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聪
我的印象中,王小忠是一个“闲人”,也是一个“忙人”。我时常得知他又去了郎木寺、玛曲、黄河源头、草原牧场等地的消息,他偶尔也会给我传来一些藏地风光的照片,如随风晃动的经幡、月光下的寺庙、河边饮水吃草的羊群、深蓝干净的天空等,除了艳羡他在庸常生活中能有大把时间四处行走自寻快乐外,我还能察觉到小忠的野心。小忠用脚步丈量着甘南的一寸寸土地,用笔墨记录着藏区的细微变迁,用一颗淳朴的心感受着那些穿透事物浮表抵达生命真实之境的韧性与承受力。行走与行文高度融于小忠的生命体验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来讲,他还真有点“行吟诗人”的味道。自然,这样的文字朴素简洁,不浮艳,不故弄玄虚,我是非常喜欢的。近来读到小忠的散文新作《冰河封冻欧拉》,这种感觉便愈发真切了。《冰河封冻欧拉》除了延续小忠一贯的游记散文的写作方式,在对个体的生命价值以及牧民群体的生存处境进行了深层次的思索与探讨外,他还更多地介入了藏区的社会现实,使得文本拥有鲜明的现实主义的文学品格。
应当说,《冰河封冻欧拉》的起笔并不讨巧,它从一段引文开始,这段略显枯燥的介绍欧拉羊的文字像是文献资料,容易给读者留下沉闷冗长的印象,但它与首先登场的主人公扎东的性格是那般的吻合。扎东是一个倾心畜牧业研究的人,他“苦苦钻研理论”,却“脱离现实”,深感自己的所学知识在现实中毫无用武之地。扎东的痛苦之处也从侧面传递出牧民们的生存困境:他们一方面受着传统思想的制约,另一方面在具体羔羊的饲养中,即使听取了兽防站工作人员的意见,也无法收到良好的效果。
在对扎东进行了简单的介绍后,作者迅速将叙述的重心转移到“我”去欧拉乡探访的经历上来。“我”是在“四九”的第五天去往欧拉乡的,“天一亮就是大寒”,这个意为“银角”的地方被冰雪封冻着,“我”的思绪首先被那片草场上的生灵们牵引着,它们将如何抵御冬天的寒冷,度过漫长的严寒岁月呢?“我”满怀担忧。吊足读者胃口的是,作者并没有将笔墨聚焦于眼前萧瑟、荒凉的景色,而是通过回忆将时光拉长到十多年前。那时,作者在玛曲县中学支教,一次与年轻教师的打牌经历让他的内心萌生了长久的愧疚,十多年后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当年因打牌事件被校长调至“很偏远的乡下去了”的同事们如今安好?对草场生灵以及友人的怀恋和关心,构成了这部分散文叙事的核心动力。透过十年的时光,那浸润其间的担忧、自责、悔过已经慢慢沉淀,泛着青春岁月发黄的底色。
可以看出,“我”的这次出行是准备已久的。在查阅了与欧拉羊相关的大量信息后,“我”一人沿着黄河西行,来到了欧拉草原。旅途中出租车司机的沉默不语,更增添了“我”的无趣。当“我”询问眼前浮冰奔流的景象是不是可以经常见到时,司机置若罔闻,缄默不语,他显然不关心“我”的提问。这段略似错位的对话奠定了作者行文的基调,所有的烦躁与喧嚣早已消退,徒留“我”一人的西行。“我”孤独地行走在草地上,浮想联翩,胸中装满了草地上的生命灵们。
于是,草地上发白的盐碱地,骑摩托车去河岸较低处用斧子将封冻的河面劈开的牧民,纷纷走进了“我”的视界。“我”偶然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群从草原深处奔涌而来的牦牛,它们沿着高高的河岸飞驰,有的甚至不顾一切,从堤岸上一跃而下,然后跪在宽阔的河面上,伸出舌头舔舐浮水。或用尖利的犄角,将发亮的冻结得结实的冰凌扎得嘎嘎直响。”这是一场盛大的仪式,个体生命为延续自己的生命,与自然对抗着,角逐着,生命个体的韧性与承受力也尽显无疑。这一场景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在震惊之余又萌发出一种担忧,倘若河面坍塌,必将危及牲畜们的安全。可以说,“我”对草原上的生灵们是满怀悲悯之心的,这种对生命的敬畏一直贯穿在“我”的思考旅程,因为“我”的脑海中立马又呈现出牧民在黄河水暴涨之时,用牲畜搬运物资的画面:“它们将头扎进水里,很长一阵就又抬出头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扎进去,周而复始,一直将物资运到目的地。”至此,个体生命价值中的韧性与忍受力又一次震撼着“我”,它们与书本中塑造的“高贵、伟大、坚韧”等品质完全不同,只有置身其间,才能领会到那种生命的壮美和包容,这是一种自然之光在灵性动物内心的照耀,除了敬畏与叹服,我们别无选择。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散文除去对生命品质的追问与探寻外,作者在行文中还融入了一种介入现实的力量。一个鲜明的例证是,在对寻找水源的羊群、牦牛群描写后,作者又将叙述的对象对准草原沙化问题。这既是一个生态问题,也是一个生动的文学命题。作者饶有兴致地讲述了那个牧民家庭的故事:牧民养了三百多头牛羊,为减轻草场沙化问题,他一次次减少牛羊数量,退牧还草,但草的生长速度异常缓慢,后来他只好放弃饲养牛羊而外出做生意,令人唏嘘的是,“生意”和“牧场”,最后没有一个属于他。这是一个悲剧,而其中蕴含着牧民们生存的悖论:既无法维持现状,又对新的改变无能为力,他们只能被动地适应,成为被现代社会无情碾压的生命个体。
如果说草场沙化只是改变了牧民们赖以生存的地理环境,那么时间则改变的是人的记忆。“我”从一座牧场出来,在欧拉乡政府附近寻找曾经熟悉的开饭馆的小老乡,四处打听不得。街上冷冷清清的,少有几家店铺开门迎客。在时间的流逝与社会的变迁中,作为生命个体的人,他们的记忆在一瞬间就可能被无情地篡改和清空了。后来,“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走进一家小店,吃着羊肚。“我”看到那对没有一丝笑容、脸带厌恶神情的夫妇,再次体会到了生命的“承受”与“接受”,这一感悟俨然深深扎进了“我”的内心深处。在文章的结尾,“我”梦见了黄河岸边的老人、为了寻找水源“扎进滚滚浪涛中”的牲畜们,却一直没有梦到欧拉羊,这是作者颇为感伤的一笔,读来意味深长。
在我看来,小忠的游记散文与时下流行的游记散文有着明显的艺术分野。当下不少的游记散文写得过于轻佻和浮躁,因为其中大多数的作品只停留在记录风景、炫耀“镜头”的层面,缺少精神上的反思和探寻。而小忠的文字早已褪去了猎奇与炫酷的成分,行文中处处可见虔敬与真诚之心。这些纯粹、宁静,褪去世俗物欲、追求精神世界的圣洁与丰盈的文字,无疑是当下散文中较为稀缺的精神养分。更为难得的是,小忠散文有着自己的叙述方式和叙述节奏,在精神向度上直指个体生命的价值,并拥有介入现实、表现现实的力量。之前的《草地漫记》《一路与你同行》等作品如此,近来的《冰河封冻欧拉》同样也做到了这一点。
一年前,小忠将他的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行走甘南》寄我,我就说过小忠是甘南草原上的精神漫游者,他虽孤独,内心却非常宽广,宽广到整个世界不过只是他心里的一棵蕨菜,一轮太阳……如今,当我独罢《冰河封冻欧拉》,我更加坚信了这一判断。怀着那一份孤独与悲悯之心行走,忠实地记录自己对社会变迁以及生命价值的思考,小忠的散文写作无疑会赢得更多读者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