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关何处落徽墨

2016-05-14 03:35石红许
岁月 2016年6期
关键词:徽墨

石红许

在冬天,在春天……为了寻找一截久违的徽墨,我孑然一人蹀躞在虹关墨染了一样的旧弄堂里,闯进一栋又一栋装满了故事的深宅老院,继志堂、留耕堂、礼和堂、棣芳堂……我安慰自己,哪怕是能遇见寸许徽墨,也心满意足。墨,虽然给人印象单一乏味却可以站立成汉字百读不厌的颜色,中国书画靠的就是墨诠释出丰富的艺术内涵。墨,从有文字记载以来就润物细无声植入了中国文化的骨髓。

其实,我对“墨”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什么好感,起因肇始于两个耳熟能详的成语:近墨者黑、墨守成规。其一是由于晋朝傅玄不经意的一句话以致“墨”几近成了坏人的代名词,其二是战国时的墨翟(即墨子)虽然善于守城,后世居然将其衍变成了固执的“墨守”。行走在虹关,我彻底改变了对墨的偏见,一次又一次向墨的深处挺进,去追寻墨的风月身影。

婺源一文友善意地提醒我,虹关徽墨以及制作徽墨的人很难找了,你这样没有目的地寻找不啻于白费心神徒劳无功。我不甘心,相信在虹关的后人中一定还有人掌握了徽墨制作技艺,他们会告诉我很多关于徽墨的记忆。

欣慰的是,季节扯起的丹青屏风里,总有一棵需10余个大人合抱的千年古樟在村口等我,华盖如伞,累了,就在树下坐一坐,仰望绵延浙岭,聆听“吴楚分源”的回声,我又抖擞精神,起身迈步朝村中走去,龙门碣、龙门湖、通津桥、长生圳、万安水池、永济茶亭,我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穿村而过的浙源水(鸿溪)、徽饶古道在炊烟袅袅里把日常、琐碎的生活串成一幅恬谧幽静的水墨画,人在画中,画在人中,昔日贩夫走卒、野老道者的身影渐行渐远在徽墨涂抹的山水间,一丝淡淡的忧伤悄然在心里泛浮,随着雨滴从瓦片上、树叶间滚落下来,把人带进梦里故园。

冬天住在虹关农家别有一番况味,早晨起来,地面上、田野里均匀地铺洒了薄薄一层白霜,在爬过东边山峦的阳光照射下,很快杳无踪迹,房顶上、水面上升起了茫茫雾气,缥缥缈缈,村庄的倒影若隐若现,忽闻哪家农舍飞出几声鸡鸣,溅起溪边浣衣的涟漪,唤醒一池的心思。

一堵堵布满青苔的墙壁上还隐约留存着经年的墨迹,一扇扇斑驳大门后的屋树上还隐约留存着古老的对联、壁画,那是徽墨的遗韵吗?石板路上,不时与村人擦肩而过,老宅门内,不时与老人目光相撞,在虹关,我拾掇了一串烙上徽墨温度的词语:质朴、慈祥、安然;小桥、流水、人家……虹关,允许我拾取半截残墨,记下一串与徽墨有关联的大街小巷地名。

虹关伫立,徽墨式微。近百年来,科技的迅猛发展带来了五花八门的书写工具,使得人们迅速地移情别恋,墨与砚台的耳鬓厮磨,也早已被墨汁横插一杠,固态墨便黯然失色,近年来渐渐被人遗忘。到后来,实现了从纸张到数字化的华丽转身,书写也已成为少数人的事情了,墨块更是被束之高阁,制墨传习几乎无人问津。

墨,松烟的精灵,千百年来忠实地在纸上履行职责,一撇一捺站立成墨黑的姿势,氤氲香气里传承着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徽墨,制作滥觞于南唐,兴盛于明清,享有“落纸如漆,万古存真”之美誉。有权威人士言之凿凿指陈,北京故宫博物院还保存着数十块虹关徽墨,徽墨无声,虹关有幸,虹关人因此而自豪,水口、民居,显然还有徽墨等,不负众望终于为虹关换来了“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的金字招牌。詹姓南宋建炎年间在此建村,因“仰虹瑞紫气聚于阙里”而得名虹关,村中水系、布局同样令人惊叹,这些无一不与徽墨有关联,是徽墨研磨出的繁荣。徽墨名家詹方寰、詹振升、詹鸣岐、詹子云等就出自虹关,墨师宅第至今仍保存完好,80余家明清墨铺书写了虹关历史的辉煌。

《食货志》将墨分为“文人自怡,好事精鉴,市斋名世”。虹关徽墨则属“市斋名世”墨,为市肆售卖,以满足社会底层市井、未及第书生日常使用。其选料精良,杵到刻精,所选原料主要有松烟、油烟、炭墨、骨胶、皮胶、广胶、麝香等,深得时人所爱。在浙源,我欣喜地在一本画册里读到一组墨石=师詹大有制作的“五老图集锦墨”,属虹关徽墨里的精品,款识图案集诗书画印于一体,其中诗句“醉游春圃烟霞暖,吟听秋潭水石寒”等耐人寻味,尤其是墨上的书法规整大方、特别养眼,思忖着如今写字已成为一种职业,这本是一件好事,而有些书家把汉字写得像“天书”似乎存心不让人读,反而成了汉字的悲哀,看看早先的人是怎么写字,值得人们深思。

虹关徽墨,不小心遗失在古村落、古驿道边,等待人们去擦亮这张泛着黑色光泽的名片——“徽墨名村”。在一栋民居内,我兴奋地发现,有人在挖掘、研发传统徽墨工艺,遗憾不见墨工,不知那一双手是怎样捣鼓着黑色的诗篇,不大的台面上摆放了刀、小锤、木槽、墨模等工具,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物品,想必都是与徽墨有关的器皿、墨料。壁板上挂有制墨工序图《一块墨的前世今生》(配有说明文字):点烟、和料、烘蒸、杵捣、揉搓、入模、晾墨、描金。从采取数种原料到试磨鉴定墨质,一锭墨才得以面世,具体制作起来其工序之繁复岂是图解所能说得清楚的,想想真不容易。一锭墨,千杵万揉,浓缩的精华,浓缩的是民族文化的瑰宝。

不经意间,我瞥见阁楼上稳站着一个白髯飘飘、仙风道骨的先生,便主动打招呼,他问询了我的来意,邀请上楼喝茶座谈。我,一个找寻徽墨的陌生人,沿着屋内与厢房连成一体的木质楼梯,漫步走上阁楼,轻轻地踏在楼板上,咿呀作响,我生怕踩醒了乾隆年间经营徽墨的原始账本,生怕踩碎了岁月的痕迹,更生怕踩破了一截遗落的留着明代指纹的徽墨。

先生名叶华延,一个隐者、居士、制笔者,放弃大城市的舒适,只身走进虹关,设立工作室,执刀执笔,刻刻写写画画。在文房四宝“老大”的庭院里,在各种毛笔的缭乱下,我忘记了初衷,倾听着毛笔的逸闻趣事。兴致来了,叶老师还挥毫泼墨,却正是徽墨磨出的浆液、芳香、光泽,正是新的徽墨传人制作出的徽墨。磨墨时,细润无声,我却听到了墨与砚台的喁喁细语。触摸着徽墨的韵律,我看到了,看到了徽墨沿着纸的纹理在翩翩起舞,“入纸不晕,书写流利,浓黑光洁”。真想只做一个书者,舀一瓢清清的湖水,每日轻柔磨墨从容铺纸,蘸墨挥洒,过上一段墨落纸上荡云烟的幽静生活。曾听过一个关于墨的故事:老家县城鄱阳东湖岸边春天生长着一种鲜美的蔬菜,叫春不老,叶片墨绿墨绿的,独喜鄱阳,出城十里变种,据说是范仲淹任职饶州时在东湖磨墨洗砚染成的,不知范氏使用的是“李墨”还是“徽墨”?李墨始于南唐,“黄金易得,李墨难求”。我宁愿相信是虹关徽墨,当年绕村的徽饶古道拉动了物流营销,一锭徽墨就是沿着这条古道走上先生的案头,松烟的馥郁芳香缭绕出天下名篇《岳阳楼记》。

家里书桌内一角散落着几块早年留下的普通用墨,七公分长,其侧分别有描金楷书“金不换”“凝香”字样,背面还有莲荷、白鹤等图纹,虽谈不上金贵,但仍散发着幽幽暗香,还有儿时习书的悠悠往事。回想小时候上学时,练毛笔字要买描红本、砚台,还有长条形的墨块(墨身有暗字、黄色纹路)。印象深的是,磨墨时总是弄得满手漆黑,便到校外小水塘边去洗干净,再继续练字,与墨的亲密接触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那几年,以后偶尔再接触毛笔,已经是蘸着液态的墨汁了。我想,那时研磨的墨一定是虹关的徽墨吧。这样一想便感到一丝慰藉,回头再看黄灿灿油菜花簇拥的虹关,一身原生态的粉墙黛瓦着装,仿佛特别的亲切,烟雨蒙蒙中弥漫着老家的气息,一股乡愁莫名袭来。

在虹关寻墨,我不为藏墨之好,只是警醒自己要时刻保持一颗对文化敬畏的心。在寻找徽墨中,我领略到徽墨走过的千年历程,也感受到浓淡相宜的虹关凸显出的古村文化。这是墨润心灵的过程,这是沉醉馨香的过程,这也是国学照耀的过程。虹关,坐落在和风细雨敲开的绿茵茵帷幔里,是徽墨润开的一首唐诗,深入其中似穿越在一阕宋词里,时光铺陈,岁月静好。

蓦然间,发现村口一小店屋檐下旗幡招展——“有徽墨出售”,我加快脚步走去,带一截虹关徽墨,去描绘心中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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