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一位朋友得知我在1993年参与过新疆收缴猎枪,便问我感受如何?当时我在部队,因一部分持猎枪的牧民生存于边境线一带,故边防部队也派人参与,我有幸忝为其一员,至于收缴猎枪有何感受,说起来还真是感慨颇多,其印象最深的是所有猎人都有打猎证。他们接到上交猎枪的通知后神情恍惚,捏着打猎证的手发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们都看得出,猎人们舍不得上交打猎证,他们深知没有了打猎证就不能拥有枪,紧接着必须上交的是猎枪。他们中间打猎时间最长的有五十多年,从十多岁开始打猎,年龄已在七十开外,在这个年龄让他们停止打猎,于他们而言是非常痛苦的终结。其实他们不知道,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有不少原先作为猎物的动物被列入保护动物范围,以后是真的不能动它们一根毫毛了。比如狼,以前打死一只狼可被奖一只羊,打死一只母狼还加一只小羊,但从这一年开始狼被列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哪怕狼对牛羊的侵害再大,谁也不能打死它们。据说狼对牧民的牛羊造成的侵害,由国家负责赔偿,但到底由什么人管,具体赔多少,牧民们更是一无所知。
这时候,一个叫达尔汗的老猎人引起我的注意。几经接触,我才了解到一个猎人走过的路和内心历程。
达尔汗十三岁那年,母亲把他领到村庄里管事的老人跟前说:“我们出身贫穷,这个孩子当不了巴依(富人),就让他跟着村里的打猎队学打猎吧。”
于是,达尔汗加入到了负责为村里供给野畜肉的打猎队。那些年肉食很少,人们便自行解决。他跟着一群人去打猎,别人以为他拿不动枪,但遇上猎物后,他手一伸便将枪举起,把猎物打翻在地。到了十六岁,他已经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后来,村里的老人给了他一块狼髀石,象征其为打猎证,从此便可开始猎手生涯。慢慢地,他掌握了打猎经验。比如在戈壁滩上骑马打黄羊,人不能边追边打,因为黄羊很灵活,听到枪声会突然拐弯跑向别处,等人把马转过来,它们早已逃之夭夭。为防止黄羊突然拐弯,在追赶中不能开枪,而是让马不停地追黄羊,直至追到黄羊无力再跑,或因疾跑致使肺部爆裂,软软地瘫倒在地,这时候便可一枪使其毙命。再比如猎人不能顺风寻找猎物,因为风会把人的气息吹到动物的鼻孔里,人尚未走近,它们早已躲得无影无踪。
达尔汗凭借丰富的打猎经验,每次骑马出去都满载而归。为此,他赢得了村里人的赞赏:“马不用看大小,跑得快跑得好就是好马。达尔汗有出息,以后会干出了不得的事情。”
但达尔汗从二十多岁开始,在打猎过程中却屡屡受到震撼。因为当时年轻,其内心反应没有那么强烈,以至于一次次错过反思的机会,让自己像一只不会识别方向的兔子一样,在荒芜的沙漠中越走越远。二十四岁那年的一天晚上,他发现了一群黄羊。黄羊在晚上总是选择南边的山坡休息,因为南边逆风,不会让自己的气息被风吹入其他动物或人的鼻孔,而且南边的山坡因为受日照时间长,石头上暖和,更易于让它们进入甜蜜的梦乡。黄羊在南坡成群卧下后,会派一只黄羊站在高处去执勤。猎人们掌握了它们的这一规律,只要他们用略带惊喜的语气说出“南坡”这两个字,便预示着一场猎杀马上就要开始。那天晚上,达尔汗远远地便发现了那个黄羊“哨兵”,并获得有黄羊群的准确信息。他很快便找到了黄羊群,但他却并不急于开枪,而是点起了一支火把。突现的亮光让黄羊的双眼不适,继而又失去方向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扣动扳机,一只黄羊呜咽着倒地。利用亮光射击,是最佳的打猎办法。
黄羊的致命弱点在白天同样也暴露得淋漓尽致,它们逃跑时屁股上的白毛总是很显眼,是猎人瞄准的最佳选择。至于它们潜藏于树林或草丛中时,则顾头不顾尾地又将屁股高耸于外面,其白毛又会让猎人迅速发现。猎人们为此总结出一句话:黄羊晚上死在眼睛上,白天死在屁股上。
那天晚上,达尔汗打死了五只黄羊,可谓收获颇丰。他把黄羊放到马背上,唱着歌,牵马到了铁列克提公社的一个朋友家。五只黄羊那么一大堆,如何存放成了问题。他和朋友商议后,把5只黄羊堆放在了朋友家的鸡圈里。
除了打死了五只黄羊外,他还抱回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黄羊。它太小了,身上没有什么肉,他要把它抱回托科村去,喂养它长大后再宰杀。小黄羊用嘴去拱已死于达尔汗之手的母亲,它不知道死亡已经发生,所以便不停地拱着母亲的嘴,间或还发出亲昵声。这一幕被达尔汗朋友的女儿无意间看见,她知道小黄羊的母亲已被达尔汗打死,而小黄羊的眼神里却没有伤感或恐惧,反之却围着母亲的尸体在欢鸣。她内心一阵悸痛,眼泪流了下来。
达尔汗没有发觉小女孩的反应,手中的刀子上下翻飞,一只黄羊很快便被开膛破肚,皮肉分离。做这些,他很娴熟。那天他正埋头干活,一只黄羊因为没有被子弹击中要害醒了过来,从那堆黄羊中翻滚爬起,哀号着意欲逃走。因为它太过于惊恐,只逃出两三米居然一头栽倒。既然逃脱不了死亡,其结局必然仍是死亡。经验丰富的达尔汗不慌不忙,伸出手将黄羊按倒在地,一手扭它的脖子,一手抽出了腰间的刀子。那位小姑娘还没有离去,所以她便看见了那只黄羊的眼睛。它眼中的神情起初是挣扎,之后是无助,最后是绝望。刀子刺进了它的喉咙,它低低地呜咽了几声便不动了。
小姑娘咬紧了嘴唇,眼睛里有泪水涌动出来。“那一刻我恨他!”多少年后,她说起这件事时表情中隐隐显露出伤感。在她的童年,那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杀戮,她亲眼目睹,内心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救护欲望,但因为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没有实施行动的能力,所以她幼小的心灵在那一刻承受了巨大的伤痛。达尔汗经常借宿那位朋友家,却丝毫没有觉察到朋友女儿的反应。他的目光在荒野和沙漠中,加之又是年轻猎人,所以他不会为什么事情分心,至于周围人的反应,则更容易被他忽略。
三十多年后,达尔汗和当年的那位小姑娘在一个草原上相遇,他的身体很好,快五十岁的人了,看上去像四十出头。而当年的那位小姑娘已成为母亲,有一位十六岁的可爱女儿,她教育女儿为人处世要得体大方,与人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给别人递东西时要用双手,说话要不卑不亢。在生活中,她和女儿是朋友。吃饭过程中,她给达尔汗说起那段记忆。她很聪慧,只是提到了那只小黄羊,并没有说出自己在当时的情绪。达尔汗想起了那段往事,对她说,当时你刚出生嘛。她马上变得有些冲动,急忙说,不是,我已经六岁了。之后的交谈似乎有些尴尬,她不再说什么了。她因为是那件事的亲历者,所以在那一刻她也是一个洞察者,她之所以变得着急,是因为达尔汗的回忆让时间错位,由此否定了她当时在场的事实,更忽略了她与那只黄羊对视时的内心之痛。这件事于她而言有三十多年的内心负重,达尔汗回忆的错位又怎能将其改变。
他们边吃边聊,无意间,有一片亮光照到了她脸上,让她的脸庞变得洁净素雅。这时的话题转向了别处,大家谈兴正浓。她一笑,继续吃饭,不再提及打猎的话题。事后,她告诉达尔汗,确定她当时的年龄是六岁。她的语气中有一种难以平静的情绪。这件事中没有道德的判官,三十多年前的目睹,已被时间的幕布遮掩。达尔汗回忆的错位刺激了她,一种难言的情绪犹如被埋下的胚芽,又开始悄然生长。
但达尔汗对此一无所知。
到了三十多岁时,达尔汗开始为自己感到困惑。他已经打死了不少狼,内心的渴望像火焰一样,经过烈燃之后早已慢慢熄灭。他明白,打死的狼越多,他便越觉得自己是残忍的,有时候打死一只狼后,看着它在地上抽搐,双眼中充满痛苦和绝望,而且发出像孩子一样的叫声,他忍不住想扑过去救它的命,但他的子弹早已把杀戮事实推向极致,所以他便只能无奈地转过身去。
一次,一位朋友小心翼翼询问达尔汗打猎的遭遇,并说起有一位猎人打猎十几年,除了兔子和呱呱鸡之外,从来没有打过大一点的动物。气氛骤然沉闷,达尔汗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好在他能够面对自己的过去,并不畏怯袒露罪恶心理。于是,他说起了自己打猎中的屈辱历程。一天,他在山谷中寻找猎物,看见远处的山顶上有一个白点在移动,他判断是一只白狼,心情马上激动起来,迅速潜入到最佳射程的位置趴下身子。那个白点仍在慢慢移动,似乎对危险毫无察觉。
他将子弹上膛,瞄准,扣动了扳机。白点应枪响晃了一下,随即坠入山谷。他跑过去寻找,四周却没有白狼的任何痕迹。他从来没有放过空枪,难道没打中?那一刻他沮丧之极,心里涌起复杂的念头。在牧区,白狼被视为神秘之物,牧民只看见过它们的影子,从来不知其具体行踪。同时,白狼还被视为不祥之物,牧民在平时一看见白狼便远远避开,害怕不小心与它打照面会倒霉。牧民们说谁与白狼打照面谁就是烧子(新疆话,傻之意),而他却向它开枪,是不是烧过头了。
这件事让达尔汗蒙耻,地位在同行中一落千丈,以至于有人开玩笑时总是怪怪地说达尔汗见过白狼,并在那个“见”字上加重语气。他变得很敏感,只要一听到“白狼”二字,内心便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会儿觉得自己犯了与白狼打照面的忌讳,一会儿又觉得大家在嘲笑他,枪打空了不说,而且连白狼的一根毛也没见着,不是吹牛是什么。
别人的议论给达尔汗造成了心理压力,他气不过,背起枪去山里寻找白狼。他心里清楚,唯一不再让自己蒙羞的方法,就是打死一只白狼,让所有的人把嘴巴都闭上。尽管他不敢肯定能否找到白狼,但屈辱在莫名地促动着他,他进山时扔下了一句狠话,不打死一只白狼我就不回来了,然后一去不回头。
白狼很神秘,达尔汗在山里转了好几天都不见它们的影子。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但气愤仍让他把镶咬得发出脆响,喝完水会把牛皮水壶“咚”的一声放在地上,让沉寂的山谷似乎有了几许颤动。
第四天,达尔汗与一只白狼相遇了。他很奇怪,白狼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神秘,他刚翻过一个山脊,便看见一只白狼站在不远处。那只白狼没有想到会突然与人相遇,它有些惊恐,但惊恐只在它眼里一闪,很快它便平静下来,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望着他。达尔汗亦保持平静,丰富的狩猎经验让他警醒,此时如果慌乱,会使白狼受到惊吓逃走,而自己一动不动则会麻痹它,让它误以为自己不动,继而忽略自己。
暗中较量是为了等待最好的时机,只要白狼放松警惕,他便可举枪将它打死。但那只白狼只看了达尔汗一眼,便转过身慢慢向山坡下走去,它身姿优美,加之通体雪白,走动时俨然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周围的所有草木都似乎在为它俯首。
达尔汗从山坡下去,一直追到了一条小河边。不能再追了,如果白狼涉水而逃,人在河中的速度会大大降低,很快就会被白狼甩掉。达尔汗举起了枪,但聪明的白狼还是让他上当了,它突然掉转过身子向后跑去,并很快跑上了山坡。人爬山坡的速度无法加快,反之却会越来越慢,达尔汗还在半山坡上,那只白狼却在山梁上闪出一片白光,很快便不见了踪影。狡猾的白狼!达尔汗感叹一声,遂下了死等它的决心。
第二天,达尔汗再次与那只白狼相遇。白狼看他一眼,便又向山下逃跑,昨天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今天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傻乎乎地跟着白狼从山上往下跑了,他对着白狼开枪射击,不给它以喘息之机。令他不解的是,白狼居然跑得很慢,似乎并不恐惧子弹会让它毙命。
达尔汗用跪姿一枪击中了它。达尔汗感觉白狼在他扣动扳机时似乎有了感应,身子闪了一下意欲逃脱。但它怎么能比子弹还快呢?枪响过后,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打中了!达尔汗大叫着扑了过去,但白狼在装死,它很快挣扎着翻滚起来又逃跑了。也许伤痛激发了它身体里的力量,它很快便又逃得不见了踪影。又上当了,白狼用装死的方法让达尔汗放松警惕,然后利用他下山坡的时机迅速逃走了。一只白狼,前后两天用同一种办法让他上当受骗,他心里的滋味不好受。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为白狼两次逃脱,也为自己两次上同样的当而沮丧。他觉得白狼太狡猾了,人不是它们的对手。
休息少顷,达尔汗已没有了再寻找白狼的兴趣,打算从原路返回。但这时的意外发现让他惊讶不已,他看见在远处的山冈上,那只白狼领着两只小狼正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突然明白,这只白狼之所以在今天故意跑得很慢,原来是要把自己引开,以防自己发现它的子女。为达到这一目的,它甚至不惧被子弹射伤,甚至毙命。等到把自己骗下山后,它迅速返回山冈带领两只小狼逃走了。
这样的事情,犹如紧闭的幕布突然拉开,一切在瞬间昭然若揭。达尔汗极为震撼,并在内心惊异,白狼确实厉害。那一刻他对那些凭主观议论白狼的人产生了不屑心理,他们没有见过白狼,没有和白狼较量过,他们的议论完全是胡说八道。
回到托科后,人们见达尔汗空手而归,嘲笑和议论很快便如同一张大网将他包围起来。达尔汗走的时候是放了狠话的,不打死一只白狼他就不回来了,但现在人们没有看见被打死的白狼,达尔汗却像没吃上草的羊一样焉不拉几地回来了。如此这般,达尔汗放出的狠话就变成了耻辱柱,人们将取悦的目光投向他,并不停地议论他,似乎要将他死死钉在耻辱柱上。达尔汗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只有他清楚白狼是怎样的狼,他上了白狼的当,但他并不因为射击失败而遗憾,反而对白狼产生了敬畏心理。他觉得白狼那么聪明,自己能够看到它身上的聪明,要比这些爱说闲话的人幸运。
因为达尔汗保持了惊人的沉默,人们对他的议论变得更为恶毒,大家一致认为他根本没见过白狼,他不光吹牛,而且是骗子。但他仍不对众人解释半句,似乎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而他人的议论只不过是烟尘,很快就会消失。
有很长一段时间,达尔汗一直在琢磨一个梦。梦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它先是让人沉睡,然后启发人最神秘的神经,在一个未知的世界开始活动。当然,梦更酷爱自由,它似乎掌握了编织万物的魔法,让人和人,事物和事物无比奇怪地相遇,然后一同创造黑暗中的无序世界。那个梦达尔汗在童年时经常做,有黄羊、牦牛、鹿、哈熊和狼在他前面奔跑,他拿着枪去追它们,但它们跑得很快,他被远远地扔在了身后。他举起枪准备向它们射击,这时才发现自己拿的并非是枪,而是一根木棍。梦变得有了一股寒意,沮丧和无奈之感像冰冷的水一样将他淹没。梦在这时戛然而止,事情没有结果,亦无任何答案。童年时,梦醒后的奇异体验让他意犹未尽,会琢磨为何梦中会有那么多动物。儿童生活就其本质而言更接近梦,所以单纯年少的他对答案并不感兴趣,反之更乐意沉迷内心世界的幻想,乐此不疲地搭建想象中的庄园。但是现在他已经快五十岁了,为什么还做这样的梦,他说不清楚。人活了大半辈子,而且打猎四十多年,难道到最后仍然得不到一个答案?
困惑和他人的嘲笑,使达尔汗的猎手荣耀已不在,他在人群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以至于人们已想不起他的存在。但一年后的春天,达尔汗得到了一只白狼。那天,他替别人去察看草场的长势情况,在一条山谷中,突然看见一只白狼迎面跑了过来。他躲在一块石头后面,从腰里抽出刀子,心里想好了如何把它杀死的想法。但随着白狼越来越近,他却犹豫了。那只白狼很美,而且因为是正面向他走来的,所以有一种要扑入他怀抱的媚惑之态。他对它产生了怜悯之情,不忍心把这么美丽的生命毁灭。
就在达尔汗犹豫不决时,眼前的情景再次让他大吃一惊。在白狼后面,出现了一只哈熊,边跑边张着大嘴,似乎要一口把白狼吃掉。达尔汗明白了,白狼是被哈熊追赶着跑到这条山谷中的,按说狼的奔跑速度很快,加之身体也很轻盈,甩掉笨重的哈熊应该不成问题。但眼前的情形却并非如此,狼虽然在奋力奔跑,但两条腿却显得极不利索,以至于使身体摇摇晃晃,被身后的哈熊越来越逼近。很显然,白狼的两条腿受伤了。
达尔汗惊叹一声。他想救白狼,但却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它挣扎。哈熊很快便追上了白狼,它扑下去用嘴去咬白狼,但白狼往旁边一闪,便躲过了它的血盆大口。哈熊一旦被惹怒,它们的大掌可以发挥出惊人的力量,一掌挥出,可将一棵树拍断,如果拍到人或动物身上,顷刻间便会出现血肉四溅的场面。现在,这只白狼的两条腿受伤了,便无法逃跑,只能和哈熊周旋。哈熊不停地用大掌拍向白狼,但均被白狼巧妙地躲过。哈熊不耐烦了,它身子一猫趴在了地上,然后一边迅速移动身子,一边用大掌去抓狼。哈熊的这一招很厉害,白狼无力再躲,被逼到了一块石板上。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一场对峙马上就要见分晓了。哈熊立起身,用两只前掌一起向白狼拍了下去。
但白狼很冷静,就在哈熊将两只前掌举起要拍下时,它从石板上一跃窜入哈熊腹下,又迅速跳到哈熊身后,向山谷中跑去。它脱险了。哈熊收不住双掌,一下了拍了下去,那块石板发出一声脆响,断裂成块。但哈熊的反应也很机敏,它转过身又向白狼追去。白狼好不容逃脱它的大掌,怎能轻易再次受它攻击,所以白狼极力挣扎着跑向山谷深处,把哈熊嘶哑的号叫扔在了身后。但这只白狼命不好,它在奔跑中突然一头栽倒,发出一声惨叫,再也起不来了。
狼夹子!达尔汗又惊叫一声。让狼如此一头栽倒再也起不来的只有狼夹子。不知是谁在这里布下了狼夹子,让这只白狼倒了大霉。哈熊扑过去一掌拍在白狼头上,白狼连一声惨叫也没有发出,便一动不动了。但哈熊仍不停住,又在它头上拍了两掌。然后,哈熊附下身,用舌头开始舔白狼的身体。哈熊有这个喜好,把动物拍死后,爱用舌头舔上一番。牧民们说起哈熊,往往会说哈熊厉害,能把人舔死。哈熊舔了一会儿,摇摇脑袋走了。
达尔汗走到白狼跟前,哈熊在白狼身上拍了三掌,但它的头没有被拍碎,看上去仍完好无损。达尔汗想,哈熊的大掌很厚,白狼是被它震死的。这只白狼的毛很漂亮,虽然它已经死了,但躺在那儿仍通体雪白,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似的。达尔汗觉得这只白狼很不幸,他应该把它埋掉,但它的毛皮确实太漂亮了,应该将其留存于世,让更多的人看到。于是,他用刀子把它的皮剥了下来,然后挖坑把它埋了。
达尔汗带回了一张白狼皮,村里人都觉得美极了,精致得像艺术品。白狼之媚,于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感受,他们没有像达尔汗那样亲眼与白狼对视过,更没有看到它的死亡过程,所以看到这张白狼皮时,只能是眼睛受到震撼。至于达尔汗的感受,他们就不得而知了。换了别人,也许可以对外宣布,自己真的见到白狼了,因为有狼皮为证。但达尔汗却什么也没有说,把狼皮拿回家挂了起来。有人想出一百块钱收购那张狼皮,他只说了两个字:“不卖。”
那人问:“不卖,看看总可以吧。”
他说:“可以。”
那人看了白狼皮很久,恋恋不舍离去。达尔汗亦看了那张白狼皮很久,他并不为这张狼皮并非是自己猎来的而遗憾,反而觉得,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终于明白,有些猎物对于猎人而言,是永远都打不到的。明白了这一点,他开始对狼心存敬畏,亦对自己的打猎生涯产生了怀疑。
到了四十岁后,达尔汗便一直想停止打猎。如果说停止是因为忏悔,那么忏悔便一定是有原因的。达尔汗为动物心动是在拉特湖边,他和一位朋友带着双筒猎枪去打呱呱鸡。到达射击点位后,他们潜伏在一个沙坑中支起了猎枪。天冷,他们就呱呱鸡应该归类为鸟儿,还是应该归类为动物争论起来。达尔汗觉得,呱呱鸡会飞,但它们似乎不喜欢飞翔,往往只在觅食前从半山腰头重脚轻地飞下来,落地后便笨拙地行走,即使遇到危险也选择跑动逃命。所以他觉得呱呱鸡和动物没什么区别,但那位朋友却认为呱呱鸡是鸟类,它们不善飞翔是因为不喜欢,它们是鸟儿中厌倦飞翔的另类。
本来他们的争论是为了消磨时间,但没有想到他们所谈论的呱呱鸡飞与跑的话题,很快就摆在了他们面前。很快,就有一群呱呱鸡出现了。达尔汗和朋友瞄准射击,一只又一只呱呱鸡应双筒猎枪沉闷的枪声倒地。但双筒猎枪一次只能装两发子弹,要频繁换弹,所以大部分呱呱鸡受惊逃窜,山坡上像是有无数快速移动的小黑点,也有石子发出一阵乱响。对于他们俩而言,那快速逃窜的呱呱鸡就是已经能看得见的钱,怎能轻易错失。
他们俩都是老猎人,换弹速度很快,所以呱呱鸡逃脱的越来越少,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越来越多。频频开枪更能刺激猎人,子弹出膛时枪身的震颤,子弹的响声,以及猎物在腾起的尘土中倒下,都是猎人难得的体验,其中的快感外人难以想象。十几只呱呱鸡横尸山坡,他们准备将它们收拢后返回,但却有一只呱呱鸡嘶哑哀叫着从山后飞了过来,它身后追来一团巨大的黑影。
是一只鹰在追它。鹰是呱呱鸡的天敌,往往在一瞬间便闪耀而至,笨拙飞翔的呱呱鸡在它双翅一扑,或双瓜一伸之间便不见了影子。现在,眼看鹰就要抓住呱呱鸡了,但呱呱鸡很聪明,迅速从空中落到山披上逃窜。它虽然利用改变方位的策略赢得了时间,但它的天敌太过于强悍,它没有逃多远,便又被鹰的一双大翅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呱呱鸡看见了他们俩,便迅速跑了过来,直至跑到他们脚下才停住,用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神望着他们。他的那位朋友嘴里蹦出一连串的啧啧声,好家伙,呱呱鸡在关键时刻又会飞又会跑嘛!但在那一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达尔汗和朋友都不约而同地举起枪向鹰瞄准。
鹰惧怕人,转身飞走。其实他们知道鹰不好打,从来都没听说过谁能把鹰打死。他们只是想把鹰吓走,把这只呱呱鸡救下来。那一刻间他和朋友都被感动了,他们本来是来猎杀呱呱鸡的,但在天敌逼近的一瞬,呱呱鸡还是跑到了人跟前,寻求人的保护。呱呱鸡信任人类。他们用沾血的手摸了摸那只呱呱鸡,只是让它慢慢离去。那一刻他们没有产生再多添一只猎物的想法。
不久,在拉特湖边,达尔汗发现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狼。凭着丰富的经验,他断定大狼一定在不远处,于是便潜伏起来等待大狼。在等待过程中,他突然觉得因为没有了对动物的猎杀,是一种很难得的享受。过了一会儿,大狼回来了。达尔汗断定它是母狼。狼十分灵敏,其警惕性之高堪称动物中的佼佼者。它很快便发现了潜伏的达尔汗,事实上因为他已经决定戒猎,所以不再会有杀戮。但大狼仍很警觉,似乎人出现,危险马上就会降临。本能的护子意识让它向四同环顾,并很快冷静下来,用嘴咬住小狼向湖边拽去。
这时达尔汗才发现小狼的双腿先天残疾,没有走动的能力。当然,因为它刚出生不久,更没有挣扎的能力,大狼用嘴巴拽了它五六次,实际上只向前挪动了一两米。大狼不放弃,似乎用全身力气连拖带拉,将小狼一点一点向前拽去。
达尔汗很惊讶大狼发现人后居然如此恐惧,他有些难堪,想赶快离开,好让它们不再遭受折磨。但这时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也许母性的力量在苦难之中是可以激发出来的,大狼嘶鸣一声,终于拽走了小狼。
达尔汗很惊异,大狼在一瞬间会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而沉重的幼子在它爆发出力量后变得轻如羽毛,轻而易举就被它弄到了湖边。但湖水很深,犹如是一个死亡的深渊,它们逃进湖中又将如何。接下来的情景让达尔汗目瞪口呆,它们到了湖边后,大狼用力将小狼推入湖水中,逃生的本能让小狼突然用力向前游去。小狼因为两条腿残疾而无法走动,但进入湖中后却会游泳。狼太聪明了,在生死关头改变了命运。
达尔汗站在湖边愣怔出神,湖水使它们的身影起起伏伏,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周围一片寂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几年后,狼又让达尔汗感动了一次。那次去山中牧羊,走在路上,别人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公一母两只狼,被几位猎人围住,子弹频频向它们射去,它们均巧妙躲开,但最后那只母狼还是被击中,嘴里汩汩冒血倒地而亡。令他们惊异的是,那只公狼却并不趁机逃走,反而置生死于不顾,大叫着向他们扑来。他们被吓坏了,怕它尖利的爪子抓向自己的眼睛,便又向它举起了枪。这件事的结果所有人都能想到,那只公狼在最后也被打死,它爬到母狼跟前,和它躺在了一起。他为狼感动。他隐隐约约觉得,到了该放下猎枪的时候了。
几天后,达尔汗懵懵懂懂向山谷深处走去。正是黄羊下山喝水的日子,狼在这时会跟踪黄羊而来,他要利用机会开始开春的第一次猎狼。很快黄羊便成群出现,达尔汗趴在石头后一动不动,等待它们过去。达尔汗的目标是黄羊后面的狼。很快,五只狼出现了。达尔汗在一个射击点位瞄准了一只狼,他有信心一枪把它打死,只要打死一只狼,另外四只狼会迅速逃走,他只需把打死的狼扛回村里。但他很快发现了比所有狼都高的大狼,它犹如王者,气宇轩昂。
达尔汗弃所有狼于不顾,掉转枪口向那狼中王者射击。子弹准确击中它,但它却挣扎着逃跑了。达尔汗骑马狂追,并一再向它开枪,但都因为它速度太快而未击中。他失败了,但这时候的失败却激发了他的斗志,他马上改变策略,背上枪打马加快了追赶的速度。他知道狼已经中弹,会因为奔跑而大量流血,而急促的追赶无疑会让它更快地接近死亡。这些人能想到,但狼不懂。这就是猎人经常谈论的话题,猎人打猎不仅靠猎枪和子弹,有时候还要靠智慧。有了打猎智慧,猎物无论如何都逃不出猎人的手掌。
山谷中,一只狼中王者和一人一马展开了马拉松赛。达尔汗在逼近,狼在逃跑。二者之间的距离在缩短,大狼生死与否,会在那缩短的距离中见分晓。最后,大狼意欲爬上山坡时,终因体力不支滚了下来。达尔汗跳下马准备向它开枪,但它发出的一声哀鸣让他心头一颤,扣扳机的手犹豫着停住了。他看见它口吐鲜血,一定是因为刚才奔跑让伤痛加剧,它的命不长了。这是他预谋的死亡方案,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狼又叫了一声,他的心又一颤。大狼悲惨的叫声,如果换了是人,一定是血泪飞溅的一刻才能发出的。达尔汗下不了手,蹲在它身旁看它抽搐。生的希望如火苗熄灭,死的巨大深渊已张开吞噬的大口。它已没有挣扎逃跑的力气,只是望着他,在等待死亡。达尔汗看见它眼里布满痛苦,那是一种经过较量、挣扎和屈服之后的痛苦,犹如死亡之神正在移动看不见的手指,并很快会因为它生命的终结而停止。
达尔汗看见它的眼睛滚出了泪水,他的心一颤,扣扳机的手松开了。它是狼中王者,但恐惧让它身上的光彩骤减,并且把悲哀迅速放大。所有生命在死亡面前都是脆弱的,谁又能从深不见底的死亡黑洞中爬出?达尔汗有些悲哀,他不想看见这样的死亡,尤其是在死亡边缘的挣扎和绝望。看见了这样的死亡,便犹如自己正在经历一样,让他感到不祥。他不打算要它的命了。天很热,他抱来一些野草将它盖住,以起到降温的作用,亦让它缓解伤痛。如果它命好,或许可躲过一劫。
一个多小时后,他掀开野草,血已在大狼的唇角结成黑色痂块,它的呼吸也十分微弱,但那双眼睛却睁得更大了,里面是放大的绝望和恐惧。他在它跟前走动,它的眼神随之移动,似乎希望他帮助它从死亡中挣脱出来。但死亡绳索已死死将它捆绑,它无望再活下去。
达尔汗估计,它还得受两天左右的折磨才能死去。一个难题摆在了他面前,晚上会有哈熊出现,一旦发现它便会扑上来用大掌拍打一番。那样的话,它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又会遭受屈辱。即使没有哈熊出现,它在两天之中慢慢等死又是多么痛苦。
达尔汗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不再犹豫,将枪口对准它的头部,转过脸扣动了扳机。枪响过后,它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它的痛苦终结,生命终结,死亡终结。
也就是那次返回后,达尔汗产生了戒猎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