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
洋火机,夜夜来,到新化城里捉猪来。
什么猪?黑猪。
什么黑?墨黑。
什么墨?针墨。
什么针?鞋底针。
什么鞋?草鞋。
什么草?枯草。
什么哭?对面妹子伢子哭。
在从前的夏夜里,在我年少的时光里,这首古老的歌谣如水一样漫过乡间,也如庄稼一样种满乡间,一茬接一茬,口口相传,代代相续。
很小的时候,我总是搞不明白萤火虫为什么叫洋火机?这么诗意的名字从何而来?洋火,是我那片乡土对火柴的称谓。一切外来物命名都在前加前缀“洋”,类似的还有洋盆、洋酒等。
机,是飞机,在从前的乡下没几人能见过真正的飞机。只有夜空上偶尔路过的飞机,距离遥远,就如萤火一样细小、细微。萤火虫,是带着洋火的飞机。这是世界上最小的飞机,也是最亲近乡野的飞机。它们和乡村相依相伴,年年夏天在村庄这座偌大的机场上起起落落,点着洋火的飞翔丰富了单调疲乏的夏夜,照亮孩童纯真无瑕的梦境。
在那个时候的乡村夏夜里,萤火虫总是密布我们身前身后的夜色里。我和我那些伙伴们拿着透明的玻璃瓶,捕捉那些最亮的萤火虫。萤火虫身长三分许,雄的体黄头黑,有腹眼,翅鞘柔软,点绒密布。雌的无翅,好似蛆,尾端都有发光器。那些最亮的萤火虫特别喜欢伏在菜叶上,比如屋前房后的丝瓜架,丝瓜垂挂,大片大片的瓜叶青翠,那里的萤火虫格外多。伸出手,轻轻地把虫儿握着,起初也能感觉那些小小的虫儿在手握的空间里奔腾,一会就变得安静,这时候我们把它放进瓶子里。很快,瓶子里就装满了很多亮堂的萤火虫,一个个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地发出美丽的光芒。
我们在夏夜纳凉听大人闲谈时候,知道囊萤夜读的故事:车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年少的我们,顽皮之余,也仿效车胤,捉了很多很多的萤火虫,可还是无法夜读。年少的我们不质疑古人,我们就想也许古时候的萤火虫远比现在的要亮得多吧。
没法囊萤夜读,我们也有我们独特的浪漫做法。每每我们捉到很多萤火虫,在睡前,我们坐在蓝印花布做的蚊帐里,打开瓶子,让萤火虫一只只飞出来,在蚊帐封闭的空间里飞舞。萤火虫时而飞过来飞过去,时而静静伏在蚊帐上,一闪闪的光芒,划破乡村的夜。在萤火虫美丽光芒里,我们睡得安详,睡得香甜。多年以后,看到隋炀帝“集萤放赏”一则轶事,想起自己儿时的趣事,也算是“集萤夜眠”。曾经多么奢侈的夜眠,有萤火点灯,照耀深邃的睡眠。远胜现在城市里霓虹闪烁的失眠。
在村里,有人酷爱萤火虫,爱到如痴如醉。那个人是村里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高中生,复读几年,还是没能跃出农门。他当代课老师,正好教我的数学。多年的复读,对农事的生疏,他总是和村里人有着深深的隔阂。特立独行、奇思怪想,成为村里人对他的评价。其中,就有他关于和萤火虫的故事在乡土上流传。那一年,不知为什么,不计其数的萤火虫突然变得稀少,他焦急不安,对村里人说,我们用农药化肥扼杀萤火虫,我们在给自己挖掘坟墓。村里人对此不置一词,总是不屑多听,更不屑和他探讨。他变得焦躁不已,有些神经质。村里人也不当一回事,淡淡一笑。他站在漫漶的夜色里,看不到往年那么多的萤火,伤感不已,继而号啕大哭。哭完,他矢志要找到那些亮晶晶的可爱精灵。
他在村庄的原野上四处行走,对于稀稀落落的萤火,他如发怒的小兽,嘴出恶语。最后,他如愿以偿地找到了让他满意的萤火虫群落。在那里,他和它们一起翩翩起舞。那时刻,他宛如置身在遥远的天空,他就是那颗最大最明亮的星,而萤火都是陪伴他的小星子。天明之后,有乡亲在坟山发现他睡倒在一处空草坪上,脸带微笑。他的疯言狂行让村里人害怕,很快代课教师也做不下去。他只得去南方打工。他叫孙泽远。我差不多记不起他的容颜了,但名字永不会忘记。
在我居住乡下的岁月里,我和萤火虫也有过一次最美的相遇。那晚,我和父亲一起去村里的小乐水库扳鱼。水库三面环山,蜿蜒曲折。选一处水湾,父亲把鱼層缓缓地放进水里,不发出任何声响。清水扳鱼,一点动静就会吓走鱼儿,空手而归。我坐在父亲身边,安静得大气不敢出。水面在月色之下闪着点点白光,远处有鱼儿跃出水面落下的轻微回声。群山肃穆,偶尔一声鸟叫,如涟漪一样扩散在山林里。父亲慢慢地扳起网層,当露出水面的时候,迅疾加大力度,迅速抬起,这个时候是见功夫时刻,起慢了鱼一跃就跃出网層。尽管父亲的技术很好,但是那夜总是扳起的是一些小鲫鱼,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鱼。我们不甘心,依旧守候着,大有不满载不归的气头。
时光在起起落落的鱼層里溜过,睡眠都出来了,我的眼皮子开始打架,我架不住睡眠的召唤,睡一会醒一会,醒一会睡一会。月色淡远了,突然我被对岸的光亮打醒,只见对面的草坡上头落满了洋火机,成千上万,集结在那块地盘上,它们成群结队,一下左右平滑,一下上下升降,飞翔的身姿曼妙无边。我又恍惚看见一群自天而降的小仙女,挥动着白色的长袖,当空舞长练。而那片草坡因为这群美丽的精灵,变得熠熠生辉,好像是一座神圣的宫殿。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众多如此密集如此灵动的小生命,那一刻我似乎被神性的光芒点亮,身心通透,似乎全身也散发出点点的光亮来。置身其间,翩然起舞,何似在人间。不久,哗啦一声,父亲惊喜地叫起来,我看见一条大草鱼在网層里乱窜。我以为是眼花,网層上的水打在我脸上,清凉一片。提着鱼篓,我和父亲满心欢喜地回家。我情不自禁地哼唱:小小的洋火机呀,飞在夜色中呀,挑起小灯笼哟,照亮路儿赶回家。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我后来发愤攻读,鱼跃农门。在他人的城市里奔走,无闲、无心、无意,和萤火虫相遇的概率为零。那些可爱的小精灵,在乡下的化肥污染、水污染、光污染里,也变得日渐稀少,和越来越少回来的燕子一样,不再圆融地点缀乡村的天空和田野。
国内某个城市耗巨资引进万只萤火虫,供城里人观赏,仅三天就死一半。而在新西兰北岛一个小城,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在岩洞内熠熠生辉,灿若繁星,有人把这种自然奇观称为世界第九大奇迹。何处寻觅乡下的小飞机?当年的孙泽远如今下落不明,村人可否还记得他曾经惊世骇俗的举动?我面对城里长大的孩子,该领着他去哪里看我念念不忘的洋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