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峻
(1.杭州师范大学 哲学研究所,浙江 杭州310018;2.杭州师范大学 心理学系,浙江 杭州310018)
论“世界之结”的松解
——兼评陈巍博士著《神经现象学:整合脑与意识经验的认知科学哲学进路》
丁 峻1,2
(1.杭州师范大学 哲学研究所,浙江 杭州310018;2.杭州师范大学 心理学系,浙江 杭州310018)
意识被德国伟大的哲学家叔本华冠以“世界之结”,成为若干个世纪以来哲学家们争论的焦点,以及近现代以来科学研究的“禁区”。伴随认知科学的兴起,哲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交互启发推动意识这一主题从“玄迷”走向“问题”。陈巍博士的新著系统梳理了意识研究的神经现象学方案,并结合现象学洞见与神经科学证据推进了该进路的核心观点,这将为国内外认知科学界寻觅整合脑与主观体验的认识论进路提供丰富启示。
意识;世界之结;主观体验;神经现象学;第一人称方法
每晚,当我们进入无梦睡眠时,意识就凋谢了。随着它的逝去,每个人的私人宇宙——人和物、颜色和声音、愉快与疼痛、思维与感受,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一并消解了——直到我们醒来,或者我们开始做梦。“意识”(consciousness)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它如何与我们周围的世界相联系?它由什么组成,且如何在大脑中产生?几个世纪以来,意识的上述特殊性使得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将之称为“世界之结”(World-Knot)。对于意识这一“世界之结”的研究史展示了这一令人骄傲的精神,但同时也凸显了我们共有的品质中令人沮丧的一面。几个世纪以来,不同研究领域的学者都持同样的观点,即科学难以解释意识。直至今天仍然会有许多现代哲学家赞同这种观点,并提供大量的论据试图证明用科学方法研究意识是毫无意义的。从心理学历史上看,有很长时间即使是科学家们也都追随行为主义的浪潮,避开与意识研究领域相关的论题,认为意识不能通过实验方法得到证实。更有甚者,20世纪最著名的实验心理学家乔治·米勒(George Miller)曾于1962年建议:“我们应当在一二十年内禁止使用意识这个词”[1]。
半个世纪弹指一挥间,伴随脑科学与认知神经科学的蓬勃发展,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脑成像技术使得整合活体脑的心理学与生理学成为可能。巴斯(B. Baars)、迪昂(S.Dehaene)、克里克(F. Crick)、科赫(C. Koch)、埃德尔曼(G. Edelman)、李贝特(B. Libet)、托诺尼(G. Tononi)、达马西奥(A. Damasio)等众多杰出的科学家加入探索意识本质与功能的队伍。今天,用PubMed搜索术语“conscious”和“consciousness”,可以轻易得到超过70000条出版物。2005年,《科学》杂志把“意识的生物学基础”列为当代科学的“125个”重大问题之一。著名神经科学家与生物学家,DNA的共同发现者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把他的职业生涯的后半部分投入到复兴意识的科学研究之中。2004年,就在他去世之前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曾几何时人们无法在论文中,比如《自然》或《科学》中使用术语‘意识’。但是谢天谢地,时代变了,主题进行深入探索的时机已经成熟。……意识是生物学中悬而未决的主要问题。……解决意识问题需要众多科学家、众多类型的工作……”[2]
——Francis Crick,2004
与此同时,意识科学的复兴也重新点燃了哲学家贡献扶手椅玄思的热情。塞尔(J. Searle)、丹尼特(D.C.Dennett)、布洛克(N.Block)、查尔默斯(D.Chalmers)、丘奇兰德(P.M.Churchland)、克拉克(A. Clark)等一大批哲学家以深邃的思辨与犀利的争鸣,为意识研究的油锅撒入一把盐粒。然而,意识仍然坚挺地矗立在科学与哲学的对榫之处:“为什么意识是主观的?我们的大脑是如何让我们体验到各种感觉的(从看到一朵红玫瑰的感觉到听贝多芬交响乐的感觉)?”近期,欣闻陈巍博士的专著《神经现象学:整合脑与意识经验的认知科学哲学进路》(以下简称《神经现象学》)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付梓,这将有助于国内外的科学家与哲学家重新认识上述两大难题。
一方面,意识的主观性让人如此迥异于物理世界中的其他所有实体。正如现象学家扎哈维(D.Zahavi)描述的:
“多数人都愿意承认,对于一个经历着某种体验(品尝冰激凌,感到愉快,回忆在阿尔卑斯山中的行走)的主体而言,必然有某种‘感觉’。然而,只要对某种具有体验的主体来说有着某种‘感觉’,主体就必然以某种方式通达并且认识这一体验。此外,尽管意识经验彼此迥异——闻碎薄荷叶的感觉同观看日落或聆听拉罗(Lalo)的《西班牙交响曲》的感觉并不相同——它们却也享有某些共同的特点。其一是我属性(mineness),经验具有第一人称被给予性(first-personal givenness)。即,它是作为我的经验、我正在经历或度过的经验而被给予的(至少是悄无声息的)。”[3]
——Dan Zahavi,2007
然而,遗憾的是,以探索人类心智奥秘的跨学科代表——认知科学肇始于20世纪50年代,并于20世纪70年代上升至主导地位,但它只鼓励对“工作记忆”“句法规则”以及事实上“意识”等话题的理论上的推测,直到二十世纪的终点,对意识体验的科学研究从数十年的排斥中明显恢复过来[2]。可是,认知科学只是以“外显认知”、“情景记忆”、“策略加工”、“问题解决”等主题逐渐开始讨论意识论题。这些过程的私密主体性方面依然被广泛忽视。显然,华生(J. Watson)的行为主义仍然如同一道“封门的符咒”高悬在意识迷宫的入口之上。
纵览《神经现象学》全书,我们欣喜地看到了主观性问题向意识科学的复归。作者认为:“对人类来说,没有什么比意识更为重要。我们能够领略白雪皑皑的山峰那种令人窒息的美,欣赏猎豹追赶猎物时的那份优雅与矫健,聆听花园里悦耳的鸟啼声,创作乐曲,欣赏音乐、艺术、文学,和家人朋友谈笑风生。这些以及其他所有我们在乎的事情,都是一种意识行为。如果感受不到这些,不能有意识地体验这些,我们几乎不能说自己还活着——至少不是活得很有意义。”[4]12因此,任何对于意识的理论建构如果忽视第一人称的、活生生的体验本身,那么它对于意识的解释将始终是“隔靴招痒”式的。因此,越来越多的意识研究者(不仅是哲学家,而且也包括许多科学家)认为能否解释意识的主观性已经成为检验一个意识理论是否成熟的“试金石”。《神经现象学》通过聚焦视知觉、时间意识、前反思的自我觉知、自主感与拥有感、癫痫发作预测、镜像神经元与自闭症等十余个新近出现在意识科学领域内的前沿主题,向读者全面、系统地展示了主观性在当代意识研究中占据的位置。
另一方面,意识的主观性无法脱离大脑与神经系统而存在。最近,神经病理学家托诺尼提出了“整合信息理论”(Integrated information theory, IIT)或称“Phi(Φ)理论”。托诺尼认为,意识具有主观性——我的经验只属于我自己,他人无法感觉到——是意识最主要的特性。如果意识只是大脑网络最密集的那部分的活动产生的,为什么我的意识能够延伸到我的大脑之外,并和另一个人的意识相连通?首先,没有一个网络能做到这一点。即使这种联结是可能的(如我通过某种神经移植将我的大脑与另一个人的大脑联结起来),如果这种联结很微弱,那么就产生了两个网络、两种意识,两者之间有着微弱的经验联结。这种情况跟连体双胞胎塔蒂亚娜·霍根(Tatiana Hogan)和克丽丝塔·霍根(Krista Hogan)的情况很相似,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但有时候可以共享一些感觉。因此,主观性绝不是科学的禁区,只是反映了紧密联系的脑与神经网络产生复杂统一的信息项目的方式,我们把这种可计算的过程称为意识[5]。
然而,分割上述两个方面来看,意识似乎并不神秘,但问题在于同时考察主观性及其神经生物学基础却绝非易事。英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于1949年出版了著作《心的概念》(The Concept of Mind),在业内引起巨大反响。在这本书中,赖尔将笛卡尔的二元论称作“哲学家的神话”。赖尔指出,笛卡尔认为精神独立于身体存在是犯了“范畴错误”(category mistake)[4]26。为了说明何谓范畴错误,赖尔举例说假设一个外国朋友来牛津大学找我,让我带她走走,参观一下校园。我先带他来到阿什莫林博物馆(Ashmolean Museum),那里正在展出来自世界各地的珍贵古钱币、玻璃和陶瓷以及贵金属工艺品。随后,我们一起游览了牛津的地标建筑——法克斯塔(Carfax tower),这座塔是建于1032年的森特·马丁教堂的遗址,在塔的正面有一座精致的大钟,每隔15分钟就会出现机械小人跳起舞蹈打点报时。接着,我们又去了牛津大学图书馆和几个系所,但是过了一会他不耐烦了,说:“行了,我已经参观了校园的生活区、实验室等,但是我原本以为你会带我逛牛津大学的呢!”她不明白牛津大学是由这些建筑物和人员构成的。这些建筑和人员不是完全独立的,而是牛津大学这个大范畴下面的子范畴。
赖尔认为,笛卡尔在心灵与大脑的关系这一问题上犯了同样的范畴错误。笛卡尔可能认识到各个脑区负责处理不同的感觉,但同时他又认定大脑与精神活动无关。正如赖尔所指出的,笛卡尔相信“机器中的幽灵”(the Ghost in the Machine)这一教条。笛卡尔认为,一个人的心灵是某个“神秘的幽灵”,生存在人这一生物机器的大脑里面。但是机器是不需要幽灵的。意识的产生仅需要大脑这个机器就够了。
读者如果带着上述赖尔的立场去学习《神经现象学》一书,不难发现作者试图论证,赖尔的论证仍然在形而上学上回避了对意识在物理世界中产生机制的解释。显然,虽然赖尔的外国朋友错误地认为各个院系与研究所和牛津大学不相关,但是她可能并非完全错误。如果赖尔说“牛津大学等于校园内每座大楼、大楼内的学生和工作人员以及曾在大学学习或工作过的人相加的总和”,无疑将问题看得太简单机械了,一座有着八百年历史的大学竟然被说得像由一组零件组成似的。“牛津大学”这个词汇的意义不是一张零部件清单所能涵盖的。人们对这个学校的印象可以来自文学作品和电影,有着传统、尊贵的光环。学生的表现使这所大学具有浓重的学术气息,甚至有点书生意气。仅仅通过参观校园的各个部分是无法准确解释这种氛围的。因此,如同“牛津大学”这个概念有某些突现属性(emergent properties)不是一张“购物清单”所能说明清楚的,仅仅说大脑这个机器必然且足以产生意识也就回避了问题的复杂性。
为此,《神经现象学》一书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即“经验结构的现象学解释与它们在认知科学中的对应部分通过互惠约束而彼此关联在一起,从而实现一种整合大脑活动与主观体验的意识研究”。这一立场与托诺尼的“整合信息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按照后者的理解,是什么使我体验到各种感觉?为什么我看到我的波斯猫眼睛颜色是深碧色的?为什么我能听到它那甜美的撒娇般的叫声?当我搂着它睡觉时,摩挲着它毛茸茸的脸颊,为什么会有种特别的感觉?根据托诺尼的理论,我们的体验来自某些特定的感觉,这些特定的感觉在有着互相连接的信息形式的巨大空间占据了某个点。在我看来,我的波斯猫眼睛颜色是深碧色的,是因为这种颜色与我看到的其他颜色产生信息对比,类似的信息内容会引发类似的体验。但是我对这种颜色的体验与其他感觉体验完全不同,由于信息内容不同,感觉也会很不同。因此,我们拥有的每一种体验,都是一组独特的信息,有鲜明的特性,与其他体验不同[5]。
与之不同的是,神经现象学方法论通过整合现象学还原和神经科学的实验程序,在这个过程中对第三人称数据的第一人称解释进行了平衡[4]214。我们可以说,这使得现象学描述变得更加敏锐、稳定并且在主体间可验证。对神经科学家而言,我们可以借此更加精确地观察大脑,从中发现在意识产生的过程中究竟出现了怎样的神经活动模式,以及这些模式正在做什么。在这类更精确的现象学地图的指引下,我们可以了解在任何特殊情境下,我们正在意识到什么。显然,作者在这个问题上提出了与国际一流学者殊途同归的观点与解决方案。
当然,作为国内第一部系统介绍、阐释与推进神经科学与现象学对话,并以此关照意识问题的专著,本书仍然有待进一步实现从“方法论-认识论-本体论”的二阶迁跃。对此,神经现象学需要严肃地对待来自分析哲学阵营的挑战。最近,鲁珀特(R. Rupert)质疑道:“神经现象学要么是一种在面对意识困难问题时向二元论的妥协,要么就是代表了一种在现存的针对意识容易问题的认知科学研究方面微不足道的方法论变化”[6]。就此而言,在认知科学时代,意识的“世界之结”至多渐次展露出“松解”的迹象,距离完全的解开,仍然有待新一代的神经科学家、心理学家与哲学家一起携手努力。
[1]Bor D. The ravenous brain: How the new science of consciousness explains our insatiable search for meaning[M].New York: Basic Books, 2012: 32.
[2]Baars B J.History of consciousness science[M]// In W. P. Banks.(eds.), Encyclopedia of consciousness. Amsterdam: Elsevier, 2009: 337-338.
[3]丹·扎哈维. 主体性和自身性——对第一人称视角的探究[M]. 蔡文菁,译.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 19.
[4]陈巍.神经现象学:整合脑与意识经验的认知科学哲学进路[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5]Tononi G. PHI: A voyage from the brain to the soul[M]. New York: Pantheon, 2012: 64-66.
[6]Rupert R.Embodiment, consciousness,and neurophenomenology: Embodied cognitive science puts the (first) person in its place[J].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2015, 22(3-4): 148-180.
(责任编辑 林东明)
The Relaxed World-Knot——A Review of Neurophenomenology: An Approach in Philosophy of Cognitive Science for Integrating Brain and Conscious Experience by Doctor Chen Wei
Ding Jun1,2
(1. Research Center of Philosophy,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1121;2.Department of Psychology,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1121)
Consciousness, which Arthur Schopenhauer calls the ‘world-knot’, has arguably been the central problem in modern philosophy since its inception in the 17thcentury. Since the 19thcentury in particular, it has become the taboo of scientific research. In recent years there has been an explosion of scientific work on consciousness in cognitive neuroscience, psychology, and other fields. It has become possible to think that we are moving toward a genuine scientific understanding of conscious experience. Dr. Chen’s new book provides an objective and systematical elaboration of neurophenomenology, offering a reciprocal constraint relationship between phenomenology and neuroscience to advance this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
consciousness; world-knot; subjective experience; neurophenomenology; first person method
B842
A
1008-293X(2016)05-0113-04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5.021
2016-06-0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西方的神经美学研究及其思想启示”(13BZX094)阶段性成果。
丁峻(1958-),男,宁夏中宁人,杭州师范大学哲学研究所、心理学系研究员,硕士生导师,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