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冰,张 帆
(南京林业大学 风景园林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7)
公园属性的反思
——基于中国近现代公园建设的意识形态变迁考察
邱冰,张帆
(南京林业大学风景园林学院,江苏南京210037)
摘要:通过梳理中国近现代公园建设的意识形态变迁过程,结合对西方公园原初功能的分析,认为中国近现代公园掺杂了过多的意识形态内容,偏离了公园的本质属性,存在基本职能错位、使用主体被忽略、民主决策缺失、设计与自然脱离等四个方面的问题。研究表明公园属性的偏差与中国近现代特定的社会环境和制度环境有关,离开了特定历史语境的中国当代公园无须再承担宏大叙事的职能。最后,结合当前社会现实提出了中国公园属性的回归路径。
关键词:风景园林;历史考察;反思;意识形态;城市公园
在1840年以前的数千年中,中国发展出了极为完整和成熟的园林体系,但主要为帝王、王公、贵族、地主、富商、士大夫等少数人所享,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公共园林。1840年不仅是中国社会发展的重要转折点,也是中国造园史由古代到近代的转折,公园的出现便是明显的标志。由自建的第一个公园(齐齐哈尔龙沙公园,1904)算起,中国近现代公园的发展历史已逾百年。但中国公园并没有遵循西方公园的模式发展,而是始终与中国的社会现实相关,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被掺入了各种意识形态内容,额外地承担了西方公园所不具备的诸多功能。如果将当代中西方公园进行横向比较,中国公园的空间形态、功能和主题均显得复杂而沉重,这不得不使人产生疑虑:中国公园(不包括具有政治含义的纪念性公园)是否偏离了公园应有的属性?通过中国近现代公园建设的意识形态变迁考察,对这一问题从根源、现象和对策三个方面进行深层次的思考。
一、相关研究概述
公园本是风景园林学科重点研究和实践的对象,但近十几年来,中国近代公园却引起了史学界、法学界和社会科学界学者的浓厚兴趣。研究成果除综述性[1]的研究之外,大致可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公共空间视角,如公园里的社会冲突[2]、公共空间的生成与拓展[3][4]、公共空间与市民生活[5]、官民互动[6]等;二是殖民主义理论视角,如租借公园的开放[7]、殖民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冲突与较量[8][9]等;三是社会生活视角,如公园与社会生活[10][11];四是功能视角,如公园与国家权力的博弈[12]、旅游娱乐空间[13]等;五是民主视角,如近代上海公园的民主化景观[14]、公众利益[15]等;六是公园史视角,如近代公园理论。[16]风景园林学和建筑学领域的研究者也对近现代公园史进行了梳理,视角主要集中在园林本体上,内容以陈述园林事件、描述园林特点为主,如新中国园林政策[17][18][19][20][21]、中山公园现象[22]、中西文化交融[23]、租借公园[24]、风格特征[25]、园林调查[26]等。
对于史学界、法学界和社会科学界的学者而言,公园只是一个媒介。通过极为翔实的史料和多元的视角,借助于中国近代公园这个新型的公共空间透视中国近代社会的变迁及城市化进程等问题才是研究的目的所在。其中,空间殖民主义、娱乐空间的教化功能以及政府对日常生活空间的权力渗透是焦点问题。这些领域的研究已经注意到了中国近代公园存在意识形态功能超越休闲功能的现象,但尚存三点内容值得进一步探讨:一是将这一问题与中国当代公园实践的误区相联系以解析其生成根源;二是将研究跨度拓展到当代以构成对中国近现代公园的整体性认知;三是与西方公园进行对比研究以厘清中国近现代公园的属性特点。风景园林学和建筑学界的研究尽管在描述公园本体时所采取的用语更为贴近风景园林学科的特点,但缺少对中国近现代公园属性的批判性认知。这些问题构成了研究的突破点。
二、各历史时期公园建设的意识形态变迁概述
参照中国近现代历史时期的划分方法,中国园林的历史分期以1840年为界划分古代园林和近代园林,以1949年为界划分近代园林和现代园林。公园作为近现代园林标志性的类型,其历史分期遵照上述年代节点划分。近代公园以1911年为界划分为清末公园和民国公园。现代公园的历史分期以风景园林学界的汪菊渊院士和柳尚华先生的研究成果[27][28]为依据。各阶段概况如下。
(一)近代公园建设的意识形态变迁
1.清末公园(1840~1911年):空间殖民主义与民智开启
清末公园的开辟大致分为三类:一是租界公园;二是私园公用;三是政府或地方乡绅集资兴建公园。[1]1840年后,在华的各国殖民者为了满足自身享乐与市政建设的需要,由工部局(或公董局)在租界中修建公园,主要以华人所缴的税收支持运营,却明令禁止华人入内。英国、日本、德国的殖民者还在租界公园内设立具有殖民侵略象征的建筑物、纪念碑。殖民者利用空间将殖民主义的政治理念、思维方式渗透进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在精神上奴化、戕害中国人。租借公园开放后,许多华人在入园游览时感叹:主权被外国侵占[10]、中国是外国人的中国。[8]
另一方面,租界公园虽然是一种殖民主义空间,但同时也向国人展示了西方的公共生活形态。这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中国传统私园的异化[29]——私园公用。这一近代中国园林转型事件又促使官府和地方乡绅自建公园,使20世纪初的中国便有了齐齐哈尔龙沙公园(1904)、天津劝业会场(1905)、昆山马鞍山公园(1906)、锡金公花园(1906)等一批对国人开放的近代公共园林。[30]提倡兴建公园的精英认为,公园“有益于民智、民德”。一是以公园引导民众接受文明健康的生活方式,令久困斗室之内或出入不健康场所的国人“洗刷胸中的浊闷”“增长活泼的精神”。[4]二是以公园培养民族自尊心。空间殖民主义激发了国内造园的民族主义心理,如1893年上海张园的大规模改造是为了与租界的“外滩公园”一争高下[10],1906年马鞍山公园的辟建挫败了英国人的占地图谋。[31]三是借公园的场地表达公共话语,质疑和抨击皇权。清末10年间公园内频发主张制约权力、抗议丧权辱国条约、宣传民主革命等政治活动,对于防止权力专断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14]最后这一点是倡议辟建公园的大臣们始料未及的。
2.民国公园(1912~1948年):生活教化与政治控制
民国时期,公园的教化功能被进一步强化。公园中常设有公共图书馆、民众教育馆、讲演厅、博物馆、阅报室、棋艺室、纪念碑、游戏场、动物园及球场等公益设施,用以转换民众获取自然及社会知识的方式:由分散零星接受转向集中系统接受。[13]同时,严格的游园规则加强了对民众行为的控制,将其生活习惯纳入由精英构建的社会秩序中。即便只是在公园中散步,也是对下层民众的一种教化[5],因为个人行为完全暴露在一个由熟人和陌生人等各种人物构成的公开领域里[32],受制于公共的行为准则。
公园适于集会的特性使政府和精英团体都乐于以之为灌输政治符号、传输民族主义精神的载体。政治宣讲、实物或标语将政治意图转化为游园时的活动或“不期而遇”的景物(陈列馆、纪念碑、地图、匾额、对联和景名等),潜移默化地将革命思想、国家认同和政府意志植入公众精神之中。随着国民党势力的加强,极具民族主义象征意义的“中山”符号被渗透进公园,引发了中国造园史上的一个特殊现象:全国各地至少出现了267个中山公园。[33]此外,某些造园现象也被加以利用。例如,在民国早期,国家仍处于积贫积弱状态,没有足够的资金来兴建大量的公园,政府开放了大量的传统官方或私人活动空间,如皇宫陵寝、皇家园林、官署衙门、私人住宅、私家花园等,以供民众游览,在节约开支的同时使民众感受到帝制废除后政府的民政。
(二)现代公园建设的意识形态变迁
1.恢复、建设时期(1949~1957年):苏联榜样与文化休息
新中国建立之初,“苏联经验”一度成为新中国园林事业的绝对标准,影响到行业的定位、实践的领域以及具体的园林绿地类型的规划设计方法。[18]
这一时期新中国的园林事业刚起步,且深受苏联模式的影响。在恢复时期(1949~1952年),各城市积极恢复整理或充实提高旧有公园,陆续将其开放。原来供少数人享乐的场所也被改造为供广大人民群众游览、休憩的园地。随着1953年第一个国民经济发展计划的实施,“城市园林绿化由恢复进入有计划、有步骤的建设阶段”[28],许多城市开始新建公园。强调政治属性的苏联文化休息公园理论深刻地影响了当时乃至现在的公园建设。公园被确立为一个开展社会主义文化、政治教育的阵地,在“自然环境中,把政治教育工作同劳动人民的文化休息结合起来”。[28]保护革命文物、设置主题雕塑、举办科普展览是常见的举措,如成都人民公园中存有“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哈尔滨斯大林公园中设有“少先队员”群雕等。文体活动也时常反映政治取向、配合教育需要,如1950年代后期因学习苏联而盛行跳交谊舞,北京陶然亭公园、合肥逍遥津公园、哈尔滨文化公园分别于1955年、1956年、1958年建设了舞池;再如公园儿童游戏区的滑梯常以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为造型主题,以此寓教于乐。
2.调整时期(1958~1965年):社会主义内容与民族形式
这一时期的园林建设指导思想摇摆不定。公园建设仍然受苏联模式影响,但由于中苏交恶,开始实施“社会主义内容、民族形式”方针,视觉形象和建设过程偏重于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表达。“社会主义内容,民族形式”最初是斯大林于1925年对苏联文学艺术创作提出的方针,后被毛泽东确立为探索中国社会主义道路的基本要求。“社会主义内容”包括一系列的政治意识形态,诸如党性、社会主义精神风貌、大众精神风貌、先进性等,本民族的文化艺术遗产和传统则是“民族形式”的源头活水。[17]因这一时期中苏交恶的缘故,“民族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对“苏联模式”而言的。
在公园创作中,“社会主义内容”大致可对应公园的“文化休息”特性。但也有学者认为其实质落实为“民族形式”,即“寻求古典主义”。[34]在实践中,两者往往是相融的。当时的造园手法发展了古典园林表达“诗情画意”时常采用景题和匾联[35]的传统,将反映社会主义内容的园名(如人民、解放、胜利、劳动等)置于园名牌匾上,并时常借传统书法之形及革命领袖之手。两者的融合也体现在设计与建设的过程中。“大跃进”期间,各地发动群众进行义务劳动,结合城市的卫生或疏浚工程挖湖堆山,新建了上海长风公园(1959)、广州流花湖公园(1958)等一批“以山水风景为主的休息公园”。[36]山环水抱的“民族形式”由以工代赈的方式完成,既体现了人民大众合力建设家园的新气象,又使人们对劳动成果产生心理认同与归属感,这也反映了“社会主义内容”。
3.损坏时期(1966~1976年):破旧立新与红色园林
十年动乱使各地的公园遭到极大破坏。在极“左”思潮下,公园被称为“资产阶级遗老遗少的乐园”,被列入了“四旧”的范围,广大园林职工的辛勤劳动被歪曲为“替城市资产阶级老爷服务”。[27]公园中大量的植被、石碑、牌坊,古建筑、油漆彩画、匾额对联、泥塑、木雕、铜铸佛像被毁。砸烂后的公园为社会主义生产建设服务,这是社会主义园林区别于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园林的一个根本标志,是个方向路线问题[20]。“结合生产”*早在调整时期(1958~1965年),“大地园林化”口号就派生出了“绿化结合生产”“以园养园”等政策,果树、菜园、养鱼池(经济用途)被引入公园,以缓解“粮食少不够吃”的尴尬局面。这时的“绿化结合生产”并未对公园产生实质性的破坏。被提升为“社会主义园林”建设的绝对要求,公园因此变为农场、猪场和工厂。实践者还撰文讨论,认为“园林结合生产大有可为”[37],做得不足则自我检讨[38]。此外,许多公园在1970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口号下成为挖人防工事的基地或出入口。
“破旧”在物质上砸烂了公园的形体、转换了公园的功能,而“红色园林”则在文化上进行了“立新”:更新公园或景点的旧名以表达极左政治所要求的纯粹的意识形态。更名规则分三条:一是体现“红色”,如红山公园、红湖公园、东方红公园、向阳公园等;二是反映“文化大革命”的群众基础,如“工农兵公园”;三是响应“破旧立新”的口号,如“立新公园”。这一切可统称为:园林革命。
4.蓬勃发展时期(1977~1989年):拨乱反正与以园养园
1978年12月国家城建总局召开了第三次全国园林工作会议,拨乱反正,统一认识,为公园建设的重新起步铺平了道路。在此之后,国家不再对公园植入意识形态内容。会议提出了一系列的决议,其中两条促使了公园的蓬勃发展。首先,恢复被破坏的公园及建立风景区名胜区制度。各城市除了整修在十年动乱中遭受破坏的公园之外,还新建了不少新公园,改建、扩建了部分公园,较大幅度地增加了公园的数量,提高了质量及建设速度。风景名胜区作为一种类似于美国国家公园的绿地得到了确立和发展。第二,大力建设街景绿地,促使许多城市利用环城或环护城河的地段建成绿地,产生了环城公园这一别具特色的公园形态。
由于早期学苏的缘故,新中国的公园实际是饶有趣味的文化娱乐中心,而非风景优美的绿地空间,重视容纳社会活动的建筑设施、场地,绿地次之。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这一特点被一些地方借以推行“以园养园、自负盈亏”的政策。大量资金用于建设公园中的剧院、露天剧场、文艺馆、音乐台、各种展览馆、餐厅、咖啡厅[39]等商业、娱乐设施。对此,1986年召开的全国城市公园工作会议指出要“以植物造景为主来进行园林建设”。[28]一些专家也认为,“园林建设应少搞建筑物”[40],首要目标是以“自然美”为主旨,“再现自然”。[41]这些意见虽为公园属性的回归指明了方向,但“以园养园”的做法却依然影响至今。
5.巩固前进时期(1990年至今):精英意志与宏大叙事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内外影响因素过多,公园的发展过程极为复杂,新世纪之后更呈现出百花争艳的面貌。公园的控制权分散到相关行政管理部门和专业技术人员手中。这些管理精英和技术精英从各自的利益和角度出发,试图将公园打造成某种理想模式:功能上几乎涵盖了所有可能,如美化、游憩、锻炼、社交、低碳、生态、避震减灾、文化、教育、科研等,成为解决环境、社会问题的“良方”;文化上担负起体现地方政治、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历史和文化等多方面的重任[42],成为地方的“文化牌”“政绩牌”;经济上承担起以环境特色招商引资、以吸引人气抬升周边地价的职能,成为地方的“经济增长点”。
显然,公园以一种宏大叙事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43],只是这种叙事需求并非来自国家话语,而是交织着部分精英团体的利益和意志诉求,主动使公园与国家和地方在政治、经济、社会方面的政策和意志发生勾连。当代中国的公园几乎可以看成是一幅容纳了“国家园林城市”“生态园林”“节约型园林”“园林与文化”“低碳园林”等政策与口号,融汇了西方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极简主义等流派及思潮,反映了快速城市化、全球化进程中我国社会经济特点的集锦式画卷。
三、中国近现代公园属性的反思
图1 中国近现代公园建设的意识形态变迁概略图
上述考察表明,中国近现代公园属于列斐伏尔笔下典型的“充斥着意识形态”[44]的空间,其产生和发展充分体现出了不同历史阶段的意识形态差异和冲突。中国近现代公园充当意识形态的载体,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具有积极的意义,如普及了知识、促进了觉醒和丰富了生活,但也存在重大的问题和教训。纵观整个变迁历程,一条主线贯穿全程:公园的真正主体——民众始终处于客体地位,与西方公园有着极大的区别。这促使笔者在总结意识形态变迁规律的基础上(图1),以一个风景园林师的眼光,结合公园的原初属性,对中国近现代公园的属性进行深层思考。(一)中国近现代公园建设的意识形态变迁规律
第一,意识形态内容取决于具体的社会环境和制度环境。西方的近代公园本身就是一个民主的产物,而中国的近代公园则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历史条件下引入的,两者产生之初的社会环境和制度环境迥异。在近代中国公共空间与公共领域缺失的历史条件下,公园聚集人群的特性使中国近代公园成为意识形态表达的载体和培植政治认同的工具,长期处于国家和精英团体的掌控之下,没有能够按照常规的路径发展,最终导致公园承载意识形态成为中国公园规划设计的一种传统与常态。由于意识形态受制于具体的社会环境和制度环境,作为意识形态载体的中国近代公园从产生之初便与国内重大的政治、社会、经济变革捆绑在一起,映射着中国各历史时期主流意识形态的变迁。
第二,国家意识形态灌输和精英意识形态主张交替出现。清末时,清王朝设立公园目的在于教化国民,学习西方文明,以图“求强”,维系其统治。而进步精英则利用公园抨击皇权、宣传民主思想与反击外国殖民主义。北洋政府期间,军阀混战,政局不稳,精英在公园里的发声强于国家,利用公园促进民众民族主义和爱国精神的形成。国民政府期间,政府充分调动公园的各种元素传输政治符号,培植民众对政府的认同感,公园承载的国家意识形态内容多于各类精英团体的意志主张。新中国建立至“文革”结束,公园全面体现国家意识形态,精英与国家保持高度一致。改革开放后,国家不再向公园植入意识形态内容,而精英一方面主动在公园的规划设计中关照国家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其个人意志开始活跃。
第三,塑造理想公园和理想国民始终存在于变迁过程中。无论在哪个时期,精英始终表达着对理想公园的诉求。从李希文的《理想的学校公园》(1911)、陈植的《都市与公园论》(1928)、中山公园、文化休息公园、“结合生产”的公园、红色公园到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当代公园,无不反映社会精英的“公园理想”。这些理想公园的共同点是以公园为媒介塑造理想国民,尽管各历史阶段理想国民的内涵和目标因国家和精英的意志而相去甚远。但“寓教于乐”“游学一体化”的公园设计模式却因此而贯穿、主导整个中国近现代公园的规划设计史,至今仍是公园规划设计实践必不可少的要素。
(二)公园的原初属性与功能
城市公园的产生有着特定的社会背景和动因。[45]18世纪产业革命带来了一系列环境及社会问题,如城市规模扩大、自然环境恶化、环境污染加剧及工业化体制对人们的身心造成压迫等。这些问题致使人们特别是工人阶级产生了亲近自然和休息娱乐的需求。政治力量又将满足工人阶级的这一需求视作一种民主的体现。当时兴起的功利理论认为“所有的行动都应该以使最多数人获得最大的幸福为目标”。民主思想和功利理论的影响促使民主政治领袖们开始考虑创建城市公园,并将公园运动作为该时期社会改革运动的内容之一。此外,新的科学理论证明了植物有利于人的身体健康,这一研究结论也引起了人们对公园的关注。
1830~1840年期间蔓延于欧洲大陆的大霍乱直接导致了世界上第一个公园——英国伯肯海德公园(Birkenhead Park,1847)的产生。受其影响,1873年在美国诞生了真正对后世城市公园建设产生深远影响的纽约中央公园。该公园的设计者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将其描绘成城市中能将大量的人近距离集结到一起的唯一的场所。置身其中,“不管是穷人或是富人,年轻人或老年人……每个人的存在都使他人感到快乐”。[46]他还写道:“中央公园是上帝提供给成百上千疲惫的产业工人的一件精美的手工艺品,他们没有经济条件在夏天去乡村度假,在怀特山消遣上一两个月时间,但是在中央公园里却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而且容易做得到。”[47]十九世纪中叶,美国纽约中央公园委员会报告认为,公园是提供给不同阶层的人们充分享受空间和美景的“最优之娱乐”场所,强调景致的奇特美丽和游人的平等待遇。[2]中央公园在建设时,一些捐助者千方百计要在公园中树碑立传,奥姆斯特德的合作者瓦克斯(Calvert Vaux)联合艺术界人士写了一份报告,说明公园是为娱乐、舒适而建,不应该是一个阴森森的树碑立传之地。[48]欧美早期公园诞生的社会动因和公园的实践与认知都充分说明了自然属性、公平性、民主性及休闲性是公园设计的基本原则,公园的功能是为了改善城市环境和“缓解近现代工业社会制度化体制对人们构成的身心压抑,以利于身心健康”。[13]近170年来,欧美的城市公园尽管在形式和规模上已经发展出了多种类型,但在属性和功能上并未发生多少变化,那些老公园也只是在“适时更新”时适度增加了一些与时代特征、公园类型相适应的活动内容和设施。
从19世纪自建公园时起,中国公园的定义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更新。当前具有代表性的定义有两条:一是《汉语大词典》对近代公园的定义,即“供群众游乐、休息以及进行文娱体育活动的公共园林”[49];二是国内现行的《公园设计规范》(CJJ48-92)将公园定义为“供公众游览、观赏、休憩、开展科学文化及锻炼身体等活动,有较完善的设施和良好的绿化环境的公共绿地”。[50]这些定义表明中国的当代城市公园是为公众提供游憩功能并以植被为主要存在形态的开放空间,这与欧美的公园的原初属性和功能基本接近,只是因学科、行业规范的不同而存在文字表述上的差异。
(三)中国近现代公园属性的偏离
对比西方近代公园的原初功能及其近170年来恪守的原则,发现中国近现代公园因承载了过多意识形态内容而在公园的属性上有所偏离。
第一,基本职能错位。在中国近现代公园的发展历程中,作为教化场所和“类公共领域”的两大职能始终强于其基本职能——游憩功能。国家、政府、精英过分强化了公园的意识形态功能,传统中国人追求的“知山乐水”“天人合一”等崇尚自然的游乐精神则被忽略。大部分民众去公园不过是想形神俱惫时,“得一游目骋怀之处,博取片时愉快”。[2]为了验证这一点,笔者于2014年设计了一个实验,利用相关分析法对南京主城区以公园为主的18个开放空间进行满意度影响因子分析,结果显示与满意度显著相关的因子为吸引力、整洁、美观、实用和安全,而历史文化因子却不在其列。[51]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市民对于公园中那些说教式的教育并不在意,他们更关心的是公园里优质的日常游憩环境。当公园被政治团体作为讨论内部事务的场地时,由开放空间转化为了“类公共领域”。称其为“类”,是因为公园并未真正成为普通民众表达公共舆论、批判公众事务的场所。作为国家、地方政府和精英意志传达的载体时,本应容纳丰富多样的户外生活、承载个体叙事的公园却转化为了开展宏大叙事的舞台。公园基本职能的错位在殖民主义与民族主义冲突的时期确实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总体来说挤压了民众的精神和娱乐空间,甚至还产生了公园里的社会冲突现象:公园提倡者的预期与民众期望的冲突、各种势力之间的冲突。
第二,使用主体被忽略。在改革开放以前的公园中,中国近现代公园的主体——民众总是处于精英们的塑造之下。民众被安排为政治思想、国家认同和政府意志传输的受众。但对于多数民众而言,公园是自由的场所,去公园不一定是接受文化和政治教育,放松、休闲才是真正的目的;而另一部分底层人士则希望借公园恢复体力或谋得一丝生计。两者都与建设、管理公园的精英人士和政府的意志存在很大差距。进入巩固前进时期后,民众在精英们主观的宏观前提假设和行而上学的“系统”思维、逻辑下,从公园主体的位置上被剥离了出去。自上而下制定的方案以先入为主的功能和用途划定束缚了民众公共活动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形而上学的尺度和形式被用于塑造奇观、彰显政绩或满足设计师理念与技巧的表达。真实的主体却处于履行规划设计意图的被动客体地位。[52]近年来国内风景园林界兴起了使用后评价研究,其主题词显示了对使用主体的关注,但其操作是在研究者预设的条件下进行的,并不反映主体最直接的意愿。显然,公园主体只是一个因逻辑关系而必须存在的抽象概念,在公园的规划设计与管理过程中长期处于缺位的状态。
第三,民主决策缺失。强调平等待遇的西方公园在近代中国社会精英眼中是一种象征民主的事物,更是输送民主思想的载体。在实践中,公园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培养民众民主精神和民主习惯的作用。但就公园属性而言,这种培养模式却有失民主:其一,民众在公园中参与的是社会精英精选的议题,大部分是政治团体内部的事务;其二,参与民主活动的民众多为有稳定收入,也比较有闲暇的中等阶层,绝大多数工人和农民是较少逛公园的;其三,公园中民主活动映射的是公园背后的社会精英组织和公权力之间的较量,并不体现民众的意愿。在近代中国公共空间、公共领域缺失的前提下,公园作为一种类公共领域而存在或许是历史的选择。但纵观上述各历史时期,公园功能的决定权自始至终没能由民众自己来掌握。即便是在今日,管理者、专业技术人员也只在理论上承认公众参与的重要性,在实际操作中市民未能真正参与公园规划设计、建设与管理的决策过程。唯一的公众参与渠道——“项目公示”提供的不过是一种事后的、间接的参与形式,这在谢里·阿恩斯坦的“公众参与阶梯”中属于“象征性参与”。这不得不说是民主决策的缺失,也是与西方公园相比中国公园现代化进程中薄弱的一环。
第四,设计与自然脱离。意识形态的表达需要落实到具体的承载物。从形态上来说,强调营造自然风景的公园尊重自然、保护自然,较少人工的因素,因而缺乏表现意识形态的手段,正如西方的公园重视自然环境的塑造和生态环境的保护,极少将公园的形态用于传递某种信息。相比之下,中国近现代公园大到空间布局,小到构成要素无不展现教化、政治的内容,归结起来有三种形式:一是空间布局的象形化,如1925年开放的京兆公园“画地为图、以石代山、以草代水、以花木辩其国土,以旗帜志其国名”[4],再如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中的“龙形水系”取“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文化含义,向世界展现了中国的龙图腾;二是构成要素的建筑化,如各历史时期的公园中充斥着各类商业、文化、娱乐建筑;三是园林小品的雕塑化,将意识形态内容转换成符号、图形和文字,以直接、模拟、抽象、隐喻和象征等手法[53],通过对植物模纹、雕塑、墙体、柱体及铺装的镌刻、雕琢加以展现。这无疑将公园设计的兴趣点引向了硬质景观或设施,而忽视了对自然美的追求、对动植物的保护及人们回归自然的愿望。
四、结论与建议
通过对中国近现代公园建设的意识形态变迁的整理和爬梳,揭示了中国近现代公园偏离了其本质属性的客观事实,同时也表明这种属性的偏差与中国近现代特定的社会环境和制度环境有关。但如今,鸦片战争到20世纪70年代之间的历史语境早已远去,公园失去了职能越位的必要性。公共领域的发展使国家和精英也无须再以公园来塑造理想国民,更不应使其成为精英个人意志主张的载体。而现今的人们面对激烈的社会竞争和生存压力,生活得并不轻松,慢性疲劳、亚健康和心理问题日渐突出。缓解这些问题正是建立公园的原初价值所在。
随着中国市民社会的发展、学界对日常生活研究的兴起,公园的管理者、设计者对公园原初属性的回归应有充分的认知:一是回归日常生活,即公园“权利的大众化、市民化”。[54]公园的规划设计应转变宏大叙事的姿态,回归对市民日常生活的关照:空间尺度贴近市民生活,使用功能体现市民意愿,文化建设反映市民文化。公园建设的决策程序打破当前政府部门包办一切社会生活的模式,广泛吸收市民全程参与、监督,最大限度地使公园与市民的日常游憩直接相关。二是回归自然,少一点虚妄和设计之意。[55]自然景色令公园成为城市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解毒剂”。在奥姆斯特德看来,人眼摄入过多的人工制造物的景象会影响人的心智和神经,以至整个人体系统,而自然的景观可以把人从严酷,拘束不堪的城市生活中解脱出来,它能清洗和愉悦人的眼睛,由眼至脑,由脑至心。[56]简而言之,住在城里仍可领略优美的自然风光,换换空气、提提精神,这就是城市中设立公园的理由,也是美国纽约中央公园百年恪守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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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官〕
Reflections on the Properties of Parks —Study on the Changes in Ide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arks
QIU Bing, ZHANG Fan
(College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Nanjing Forestry University, Nanjing, 210037, Jiangsu, China)
Abstract:Studies on the changes in ide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arks, combined with analysis of the primary function of Western parks show that modern Chinese parks have deviated from their properties, as they are mixed with too many ideological contents. Problems include functional dislocation, ignoring the subject, democratic deficit and being unnatural. Studiesfurther show that the deviation from parks’ original properties was associated with the special social and system environment of modern China. Then, the paper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today’s parks in China need not bear the function of grand recounting without the limit of the particular history context. Finally, in view of current social reality, a fundamental path for return to park properties is put forward: back to daily life and nature.
Key words:landscape architecture; historical review; self-examination; ideology; city parks
中图分类号:K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723X(2016)03-0124-08
作者简介:邱冰(1978-),男,江苏南京人,南京林业大学风景园林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主要从事开放空间与日常生活、景观规划与评价研究;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科应用研究精品工程课题(15SYC-102);江苏省教育厅高校自然科学研究项目(15KJB220001)
张帆(1980-),女,江苏南京人,南京林业大学风景园林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开放空间规划与评价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