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人生

2016-05-09 13:24冯爽
青年文学家 2015年5期
关键词:程蝶衣霸王别姬电影

摘  要:《霸王别姬》是中国电影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以其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人物性格的悲剧色彩给观众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本文试以故事的主角程蝶衣为主线,结合片中纠缠起伏的爱恨情缘,探讨影片中传达出的“戏梦人生”的价值观。

关键词:《霸王别姬》;电影;程蝶衣;情感

作者简介:冯爽,1990年1月生人,南京师范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J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05--02

说到与戏有关的电影,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霸王别姬》。

紧接着,眼前浮现出一片青翠碧绿的芦苇荡,河畔站着十几个袒胸露背,叉腰而立的孩子。清悦悠远的京调以一种极其缓慢绵长的姿势从他们稚嫩的嗓中滑出,竟在不经意间盘桓缠绕在我的心底,绞痛了里面最柔软的部分。

成角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曾是每个戏班里孩子的向往。可它更像是一个七彩的泡沫之梦,虽然绚烂,却一触即破,脆弱得让人恐惧。

终有人圆梦,在戏台上实现自己的人生。

可谁又知道,在成角儿的那一刻,他是否还是最初的自己?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每当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总会忆起千年之前的那个女子,想起那段近乎永恒的故事——霸王别姬。

历史中,她是倾国倾城的虞姬。在汉兵略地时,为了深爱的霸王,仿若枝头零落的桃花,苍白而灿烂地微笑着,而后,拔剑自刎。

戏台上,粉黛亦掩饰不了她缱绻的眼波与绝美的容颜。望着他那油彩勾画出的深蹙的眉和倔强的唇,她用悲伤凄婉的腔调,柔美绰约的身段,于声色光影中演绎着那段不朽的传奇。

台下……程蝶衣——他不过是尘世中的男子,却沉溺在这霸王别姬的梦境之中。究竟是师兄的师弟,还是霸王的虞姬?究竟是人生似戏,还是戏如人生?

也许他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蝶衣在《思凡》的这句唱词上苦苦纠缠不清。这一陷,就是一辈子。

他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为了这句词,他不知挨了多少打,是小石头“成全”了他。

他用烟袋锅子将小豆子的口舌搅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正是这最亲密的人给自己的最残酷的教训,使小豆子终于明白了师父的那句话:“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于是他第一次断断续续地念出了“正确”的唱词:“我本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他又犹豫了。其实,做女娇娥又有何妨呢?起码……起码师兄会快乐。这不过是为自己编织一顶荆棘王冠,同时享受着它带来的无上荣耀和无尽痛苦。忽而,他的眼神变得清澈坚定起来,其中还带着一丝少有的决绝。“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一气呵成。

但,此刻滴血的不应只是那鲜红的唇角吧?

蝶衣喜欢的是小楼,爱的却是霸王。

那时他是受人欺侮的小豆子,他是勇敢坚强的小石头。我想他是喜欢他的。单纯的,只是小豆子喜欢小石头。

当他因为他在雪中挨饿受冻,回来逞强地说“我成火人了,离我远点儿”时,他一言不发,缓缓贴上他的脊背。那夜的灯光,昏黄而又温暖。

当他对他抱怨眉角的伤口被汗一蛰生疼的时候,他踮起脚尖,轻轻为他舔舐,动作轻柔,眼神缱绻,丝毫不顾及旁人异样的目光。

甚至当他们成角儿之后,蝶衣站在小楼身后给他掐腰提气、哈痒嬉闹的时候,我觉得他仍是喜欢他的。

如果说喜欢是浅浅的爱,爱是深深的喜欢的话,这些都远没达到那样深刻的爱恋。

“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差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当蝶衣声嘶力竭,近乎疯狂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怔住了。他已然分不清戏与人生,他不再是小小豆子、小豆子、甚至程蝶衣,而是活脱脱的虞姬啊!

他爱霸王,很久以前就爱上了。

若说听到师父讲霸王别姬的故事而自掴耳光,逃到戏园子里去听霸王别姬的曲目而堪堪落泪,都算不得爱恋的话,那道是不疯魔不成活,当真把自己幻化成虞姬,在戏台上深情地望着寤寐思服的霸王时,眼底缓缓流露出的,该是一种刻骨的情谊了吧?

然而毕竟隔了千年,生于现世,他需要寻找寄托。

然而段小楼不过是假霸王,他会逛窑子、耍大牌,会软弱怯懦,会在必要时出卖身边的人。但他程蝶衣却是真虞姬,把人生都当作了他的戏台。唯有戏台,是最纯粹的地方;唯有唱戏的一刻,能够体会到无邪的快乐;也唯有那戏中的霸王,才是孤苦伶仃的他最坚实的依靠。

既然人生如梦,不如就让它在戏台上绽放异彩吧!……至少,虞姬可以微笑着死在霸王的怀里。

不过可惜,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楚霸王。

所以,他注定孤独。

蝶衣始终在自己一个人的梦境中踽踽独行,却不一定看得清,在暗夜中有人悄悄展开双手,洒下一片温良的月光。

他心中的戏,只有袁四爷听得懂。初次相见的时候,四爷听完戏,望着镜中浓妆盛服的蝶衣,用大拇指缓缓刮着下巴,似入幻境,如梦如醒地说了句:“有那么一二刻,袁某也恍惚起来,疑为虞姬转世再现了”。

四爷曾问:“自古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做我的红颜知己吗?”蝶衣那刻并没有回答。其实,亦无须回答,他们早已是知己。

他亦没有想过,有天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竟需要一个女人来修补。

菊仙对蝶衣更多的是惺惺相惜。

蝶衣恨她,是她抢走了他的霸王。他再也不能为他勾画那深蹙的眉,倔强的唇,再也不能为他披上戏服,戴上帽冠。

菊仙理解他,因为他们都是一样执著的人,为了自己的所爱,甘愿放弃一切。

所以,她会在蝶衣瑟瑟发抖地喃喃着“娘,水都冻冰了”时轻柔怜爱地安抚他;会在遭到小四陷害而真虞姬被赶下台,假霸王被逼上台的时候,缓缓地为他披上衣服;亦会在文革发狂的红卫兵们焚烧戏剧行头时拼了命地把那剑从火中抢救出来——就像母亲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没错。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可他们分不清,到头来痛苦的只是自己。

所谓的这两个知己啊……踱着方步走下戏台,四爷死了;穿着戏服吊上房梁,菊仙也死了。偏偏那看不清的段小楼,却是唯一得以苟活的人。

真是讽刺。

“人纵使有万般能耐,究竟也敌不过天命。”

这句话力道不大,却足以振聋发聩,让人仿佛看到一种宿命的轮回。

蝶衣……蝶衣的宿命呢?忽然想起那爷无意中的一句说词:“这虞姬再怎么演,总有一死不是?”呵,又是死亡。隔了十一年的文革,停了十一年的戏,这出“霸王别姬”的段子终该在台上有个了结了。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他又说错了,这次不再是对性别转变的反抗,而是他顿悟了——不论是在戏台上还是人生中,都没有他的霸王。梦醒了,他才发现,虞姬不过是他曾经的灵魂,不知哪天,她早已随着悠悠的时光怕抛离他的躯体远去。

没了霸王,没了虞姬,这出戏还怎么演?

别无他恋。

白光一闪,只听到剑刃划破血脉的钝重声音。我仿佛能够看见殷红的血液仿若朱砂点缀的红鲤氤氲了此刻霸王别姬的画卷,又很快地干涸、死去,只剩下突兀的鳞片闪着凛冽的光——或许那光中还夹藏着一丝温暖。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与其说是霸王别姬,更不若说是姬别霸王。读张爱玲笔下的虞姬时,一直不明白她死时说的那奇怪的话——“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现在似乎有些懂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虞姬的命便是死在霸王的怀中。拔剑自刎,从一而终,该是最好的归宿了吧。

段小楼终于没有喊出一声“爱妾”,他自始至终都不是蝶衣梦中的那个霸王。但最后他却轻轻地唤了一声“小豆子”,表情安详。多么希望蝶衣能应一句“小石头”啊,再回到那单纯的爱恋,再用怀抱拥住那冰凉的脊背。

我也做梦了。

眼前是一片烂漫的野花,姹紫嫣红,艳而不淫。细细看去,花茎纤弱,顶着四片质薄如绫的大花瓣,灿灿然开满春之暮野。清风吹过,花瓣如蝶翼煽动,飘然欲飞,让人不禁想起翩翩起舞的女子。不过这花花期极其短暂,只有两日便会凋谢,只留人们对着逝去的美景兀自唏嘘。花心中会结出奇怪的果实,据说那里面有类似鸦片的物质,使人麻醉。所以西方人叫它“包米罂粟”。而在中国,它有一个诗意的名字——虞美人。

一如虞姬。

亦如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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