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译的意义：鲁迅早期翻译实践得失——以《裴彖飞诗论》为例论

李坚怀

(安徽科技学院　中文系，安徽　凤阳233100)



意译的意义：鲁迅早期翻译实践得失
——以《裴彖飞诗论》为例论

李坚怀

(安徽科技学院中文系，安徽凤阳233100)

摘要：鲁迅与周作人合作翻译了匈牙利文学史家籁息的学术著作《匈牙利文学史》中关于裴多菲的内容，即我们今天看到的《裴彖飞诗论》， 这是鲁迅先生首次翻译的西方文学史著作。从鲁迅翻译的实践中可以看出鲁迅试图归化翻译的努力，鲁迅没有纠缠于诗歌的直译，而是采用意译的方法巧妙而完整地表达了原文的含义。不过由于翻译时间及条件的限制，其中一些细节的翻译仍然值得细细推敲。研究鲁迅早期翻译实践可以为探究鲁迅翻译思想的形成起到溯源作用。

关键词：鲁迅；《裴彖飞诗论》；翻译实践；意译

在鲁迅研究领域，关于鲁迅翻译观念的研究论文甚夥，因鲁迅早期翻译实践集中于小说译介，特别是《域外小说集》更是举起了译介“异域文术新宗”的大纛，开辟了弱小民族文学“始入华土”的新径。因而学术界的研究视野集中关注于鲁迅此类文学作品的译介，而对于《裴彖飞诗论》却少有关注。如顾钧《鲁迅翻译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王有贵《翻译家鲁迅》(南开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刘全福《翻译家周作人论》(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以及王宏志《重释“信达雅”：二十世纪中国翻译研究》*该书第187页曾提及《裴彖飞诗论》，“稍后的则是1905年的另一篇科学小说《造人术》和一篇评论《裴彖飞诗论》(Emil Reich,“Petöfi’s Poems”)”，文字表述中有两处错误，《裴彖飞诗论》不是“一篇评论”，而是一部文学史著作的一章。英文名称也是想当然，英文全名为“Petöfi, the Incarnation of Hungary's Poetic Genius”，《裴彖飞诗论》为鲁迅自己所拟，可见作者并没有读过《裴彖飞诗论》的原版本。(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均没有论及这篇重要的翻译作品。单篇论文亦鲜有涉及，更遑论细致的文本分析。学界似乎更愿意在宏观层面研究鲁迅翻译成就，较少从微观角度研究鲁迅的具体翻译路径。而《裴彖飞诗论》是鲁迅先生首次翻译西方文学史著作，在鲁迅研究中应占有一席之地。

1908年夏，为了向国人更好地介绍匈牙利伟大的摩罗诗人裴多菲，鲁迅在撰写了《摩罗诗力说》后，与周作人合作翻译了匈牙利文学史家籁息的学术著作《匈牙利文学史》中关于裴多菲的内容，即我们今天看到的《裴彖飞诗论》，“冀以考见其国之风土景物、诗人性情”*鲁迅：《〈裴彖飞诗论〉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7页。。籁息在序言中指出，此书是首次以英文形式全面论述匈牙利文学史的尝试，旨在向英语世界的读者全面介绍匈牙利及其文学成就。该书较为详实地介绍了匈牙利民族的历史文化、语言特点及国民性。既有宏观分析，亦有微观判断。对十九世纪匈牙利文坛重量级作家作了全面而中肯的介绍评论，特别是对裴多菲的评论切中肯綮。作者身为匈牙利人，字里行间充满了民族自豪感，特别是对匈牙利伟大的作家，屡屡以天才标志之。综观全书，作者主要叙述匈牙利文学主潮及主要代表作家，认为匈牙利作家所取得的文学成就不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讨论，而应该放在世界文坛的语境中探讨其应得的世界地位。因此，籁息主要通过比较研究的方法，将匈牙利的主要代表作家与其他主流世界文学巨匠，如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国家的作家作对比，使读者获得更为清晰的印象，突出匈牙利文学成就。即使过了一个世纪后的当下，籁息的这部匈牙利文学史著作仍然具有其不可忽视的学术史价值。

鲁迅的翻译思想不是一成不变的，其翻译观的演变源于时代的不同，出于反满革命的现实需要，鲁迅大力倡导东欧弱小民族文学的译介*具体论述可参见李坚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论鲁迅对波兰文学的接受》，《东方丛刊》，2008年第4期。，集中于“叫喊与反抗”的摩罗文学，旨在取异域之火照亮孱弱的国民精神，对匈牙利浪漫主义诗人裴多菲的绍介自然纳入鲁迅的视野，鲁迅针对时代需要而翻译的这篇学术价值甚高的文章弥足珍贵。

一、多重翻译策略下的文本翻译

关于翻译的策略，有学者曾指出：“现实中，任何翻译活动以及任何以翻译面貌出现的‘产品’的发生空间是目标语系统，施予影响的对象也是目标语文化。”*王运鸿：《描写翻译研究及其后》，《中国翻译》，2013年第3期。我们从鲁迅翻译的实践中可以看出鲁迅试图归化翻译的努力。

1.源文本：The poets and writers of the Magyars, whom we have been studying in the preceding chapters, were,in a lesser or higher degree, authors of works whose excellence was, to a large extent, of a relative, or national and not of an absolute character.(P169)

目标文本：摩陀尔多文士，如吉斯福庐提(Kisfaludy C.)、佛勒思摩谛(Vörösmarty M.)、约息迦(Josika N.)、开默尼(Kemény S.)，胥艺苑之俊也。愿情辞洵耀艳矣。*鲁迅：《裴彖飞诗论》，《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页。以下译文均出于此。

两相对照，可见，鲁迅为了读者更好地理解全文，没有死扣原文，而是将书中前面重点介绍的匈牙利作家作一简单回顾，同时，说明鲁迅翻译并非胶柱鼓瑟地追求直译。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鲁迅列举的吉斯福庐提和约息迦的英文姓氏有误，或笔误，也许是印刷错误，籁息在书中第100到102页介绍吉斯福庐提，称他为匈牙利第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其全名Alexander Kisfaludy；第136页到145页介绍了约息迦，其全名为Milkös Josika，因此，二者姓氏字母应分别为A.M.

2.源文本：To Petöfi it suggests intensely poetical scenes of life exuberant or decadent; the inn ("csárda") is transfigured by him into a living being ; every one of its corners commences to breathe poetry,music, reminiscences and forebodings.So new and individual a creation is thus made of that wayside inn, that the painter may find in it new subjects for his canvas, and the musician new themes for his lyre. Wherever Petöfi is touched by nature or society, he responds by the creation of poetic phenomena. The wind blowing over the plains of Hungary is, in truth, inarticulate ; in wafting through the body and soul of the incomparable poet it turns, as if directed through the pipes of an organ at the hands of a Bach, to melancholy fugues and majestic oratorios. And so with everything.

目标文本：而在裴彖飞，乃一见蘧庐，即起人生诗景。盛大衰颓，纷不一致。转此传舍(Csárda),顿成有情。其室四隅，咸吐诗曲乐音，古欢来思。于是道周逆旅，焕然为创造物之至新。画师收之入图，乐人取以合乐，皆新物矣。裴彖飞每遇天物人群，诗之见象必立成，即用为酬答。风之过匈加利平野者，寥寥然不存节奏，然与诗人邂逅，声辄转为庄严。如经巴赫(Bach)之笛。凡所有物，胥如是焉。

这段优美流畅的译文难以与当时一般译文的翻译腔的生硬联系起来，梁实秋批评鲁迅译作生硬，除了文人意气之外，或许他根本没有看到鲁迅的这篇翻译。

3.源文本：The influence of the puszta on the Magyar poets is undeniable ; and Petöfi, more than any other Hungarian poet, seems to be the high-priest and devotee of the peculiar charms of the great plain. The real relation, however, between the poet and his country is that between the traveller and the mirage. It is in the eyes of the former that the latter is forming, and there alone. Petöfi creates the Fata Morgana, with which he fills the vast horizon of his beloved puszta. Although professionally a lyric poet, his lyrics are of the purely objective kind. Many of his best poems might be told in prose, and in any other language, without losing much of their charm. There is, in his best works, an abiding fond of poetry, quite independent of the music or picturesqueness of his words, or the striking-ness of his similes. Heine, in his best moments,rivals without always equalling him. Petöfi's poems are mostly very short ; they, as it were,only state the poetic scene which then works on the imagination or heart of the reader quite alone.When Heine speaks of the lonely pine-tree standing on the snow-covered heights of the north,dreaming of a palm perched in the far east on a rock burning with the heat of the sun of the desert, he strikes a chord that will vibrate in us long after and beyond the two simple stanzas in which he tells the story of the two trees. This is objective poetry. It is in this that Petöfi excels.(P177)

目标文本：普斯多之影响于摩陀尔诗人者，不可掩蔽。而在裴彖飞尤然。观其倾倒于大野风光，大似归依宗教*此处“归依”一词似乎应为“皈依”为妥，笔者无缘阅读《河南》杂志，姑且存疑。。第诗人与国，其关系亦犹行人之于蜃楼也。必既有人，外物斯现。裴彖飞盖能创造蜃楼，现之天表，以庄严其挚爱之普斯多者尔。裴彖飞虽以抒情诗人名世，而其诗纯属客观，凡杰作多可述以散文。或迻之他国言文，不损美致。盖诗趣满中，永久无间。所以为美，非仅赖其声调言辞者也。日耳曼诗人赫纳*即德国诗人海涅。——笔者注，极盛时足相上下，而不能常与骈驰。裴彖飞诗率甚短，仅以数句述境地而诗化之。言外余韵，何感于心，则一任诸读者。如赫纳待言北方雪峰之顶，有松孤立。因怀远东熇阳之下，岩上棕榈。此区区二解，所言才及二树。而读者心弦应响，乃迥出言辞之外。客观之诗，此之谓矣。裴彖飞为诗，制胜亦即在是。

这段文字在整篇译文中质量最高，文笔精彩雅致。“undeniable”一词直译为“不可否认”，鲁迅译作“不可掩蔽”，意义更为妥帖。“and Petöfi, more than any other Hungarian poet, seems to be the high-priest and devotee of the peculiar charms of the great plain.”直译为“与其他匈牙利诗人相比，裴彖飞看起来更像是深具特殊魅力的大草原的大祭司与忠实信徒。”很明显，鲁迅没有死扣原文，而是采用更为灵活的意译手段将拗口的直译处理得更通顺而得体。此外，“There is, in his best works, an abiding fond of poetry, quite independent of the music or picturesqueness of his words, or the striking-ness of his similes.”鲁迅译为：盖诗趣满中，永久无间。所以为美，非仅赖其声调言辞者也。同样是意译绝佳例句。

这段内容是作者籁息针对当时批评家对裴多菲诗歌属于主观之诗的评论而作出的驳斥，有理有据，文采斐然。从译文可以看出译者对原文的深刻理解和把握，鲁迅表述中大量应用汉语习惯用法的四字格，这样可以使得翻译效果的语义边际模糊和概括性加强。独辟蹊径，鲁迅的翻译智慧与当时的“豪杰译”截然不同。

4.源文本：It is the humour of a mature mind, full of ripe suavity and mellow joyousness.Of Petftfi's humour we could not use Hood's lines :

" There's not a string attuned to 'mirth

But has its chord in melancholy."(P179)

目标文本：况复谐而不失于雅，温润而欢愉，与英人呵德所谓哀弦无悦响者正反。

这里的翻译涉及英文诗歌翻译，这首诗歌是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Thomas Hood，1799-1845)于1827年创作的诗歌《忧郁颂》(“Ode to Melancholy”)的最后一句。*周作人在其杂文《哀弦篇》一文，曾将此句诗放在文章开头以引其大端。见《周作人集外文》上集，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61页。众所周知，古今中外的翻译实践中，诗歌的翻译难度是所有体裁中难度最大的，此时的鲁迅或许已经意识到，“翻译外国的诗歌也是一种要事，可惜这事很不容易”*鲁迅：《集外集拾遗·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6页。。鲁迅这里没有纠缠于诗歌的直译，而是采用意译的方法巧妙而完整地表达了原文的含义。

此外，在处理地名、人名等专有名词时，译文处理亦可圈可点，例如凡原文本中出现匈牙利语时，鲁迅皆在翻译后以圆括号将原匈牙利文标出，以供读者分辨赏析。如籁息在原文本中屡屡提及“puszta”(草原)，鲁迅按照音译为“普斯多”，并标明(Puszta)；其他如：传舍(csárda)、伯赫(Bach)、牧羊人(Bojtár)、牧马者(Csikos)等。

二、值得商榷的白璧微瑕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青年鲁迅与周作人的合作翻译在上述论述中可见其付出的努力与艰辛，不过，由于翻译时间及条件的限制，其中一些细节的翻译仍然值得细细推敲。当然，任何翻译作品都可以找出若干可以商榷的部分，《裴彖飞诗论》也不例外。主要有以下几点：

1.漏译。

(1)源文本：“Every line rolls on with the assurance and self-contentedness of a rose-leaf budding forth from the stem.”(P173)

目标文本：洎夫行行而下，其自信之贞固，乃犹玫瑰之华发柯干也。

这句译文中漏译了“self-contentedness”，为“自我满足”之意。原文本强调的是诗歌的展开犹如玫瑰花的绽放，这里目标文本强调的则是自信。

改译：伴随着自信与自我满足，诗歌的展开犹如玫瑰之嫩芽初绽。

(2).源文本：“see his superb philosophic flashes in the poems written at Szalk Szt Marton,in 1846”(P174)

这句话为插入语，作者意图进一步说明裴多菲诗歌的超乎寻常的冷静。这里可以与原文一致以括号的形式处理(如他在1846年于塞克马顿创作的诗歌)。

2.误译。

(1)源文本：“The true poet discovers the new land by creating it.”(P170)

目标文本：真诗人之能得新国者，赖创造也。

此处“land”的意思是“领域”，鲁迅翻译的手法采用古汉语词汇，查《辞源》《辞海》《汉语大词典》《故训汇纂》等工具书，“国”的义项中只有一个义项解释为“指一个地域，犹‘方’。”与此处相近，不过，仔细分析发现，这里“land”的意思与“地域”意思相去甚远，不足以表现原词的意思。此外，籁息的本意是强调诗人裴多菲的发掘诗歌新领域，而非“创造”，因此，应译为：真正的诗人通过创造而发掘新的领域。

(2)源文本：For centuries before Petöfi was born,Hungary had had the same mixed population ;the same mountains ; the same mighty rivers and lakes ; and the same mysterious puszta, which to Petöfi suggested an astounding number of exquisite poems.

目标文本：裴彖飞未生前数百年，匈加利有驳合之民，山渎薮泽，与普斯多(Pusta,此翻平原)之神閟，动裴彖飞而树其绝歇者，不异今日。

这句话的后半句存在明显误译，“动裴彖飞而树其绝歇者”与原文不通。这句话应译为：裴彖飞未生前数百年，匈加利有驳合之民，山渎薮泽，与普斯多之神秘，使得裴彖飞想起大量令人惊异的优美诗篇。“动裴彖飞而树其绝歇者，不异今日”，在源文本中没有相应的句子。

(3)源文本：“A poem grew out of his mind as does a violet out of the ground.” (P173)

目标文本：心舒一诗，屹如紫华出地。

这句目标文本中超额翻译(over-translation)与欠额翻译(under-translation)并存，原文本中没有一词可以与“屹”字相对应”，紫罗兰花朵开放难以与古汉语“屹”字联系起来，这是“超额翻译”；目标文本中“紫华出地”则属于“欠额翻译”现象，原文本“violet”意思是紫罗兰，为欧洲地中海式气候典型植物，中国文化语境中没有与“紫罗兰”对应语汇，鲁迅只能以“紫华”翻译。

(4)源文本：It is playful humour, laughing a broad, sound laugh. He is not as witty as Heine or Byron,but neither is he as cutting.In his famous poem ridiculing the Magyar hidalgo ("A magyar nemes") there is nothing but broad thrusts of a well-handled sword. There is no pricking with needles, nor any guffaws of a satyr.(P180)

目标文本：盖裴彖飞诸作，妙怡人情，而讥刺深刻，又不如裴伦赫纳之厉。试读名什《刺摩陀尔士夫》(A magyar nemes)一诗，当见大刀阔斧，直与奋斗，更无针锋之刺，亦不作山都之野笑也。

此处翻译存在几点错误。或许由于资料的限制，或许由于原作者籁息的英文表述不够严谨，译者没有弄清楚诗歌的名称，“ridiculing”是形容词，为限制词，修饰“the Magyar hidalgo”，译为“讽刺诗”，“the Magyar hidalgo”才是诗歌的名称，“hidalgo”是西班牙语，翻译成“贵族、绅士”等，诗歌名称当译为“玛加尔贵族”。如孙用先生与兴万生先生皆译成《匈牙利的贵人》。这首诗是裴多菲诗作中最为著名的政治讽刺诗之一，讽刺匈牙利贵族的无知愚蠢。诗歌前两节为：

墙上挂着祖传的宝剑，

血污已使它们锈烂。

宝剑早已经失去光焰，

因为我是匈牙利的贵人！

一生当中我无须干活。

我活着，就万分快乐；

劳动原是农夫的本分，

因为我是匈牙利的贵人！*这里采用的是兴万生先生的译文，见《裴多菲文集》第二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274页。

这首诗旨在说明裴多菲诗歌讽刺艺术如宝剑般的猛烈，而没有采取绣花针刺般的讽刺，也没有如森林之神萨梯的狂笑。很显然，周作人没有完全领会籁息原话的含义，“当见大刀阔斧，直与奋斗”显然与原文不和。

“satyr”一词应翻译成森林之神，一般音译为“萨梯”，是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神，古希腊神话中，其具人形、马耳和马尾；罗马神话中为羊耳、羊尾、羊腿并长有羊角。据《汉语大词典》上卷，*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上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73页。山都：兽名。又称豚尾狒狒，是狒狒类中最大的一种。《尔雅·释兽》“狒狒”郭璞 注：“其状如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则笑。交广及南康郡山中有此物，俗呼之曰‘山都’。”白居易《和微之春日投简阳明洞天五十韵》：“山魈啼稚子，林狖挂山都。”袁宏道《新安江》诗：“山都吟复笑，猩语是耶非。”王士禛《泰和道中寄陈说岩都宪》诗：“木客山都人比舍，功曹主簿鸟多名。”

另，“山都”还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古小说钩沉》辑祖冲之《述异记》云：“南康有神，名曰山都，形如人，长二尺余，黑色，赤目，发黄被身……此神能变化隐身，罕睹其状，盖木客、山魈之类也。”《太平御览》卷八八四引南北朝时雩都人邓德明《南康记》记载云：“山都形如昆仑人，通身生毛，见人辄闭眼，张口如笑，好在深涧中翻石，觅蟹啖之。”

从上述可知，中国文化语境的“山都”，无论是兽名还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不是原文的文化词汇，与欧洲文化中的“satyr”形象相距甚远。理解了“山都”的含义，可见这里翻译成“山都”并不符合原文。不过，从这里的翻译可以看出，鲁迅先生试图以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形象归化翻译“satyr”，这种将汉民族文化的元素植入另一文化文本中的意图，说明了青年鲁迅的翻译观念并非一直秉持“直译”或“硬译”主张，或许是“satyr”一词在中国语言中确实没有相对应的词语翻译，只好采取“山都”一词。文化障碍的背叛意味着原有文化内涵的缺失，同时也说明“欲移译异国诗曲，翻为夏言，其业滋艰。”*鲁迅：《〈裴彖飞诗论〉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7页。

三、其他问题

对于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的翻译，鲁迅还是以音译为主。不过，由于第一译者周作人的英文发音水平的局限，一些专有名词的翻译质量不佳。例如：第174页，“Carpathian mountains”现通译“喀尔巴阡山脉”，目标文本为“凯勃及耶之山”，与英文单词音译有很大距离。

众所周知，学术著作的翻译难度远高于小说，这篇文章的翻译可以想见一定会令鲁迅“头昏眼花”。对于学术类的作品，有人曾指出，应“硬译为佳”*孙周兴：《学术翻译的几个原则——以海德格尔著作之汉译为例证》，《中国翻译》2013年第4期。，不过，从鲁迅这篇翻译实践来看并不尽然。从鲁迅的翻译实践看出，鲁迅既有“硬译”，亦有“软译”，“硬译”的部分“保持原作的丰姿”，“软译”的部分则“力求其易解”，所以，翻译实践还需根据具体语言环境来作适当调节。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这一时期鲁迅的语言风格受到章太炎的影响，翻译语言偏于古奥雅驯一路，这集中体现在《域外小说集》的翻译中，《裴彖飞诗论》同样偏于古雅一途。整体而言，这篇学术著作的多重翻译策略表现出鲁迅深厚的语言功底及广博的文化背景。鲁迅主张：“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丰姿。”*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4—365页。许寿裳曾对鲁迅、周作人合译《域外小说集》给予高度评价，“字字忠实,丝毫不苟,无任意增删之弊,实为译界开辟一个新时代的纪念碑。”*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55页。可以说，不仅是《域外小说集》，《裴彖飞诗论》翻译实践亦完全契合了许寿裳对鲁迅翻译评价。虽然不止一位学者对鲁迅早期翻译评价不高，有学者指出，“把鲁迅这几篇最早的翻译作品放在一起，我们可以看出，无论在选材和译笔方面，就如他的翻译动机一样，鲁迅的做法都与晚清一般的翻译活动相差不远。”*王宏志：《重释“信达雅”：二十世纪中国翻译研究》，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87页。论者在这里包括了《裴彖飞诗论》，笔者不敢苟同这种判断，无论是《斯巴达之魂》还是《裴彖飞诗论》，鲁迅的选材与翻译动机与晚清一般的翻译活动具有很大的距离，从鲁迅对波兰、匈牙利等弱小民族文学的关注即可看出。而另一方面，翻译价值存在于译者对源作品的了解和把握，译笔的忠实通顺乃译事核心所在，有意无意地忽视翻译重心而轻描淡写地评论，这属于缺乏严谨的学术作风，更何况没有认真阅读原著就作出如此草率的学术判断。

(责任编辑吕晓英)

The Meaning of Free Translation: the Gains and Losses of Lu Xun’s Early Translation Practice——An Illustrative Analysis of “Petöfi’sCriticismonPoetry”

Li Jianhua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hui Science & Technology University, Fengyang, Anhui 233100)

Abstract：Emil Reich’s academic works Hungarian History of Literature, co-translated by Lu Xun and Zhou Zuoren, covers something about Petö fi; that is exactly what we now know as Petö fi’s Criticism on Poetry. It was the first time that Lu Xun had translated a Western work of literary history. From his translation practice, we can see Lu Xun’s attempts of domestication. Lu Xun avoided the literal translation of poetry; instead, he skillfully and completely expressed the meaning of the original by free translation method. However, due to the constraints on the translation time and conditions, some of the details in the translated version are still worth careful scrutiny. Through the study of Lu Xun’s early translation practice, we can trace back to the formation of Lu Xun’s translation theory.

Key words：Lu Xun; Petö fi’s Criticism on Poetry; translation practice; free translation;

作者简介：李坚怀(1971-)，男，江苏徐州人，安徽科技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基金项目：安徽科技学院2014年度重点研究项目《新版〈鲁迅全集〉斠补》，项目批准号：SRC2014348。

收稿日期：2015-11-02

中图分类号：I2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293X(2016)01-0034-06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