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一鸣
(1. 安徽财经大学 文传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2.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也”类同作用的获得与语用占位
储一鸣
(1. 安徽财经大学 文传学院,安徽蚌埠233030;2.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摘要:“也”在高频判断语境中吸收了“认同”“主观”“强调”的语境义特征,又因常常游离于句中的句法位置,从而获得了与古汉语副词“亦”相同的句法功能,即表类同作用。近似的语义和句法特征,在语用推理的作用下,“也”在六朝时代开始占据“亦”的语用位置;随着唐、宋以后汉语内部言语形式的调整,汉语口语化生态空间的日益扩大,“也”最终淘汰了“亦”。原因有三:语境感染;汉语书面表达口语化;语汇演变规律。
关键词:“也”;类同;语用占位;语用推理;语境感染;语汇演变
现代汉语副词“也”在实际的话语使用中有三大功能义项:表类同、表语气、表关联。[1]其中表“类同”是“也”的最为基本的用法[2],其他项目是基本用法的比喻扩展[3]。众所周知,古汉语“也”的基本作用是表语气。为何随着时代的变迁,“也”一词的基本作用发生了转移呢?对此,学界有这样一些代表性的解释:李宗江认为是受“亦”的影响,“亦”“也”在古代为一声之转词;[4]杨荣祥主张“亦”更适应原有汉语语法体系,而“也”更适应新的语法体系;[5]萧红主张表层语法形式的精密化是“也”取代“亦”的根本原因,而这又与“也”的口语词性质相关;[6]陈鸿瑶、吴长安从主观认知的角度认为,句中语气词“也”发展成关联副词,其类同义与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的推理过程相关。[7]在此,我们认为考察“也”基本作用的转移,不能不去考察“也”一词常出现的语境,因为,语境对语词的句法作用、词义理解与生成等,都具有不可回避的影响。如,“火”字,在烧柴取暖语境中是“点火”“生火”,在生意开张语境中是“兴隆”“发达”等。本文尝试从“语境”角度对该问题做些新的解释。此处语境拟采用宽泛的定义,即指上下文语境,也指时代、语体变化等大语境。
一、判断语境是古汉语“也”一词的常态高频语境
这一时期“也”一词的用法,《经传释词》列有“犹焉也”“犹矣也”“犹者也”“犹耳也”“犹兮也”“犹邪也”。王力先生概括为不外二端:“句末表确认”和“句中表停顿”[13]。可见,先秦时期的“也”已经是一个彻底的虚化词,根本上无实际的语义,更谈不上有表“相同”的功能义项了。
如果从语法性质和功能上来判断,这一时期的“也”到底是什么呢?学界大体有四种意见:传信助词*助词所传之语气有二:曰信,曰疑。故助字有传信者,有传疑者。二者故不足以概助字之用,而大教则然矣。传信助字,为“也”、“矣”、“耳”、“已”等字,决辞也。传疑助字,为“乎”、“哉”、“耶”、“与”等字,诘释也……“也”字所以助论断之词气。;判断助词[14];“也”具有判断动词的语法属性,是一个与判断词“唯”“是”相对立的、自足的语法要素[15];多数学者认为是语气词,主要功能是表示判断。可见,尽管先秦时期“也”的语法性质我们还存在着认识上的差异,但有一点大家的看法趋同,那就是先秦时代“也”的语用功能主要是帮助句子表示“判断”, 判断语境是其出现的常见语境。如果一个词长期处于某种固定语境中,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二、从高频的判断语境中获得“认同”“主观”“强调”的语义特征
美国学人J.Bybee等在阐述其语法化理论时曾言:“吸收是跟隐喻、推理、泛化、和谐平行的五种虚化机制之一,是指标志词吸收所处的上下文的意义,即狭义的语境意义。”[16]马清华先生也认为:“一个词经常用在某种句子环境中,可携带上这种句子的特有特征。”[17]她把这种现象叫“感染”。我们也认为,一个语言成分长期处在某种固定的语境当中,因语境的浸润作用和语言成分自身的吸附能力,必然会使该语言成分习染该固定语境的语义特征。由此,我们认为,上古汉语时期的语气词“也”字长期共现于判断语境中,必然会携带上判断语境的语义特征。那么,判断语境的语义特征是什么呢?请看以下例子:
例1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诗经·齐风·南山》)
例2墙有茨,不可扫[也]。中¤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诗经·鄘风·墙有茨》)
例3秋,八月,公及齐侯盟于洛姑。(传)盟纳季子[也]。 (《春秋·谷梁传》)
例4季子来归。(传)其曰季子,贵之[也]。(《春秋·谷梁传》)
例5冬,齐仲孙来。(传)其曰齐仲孙,外之[也]。其不目而曰仲孙,疏之[也](《春秋·谷梁传》)
例6“是时[也],王事唯农是务,无有求利于其官,以干农功,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国语·周语·宣王不籍千亩》)
例7鲁武公以括与戏见王,王立戏,樊仲山父谏曰:“不可立[也]!不顺必犯,犯王命必诛。 (《国语·周语·祭公谏穆王征犬戎》)
例8宣王既丧南国之师,乃料民于太原。仲山父谏曰:“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司民协孤终,司商协民姓,司徒协旅。(《国语·周语·祭公谏穆王征犬戎》)
例9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楚辞·离骚》)
例10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脩之故[也]。 (《楚辞·离骚》)
例11忳鬱邑餘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楚辞·离骚》)
例12 孔子曰:拜而后稽颡,颓乎其顺[也];稽颡而后拜,颀乎其至[也]。 (《礼记·檀弓》)
例13孔子既得合葬於防,曰: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人[也]。 (《礼记·檀弓》)
例14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於五父之衢。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其慎[也],盖殡[也]。 (《礼记·檀弓》)
例15王曰:“向[也]子曰‘天下无道。’今[也]子曰‘乃且攻奄’者,何[也]?”(《 战国策·韩策》)
例16观鞅谓春申曰:“人皆以楚为强,而君用之弱,其于鞅[也]不然。(《 战国策·韩策》)
例17 锢之。南委国于楚,楚王弗听。苏代为楚王曰:“不若听而备于其反[也]。明之反[也],常仗赵而畔楚,仗齐而畔秦。(《 战国策·韩策》)
以上诸例,除了例13、15、16“也”具有表句中停顿功能或句末表疑问之外,其余诸例皆为句末表示判断。这是先秦两汉时代“也”出现的典型语境。从语境内涵倾向性上来看,有对人、事、物的身份、特点、性质、作用等表示断定的,如例1、2、4、5、6、8、13等;有对动作原因、过程、结果或影响等做出断定的,如例3、7、9、10、11、12、14、17等。有肯定判断,如例3、5、6、10、11、12、14等;有否定判断,如例1、2、7、8、9等。仔细审视,不管是哪一种性质的断定或判断,其语境中都体现出判断主体以某一种事物、事件或社会规约的标准为参照,拿被判断物进行比较,合乎标准者判断主体给予肯定,反之,给予否定。我们认为,这种现象就是判断语境的突出或固有的语义特征,即判断主体对被判断客体是否具备或不具备某种标准参照物的性质、特征、作用、意义等的“主观性认同和强调”。 因而,长期与判断语境共现的上古虚词“也”必然会携带上判断语境的语义特征,诱导判断主体对客体事物或事件进行比较并做出主观性的评判。这为无实质内容的“也”转化为有实质内容的“也”提供了可能的条件,也为“也”替代书面文言表“类同”的“亦”夯实了功能语义基础。正如徐盛恒所言:“由语境孕育的强联想带对语言的表达式作用产生强联想效应。这一效应表现为句子只要在设定的联想带做足够的引申,就有可能附会出任何意义。”[18]但能不能就此带来该语词的意义上的变化,那还要看它具不具备变化成另一类性质的词的句法位置的条件,接受其语法形式的规约。下面我们考察上古汉语“也”的句法环境。
三、游离于“句中”获得与副词“亦”相当的句法环境
上古汉语“也”字的句法环境有两种情况:句中环境、句末环境。
一是句中环境。如以下例子:
例18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论语·阳货》)
例19每有良朋,况[也]永叹。每有良朋,烝[也]无戎。(《诗经·小雅 鹿鸣之什 常棣》)
例20吾将使获[也]助吾子。(《左传·鲁隐公》)
例21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庄子·在宥》)
二是句末环境。如以下例子:
例22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
例23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
例24玼兮玼兮,其之翟[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晳[也]。(《诗经·国风·鄘风·君子偕老》)
例25余恐死,故不敢占[也]。(《左传·鲁成公》)
例26惜哉,子之早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庄子·渔父》)
如果把这两种位置分布落实到具体作品中会怎样呢?我们分别统计了《诗经》《论语》《庄子》《左传》等典籍中句末、句中“也”的分布情况,详见表1。
从表1可以看出,句末“也”所占数量很大,比例很高,应是“也”在先秦时态的常态分布,相比较句中“也”就少得多,处在偶态分布中。如果以副词的惯常分布位置来看,句末“也”相差很远,而句中“也”却非常近似。我们不妨考察一下句中“也”的具体分布情况。
表1 先秦四书“也”字句位分布百分比
1.主谓句中的主语后谓词前
这种分布依据谓词类型可分为:
第一类,动词或动词短语前。如以下例子:
例27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
例28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庄子·在宥》)
例29吉(指子大叔) [也]闻之,弃同即异是谓离德。(《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雍[也]仁而不佞。(《论语·公冶长》)
例30、31孔子闻卫乱,日:“ 柴(指子羔)[也]其来,由(指子路) [也]死矣。”(《左传· 哀公十五年》)
第二类,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前。如以下例子:
例32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圈极,二三其德。(《诗经·卫风·氓》)
例33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论语·先进》)
2.表时间成分后
如以下例子:
例34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大雅·荡之什·召旻》)
例35不我以,其后[也]悔。不我与,其后[也]处。(《国风·召南·江有汜》)
例36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庄子·德充符》)
例37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庄子·寓言》)
在这类分布中,“也”前结构基本上是时间词或短语,作整个小句的状语,“也”居此位置具有凸显时间今昔对比意味。
3.肯定性语气副词后,以“必”为主
如以下例子:
例38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论语·八佾》)
例39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论语·颜渊》)
4.连动性动词之间
如以下例子:
例40不我过,其啸[也]歌。(《国风·召南·江有汜》)
例41不绩其麻,市[也]婆娑。(《国风·陈风·东门之枌》)
从以上4种分布情况来看,“也”一词已经具备了进入副词位置的适应力,又加上先秦语境已经赋予“也”字功能的多样性,所以说,先秦两汉时期“也”一词无论从功能意义上,还是从句法位置上,都已做好了向副词“也”转化的各种准备。马建忠在《马氏文通》卷九分析“也”字用法时曾概括说,“也”字既可以助句、助读,还可以助字。这也正说明了“也”一词具备承担多种角色的可能,而且也表明“也”具备了与多种句法成分发生各种语义关系的可能,即语义指向上具备了多指的灵活性,这正是判断“也”向今天现代汉语副词“也”转化的条件。也许有人要问:“既然先秦两汉时期‘也’就已具备了转化为副词的条件,可文献中为什么不见副词‘也’的出现呢?”我们认为可能有两个原因:(1)“亦”的压抑。在当时书面文献中,表“相同”作用的副词当且仅当只有“亦”。可见,先秦两汉时期“亦”处于绝对强势地位,根据语言进化类似于生物进化相似的原则,当一个物种处于绝对强势地位时,与之相类似的弱势物种在竞争中就处于被压抑状态,其发展的空间就很小;(2)语用环境所需的语用角色的饱和。语境是一种时空点的情景。按Barwise·Jon的说法:“就是可理解的对象族,它就是集合。”[19]既然是集合,自然有诸多元素构成,诸如现实中的人、事物,甚至人的认知、思维等。对于一种语言的语境构成要素系统来说,应该是无限的。但涉及到一种语言中某一个具体语言成分的语境要素(也可叫语用角色)来说却是有限的。譬如,汉语“吃”的语境要素不外乎动作发生的时空场所、动作本身、动作发出者、动作接受者等。因而,汉语中表“相同”的语境要素也应是有限的,如比较和被比较的对象、比较本身、比较结果、标示相同的标志物等。而在先秦时期这种表示相同语境的标志物被“亦”占据,“相同”语境的语用角色处于饱和状态,因而,“也”就不能进入,要想突破,只能等待语言发展中语用主体角色的需要了。
四、语用推理:“认同”具体化“类同”,副词性开始
当一个语言成分产生之后,只有在具体语境中得到应用才能显示它的价值,否则,它的作用就得不到发挥,符号功能得不到实现。
语言成分一旦运用到交际层面,语用推理就起着不可或缺的决定作用[20]:一方面它能把符号的抽象内容具体化,另一方面它又会使符号带上具体语境的信息意义。根据邱采真、龚梅的研究,语用推理还能调整概念编码的语义,即人类利用自身的推理能力对语言输入的编码信息作出合适的语用调整,一方面可以收窄语义,另一方面又可拓宽语义。[21]沈家煊先生也认为,交谈双方遵循一定的语用原则(特别是适量原则)是语义演变的重要动因,语用推理和推导义的固化是语义演变的主要机制[22]。
先秦表判断的“也”在高频的判断语境中,又加上经常性地出现在句中与“亦”相当的位置,因而,具备了“语法化项在语用推理条件下的临界频率环境”*彭睿认为,频率对语法化的影响是通过语用推理来实现的,因而有必要区分语法化项在具备语用推理条件下和不具备语用推理条件下的两种环境频率,即“临界频率”和“非临界频率”。语法化受到前者的直接推动,但与后者并无联系。参见彭睿:《临界频率和非临界频率——频率和语法化关系的重新审视》,中国语文,2011年第1期,第3-18页。。在语用推理的相邻原则和相似原则的作用下,人们利用类推的思维模式逐步让主观抽象的“认同”义偶尔出现了表具体的“相同”义,从而完成了判断“也”偶尔转化为副词“也”的现象。根据当前记录文献的具体勘察,这一现象的出现大约在六朝时期。例子如下:
例42贞女信无矫,傍邻[也]见疑。
(梁·沈约《贞女引》)
例43那知不梦作,眠觉[也]恒飞。
(梁·徐防《赋得蝶依草应令诗》)
例44无论人讶似,蜂见[也]争来。
(梁·王伟《咏剪彩花诗》)
例45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
(陈·后主叔宝《戏沈皇后》)
例46桂宫非蜀郡,当垆[也]至宵。
(陈·陆瑜《独酌谣》)
例47莫轻小妇狎春风,罗袜也得步河宫。
(陈·江总《姬人怨服散篇》)
例48庭草何聊赖, [也]持秋当春。
(陈·何辑《班婕妤怨》)
例49不能片时藏匣里,暂出园中[也]自随。
(北周·庾信《镜赋》)
例50自知费天下,[也]复何足言。
(北周·庾信《拟咏情诗二十六首》)
以上例子均来自陈宝琴先生的考察*原文见《“也”“亦”兴亡探析》(《学术研究》,1998年第4期第86-87页)。我们普查了汉魏六朝时期大量的汉译佛经、佚闻趣事、神仙怪异等俗文献以及大量的正统文献, 均未见副词“也”的用例,只在六朝诗歌中发现了副词“也”的用例。例子见正文。。陈先生还认为,中古时期无古文修养者与晚生之辈对主+ 也+ 谓句中语气词“也”的错用导致了副词“也”的诞生,尽管他还找出了若干证据证明自己的推论。[23]我们认为,以上诸例诗人均算得上当时有学识、有名望的大家,不是那种轻易在自己作品中犯这种低级文字错误的人,因而,这种解释未免牵强。真正的原因正隐藏在陈先生发现的“副词“也”偏偏只出现在诗句中。”古人有“诗无达诂”的说法,为了追求新异,往往打破日常文字使用的常规,利用诗人善于联想的思维范式,进行超常搭配。副词“也”的产生正是这种超常搭配的结果。一旦超常变成惯常,副词“也”就会固化,也就进入了人们普遍接受的范式中了。
当一种新的语言范式出现后,大体有两种走向:一种适用不了当时的语言生态环境昙花一现后消失;另一种新出现的语言范式契合当时的语言生态环境得到独立发展,或在与同类语言范式竞争中胜出。中古汉语出现的副词“也”大体属于后者。证据如表2、表3和表4所示。
表2 唐五代“亦”“也”出现次数比例
表3 宋代“亦”“也”出现次数比例
表4 元、明代“亦”“也”出现次数比例
注:表2、表3、表4的文献,以刘坚、蒋绍愚两位先生主编的《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4]为蓝本。数据分别按唐五代、宋、元明3个阶段进行统计,部分数据依据了李宗江先生《“也”的来源及其对“亦”的历时替换》一文中的统计结果。
从表2、表3、表4可见,“也”“亦”在发展竞争过程中,“也”呈现出由弱逐步变强的状态。这可以从图1得到直观的显示。这种情况说明,随着时代的发展,在表达需要的驱动下,“也”在语用上逐步占据了“亦”的位置。
五、原因分析
综上分析,我们认为,现代汉语副词“也”产生并且能替代“亦”占据表类同作用的句法位置的原因,主要来自3个方面:
第一个原因,语境感染。上古汉语“也”所处的典型语境是判断语境,一定程度上说,“也”符号已经凸显为判断语境的“标记”。当一个典型的标记符号长期浸润于某种固定语境中时,受人类自身联想思维的作用,自然会将语境的语义特征关联到该符号标记上。判断语境的典型性语义特征是“主观”“认同”“强调”。而这些语义特征正是现代汉语副词“也”产生的语义基础,又加上它在语法形式上能出现于副词的位置,根据汉语思维近似联想律,判断标记“也”转化为现代汉语副词“也”自然就有了可能。当然,“可能”能否变成现实,还取决于现实语言表达的需要了。而这种需要恰恰在中古汉语书面表达大调整中出现了,那就是:
第二个原因,即汉语书面表达口语化。随着时代的发展,文言形式的晦涩(古人习惯成“佶屈聱牙”)到中古时期已露出弊端,不能满足时代表达的要求,尤其是讲经、讲史、小说、戏曲、插诨等语言活动的开展,迫切要求书面表达口语化,副词“也”恰恰在中古产生并与文言“亦”形成竞争局面,这不是偶然的,正是汉语书面表达大调整的体现,即文言向白话转变的大背景。为何在这个大背景中“也”会产生并在竞争中胜出“亦”呢?那就是:
第三个原因,即语汇演变的规律。人类语言的语汇生态环境中存在着这样一种现象,即能适应社会表达需要的就能发展,反之则会衰退、濒危或消失。正如戴庆夏先生所言“语言竞争是语言演变的自然法则”[25]。副词“也”的出现并代替“亦”正是这一规则作用的结果。
六、结语
现代汉语副词“也”的产生,是一个长期孕育的过程,其产生即是词汇化问题,也是语法化问题。
先秦两汉时期是副词“也”产生的萌芽期,判断语境的浸润、游离于句中的句法位置,使具有判断标记性质的“也”符号吸附了“认同”“主观”“强调”的语义内容以及占据副词位置的句法形式,这为副词“也”的产生准备了充分必要条件。
六朝时期是副词“也”的产生期。在语用需要尤其在汉语书面表达语体自身调整的刺激下,六朝时代待动的“也”被激活。于是,现代意义的副词“也”就从先秦两汉判断“也”的母体中分娩出来。
唐宋时代,是副词“也”的第一个发展期,副词“也”的功能开始增加,并与“亦”展开控句的争夺;元、明、清时代,随着戏曲、话本等俗文学样式的发展,白话地位得到进一步加强,副词“也”迎来了第二个发展期,各项功能进一步完善,在与“亦”的竞争中完全胜出并淘汰了“亦”。
现当代尤其五四白话文运动以后,副词“也”的发展处于鼎盛期。这一时期与古汉语相比,无论在书面文本,还是实际的口语运用中,使用频率都进一步增高。1986年,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出版的《现代汉语频率词典》显示“也”排第19位;1990年宇航出版社出版的刘源主编的《现代汉语常用词频词典》显示“也”排 13位;2012年台湾中央研究院平衡语料库数据显示“也”排第12位。如果把汉语里的词简单地划分为概念词和功能词的话,“也”均居于功能词前八的位置。同时,副词“也”的各项功能得到空前的发展,目前,已探明的有十余种[26],大有进一步发展的趋势。
以上描述中,我们能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副词“也”产生和演变的轨迹与汉语书面表达自身调整的轨迹惊人地吻合,如下所示:
“也”孕育期→产生期→第一发展期→第二发展期→鼎盛期
先秦文言期→古白话开始期→古白话发展期→古白话顶峰期→白话取代文言文
先秦两汉→魏晋六朝→唐宋→元明清→五四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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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钟昭会)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6.02.023
中图分类号:H0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6)02-0160-07
作者简介:储一鸣(1969—),男,安徽岳西人,安徽财经大学副教授,华中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史和现代汉语语法。
基金项目:2016年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项目“基于大数据库的现代汉语多功能副词研究”(SK2016A0003);安徽财经大学2015年科研项目(ACKY1559)。
收稿日期:2015-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