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兆霞
(安徽工业大学,安徽马鞍山市243002)
解读《治疗》与《阿姆斯特丹》中的人文主义危机
姜兆霞
(安徽工业大学,安徽马鞍山市243002)
[摘要]洛奇的《治疗》(1995)和麦克尤恩的《阿姆斯特丹》(1998)不仅发表年代相近,还不约而同地关注了英国社会的人文主义危机。小说不仅彰显了作者对人文主义理想的向往,还揭示了人文主义关照下的道德归位和有效人际关系的构建对走出当前人文主义危机的重要性。
[关键词]英国文学;人文主义;人际关系
戴维·洛奇(1935—)和伊恩·麦克尤恩(1948—)都是当代英国文坛举足轻重的人物,洛奇已是当代英国学院派作家的老代表,而麦克尤恩亦被公认为英国的“国民作家”。《治疗》(1995)和《阿姆斯特丹》(1998)是两位作家的重要代表作,麦克尤恩的小长篇《阿姆斯特丹》更是获得了1998年的布克大奖。两部小说不但发表年代相近,还不约而同地关注了英国社会中的人文主义危机。小说弥漫着作者对人文主义理想的向往,揭示了人文主义关照下的道德归位和有效人际关系的构建对走出当前危机的重要性。
20世纪末的英国社会到处弥漫着一股沮丧的气氛。洛奇说他创作《治疗》的最重要起因是沮丧和与之相联系的“治疗”这一概念所激发而作。这种沮丧既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是个人的,称为“沮丧”;是社会的,则称为“萧条”和“不景气”。麦克尤恩也敏锐地感受到了20世纪末英国社会的精神困境与道德滑落。世纪末的英国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社会,充斥着各种社会的、个体的紊乱和扭曲:国民精神内部紊乱症、地产市场的内部紊乱、通奸病、同情疲劳症、精神焦虑症、自信缺乏症等大行其道;克氏存在主义理论所陈述的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已经成为世纪末英国文化界的生存常态。说到20世纪末的英国,洛奇说“如果60年代的主题是政治,70年代是性,80年代是钱,那么在我看来90年代就是治疗”。[1]《治疗》和《阿姆斯特丹》正是对这种社会现象和人文主义危机的叩问和回应,小说中的主人公也都遭遇了相似的人生危机和困境。
洛奇在《治疗》中把目光投在了剧作家劳伦斯·帕斯摩尔身上。劳伦斯因情景喜剧《邻居》获得巨大成功而在圈内小有名气,又因光秃的头顶和矮胖的身材被戏称为“墩子”。人到中年的他名利双收,有一个身材健美、在大学里当老师的妻子,有让人羡慕的家庭、漂亮的房子和豪华汽车,在伦敦还有一套公寓,有一个柏拉图式的情人阿米——可是他大部分时间都感到不快乐,还受到一种莫明其妙的膝盖疼的困扰。这种不快乐实则是精神上的失落,是对现世的厌烦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无所适从。为此,他尝试了各种治疗,包括瑜伽、理疗、认知行为治疗、芳香治疗和针灸治疗,做过膝关节内窥镜手术,甚至和阿米的交谈也被他当作一种治疗,可是一切都徒劳无益。早已没有性生活、没有网球、没有电视节目的他,感觉自我“正在盘旋下降,坠入黑暗的深渊”。[2]一向忠于他、或者他自以为忠于他的妻子突然提出分居离婚,事业上又面临着失掉《邻居》剧作家的资格,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并对自我产生了严重的怀疑,闹出了很多现实版情景喜剧。
同样的危机也发生在了《阿姆斯特丹》中的成名作曲家克利夫·林雷和《大法官报》主编弗农·哈利戴身上。一如《治疗》中的墩子,两人的中年危机包括了身体上的异常病痛、事业上的停滞不前和精神上的困顿。两人的共同情人莫莉过世后,克利夫莫名地出现了左手的麻木;并由此变得郁郁寡欢,整日疑神疑鬼,担心自己罹患疾病。早年因《美之忆》而名声大噪的他,1996年初被政府委以创作《千禧年》交响曲的重任。原本期望借助这部作品重登事业巅峰、捍卫其乐坛地位和尊严的克利夫,终因乐思枯竭而惨遭滑铁卢式的惨败,《千禧年》交响曲成了他艺术生涯的挽歌。可悲的是,为了完成这份注定失败的乐章,在一次远足旅行中,克利夫竟然置道义和责任于不顾,未能及时阻止一陌生女子免遭迫害。而弗农也被一种强烈的缺席感一直困扰着。贵为《大法官报》主编的他在大家眼里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主儿。长期的低迷状态已经表现为一种身体上的症状,他感觉右半脑好像已经死了。事业上,弗农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大法官报》的发行量不断下滑,为了保住自己的主编之位,弗农不惜花重金购买了外相加莫尼的异装癖照片,不顾好友克利夫和报社编辑的强烈反对,企图以此挽救报纸和他自己的命运。这出闹剧最终把弗农拉下了主编之位。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所讲述的社会文化精英,在遭遇中年事业和精神上的危机后,被赋予了不同的命运结局。墩子在尝试了各种失败的治疗后,突然发现自己年少时不负责任地抛弃初恋莫琳是自己人到中年后焦虑的根源,由此开始了追寻莫琳、反思自我的自救之旅。对于没有宗教信仰的墩子来说,与莫琳的圣地亚哥朝圣早已脱去了宗教的神圣外衣,成为墩子摆脱自我当前的精神困顿、走出婚姻阴霾和事业瓶颈的自救之旅。不可否认,墩子和莫琳两性间关爱的重建成为他自我救赎成功的关键。洛奇在此抛弃了宗教氏救赎,倡导的是“爱”之救赎,即人文主义的爱之救赎。[3]
与此相反,克利夫和弗农则走向了自灭之路,而他们的自灭之路正是他们丢弃了墩子苦苦追寻的人文主义关爱的恶果。这一点从这对好朋友之间的相互背弃中即可窥其一二。克利夫和弗农是对彼此有了生死之托(阿姆斯特丹之约)的至交好友,然而生活中突然而至的危机却揭露了两人的友谊实则多半出于功利而非真情。两人自私自利的丑陋形象也在对彼此的评判中暴露无遗,一向亲如兄弟的他们在弗农是否要曝光英国外相加莫尼的异装癖照片上发生了重大分歧。弗农对克利夫死亡之托的草率让克利夫第一次直面两人的友谊:
“说的难听点,他克利夫真正从这种友谊中得到了什么?他付出很多,可他曾得到过什么?到底是什么将他们绑在一起的?……漫长岁月以及已经习惯成自然了的友谊观念,可事实上在其中心却真的是一无所有……弗农这人根本就没有原则。”[4]
友谊一旦戴上功利的眼镜就会失去其关爱的本质。通过克利夫我们了解到弗农蝇营狗苟、设计陷害、敲诈钻营的伪善嘴脸。至此,对于没有固定伴侣、没有妻子的克利夫来说,对弗农这个唯一相交最久的朋友的否定带来的是其在感情上的彻底孤立和自我封闭,以至后来在他工作陷入僵局时,他谁都没告诉,确切地说是无人可诉。
弗农则把克利夫在异装癖照片问题上的不支持和没有“表示同情的倾听”理解为克利夫对友谊的背叛[5]。更可悲的是他把克利夫的明信片(仅有一句话:你活该被炒鱿鱼)当作是对他最致命的一击以及他事业上所受耻辱的总代表,并由此带来了以死亡来报复的可怕后果。由此可见,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与扶持,以及人文主义爱之关照,具备社会属性的个体生存是不可能的;同时,也披露了人文主义精神滑落的世纪末人与人之间信任感以及自我认同感的脆弱性和不堪一击。有趣的是,无论是墩子式的人文主义自救还是克利夫和弗农的自取灭亡都伴随着对己或对他的道德拷问。这一方面显示了当前个人道德观的相对主义和相互矛盾性,另一方面也是作者对人文主义关照下的道德归位的关注。
在这个通奸病大行其道的社会,墩子一直秉承着对婚姻的忠贞不二。作为娱乐圈小有名气的剧作家,他放弃各种猎艳机会的唯一原因是他相信婚姻的忠诚[6]。妻子莎莉提出离婚击碎了墩子坚持了三十年的婚姻道德观,他企图从助理阿米、制片人露易丝和年轻编剧萨曼莎身上找回自己失落的出轨机会。当真正的出轨机会出现时,墩子又退缩了——是某种叫做良心的东西让他退缩了。而正是“良心”的发现引导墩子重新审视自己少年时昧着良心抛弃初恋情人莫琳的经历,并由此重回与莫琳的温情时代,重拾了自我良心上的安慰和生活上的平衡。
反观克利夫和弗农,在共同的亲密朋友和情人莫莉过世后,两人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和孤独感,并由此走入了自我小世界的死胡同。一方面两个人狂热地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企图寻找到可以代替莫莉的安全感和成就感;另一方面,在这个没有人情温暖的社会,道德底线早已被肆意地践踏、抛弃。为了完成自己的乐谱,克利夫可以置一起强奸案而不顾;为了保住自己的主编职位,弗农可以以金钱交易莫莉的感情和他人的隐私。同时,沉迷于个人欲望的追逐而无力自拔的两人,虽无法跳出自我道德滑落的困境,却仍能对朋友的道德过错发出振聋发聩的警告。弗农能毫不犹豫地指出阻止一起强奸案的发生是克利夫“道义上的责任”[7],而克利夫则警告弗农刊登不雅照片是对朋友情谊道义上的背叛。作者一方面毫不留情地批判了当前社会个人道德的相对性和相互矛盾,另一方面又给读者留下了重建人文主义道义的希望。
然而仅仅揭露现实缺憾并不是《阿姆斯特丹》和《治疗》、更不是人文主义者麦克尤恩和洛奇的终极目的。在呈现小说主人公经历的事业上的瓶颈、精神上的困顿时,洛奇和麦克尤恩一直在揭露20世纪末英国社会知识精英的困境其实是诉说无门、是交流的困境。这一点在小说中随处可见。
《治疗》中的墩子虽然是个家喻户晓的剧作家,可是却“做梦也不敢想象在公共场合喊叫”,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表达过多少自己的感觉”[8]。在进行写作治疗时,墩子只有假设在对一个“你”说话时才能写下去,因为他需要的是一只“富于同情心的耳朵”[9]。墩子对家和妻子的定义是可以“得到一个机会将心里的想法倾吐出来”[10]。为了能有个倾诉的对象,墩子甚至邀请在楼道里过夜的少年流浪汉登堂入室。对倾诉、交流的渴望并不仅仅体现在墩子一个人身上。助理阿米做精神分析治疗已经三年了,她每天去看医生,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并把自己前一天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向医生诉说一遍。在这里医生的治疗建议已无关重要,重要的是阿米享受这种亲密的倾诉自由,并把它当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可否认,墩子婚姻的失败就是夫妻两个人不再互相倾诉、没有了倾心的交流。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现实中无处倾诉、无法获得理解的墩子被迫转向了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并为克氏能准确地摸透他是一个最不快乐的人而开嘴大笑。在此,洛奇辛辣而又不失幽默地批判了人文主义精神流失下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孤立。而小说最后墩子能够回归生活的正轨要归功于与莫琳重建亲密的关系,可以经常见面,互相倾诉,可以重享莫琳的“宠爱的目光”[11]。这种“宠爱的目光”里蕴含着人文主义关照下的关爱、尊重与信任。
《阿姆斯特丹》中莫莉的存在在克利夫和弗农的人际关系和生活中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种重要性可以从莫莉去世给两人生活造成的巨大缺憾中窥见。莫莉的去世分别给两人带来了身体上的不适:克利夫是左手麻木,弗农是右脑感觉异常。克利夫尤其怀念过去莫莉给他带来的陪伴,当他取得小小的成功时,当他坐立不安无法在钢琴前久坐时,当他因为新的想法激动不已无法离开钢琴的时候,和知心大姐莫莉的闲聊是他巨大的精神慰藉。
当弗农在遭遇事业瓶颈、遭遇孤独时,他才意识到除了逝去的莫莉,“就根本没有一个人跟他分享”[12]。莫莉的死亡让他感觉到他的右半脑也随之死亡了。亲密知己莫莉的去世加剧了两人的中年危机:工作陷入僵局无人可以倾诉,友谊生出龌龊无人调和,道德落入陷阱无人提醒,良心的失落无人安抚——这样看来,阿姆斯特丹的死亡之约只能是他们必然的、而且也必定是唯一的选择。
两部小说的结尾正好可以互相印证,即在世纪末这个人人不谈信仰的多元化世界,精神的无所寄托和交流可以带来严重的个人和道德危机,被他人接受并理解是人的天性诉求。[13]自我、他者和社会之间的和谐也是个人道德内容的重要方面,更是和谐社会的重要方面。作为占据社会优势资源的知识精英,如果不能构建自我与他人以及社会之间的和谐关系,会给自我、他人和社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后果。三个主人公给我们带来的警示说明,权力与金钱、名誉与地位并不能真正为他们带来满足和成就感[14]。在当前多元化社会,我们仍需要归属感,需要家庭,需要与他人建立有效的人际关系。[15]
如果说墩子通过重新构建有效的人际关系而迈出了“关注自我”、“完善自我”的人文主义终极目标第一步的话,克利夫和弗农死亡的结局则引发了我们对生命的人文主义思考。作者呼吁的是对生命的关切、人文主义伦理的回归,这也正是人文主义终极目标的第二步。[16]
参考文献:
[1]Lodge,David.ConsciousnessandtheNovel:Connected Essays[M].Cambridge:HarvardUniversityPress,2002:271.
[2][6][8][9][10][11]戴维·洛奇.治疗[M].罗贻荣译.南京: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75,177,24,25,71,43.
[3]李维屏.英美文学研究论丛(第八辑)[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63.
[4][5][7][12]伊恩·麦克尤恩.阿姆斯特丹[M].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79, 89,138,37.
[13][14]Cohen,Naor.Ian McEwan:ANovel Approachto PoliticalCommunication[D].UniversityofCalgary,2014:4,6.
[15]Hennessey,ColleenM.ASacredSite:Familyinthe NovelsofIanMcEwan[D].DrewUniversity,2004:5-6.
[16]钟妮.《阿姆斯特丹》的人文主义解读[J].大理学院学报,2014,(7):50-52.
(责任编辑:郭伟宏)
作者简介:姜兆霞(1980-),女,山东临沂人,硕士,安徽工业大学外语学院讲师。
收稿日期:2016-01-05
[中图分类号]I561.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416(2016)02—0128—03
[基金项目]本文为安徽省高校优秀青年课题《多元文化语境下的学者探索——戴维·洛奇及其学者小说研究》(课题编号:2010SQRW033)的阶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