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莎士比亚语言与翻译。路艳玲(1986—),女,河北邢台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莎士比亚语言与翻译。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隐喻认知视角下莎剧的修辞研究”(12BYY130)。
收稿日期:2015-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