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婕
(东莞市社会科学院,广东东莞 523083)
从“辟谗”的角度看儒家的德治与修身
陈婕
(东莞市社会科学院,广东东莞523083)
“谗”是一个动态词,涉及进谗、听谗、识谗、辟谗多个层面,儒家经典中不乏对其负面影响的阐述。“明君拒谗”“得君行道”“知言忠信”是儒家辟谗的主要进路,从政治及道德两个面向阐发其辟谗的思想,能为儒家的德治与修身提供别样的观察视角。
谗;德治;修身;视角
谗言的存在乃人类生活中的负面现象。大凡人间之悲苦,不是天灾便是人祸,而谗言便往往酿成人祸。从历史经验来看,谗言当道常常是“邦无道”的一个表现。它是政治悲剧的导火线,道德生活的腐化剂。经、史、子、集到处见着它的踪影,儒、法、墨、道等家派皆有对它的论述*如《韩非子·说林下》《安危》《内储说下六微》《诡使》《六反》;《墨子·尚同中》《杂守》;《庄子·渔父》;《吕氏春秋·季春纪》《仲冬纪》《慎大览》。,它在人们的生活中存在着,并已成为反思的对象。对谗言的关注并非儒家独有的视野,然而儒家却有独到的匠心。
《周易·系辞上》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言语杀人,有史为证,如“二桃杀三士”。人生在世,除非永处山林,远离人烟,不然便免不了卷入是非之场。倘使身处江湖之远而心怀庙堂之忧,亦仍是未出是非之网。言语有多种,美言、良言、甜言、谎言、谗言、流言、谣言等等。“谗言”,便属“惹是生非”的恶言。有言语的地方,它便潜存着、存在着。“谗言”“谗人”远非新鲜事物,据《左传》文公十八年所载:少嗥帝有个儿子穷奇,擅长“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谮庸回,服谗搜慝,以诬盛德”,同梼杌、浑敦、饕餮并列为“四凶”,帝尧都奈何他们不得,直到帝舜时才将他们驱逐。可以说,穷奇是工于谗言的鼻祖。关于谗言的描述散见于古今浩瀚的典籍中,既有“谗”单字独出者,亦有以两字组合出现者,或不以“谗”“谗言”的字眼出现,是一个需要提炼的词汇。
《说文解字》曰:“谗,谮也”,“谮,愬也”。“愬也,《三苍》:‘愬,谗也’”。“谮”,《辞源》存两义:一曰“诬陷。如《诗·小雅·巷伯》之‘彼谮人者,亦矣大甚。’又如《公羊传》庄公元年之‘夫人谮公于齐侯。’”二曰“不信,通‘僭’”,又解“谮言”为“谗言”。另,《广雅》释:“‘愬,毁也’”,“毁”含“诋毁、诽谤”之意。依《说文解字》之说:“诽,谤也”,“谤,毁也。”段注曰:“诽之言非也,言非其实。”《玉篇·言部》曰:“谤,诽也。”又曰:“谤,对他人道其恶也。”另,《玉篇》释“谗”曰:“佞也”。《荀子·修身》曰:“伤良曰谗”。《大戴礼记·千乘》则曰:“利辞以乱属曰谗。”经由相互释义可知,“谗”意思是说坏话诋毁别人,挑拨是非,害善伤良。其义与“谮”“愬”“毁”“佞”“诽”“谤”相通,含有“虚加不实”、言语与事实相出入之意。
“谗”虽与“谄”“佞”“谤”“诽”相通,但亦有细微差别。“谄”与“佞”皆有迎合、巴结的意思,与“利口捷给”“能言善道”相接,亦含做本不该做的事的行为,如“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论语·为政》)。它背后所隐藏的,或许只是人的某些性情如此,或许是人有贪图名利之心,如“石父为人佞巧善谀好利”(《史记·周本纪》)。若联系人的心理情态与人格修养,则含有亵慢“自尊”的意味,未有荣辱不惊、君子固穷、不为稻粱谋、淡泊以明志的操守,缺失内在的人格挺立。“诽”“谤”则有明显加害他人之心与欲加害之对象,有一散播的过程,其程度似要比“谄”“佞”严重些,但较容易被捕获。从言说的方式及动机来讲,“谗”则兼有四者的特征,可说介乎“谄”“佞”与“诽”“谤”之间。由此可知谗之发生作用、产生危害更具隐蔽性。以今日之语视“谄”“佞”则近于“拍马屁”;视“谗”则近乎“打小报告”“放暗箭”;视“诽”“谤”则为“诬蔑”“放明箭”。需要指出的是,“谄”“佞”“诽”“谤”“谗”可发生在同一行为中,非不可兼容。与“谗”字相连的,除了“谗书”*《辞源》:谗书,“唐罗隐撰。隐于唐末凡十试皆不第,抑郁不平,因著此书。自谓用其文以致困辱,比于自谗,故称谗书”;阮元《四库未收书提要》曰:谗书“皆愤闷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谗鼎”*《左传》昭公三年记:“《谗鼎》之铭曰:‘昧旦丕显,后世犹怠。’况日不悛,其能久乎?”,一般都带有贬义的感情色彩,如谗佞、谗慝、谗间、谗箭、谗害、奸谗、谗人等,其极致曾以“莫须有”的形式出现。它是带有恶意的、故意地欲给他人制造灾祸的一种行为。
“谗言”的内涵,《辞源》释曰:“说别人的坏话。”《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毁谤的话;挑拨离间的话。它既可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摇,也可在深霄枕边浅吟。它备有美言、甜言等常用的华丽外套,甚至熟谙“义正词严”的伎俩,其惯常手段是“借刀杀人”。谗言通常与诬告、毁谤、颠倒是非黑白相关联,但比诬告、毁谤狡猾,它可能留下了蛛丝马迹,但就是让人找不着确凿的证据;它又比流言、谣言好办一点,因为后两者确实有点儿过于冤无头、债无主。然谗言一经起作用,则很有可能类似于流言、谣言,被一种力量推动着,表现为一种盲目的集体行为,令人难以控制。“谗”“谗言”的意涵仍需在具体情境中加以揣摩,但其大意所指基本明了。
早在《尚书》《诗经》这两部经典中即有关于“谗言”的记载,《尚书·盘庚下》云:
盘庚既迁,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绥爰有众。曰:“无戏怠,懋建大命。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朕志。罔罪尔众,尔无共怒,协比谗言予一人。”
此乃盘庚迁殷告诫、开解臣民的话,表示不会惩罚众人,力图解除人们的恐惧不安,同时劝告他们不要怨恨,联合起来毁恶他。这里谗言发生在公开的场合,其意思更类似于传闻、流言,更多的是一种表达不满、不服从、不信服的态度的语言,但也可看到它跟人心不稳定相关。孔安国《传》曰:“群臣前有此过,故禁其后。今我不罪汝,汝勿共怒我,合比凶人而妄言。”[1]此处以“妄言”解“谗言”,暗含着有因不解、冲动而口不择言、信口开河之意,多少表明谗言与事实不相符。清人朱骏声则解曰:“谗,诞也,好言人恶,谓之谗言。”[2]再看《诗经·小雅·青蝇》: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人没有光明中正的话,他会挑起四方国家的争端,会挑拨你我二人。诗以青蝇起兴,引类譬喻,以恶禽比之谗佞,取其嗡嗡嘤嘤,喋喋不休,常游走于极污秽阴暗之所,同时也游弋于极典雅光明之处,可谓出入无间、防不胜防。《正义》曰:“谗人喻善使恶,喻恶使善,以变乱善恶,不可亲之,当弃于荒野之外,无令在朝廷之上也。谗人为害如此,故乐易之君子,谓当今之王者,无得信受此谗人之言也。”[3]876朱熹解曰:“诗人以王好听谗言,故以青蝇飞声比之,而戒王以勿听也。”[4]190谗言的危害不止于人际交往,已及“国际关系”者。又如《诗经·唐风·采苓》:
采苓采苓,首阳之颠。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采苦采苦,首阳之下。人之为言,苟亦无与。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采葑采葑,首阳之东。人之为言,苟亦无从。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
《正义》曰:“以献公好听用谗之言,或见贬退贤者,或进用恶人,故刺之。经三章,皆上二句刺君用谗,下六句教君止谗,皆是好听谗之事。”[3]402此说先从听者的角度去解读,接着笔锋转向对谗言兴起的原因的探悉上:“谗言之起,由君昵近小人,故责君数问小事于小人,所以致谗言也。”[3]404直接将谗言与小人联系起来,指出谗言之所以产生危害在于君主身边有小人,君主对其宠溺导致失去或弱化了对其言语的分辨力。朱熹曾言:“此刺听谗之诗。言子欲采苓于首阳之巅乎?然人之为是言以告子者,未可以为信也。姑舍置之,而无遽以为然,徐察而审听之,则造言者无所得,而谗止矣”[4]84,侧重于指出诗中所透露的分辨、止息谗言的办法。再如《诗经·小雅·沔水》: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念彼不迹,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忘。鴥彼飞隼,率彼中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我友敬矣,谗言其兴!
诗人对谗言厌恶极深但又发出无可奈何的喟叹,只能苦心劝告朋友勿听信谗言。谗言常披着伪善的外衣,善人有时也不免受骗。《诗经·小雅 ·小弁》便有如此描述者:“君子信谗,如或酬之”,谗言竟使人如同贪酒一样听信它。《诗·小雅·巷伯》中的“彼谮人者,谁适以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则表达了诗人极度的愤怒。由此可窥谗言危害之一斑,至少在殷周时代,谗言在人们的生活中已经造成一定的困扰。而以文字记载下来,并以厌恶的感情色彩、劝诫的口吻来表达对“谗言”的警觉,提醒人们勿信“谗言”,从某种程度上讲,则带有对“谗言”的反思。先贤如此苦口婆心,盖因谗言危害之深。诚如王充在《论衡·言毒》中所道:
孔子见阳虎,却行,白汗交流。阳虎辩,有口舌。口舌之毒,中人病也。人中诸毒,一身死之;中于口舌,一国之贵乱。《诗》曰:“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四国犹乱,况一人乎!故君子不畏虎,独畏谗夫之口。谗夫之口,为毒大矣!
寥寥数语便将谗言的危害刻画得入木三分。《大明律·吏律》曾设“奸党”一条,有“凡奸邪进谗言左使杀人者斩”之律,为前代所无之作*《大明律》卷二《吏律一》“奸党”条。。清承明律,具体规定更严密。律法思想多从对现实生活的经验总结而来,由此可推“谗言”的危害程度。
无论是以谗言当道推邦之无道,或以邦无道推谗言(将)当道,儒家均将谗言与治乱兴衰联系在一起,如《荀子·成相》所言,“主之孽,谗人达,贤能遁逃国乃蹶”, “世之衰,谗人归,比干见刳箕子累”。归结起来,谗言与人心不稳相关;暗含着引发争斗的端由;有极大的迷惑性。它既可发生在国与国之间,也可发生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其“发源地”可男可女,可老可少,然总与“小人”紧密相关。它常常连结着对异己、异端的攻伐与戕害。特别是对握有莫大权柄的君主、人臣而言,一朝听信谗言,则会带来更具杀伤性的破坏力,其中君主是极重要的一维。
(一)清明君主之“拒谗”与“用贤”
儒家主张公天下,点明天下非君主一人之私产,君主的天职乃爱民、养民,其个人品行往往关乎一国之兴衰治乱,关乎万民之祸福生息*此处乃从一般情形加以探讨,不否认特殊情况。比如,春秋战国时期出现的“君弱臣强”,帝制时期之“傀儡皇帝”等。退一步来讲,权臣在实际上拥有“君权”,有“僭越”之行为,名实不符,但若从论述谗言与握有权柄的人的关系来讲,其实质却是相类的。。“明”是常被强调的人君德行。何谓“明”?子张向孔子问“明”,夫子答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论语·颜渊》)。若能使这类谗言、诬告无以加诸其身,那么便可算得是“明”了,“非但为明,其德行高远,人莫能及。”[5]160《荀子·解蔽》曰:
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宣而成,隐而败,暗君无之有也。故君人者周则谗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迩而君子远矣。《诗》云:“墨以为明,狐狸而苍。”此言上幽而下险也。君人者宣则直言至矣,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诗》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
君主乃人臣百姓表率,其德明则能化育群臣百姓。荀子据史言理,由历史经验证说君主与谗言的关系:明君知昭明之功。以周密为成,则小人来亲近,谗言来侵袭;以宣露为成,则贤人君子近之,谗言不敢来访。“拒谗”与“用贤”可说是一体之两面。《孟子·告子下》曾记鲁国要让乐正子治理国政,孟子“闻之,喜而不寐”的故事。其弟子公孙丑感到奇怪,问其由,孟子答曰:“其为人也好善”,在正面讲述好善的效果后,遂反面阐说“不好善”的后果:“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指出谗人有机可乘是因贤能之士被拒千里之外。《论语》中虽未曾出现“谗”的字眼,但亦不乏表达其关于“佞”“谮”的看法。孔子答“颜渊问为邦”时曰:“放郑声,远佞人”(《论语·卫灵公》),其甚“恶利口之覆邦家”(《论语·阳货》),认为谗佞之人往往会使国家陷入危殆,故劝诫人君应远离谗佞善用贤良,“鲁哀公问于孔子曰:‘请问取人?’孔子对曰:‘无取健,无取詌,无取口啍。健,贪也;詌,乱也;口啍,诞也’”(《荀子·哀公》)。
(二)“得君行道”之“议政”与“言谏”
儒家君子力图抵制或降低谗言对政治生活的渗透与危害,虽也立足民间社会推行道德教化,但“得君行道”仍是其落实德治理想的重要一途。故君子对谗言的言说多与当权者结合在一起,既体现在“亲贤远佞”的规劝,同时也着力防范于未然。回溯“议政”“言谏”的传统,便是有力的说明。《国语·周语上》曾记召公谏厉王之事,《吕氏春秋·自知》曾载“尧有欲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贤明君主更应广开言路、嘉奖纳谏。君主能否“纳谏”甚至成为国家兴衰的重要杠杆。
儒家君子以道自任,以王者师为责,“格君心之非”,“得君行道”。这在宋代表现得特别突出,程颐即有“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之语。然而,言谏者的身份及所能取得的效果却是受限制的。“议政”“言谏”在宋代达至巅峰,而后逐步弱化。乾隆帝就曾对上述程子之说专门作出驳斥[6],这可说是“君道”的一种变相发展,彰显了皇权霸道的一面。朱熹曾答弟子曰:“秦之法,尽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变。且如三皇称‘皇’,五帝称‘帝’,三王称‘王’,秦则兼‘皇帝’之号。只此一事,后世如何肯变!”[7]可见行此师道之艰难,君子也时有遭受不明之祸的危险。然对于儒家君子来说,即便进谏有局限,亦仍“知其不可而为之”,制谗还需多管齐下。
(一)“知言”之作为防谗途径
“谗言”“谗人”,君子恶之、防之、破之,然皆须先觉得、识得、辨得。“圣”古作“耳口”,从耳、从口,乃听觉特别敏锐、大智之人,倘有圣人之“耳聪”大慧,或能使谗言无从浸润。然人间无“指佞草”[8],君子亦非圣人,如何识谗?
“智”与“知”相通,实为“中性”语词,孟子便曾言:“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孟子·离娄下》)。欲成就其正面的意义,须加以条件限制。谗人虽聪明,但缺少“仁”“义”“礼”作为支撑,缺乏成圣的维度,这便是小人之“智”与君子之“智”的分野。“智”往往与“知人”“知言”关联。“在儒家学说体系中的‘智’,主要意思已经不是明察秋毫之末了,而重在对社会现象的辨别。”[9]265一旦将视野移入社会,扑面而来的即有对他人与事件的认识、判断与评价。
儒家对“知人”有丰富的表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朱熹曰:“不知人,则是非邪正或不能辨,故以为患也”[10],李二曲更说:“惟是人不易知,知人实难,……贤否莫辨,是非混淆,交人则不能亲贤而远佞,用人则不能进贤而屏奸。在一己关乎学术,在朝廷关乎治乱,虽欲不患,得乎?正直君子易知,邪曲小人难知。”[11]李氏虽多有发挥,但亦合人之常情、事之常理。
知人与知言有何关系?“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知人”为何要“知言”?“言者心声,言有是非,故听而别之,则人之是非亦知也”,“知言即可知人”[12],“言者,事之指也。作于中,则播于外矣”(《大戴礼记·曾子立事》),“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论语·宪问》),“巧言乱德”(《论语·卫灵公》),足见言与心、与品德关系密切。孟子的弟子曾问“何谓知言”,他答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孟子·公孙丑上》),由知言可知人,由知人可知政事。
言有邪僻忠信之分,“谗言”毫无疑问乃恶言、邪言,其周游路线:从口出,由耳入,浸乎心,发于行。先贤善从经验出发,“察言观色”,积累识谗的智慧。“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论语·公冶长》),“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正义》曰:“仁者必直言正色。其若巧好其言语,令善其颜色,欲令人说爱之者,少能有仁也。”[5]4虽说“巧言”者未必是谗人,但是谗人多有巧言。然知人、知言、识谗非一日之功,甚难矣,须有“心通道”的修为方能真正“明辨”“知言”,程颐便曾说过:“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权衡以较轻重,孟子所谓知言是也。”[13]孟子虽言“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然如何养此心,于具体事项中恰当地发用,则有一个操习磨练的过程。此“智”乃是在应对解决各种事情的过程中慢慢积攒的经验与内化的能力。当然,“智并不能成为儒学的最高范畴,而只能列做第一阶段目标”,“智已不仅仅是一种才能,而成了一种道德,那就是儒书中常说的‘明德’。”[9]266识谗需有“明德”,需不断历练。
(二)“言忠信”之作为辟谗进路
儒家经典中多论及“言”,以《论语》《孟子》为例,前者凡126见[14],后者凡111见[15]。然与“言”相关的向度多是“言行”“言事”,且多与“进德”相连,如“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易·乾》),“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论语·学而》),“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论语·为政》),“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君子与“言”的关系大致有两个向度:其一,“慎言”。其间又可分为两类:一为与行相对者,突出行的重要性,强调言行一致;一为说话当谨慎小心,以免横祸临身。其二,“三不朽”之“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谗言与修身的关系又如何?
“至治馨香”“惟德馨尔”(《周书·君陈》),“所谓馨香,无谗慝也”(《左传》桓公六年),“馨香”何指?无外美好之事物,如德行、善政。定公曾向颜回询问“东野毕”是否“善奴”,颜渊对曰:“善则善矣。虽然,其马将失。”定公不悦,入谓左右曰:“君子谗人乎!”(《荀子·哀公》)《新序·杂事》有相类的论述:“定公不悦,以告左右曰:‘吾闻之,君子不谗人,君子亦谗人乎?’”颜回听了不高兴,“历阶而去”。《韩诗外传》卷二则作:“吾闻君子不谮人,君子亦谮人乎?”后两者皆点明“吾闻”,说明“君子不谗人”是一般的看法。若联系上下文,故事皆侧重讲君主如何知人用人,但也从侧面表达了君子德馨、无谗慝、不谗人。
毫无疑问,谗言是“修身”所须“慎”者。正所谓“修身不可不慎也。嗜欲侈则行亏,谗毁行则害成,患生于忿怒,祸起于纤微”(《韩诗外传》卷九)。与此相对的,则是作为道德行为规范而被提出来的——君子须“言忠信”。“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论语·卫灵公》),“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论语·季氏》),可见“言忠信”的重要“与幼者言,言孝弟于父兄。与众言,言忠信慈祥。与居官者言,言忠信”(《仪礼·士相见礼第三》),这是贵族的行为规范。在孔子看来,紧要的恰是对那些握有权柄而又“不知礼”的贵族进行教化,使其成为有德之人,成就君子人格。可以说,“谗”即是“不忠”“不信”“不诚”,“忠信”即是“不妄”“不虚”“不诞”“不谗”。从正人心的本源处对治谗言,实也是一个“于事上磨”的过程。经此而“治本”,则“本立而道生”。
“谗”是一个动态词,涉及进谗、听谗、识谗、辟谗多个面向。在政治生活中,谗言并非指无关痛痒的人的某种好言是非的习惯,而是与权力、迫害相关。若就道德修养而言,则任何“谗”的念头、行为皆当被加以制止。谗言既是一种政治文化现象,同时也是一种道德负面现象。虽然法家也有防谗、反谗之说,但最终的精神旨趣不一样,采取的手段也有区别。儒家由道德而言政治,修身本与为政紧密关切,其所系者在于德政。儒家以天命的权威、道义的力量去对皇权加以劝导,是儒家德治思想的智慧与限度。
[1]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M].李学勤, 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242.
[2]朱骏声.尚书古注便读[M].民国华西国学丛书活字本.
[3]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李学勤, 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朱熹.诗集传[M].南京:凤凰出版社, 2007.
[5]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M].李学勤, 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
[6]余英时.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M].北京:三联书店, 2004:132-186.
[7]朱熹.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3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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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 1983:53.
[11]程树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 1990:60.
[12]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 1990:769.
[13]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102.
[14]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 1980:246.
[15]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 2005:385.
Learning Confucian Ideas on Ruling by Virtue and Self-cultivating through the Angle of Refuting and Clarifying a Slanderous Statement
CHEN Jie
(Donggua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Dongguan 523083, China)
The word slander is a verb, which can be used (together with other Chinese characters) to express many different meanings. For example, “making false damaging statements”; “accepting such statements blindly”; “seeing through such statements” and “refuting and clarifying such statements”. Many Confucian classics have discussed its negative impact. According to Confucian, in order to refute and clarify a slanderous statement one has to be wise enough to see through it; to gain the public trust to execute his political ambition and plans; and to be a man of his own word. Enlightening Confucian ideas on “refuting and clarifying such statements” from both political and moral perspective can cast an unusual and new angle on Confucian ideas on ruling by virtue and self-cultivating.
slander; ruling by virtue; self-cultivating; angle
2016-06-24
陈婕(1981—),女,广东揭阳人,助理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和古琴艺术研究。
B222
A
1009-0312(2016)04-002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