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浦抄本夷偈《明使讚》《送佛讚》考釋
——兼説霞浦抄本與敦煌吐魯番研究之關係

2016-05-16 02:04林悟殊
敦煌吐鲁番研究 2016年0期
关键词:霞浦文獻抄本

林悟殊

(作者單位: 廣州中山大學歷史系)



霞浦抄本夷偈《明使讚》《送佛讚》考釋
——兼説霞浦抄本與敦煌吐魯番研究之關係

林悟殊

一 引 言

2008年以來,由林鋆先生主導、陳進國先生擔綱的霞浦摩尼教(明教)史跡調查,新發現了一批與夷教有涉的民間法師科儀抄本*陳進國、林鋆《明教的新發現——福建霞浦縣的摩尼教史跡辨析》,李少文主編、雷子人執行主編《不止於藝——中央美院“藝文課堂”名家講演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343—389頁。,學界、媒體或目其爲新發現的摩尼教、明教經典*參元文琪《福建霞浦摩尼教科儀典籍重大發現論證》,《世界宗教研究》2011年第5期,168—180頁;樊麗沙、楊富學《霞浦摩尼教文獻及其重要性》,《世界宗教研究》2011年第6期,177—183頁。,譽爲“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繼吐魯番、敦煌摩尼教文獻發現以來,中國境内摩尼教文獻的第二次大發現”*楊富學、包朗《霞浦摩尼教文獻〈摩尼光佛〉與敦煌文獻之關係》,《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5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409— 425頁,引文見409頁。。竊以爲,無論對該等抄本如何定性,如何評價,抄本所包含的一些古代外來宗教信息無疑十分寶貴;相信只要排除非學術因素的干擾,本著嚴謹規範的學術精神,對該等文獻進行歷史文獻學的考察,深入的研究,必將日益彰顯該文獻真正學術價值之所在,彰顯是次發現的重要意義。筆者謹藉此機會,對林鋆先生、陳進國先生以及爲是次田野調查做出貢獻的張鳳女史、當地有關文博工作者、親臨霞浦考察的中國社科院宗教所諸同仁表示崇高敬意!同時,對宗長林鋆先生讓筆者分享部分抄本照片,再次衷致謝忱!

在霞浦發現的抄本中,尤令人矚目的是一些前此稀見的成行成段疑似音譯之文字,主要見於四個抄本,個中以陳培生法師“存修”並命名手題的《摩尼光佛》科册(以下簡稱“摩本”)爲最多*筆者所見抄本照片係2009年11月20日張鳳女史所拍攝,内文存82頁,封面爲收藏者陳培生所加並手題“摩尼光佛”四字,落款“陳培生存修”。有關該科册的釋文及考察詳參拙文《〈摩尼光佛〉釋文並跋》,見拙著《摩尼教華化補説》,蘭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457— 492頁。,凡十三處九百餘言。其他抄本,即陳法師所藏的《興福祖慶誕科》(以下簡稱“興本”)*筆者所見抄本照片係2009年10月9日陳進國先生所拍攝,凡31頁,由張鳳女史傳送。霞浦發現的《興福祖慶誕科》應不止一個文本,緣見於元文琪先生《福建霞浦摩尼教科儀典籍重大發現論證》一文披露的某些文字未見於手頭照片;經向林鋆先生求證,答曰確有兩個抄本。由於筆者所見者末端殘損厲害,疑屬較早抄本。、《請神科儀合抄本》(以下簡稱“合本”)*筆者所見抄本照片係2009年11月20日張鳳女史所拍攝,内文存78頁。,以及謝道璉法師所藏的《點燈七層科册》(以下簡稱“謝本”)*2009年5月6日林鋆先生拍攝。,後三者的“音譯”文字多有與摩本類同者。由是,如去除重複者,林林總總,前此稀見之“音譯”文字近千言。元文琪先生最早提示該等音譯文字應源於中古伊朗語*元文琪《福建霞浦摩尼教科儀典籍重大發現論證》。。經愚初步考察,其漢字音羣若劃分得當,殆可在吐魯番發見的摩尼教中古波斯語(Middle Persian)和帕提亞語(Parthian)文書中找到對應詞語。這兩種中古伊朗語均爲中亞摩尼教會之通用語。既然國人目摩尼教爲夷教,於其教會用語,自亦可稱“夷言”;於其詩偈,自亦可稱夷偈。就該等夷偈,余已有若干小文予以探討。依愚見,彼等並非嚴格意義的音譯作品,而是出自唐代來華摩尼僧的口授,歷經多代口傳耳受後,始被不諳夷語之輩形諸近音漢字;而且最初傳授時,亦未必嚴格依據中亞教會固有的文本,多爲來華摩尼僧憑記憶或應景編撰、隨口而出的教材*參拙文《霞浦抄本夷偈〈四寂讚〉釋補》,《文史》2016年第1輯,169—200頁;《霞浦抄本明教“四天王”考辨》,余太山、李錦繡主編《歐亞學刊》新3輯(總第13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5年,166—204頁;《霞浦抄本夷偈〈天女咒〉〈天地咒〉考察》,《絲瓷之路》第6輯待刊;《霞浦抄本夷偈“弗里真言”辨釋》,《中華文史論叢》待刊;《霞浦抄本“讚土地”夷偈二首辨釋》,《西域研究》待刊。。本文所要討論的摩本《明使讚》和合本《送佛讚》亦同樣。該兩首夷偈題名有差,但對音文字多同,應屬同偈異名。顧霞浦抄本夷偈,多爲渾然成片,偶有用符號點斷者,亦不完整,惟獨這兩首夷偈例外: 摩本以橙色圓點斷句,合本則以頓號標示點斷。本文擬就此兩首夷偈試加考察,以佐證上述基本看法,就教方家。

二 《明使讚》《送佛讚》録文暨參校

按霞浦抄本多見當地明清時期之俗字,爲便於排版,於該等俗字,凡當今一般電腦字庫有者,照録;缺者另造;僅手寫略異者則改用傳統正體字。

摩本《明使讚》録文

該偈見摩本第34—36頁,總第274—284行,對音凡11行,149字。(圖1a-c)

c

b

a

273…… 宣疏 明使贊

274 佩耶摩尼乎大渾。阿縛羣伊。伴奴待。

278 馱。弗隣奥和都。佩耶婆囉婆囉。阿縛

280 嚧似嗢特。僕徳具和。嚧特息致。囉吥

282 吥特沙地耶。嚧詵那。思訖里。那囉嗢阿麻

284 特。牟囉特。 送佛

合本《送佛讚》録文

該偈列合本所收文檢第10篇,見第55—56頁,對音凡13行158字。(圖 2a-b)

1 送佛讚

b

a

2 佩耶摩尼乎大渾、阿縛羣伊伴、奴

5 和遏勒忌、佩耶夷數、特奴特、弗哩悉

6 丹度馱、弗忧奥和度、佩耶婆囉婆羅、

7 阿縛陣那、弗囉秦坦、沙特婆沙都

10 伊但、

11 輪潭摩尼乎大、阿時麻不特沙地、

14 瑟井、摩尼嗟特、牟囉特

《明使讚》《送佛讚》參校

下面以摩本爲底本,參校興本。個中“/”標示對音字羣之劃分,有異之字加粗,以雙行版式夾注。

273 ……宣疏明使贊合本作送佛讚

274 佩耶/摩尼/乎大渾/阿縛羣/伊/伴奴待合本作特/

278 馱/弗隣合本作忧/奥和都合本作度佩耶/婆囉婆囉合本作羅/阿縛

281 特自合本作慈虚/里遮合本增伊但/輸合本作輪潭/摩合本增尼乎/大恨合本作阿/合本作時麻

284 特/牟囉特/

三 漢字音羣考釋*愚既認爲霞浦抄本夷偈爲後人口録之物,復原其漢字讀音,就不得不考慮詩偈流行地區的人文環境,即考慮霞浦方言的因素。目前未見霞浦方言字書行世,雖有諸如《福州方言詞典》之類等毗鄰地區方言辭書可資參考,但個中收入的單字畢竟很有限,遠不足涵蓋夷偈所用漢字,偶作參酌尚可,用以普遍注音則難。因此,本文選用漢典網站(http: //www. zdic.net/z/19/js/5F17.htm)據《宋本廣韻》所示的國際音標,苟供參考。霞浦抄本之夷偈由唐代外來摩尼僧所傳下,爲避免時空之穿越,於夷詞的漢譯盡量參照敦煌出洞的三部唐寫本摩尼經,即英法藏的《摩尼光佛教法儀略》(S.3969,P.3884),簡稱《儀略》;京藏佚名摩尼經(宇56 /北敦00256),簡稱《殘經》;英藏《下部讚》(S.2659)。文中所徵引的有關經文則據筆者最新釋文。見拙著《敦煌文書與夷教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407— 466頁;並見拙著《摩尼教華化補説》,493—553頁。

佩耶bhui jǐa: 對音中古波斯語名詞by[bay],神也(god)*Desmond Durkin-Meisterernst, Dictionary of Manichaean Texts. Vol. iii. Texts from Central Asia and China. Part 1. Dictionary of Manichaean Middle Persian and Parthian (Corpus Fontium Manichaeorum, Subsidia), Turnhout: Brepols, 2004(以下縮略爲Durkin-Meisterernst 2004),p.120.。

摩尼乎大渾 m’ny xwd’wn,吾主摩尼也。復查《下部讚》稱摩尼爲“忙你”,經文中屢現“忙你尊”(見135、152、256、357、383等行),是以,無妨意譯爲“摩尼尊”。該短語另作“摩尼呼大渾”,摩本、興本、謝本的夷偈“弗里真言”均見*參拙文《霞浦抄本夷偈“弗里真言”辨釋》。。

伴奴待bhuɑn nu dhi:“待”,合本作“特”(dhk),形音皆近。對音帕提亞語名詞bndg [bandage],僕人也(servant)*Durkin-Meisterernst 2004,p.108.。摩尼教會第二等級僧侣夷語曰spsg [ispasag],該詞便含有僕人(servant)之意*Durkin-Meisterernst 2004,pp.86-87.。《儀略·五級儀》將該詞音譯爲“薩波塞”,意譯爲“侍法者”,即謂“宗教的僕人”。是以,竊意在本偈意境中,“伴奴待”當謂宗教信徒。

沙特訖臘ʃa dhk kǐět lɑp:“訖”,合本作“紇”(iet),形近音諧。對音帕提亞語形容詞š’dgr[šdgar],予人以樂,快樂(giving happiness,happy)*Durkin-Meisterernst 2004,p.313.,意同漢文摩尼經的“歡喜”。

伽嗢ghǐɑwt: 對音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名詞 q’w, qw, k’w, kw [kaw],意謂王子、首領、巨人(prince, lord; giant)*Durkin-Meisterernst 2004,p.203.。

佩耶bhui jǐa: 與上揭同,對音中古波斯語名詞by[bay],神也(god)。

特嚧特dhk luo dhk:“嚧”,合本作“奴”(nu),音諧。對音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名詞 drwd [drōd],康泰也(well-being, health, welfare),用於祝福問候;復有名詞drwdg [drōdag],音亦近之,義同*Durkin-Meisterernst 2004,p.140.。

度馱弗隣dhɑk dhɑ pǐut lǐěn “隣”,合本疑作“忧”,當屬筆誤。對音帕提亞語名詞d’dbr [dadβar]的複數t’δβr’n [tadβarn],是爲帕提亞語的粟特寫體,法官也(judge)*Durkin-Meisterernst 2004,p.133.。在宗教文獻中則謂審判之神。

佩耶bhui jǐa: 同上揭,對音中古波斯語名詞by[bay],神也(god)。

婆囉婆囉bhuɑ lɑ:“囉”,合本作“羅”,音同。“婆囉婆囉”,佛教咒語常見*如隋闍那崛多譯《不空羂索咒經》凡一百四十九音譯羣,其列第二十八,《大正藏》第20册,No.1093,400頁b;宋法賢奉譯《佛説妙色陀羅尼經》,《大正藏》第21册,No. 1386,906頁a。。按該詞若音譯自梵語的para,則有彼岸之意*获原雲來編纂《漢譯對照梵和大辭典》,漢譯對照梵和大辭典編纂刊行會,鈴木學術財団,1940年,735頁。,類乎摩尼教的“明界”;若音譯自梵語的bala,則有力量之義*获原雲來編纂《漢譯對照梵和大辭典》, 9120頁。,近乎漢文摩尼經之“大力”。民間法師自然熟悉該語,倘夷偈中有近音者必用之以對。在霞浦的夷偈中,借用佛門音譯術語來諧音夷詞多見,諸如“菩薩”、“達摩耶”、“僧伽”、“檀越”等均見於霞浦夷偈*參拙文《霞浦抄本夷偈〈天女咒〉〈天地咒〉考察》。。就“婆囉”所對音的夷詞,竊疑源於中古波斯語和帕提亞中的動詞(及物、不及物)p’r’y- [pry-],意謂淨化(to purify);首個“婆囉”可能訛音該夷詞的過去分詞p’rwd [prūd],修飾其前面的by(佩耶,神),即謂清淨之神;第二個“婆囉”則爲該夷詞第三人稱單數虚擬態p’r’y’d [pryd] 之省音*Durkin-Meisterernst 2004,p.259.。

by p’rwd p’r’y’d ’pdn’n bwrzynd’n š’bwhr

可意解爲: 願清淨之神淨化沙普爾之寶殿。

致囉xi la: 對音帕提亞語形容詞jyr, jyyr [žīr],天才也,智慧也(intelligent, wise)*Durkin-Meisterernst 2004,p.199.。合本作“吥地囉”pǐu dhi la,對音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名詞pydr,pdr [pidar],意謂父親(father)*Boyce,1977,p.76; Durkin-Meisterernst 2004,pp.288-299.。從語境看,以合本爲是。

奴卑也nu phiei jǐa: 對音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男性名字nby’, nby’h [nabīy],在阿拉美語(Aramaic)中,疑謂當地先知*Durkin-Meisterernst 2004,p.239.,霞浦抄本夷偈或作“奴卑耶”*參拙文《霞浦抄本夷偈“弗里真言”辨釋》。。從本詩偈意境看,當謂某一先知。

僕徳具和bhuok tk ghǐuuɑ:“具”,合本作“其”(kǐe),形音近。對音中古波斯語名詞bwxtgyh,bwxtgyy [bōxtagīh],救拔、救世也(salvation)*Durkin-Meisterernst 2004,p.118.。

嚧特luo dhk: 合本作“特和”luo dhkuɑ,“”爲“嚧”之俗寫。依摩本“嚧特”,對音帕提亞語名詞rwd [rōd],同情、憐憫也(sympathy, compassion)*Durkin-Meisterernst 2004,p.299.。若依合本則可能對音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形容詞rwdwr [rodwar],與rwd義同*Durkin-Meisterernst 2004,p.299.。

沙地耶suɑ dhi jǐa: 對音中古波斯語名詞 šdyh, š’dyyh, šdy(y) [šdīh],快樂、寧靜也(happiness, serenity)*Durkin-Meisterernst 2004,p.314.。

那囉nɑ la:“那”合本作“耶”(jǐa),兩字音異,但草寫形近;“囉”合本作“羅”,音同。“耶囉”不得其解。“那囉”對音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形容詞nr [nar],陽剛的,勇猛活躍(male, manly)*Durkin-Meisterernst 2004,p.244.。

嗢特/麻和息: w’d mwxš,謂拯救之神,救世主也。

别囉冺pǐɛt lɑ mǐěn: 對音中古波斯語形容詞prmyn [framen],意謂歡喜、幸運(happy, fortunate)*Durkin-Meisterernst 2004,p.279.,相當漢文摩尼教經常用的“福德”。

地耶dhi jǐa: 在古代抄本中,“耶”與“那”多有相類混淆者,疑此處之“耶”即爲“那”之訛。若然,則“地那” dhi nɑ,復原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名詞dyn, dyyn, dyn, dyn[dēn],意謂宗教,教團,尤指摩尼教團(religion; the religious community of the Manichaeans),該詞在中古波斯語寫本中或作 dyn’[dēn]*Durkin-Meisterernst 2004,pp.150-151.,讀音適與“地那”切合。

嗟特牟囉特tsǐa dhk mǐu lɑ dhk: 對音帕提亞語名詞 z’dmwrd[zdmurd],謂靈魂的輪迴、轉生(transmigration of souls)*Durkin-Meisterernst 2004,p.379.。

四 夷偈復原擬譯

就上揭漢字音羣之參校解讀,已顯示於同一夷詞所用對音漢字,摩本與合本不乏差異。該等差異或可歸咎於傳抄之誤者,如對音夷詞pdyxšr’wnd(榮譽)的“弗帶咽”與“弗帝咽”,“帶”、“帝”形近而音異,一誤一正;又如對音夷詞šwj’n(神聖)的“輸潭”、“輪潭”,“輸”、“輪”同樣形近音異,“輪”爲筆誤無疑。但更多的差異則在於所選用近音漢字不同,例如: 對音夷詞bndg(僕人)的“伴奴待”與“伴奴特”,“待”(dhi)、“特”(dhk),形音近;對音夷詞hw’xšd(仁慈、憐憫)的“和致”(uɑ dzhi xi)與“和悉”(uɑ sǐět xǐe),對音夷詞drwd(寬泰)的“特嚧特”(dhk luo dhk)和“特奴特”(dhk nu dhk)等,其間相異字都是這種情況。彼此不存在孰是孰非的問題,緣漢語與夷語屬不同語系,用漢字對音夷語都是相對而言。尤有甚者,同一文本同一夷詞重現時,對音的漢字亦有異。例如夷詞bwxtgyh(救贖)在偈中二度出現,摩本首對以“僕徳具和”(bhuok tk ghǐuuɑ),復對以“吥特自虚”(pǐu dhk dzhi khǐo);合本則分别對以“僕徳其和”(bhuok tk kǐeuɑ)與“不徳慈和”(bhuok tk dzhǐuɑ);作爲敬稱的夷詞xwd’wn, xwd’wwn [xwadwan],既録爲“乎大渾”(u dhɑun),又録爲“乎大恨”(u dhɑn)。該等用字之異無從用傳抄之誤作解,無疑確證了當初並無音譯文本傳世*參拙文《摩尼教〈下部讚〉三首音譯詩偈辨説》,《文史》2014年第3期,5—57頁,收入《摩尼教華化補説》,50—125頁。,現存的兩個抄本乃各據口傳夷偈形諸近音漢字,而且録者蓋於夷語一竅不通。

既然當初只是口傳耳受,並無音譯文本可依,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承傳過程中必定越來越數典忘祖,不僅忘失詩偈的意思,而且誦念越來越離譜。如上面所提到,在霞浦抄本之夷偈中,《明使讚》和《送佛讚》係獨有完整點斷者,而從上面的録文,兩個文本點斷之異比比皆是,爲進一步説明問題,無妨將詩偈之第二段具體考察一下。該段依上面之考察,漢字音羣可劃分如下:

然摩本之點斷作:

合本則作:

即便上揭音羣之劃分未必準確,不能用以鑒定抄本點斷之正誤,但摩本和合本之點斷,惟“嚧詵那”(光明)三字一致,其他蓋爲不同。由是,足證該夷偈原無定本可依,在傳承過程中,早已各行其是。如是口傳詩偈縱然未被刻意篡改剪裁,其在承傳過程所發生讀音走樣、詞句顛錯或脱漏自不在話下;依上面的考釋,這類錯訛的痕跡已斑斑可見。因而,上揭夷詞的復原就算靠譜,但“先天性”的缺陷已注定其珠串成偈後,語法難以完美無瑕,意思未必都連貫可讀。下面惟依次將諸夷詞分成短語,並加上筆者之推補,揣度其大略意思擬譯之:

願吾神摩尼尊賜明使之僕以歡喜、榮譽。

度馱弗隣/奥和都/

t’δβr’n ’wrd.

願審判之神光臨。

by p’rwd p’r’y’ d ’pdn’n bwrzynd’n š’bwhr.

(吥)致囉/奴卑也/嚧似/嗢特/僕徳具和/嚧特/息致囉/吥特自虚/里/遮(伊)但

pdr nby’ r’st (r’št) w’d bwxtgyh rwd(rwdwr)šdzyrd bwxtgyh r’ y j’yd’n.

奴卑也,真實父,慈悲救世永不息。

šwj’n m’ny xwd’wn jmbwdyg šdyh rwšn’n zyhryh nr

摩尼聖尊,歡樂明界,生機盎然,

w’d mwxš yyšwecydyg prmyn dyn’ hyštn m’ny z’dmwrd

救世(夷數),福德神靈,摩尼大法,赦免靈魂輪迴。

就上揭釋讀的意思看,摩本題示該偈爲“明使讚”並不離譜,不像題示“土地讚”的夷偈那樣牛頭不對馬嘴*參拙文《霞浦抄本“讚土地”夷偈二首辨釋》。。合本把其題示爲“送佛讚”,顯然不是據其内容命名,而是提示該偈所用場合。照華夏民間傳統宗教的齋醮儀式,法會伊始,先得恭請相關神祇駕臨法會;法會届將結束時,便歡送神祇回鑾。故“送佛讚”意味著該夷偈乃於法會届臨結束時誦念。其實,摩本的《明使讚》題示未見“送佛用”字樣,但末端有標示“送佛”二字,提示其同樣的用場。查摩本的第37頁總第294行有“請福科終”字樣,意味著前此文字内容,乃用於請福的齋醮法會。《明使讚》見第34—36頁,總第273—284行,適爲“請福”齋醮將近結束之時,足見該偈在民間法會中,蓋作送佛之用。

五 餘 論

顧已報導之霞浦主要抄本,蓋屬明清時期之物,爲清代霞浦當地靈源派(或謂靈源教)法師小羣體所用。其間被目爲摩尼教經文的長篇抄本,即摩本和興本,無非是效法華夏傳統科儀本,在主流宗教佛道以及傳統民間宗教的基礎上,雜入當地遺存的一些明教及其他外來宗教經文,用於操辦當地鄉民的齋醮法事*參拙文《明教五佛崇拜補説》,《文史》2012年第3輯,385— 408頁,修訂本見拙著《摩尼教華化補説》,343—371頁;《霞浦科儀本〈奏教主〉形成年代考》,《九州學林》第31輯,2013年4月,102—135頁,修訂本見《華化摩尼教補説》,388— 422頁;《清代霞浦“靈源法師”考論》,《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1期,246—284頁。。本文所討論的這兩首名異實同的夷偈,或可爲這一愚見再添注腳。考《送佛讚》所在合本,原係十三篇獨立文檢合訂而成本,彼等依次爲《高廣文》《冥福請佛文》《樂山堂神記》《明門初傳請本師》《借錫杖文》《借珠文》《付錫杖偈》《破獄好了送錫杖偈》《四寂讚》《送佛讚》《送佛文》《凶科看貞明經畢用此文》《送三界神文》。從文檢的不同程度爛損,可推測應屬不同時期的傳抄物,可能在比較晚近的時期,始由法師加以整合,裝訂成册*就該抄本的考察參閲黄佳欣《霞浦科儀本〈樂山堂神記〉再考察》,陳春聲主編《海陸交通與世界文明》,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3年,227—255頁,有關論述見231—232頁。。合訂本並無封面題字,所謂“請神科儀合抄本”係現今整理者所名。該名稱顯不能概括各文檢之用途,緣個中用於請神者僅《冥福請佛文》一篇,題爲送神者則有《送佛讚》《送佛文》《送三界神文》等三篇,而《四寂讚》題目之下,亦有“送佛用”三字,提示亦用於送神,如是送神文檢計有四篇,其他諸篇則與請送無關。學界或把該等文檢均目爲摩尼教或明教經典。但依筆者愚見,個中的地道漢文文檢,惟《樂山堂神記》《明門初傳請本師》包含了一些夷教神號,其他殆與摩尼教、明教無涉;倒是本文討論的《送佛讚》,還有另一篇對音夷偈《四寂讚》可説是摩尼教夷語經文之遺跡。這兩篇夷偈顯然早就作爲獨立文檢存世,始會被裝訂進合抄本,其無疑被當地民間法師用於齋醮法會儀式,尤其是《四寂讚》,更被明確寫明用於“戒月結”,即華夏傳統的五月齋戒法會上,而該民俗蓋與摩尼教、明教無涉*詳參拙文《霞浦抄本夷偈〈四寂讚〉釋補》。。顯然,這兩篇詩偈早在民間中流行,而後始同時爲摩本所採入,《四寂讚》見摩本第30—31頁,總第242—250行,與《明使讚》同屬“請福科”。《明使讚》《四寂讚》這兩首夷偈作爲獨立文檢存於合本,佐證了抄本的摩尼教詞章不過是民間法師採自其時當地尚存的摩尼教遺經耳。

如果没有20世紀伊始吐魯番出土的中古伊朗語摩尼教殘片以及國際學界於該等殘片的研究成果,見於霞浦抄本的對音夷偈很可能成爲千古之謎。從這個角度看,霞浦抄本夷偈的研究與吐魯番研究倒存在不可分割的聯繫,納入其研究範圍亦未嘗不可。不過,依現今所披露,該等夷偈不過千言耳,在數量上無從與吐魯番摩尼教文獻比匹。而就性質而言,如上面所已指出,該等夷偈初傳時,就並非嚴格依據西域文本,當初亦不存在音譯本,惟憑口頭傳授,如是口傳耳受之物,早已多所失真;因此,儘管從抄本卷面看,貌似完整無損,但“先天性”的缺陷不知凡幾,故只能目爲夷偈漢字對音的殘篇,目爲夷偈在華的遺跡耳。復次,彼等之形諸漢字,即便或有早於明清者,但依現今所見者,不過是明清時期的傳抄本,絶非古昔唐代摩尼教徒的遺物。與之不同,吐魯番所發現的摩尼教寫本殘片,即便破碎不堪,卻是地地道道的摩尼教遺物;因此,霞浦抄本的夷偈與吐魯番摩尼教殘片似乎没有多少可比性。

如果没有20世紀初敦煌石窟發現的漢文摩尼經寫本,恐怕就不存在今日的中國摩尼教研究,就如著名的法國漢學家沙畹(d. Chavannes)1897年所説,“我以爲漢文中的‘摩尼’指的是穆斯林”,“中國似乎不曾有過摩尼教徒”*d.Chavannes, “Le Nestorianisme et l’inscription de Kara-Balgassoun”, Journal Asiatique Ie ser. IX, Jan.-Fed. 1897, pp.76, 85.。從這點來説,霞浦抄本中摩尼教遺跡的研究與敦煌學亦存在不可分割的聯繫。不過,敦煌出洞的摩尼教寫經屬於考古發現,其無疑是地地道道的唐寫本;霞浦抄本屬於田野調查所得,彼等不外是民間所私藏,要把其確認爲摩尼教遺物還要經過一番歷史文獻學的考察,在這一環節還未進行之前,就把其定性爲新發現的摩尼教經典,顯然操之過急。何況,現今披露的抄本多爲清代抄本,少量爲明代,尚未發見有早於明代者。如是傳抄本焉可與敦煌出洞之珍比匹?至於霞浦抄本的形成,與敦煌摩尼教寫經則未必有多少内在聯繫。以輯入摩尼教成分最多的摩本爲例,個中明顯包含一些唐代摩尼經的詞語,更有襲自《下部讚》的十二處詩文。不過,該等詩文,多屬被“剪貼”,剪貼者本人於其真意亦不甚瞭然*《霞浦科儀本〈下部讚〉詩文辨異》,《世界宗教研究》2012年第3期,170—178頁,修訂本見《摩尼教華化補説》,372—387頁。;而《下部讚》的三首音譯詩偈卻反而未見輯入,實際已默示當時該等地道的音譯夷偈已失傳。如果因爲抄本有《下部讚》十二處詩文,便稱兩者“一脈相承”的話,那麽,《儀略》於佛道經文多所徵引,豈不與佛道經藏亦一脈相承?復顧摩本之行文模式、文字風格,與中國傳統科儀本殆無二致*參王秋貴主編《中國傳統科儀本彙編》,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08年。,稍爲比較,即便瞭然,顯見其所宗者乃華夏傳統科儀本而非《下部讚》。竊以爲,霞浦抄本出現《下部讚》的片段,只能目爲《下部讚》在民間宗教之遺跡,不僅不能證明兩者有何一脈相承之關係,反而益證抄本所包含的摩尼教、明教詞章,不過是採自當時尚存世的一些相關經文。如果因爲其中有摩尼教、明教的詞章,就把整個抄本定性爲摩尼教經典或明教經典,那麽,其中還有比例更高的佛道詞章,豈非亦可定性爲道教經典、佛教經典?如果以摩尼教依託道教佛教,或曰摩尼教雜糅佛道成分作解,那麽個中還有景教、天主教*參拙文《霞浦抄本元代天主教讚詩辨釋——附: 霞浦抄本景教〈吉思咒〉考略》,《西域研究》2015年第4期;《清代霞浦“靈源教”之“夷數和佛”崇拜》,《中國學術》第37期待刊。,祆教*參張小貴《霞浦抄本所見“蘇魯支”史事考釋》,《文史》2016年第1輯,235—250頁。,甚至印度教詞章,是否亦可稱爲雜糅佛道的基督教經典、祆教經典之類?是以,如何定性該等抄本的宗教屬性,似乎不宜單以有某教的詞章爲標準,或依哪個教門易吸引社會眼球而有傾向性。

舉凡新宗教體系的創立,蓋無不直接或間接地採入既往或現存宗教的成分,因此,諸多宗教彼此之間都不乏共同性、相似性、雷同性,摩尼教亦自不例外*參拙文《摩尼的二宗三際論及其起源初探》,《世界宗教研究》1982年第3期,45—56頁,修訂本見《摩尼教及其東漸》,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12—34頁;增訂本,臺北: 淑馨出版社,1997年,12—32頁;《敦煌文書與夷教研究》,89—112頁。。而在摩尼教成爲流播歐亞和北非三大洲的世界性宗教之後,其在古代世界諸多民族的影響更不待言。當其還未被中國官方所正式接受時,《老子化胡經》就已採入其成分*參拙文 《〈老子化胡經〉與摩尼教》,《世界宗教研究》1984年第4期,116—122頁,修訂稿見《摩尼教及其東漸》,76—86頁;增訂本,172—82頁;《敦煌文書與夷教研究》,49—61頁。,那麽,得到武則天認同之後,在中國長期傳播過程中,其某些義理、某些經文詞章爲本土地方宗教所融入採用,應屬勢所必然。因此,在摩尼教曾盛行區域,發現一些宗教文獻上留有摩尼教痕跡,不足爲奇。仔細研究該等痕跡,與深化該教的認識自不無好處;但在進行歷史文獻學考察之前,似未必要將其附會爲摩尼教經典,直當摩尼教經典來演繹各種新論。對於該等文獻之宗教屬性之確定,關鍵在於正確判斷文獻形成産生的大體年代,作者的身份,文獻的用途,使用的羣體。否則,即便早期漢譯的彌勒經,如果隱去作者、譯者名諱,亦可能被當成新發現的摩尼經,緣其中不乏和摩尼教經典類似之處*《摩尼教入華年代質疑》,《文史》第18輯,1983年,69—81頁,修訂稿見《摩尼教及其東漸》,46—63頁;增訂本,44—60頁;《敦煌文書與夷教研究》,146—166頁。。正統佛典尚且如此,遑論福建地區民間法師保存的宗教科儀文書。

如單純從古代外來宗教研究的角度,竊以爲霞浦抄本最寶貴的内容,就筆者所覯照片,乃見於摩本等所採入的一些明教經文遺篇*該等經文在泉州晉江亦有跡可循,詳參粘良圖《晉江草庵簽詩探源》(遞交2015年8月敦煌研究院舉行的“敦煌論壇: 敦煌與中外關係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説明霞浦科儀本所見者,乃輯自其時所存世者,並非獨家所有。,對音夷偈,以及景教、天主教、祆教甚至印度教等外來宗教的遺跡,該等新資料前此未見。於該等資料的研究,自可藉助敦煌吐魯番的研究成果,但至於是否屬於敦煌吐魯番研究的範圍,則要視研究之具體内容而定。無論如何,是次霞浦發見的抄本,僅依筆者所見照片,已可判定其間所藴藏的信息量相當豐富,有的比較明晰,不難解讀;有的相當隱晦,涉及諸多知識領域,解讀難度頗高,需要多個領域的學者參與,更需要研究者具有持之以恒、潛心鑽研的精神。倘有關單位、人士能盡快將所發現的抄本一一編號,原原本本如實影印刊布,則不僅彰顯發現者之功績貢獻,復讓國内外學界得以同享資源,令各家得從不同角度去進行考察、解讀、切磋。若然,則功德無量,學界幸甚!

(作者單位: 廣州中山大學歷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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