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振亮,成积春
(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论《孔子世家》与《孔子家语》中的孔子形象
冯振亮,成积春
(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孔子家语》和《孔子世家》这两部著作是孔子形象演化过程中较早出现的作品,分别代表了“圣化”和“王化”的延伸,成为早期孔子形象演变和神化趋势发展的重要一环。其中,在“内圣”道路上的延伸被称之为圣化,即基于传统的儒家学者们对于道德品质的最高追求,孔子形象被塑造成在道德品质方面完美无缺的圣人形象;在“外王”道路上的延伸被称之为王化,即按照历代统治者们的统治需要,孔子成为维护王权、积极入世的政治家;同时,这两部著作也都大量保存了孔子本身的人性部分。近代中国,当封建统治宣告终结后,人们转而开始探究孔子人性一面的时候,这两部著作又成为孔子人性回归的重要参考,体现出其特有的两性一体的特点,对孔子形象的还原具有重大的意义。
孔子世家;孔子家语;孔子形象
《史记·孔子世家》(下皆称《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语》作为后人了解孔子的两部著作一直为世人所关注。以往的研究多集中在如下两个方面:一是两书所存的争议之处——对《孔子世家》而言,“司马迁以孔子入世家是否妥当”是自《史记》传世以来就争论不休的学术问题;对《孔子世家》中所取舍材料的考证存在着疑问。[1]对《孔子家语》来说,其本身的真伪之辨,则从王肃注疏、马昭存疑开始,直到前些年八角廊汉墓竹简等地下文献的出土,才算是有所终结。[2]二是其所表现的孔子及其弟子和其他人物的形象,历代学者往往从文学表达的角度出发,来解构书中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孔子所表现出的形象,以此来了解作者的意图。纵观以往所进行的研究,少有从宏观层面,将两部著作置于整个儒学的发展过程中来进行讨论的。本文希望抛开书中具体的文学表现手法,宏观把握,立足于两部著作的写作背景、著书特点以及写作意图,通过对比两部著作中对孔子形象描述的独特之处,来阐述两部著作在孔子形象演化中的重大影响以及在现代孔子形象研究中的重要意义。
(一)人物形象描述
无论是在《孔子世家》,还是《孔子家语》中,对作为中心人物的孔子的描写,都占有大量的篇幅。而两书塑造其形象的方法,无非是正面描写和侧面衬托这两类手法,并结合人物的行为、对话和所发生的故事来进行具体描述。这一点在历代对两部著作的研究中,研究者都进行了大量的解构分析和重塑,因此这里将不再进行具体论述。综合起来,孔子的形象在这两部著作中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个人修养方面,表现出完美的君子形象,即对儒家所提倡的圣人标准的最佳诠释。孔子将人分为庸人、士人、君子、贤人和圣人五等。[3]《孔子家语》中写到:“孔子曰:‘所谓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油然若将可越而终不可及者,此则君子也。’”而孔子不仅是言辞上推崇君子,更于实践上追求君子的完美人格。例如在《孔子家语》中,有孔子和弟子们被围困于陈蔡之地的故事。面对“绝粮七日”的危险,孔子教导弟子们“君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而太史公的《史记》也对这件事情进行了相关的记录。在《孔子世家》中,当子路生气地问孔子“君子亦有穷乎”的时候,孔子以“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来进行作答,生动地表现了孔子在困境之中不堕其志,不纵其行,依然以君子标准严于律己,以君子品德勉励弟子,展示了孔子坚定不屈的君子品格。
其次,学术修养方面,才学纵横,洞悉人生。无论是对于当时的政见,还是对奇闻异事,以及人生哲理,孔子都近乎于无所不知。《孔子家语》中有大量关于孔子博学多闻、好古敏求的描述。如他从季桓子穿井推知所得为羊,对“防风氏之骨”和“肃慎氏之矢”的解释,等等。他还曾为楚王辨别“萍实”,为齐国辨识过“商羊”提醒水灾。在《孔子世家》中则详细记述了孔子整理三代文献,其中的“足,则吾能征之矣”一语,原文取自《论语·八佾》,被司马迁在这里引述,充分表现出孔子在学术上的高度自信,展示了孔子于学术方面的杰出成就,凸显出孔子的博学多闻。
再者,社会贡献方面,孔子着力于弘扬道德并致力于言传身教。他一方面以其自身高尚的情操来影响门下弟子和当世世人,另一方面也以独有的教育方式、与众不同的教育方法,来宣扬其道德追求。上文中提到的“陈蔡之围”即是孔子以其自身高尚的君子品格在困境中教育弟子的一个典范。而就孔子的教育方式来说,孔子始终遵循“因材施教”这一基本原则来教育弟子。其门下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都研习文、行、忠、信,精通《诗》《书》《礼》《乐》,可谓个个英才。但根据个人程度和能力,又侧重不一施教,从而才智各异。其中,颜回“媚兹一人,应侯慎德,永言孝思,孝思惟则……王者之相也”;冉求“好学则智,恤孤则惠,恭则近礼,勤则有继,尧舜笃恭以王天下,宜为国老”;公西赤“齐庄而能肃,志通而好礼,摈相两君之事”,[4]体现了孔子因材施教下的成果。
在政治参与方面,孔子积极入世、立志从政,却怀才不遇、屡屡碰壁。孔子一生怀才不遇,[5]用他自己的话说“似丧家之狗”。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正是以孔子“不遇”为主线进行的描述,以孔子“德才兼备”但“怀才不遇”为索引将所有事件联系在一起。在《孔子世家》的第二部分开始之处,司马迁用简洁明了的话语描述了孔子一生的活动轨迹。这里的孔子,不是德才兼备的君子形象,也不是循循善诱、因材施教的教育家的形象,而是一个怀才不遇、犹如“丧家犬”的形象,一个积极入世但仕途曲折的政治家的形象。
在《孔子家语》中,通过孔子与弟子的对话,我们也能对孔子关心时政,积极入世有着深刻的体会。如与子贡关于“问政”的对话,子贡疑惑孔子,为何对于齐君、鲁君、叶公三位统治者的问政有不同的回答,孔子以“各因其事也”来作答,并详细解释了三国不同的政治、社会环境。一方面,我们可以从各国君主问政这一事件,来窥见当时孔子在政治上的卓越见识是得到诸国承认的。另一方面,从“各因其事”这一回答来看,如若不是对各国国情了若指掌,孔子断然不会如此作答的。正是由于关心时政,积极入世,孔子对各国情况均如数家珍,因而对各国君主的“问政”,也就能“各因其事”地作答了。
最后,孔子具有常人的喜怒哀乐,表现出生动鲜明的平凡形象。无论是《孔子世家》还是《孔子家语》,都是在当时的条件下,参考了大量的确实可信的材料所著成的鸿篇巨作。《孔子世家》“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6]而成,而《孔子家语》“为当时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所咨访交相对问言语也”。[7]而后人注疏者,也多是博学鸿儒,如汉末三国时期的王肃。因此,在两部著作中,孔子的形象都保存了大量的原质的成分——即孔子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真挚感情。如在《孔子世家》中我们可以找到这样的记载:“将适陈,过匡……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孔子与其弟子颜回的真挚感情,这里的孔子,不再是圣人,不再是为政者,而是一位关心弟子,受弟子爱戴的师长。而在著名的“丧家犬”故事中,当孔子听到弟子转述郑人对于其落魄形象描述的时候,欣然地说道:“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读后令人发笑,孔子的自嘲态度,让人看到的不是一个严肃古板的孔子,而是一个乐观、充满幽默感的孔子。
(二)两著作形象塑造的独特之处
1.《孔子世家》对于孔子形象塑造的独特性。
上文中笔者已经提到,《孔子世家》是以孔子德才兼备,积极参政,但却怀才不遇为线索来对孔子进行描写的。因而,在《孔子世家》中,对于孔子的描述更多地表现在入世为政的方面,其德才不过是入世为政的基石。在司马迁笔下,与其说孔子是个学者,不如说是个政治家,而且是个积极入世、怀才不遇的政治家。通过对《孔子世家》的深入研究,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总结司马迁对孔子政治家形象的塑造:
首先,太史公正面描述孔子参政的热情,以塑造孔子积极入世的形象。例如在“季氏飨士”中,孔子未请自到,虽被阳虎阻挠,却表现了孔子虽然年少却有着参与政治的强烈诉求。又有:“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其中“有喜色”,这三个字,直接突出了孔子得到执政机会后的喜悦之情,由此可见孔子积极入世的态度。
其次,司马迁通过描述孔子怀才不遇,但依然不屈不挠来凸显孔子对政治的热衷。如:“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楚令尹子西曰:‘……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在齐不被重用甚至要被谋害,被楚王赏识,却又被大臣子西阻挠,孔子类似的遭遇,在《孔子世家》中被记录了很多。可以说孔子这一生,从“季氏飨士”被“阳虎绌”开始,所面对的就是一连串的悲剧性遭遇。东奔西走,从父母之邦到异国他乡,虽然每每获得礼遇,但都是 “弗能用也”。齐景公、楚昭王都称得上当世的明君,齐景公任用晏婴使齐国大治,是齐国在春秋时期最后的辉煌。而楚昭王借师秦国,击退吴军而复楚国社稷,休养生息多年使楚国国力日增,是楚国的中兴之主。但他们都不任用孔子——或是因为时机,或是因为大臣干预,而其他如卫、宋这样的小国更不任用孔子,施行仁政。即便如此,孔子依然游历不辍,一直到年岁已高,“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最后以“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而结束。此后孔子退而著书,作春秋,将自己的政治理想传输给后人。
再者,太史公通过孔子的德才兼备突出孔子的怀才不遇,进而更加突出孔子积极入世的态度。孔子抱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安邦之心,《孔子世家》中的描述非常之多,并以事件证明或他人之语评述来描写。如鲁国的大夫孟厘子在临终前,就嘱托儿子,“孔丘,圣人之后”,高度地评价了孔子,并要求儿子虚心向孔子学习请教。时年孔子才十七岁,司马迁在此处,即是借用孟厘子之言来叙述孔子年少知礼。又有孔子与吴国使臣的一番对话,面对吴国使臣的提问,孔子均对答如流,使吴国使臣最终感叹“善哉圣人”!太史公一方面希望直接描述孔子博古通今,另一方面也是借用吴国使臣之口,来称赞孔子为圣人。又有鲁国任用孔子,国家大治,因而“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以孔子执政鲁国后对邻国的巨大影响,来侧面突出孔子卓越的治国理政的才华,却以敌国的反间计,造成孔子的离去,使鲁国削弱而告终。又有:“季桓子病……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与上文孔子离开鲁国相对应,借季桓子之口,更加突出孔子在治国理政方面的卓越之处。以上这些都突出了孔子举世无双的才华,将孔子塑造成德才兼备的旷世之才。然而就是这样的旷世之才,得到的结果却是怀才不遇,唯一的“由大司寇行摄相事”,还因“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又不致膰俎于大夫”而结束。也难怪季桓子最后哀叹“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
不过最能凸显孔子才华的典故,还是陈蔡之围后昭王议封时楚国令尹子西的称赞。但是据后世考证,“陈蔡之围”、“昭王议封”是存在很多疑问的。如全望祖的《史记会注考证》认为“楚昭之聘,乃为虚语”,理由是这一典故与当时的历史背景相违背。又有崔述在《洙泗考信录》中说道:“是时昭王方在城父,以拒吴师竟卒于军亦非议封于孔子也。”由此可见,这两件事情确实有所争议。这与司马迁日常行文似乎大相径庭。[1]众所周知,太史公所著《史记》考证严格缜密,但在《孔子世家》中,竟然使用这样有疑问的史料,恐怕不仅仅是由于司马迁考据不实或不够所引发的,而更可能是通过这一事件来凸显孔子卓越的才华,进而强烈地显示出孔子始终面临的悲剧性遭遇——一次又一次不为君主所重用。
最后,司马迁将孔子入世家,位同诸侯。王安石有言:“……夫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哉?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何特世其家哉?处之世家,仲尼之道不从而大;置之列传,仲尼之道不从而小。而迁也自乱其例,所谓多所抵牾者也。”[8]“《史记》将孔子入世家是否妥当”这一问题,令学界争执了上千年,始终没有一个令人完全信服的结论。历代的学者,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往往从司马迁有意抬高而实则贬低孔子的角度,和从合不合著写史书往例的角度来分析解构。然而笔者认为,孔子入世家,最单纯的一个动因,即在司马迁看来,孔子的政治情怀已经堪比诸侯,其与其门下弟子,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政治集团来左右当时之政局。例如,借用“昭王议封”这一事件,司马迁借子西之口,将孔门弟子与楚国众臣一番比较,得出孔门荟萃天下英杰,弟子各个都是不世出之能臣的结论,从而使昭王唯恐孔子就封而危害楚国,最终打消了分封的念头。这一结论的引申不言而喻,即孔子若为诸侯,必然成为当时的一代明君,甚至其所统治的国家必然大治,也许一统中国也就不是后世之事了。但这样的一位孔子,显然不是一个学者、一个教育家那么单纯,这俨然是一个政治家,甚至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了。司马迁将孔子列入世家,也正是将孔子作为一个当政者,一个堪比诸侯的人物,而不是以一个单纯的学者来对待。
2.《孔子家语》对于孔子形象塑造的独特性。
《孔子家语》对于孔子的描写则侧重于孔子自身的品德修养,努力塑造孔子的圣人、完人形象,突出其自身修养的崇高。在这里,我们还需要先来明确一下有关“圣人”的定义。
以孔子为界,圣人定义并不相同,顾颉刚先生在对比《诗经》《尚书》《论语》中对于圣人的描述后认为,最初的圣人仅仅是指才智卓越,所谓“贤哲只是本能的敏捷,不是德行的美满”;而在孔子之后,圣人所承载的内容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在儒家看来,圣人“成了理想中的最高的人格,不是普通人能够达到的”,而且“圣在仁上,虽以尧舜这样伟大的人物,而对于博施济众的这种圣人的事情还感到困难,可见圣人的高不可攀”。[9]正如《论语·雍也》中所言:“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孔子家语》中,孔子即儒家典型的圣人形象,运用了三种手法进行描述:
首先,正面直述孔子德才——博学、善教、知礼、有德。因《孔子家语》是孔门弟子追忆先师所作,故书中多借助弟子们对孔子的评价,如:“曾子侍曰:‘……夫子见人之一善而忘其百非,是夫子之易事也;见人之有善若己有之,是夫子之不争也;闻善必躬行之,然后导之,是夫子之能劳也。’”“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国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后见君子。’”等等,以孔门弟子对老师的怀念、追思和评述,来证明直述孔子的博学多才、品德高尚,一副谦谦君子、教谕世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其次,《孔子家语》通过孔子自己的言语和追求,来突出孔子自身的崇高道德,以标榜孔子的圣人形象。如:“孔子曰:‘君子有三思,不可不察也。少而不学,长无能也;老而不教,死莫之思也;有而不施,穷莫之救也。故君子少思其长则务学,老思其死则务教,有思其穷则务施。’”将孔子毕生的君子追求作为线索,以孔子平日对弟子的教育为案例,充分体现了孔子自身高尚的道德情操。参与《孔子家语》编著的孔门弟子,多直接师承孔子,耳提面命,深受孔子高尚道德情操的感染,他们对孔子本身言语的记述和回忆,对孔子毕生追求的描述,无不在突出孔子自身的圣人形象。
最后,采取神化的方式,来突出孔子的不凡之处。《孔子家语》中,不仅记录了大量孔子的教导,也记载着大量的孔子所经历的故事,其中有很多故事充满了神话色彩,最典型的当属《孔子家语·六本》中,孔子辨别庙灾的典故。当时孔子在齐,齐景公来访,左右告诉景公王城洛邑的先王之庙失火了,孔子认为周釐王变更文王、武王的制度,奢靡无度,当是其庙宇失火之因,结果果然如此。读起来与其说是真实记述,更像是神话传说,其中孔子的认知已经完全超出了孔子博学的范畴,就像一个伟大的预言家一般,能够先知先觉。由于《孔子家语》不同于《孔子世家》,不像《孔子世家》那样作为严格的史书,记述需要真实无误,并且有着严格考证,因此不难想象,孔门弟子在作《孔子家语》的时候,必然主观性地添加了很多神秘主义的色彩,为孔子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以突显孔子的与众不同,塑造超于世人的圣人形象。
(一)王化
1.王化的定义与表现。
王化,即依照政治需求进行的偶像化,提升孔子政治地位,突出孔子的政治追求,将孔子塑造成一个维护王权统治,维护天下安宁的政治家的形象。借用孔子的形象来巩固统治阶级的统治,通过对孔子的崇拜,来收拢天下士人,并鼓励天下士人以孔子为榜样,积极入世为政。
王化的表现主要体现为历代封建统治者对于孔子的祭祀加封和对孔氏后裔的厚待这两个方面。据统计,从孔子逝世后鲁哀公亲自吊唁到清代,孔子先后被十三次加封(1),以西汉平帝元始元年,追封孔子为褒成宣尼公为首次,后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被加封为文宣王,成为王号的开端。到了明嘉靖年间,则取消所有的世俗的谥号封号,尊崇为至圣先师,其地位俨然超越传统的帝王。到了清顺治年间,又加尊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十四年则改称为至圣先师,位号更加尊贵。
与多次被追尊加封相匹配,自西汉高祖到清高宗,先后有12位皇帝亲赴曲阜,亲祭孔子,多达20次。以汉高祖皇帝刘邦十二年以太牢之礼祭祀为首;最为著名的则是清圣祖康熙皇帝于康熙二十二年,南巡亲临曲阜,行三跪九叩之礼最为尊崇;又以清高宗乾隆皇帝先后八次亲临曲阜祭拜孔子最为频繁。
与加封和祭祀孔子同时进行的,是历代帝王对于孔子后裔进行的厚待恩宠。从汉高祖十二年刘邦过鲁,封孔子九代孙孔滕为奉祀君开始,孔子后裔以圣裔为尊,爵位日渐显赫,到北宋崇宁三年,封衍圣公,此后衍圣公封号沿用至民国,改为至圣先师奉祀官,经久不衰,传世延绵,号称为圣府天下第一家。
与历朝历代的封号相应,孔子后裔的爵位等级也不断增加。两汉时期,爵位尚在关内侯爵十九等末端,魏晋隋唐时期品秩则由末品逐渐提升到最高从二品等级。金以后,品秩提高,至正八年时任衍圣公晋升中奉大夫,秩从二品。明代开始,衍圣公不再兼任官职,专注于孔子祭祀,洪武十七年授光禄大夫,秩正一品,位列文臣之首。清代沿用,并有紫禁城骑马等诸多特权。
与爵位和封号相应,孔子后裔的俸禄也不断提升。汉代的关内侯就有食邑800户,到了明洪武年间,赐予祭田2000大顷,清代延续。1914年,民国政府依照公爵旧制,年给孔令贻2000元。
由此来看,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统治中,统治者通过加封孔子爵位、亲自祭祀孔子和厚待孔子后裔等形式,不断地王化孔子,使孔子地位不断提升,从最初的臣子地位,然后以王号跃居君主行列,并最终超越帝王的存在,以至于康熙皇帝亲祭孔子,竟行三跪九叩大礼;而孔子的后裔,也在不断地得到历代封建帝王的恩赐,世代相传,延绵不绝,即便是尊贵的皇家恐怕也有所不及,号称天下第一家实在是名至实归。
正如前文所分析的,在《孔子世家》中,司马迁利用多种手法,极力塑造孔子积极入世,参政从政的形象,将孔子视为一位不世出的政治奇才。汉代王充有言:“孔子不王,素王之业在《春秋》。”[10]素王一词,取自《史记·殷本纪》:“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就此而论,《孔子世家》可谓王化开端之时的重要作品,代表着孔子形象在王化一路上的延伸,对后世影响深远。
2.《孔子世家》王化孔子形象的原因。
首先,《孔子世家》成书于西汉初年,其时代正是儒家学术从毁灭中崛起,并被确立为独尊地位的时代。西汉王朝在经过汉初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后,到了汉武帝时期,国力臻于巅峰,大一统的局面完全形成。武帝通过一系列的政策,来达到政治上中央集权的高度集中。这种强干弱枝,加强中央皇权,削弱大臣和地方诸侯权力的做法,与孔子执政鲁国时期所做的不谋而合。
与此同时,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的建议:“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11]在思想文化上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尊儒政策,也急需作为儒家学说创始者的孔子拥有一个杰出的政治家的形象,从而更好地为思想上的大一统局面服务。因此,作为朝廷大臣的司马迁,在所著《孔子世家》中,虽力求实事求是,还原史实,但也不能不被当时的政治时局所影响。在《孔子世家》中对孔子形象的塑造符合了当时的时代要求。
其次,司马迁本人自为孔子的私淑弟子,一生尊奉儒家学说,是一个积极入世者,一直抱有高昂的参政热情。这就决定了司马迁在对孔子形象的塑造上自然而然进行王化描述。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以“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来表达自己对孔子的无上敬仰之情,又以“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来表述孔子崇高的地位。结合司马迁经历来说,也不难发现司马迁与孔子在某种程度上有着相似的从政遭遇。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6],承袭父职,任太史令,以父遗命(2)而致力撰史。但醉心学术并不意味着司马迁本人不闻朝政,相反,正是由于积极关注朝堂政事,并且怀着强烈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这一点正是“司马迁与孔子在人格和个性上的切合点”[12],从而最终因“李陵投降”一事而获罪于天子,“交手足,受木索……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11]最后被施以宫刑。对司马迁而言,这种奇耻大辱是极其难以忍受的,“遭遇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11]但司马迁最终没有选择自杀,而是坚持将《史记》这部著作完成。这与孔子毕生怀才不遇,最终退而著书,以《春秋》传世,又何其相似。因此,在司马迁所著的《孔子世家》中,孔子的形象已经不单单是孔子本身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司马迁自己的精神寄托。将孔子王化,塑造成品质卓越、道德高尚,而心怀天下、为政报国的政治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正是司马迁对自身的写照。
(二)圣化
1.圣化定义。
圣化,即依照儒家自身的学术要求进行的偶像化,以提升孔子在学术上的形象,突出孔子的道德追求,借用孔子的形象来勉励世人修身为德,体现了儒家自身的学术理想。
最初的孔子,最广为人知的角色,不过是个周礼的支持者和传播者,其在学术上以博学著称,所精通的也多是与周礼有关的学问。而在孔子逝世后,尤其是战国时期,孔子的形象就明显地开始圣化。子贡曾言“日月也,无得而踰焉”,“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孟子则说:“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荀子则认为,“是圣人之不得埶者也,仲尼子弓是也。”其中子贡是孔子的直传弟子,而孟子和荀子则是孔子之后儒家传承的重要人物,他们对先师的神化程度已经到了超乎想像的程度了。“孟子的圣人观已经达到‘将孔子置于尧舜之上’的位置”,而“作为文化巨人的孔子,其圣化在孟子这里已可谓登峰造极,俨然成为神人”。[13]
到了汉代,谶纬之学使儒学具有了鲜明的神学主义和神秘色彩,孔子的形象也就被进一步神化了。在《后汉书》中,孔子首次被称为“玄圣”。“玄圣”一词出自《庄子·天道》:“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与前面提到的“素王”一称不谋而合。有所不同的是,“玄圣”更偏重于以德行闻名天下的一面,而至于“素王”则是从政治统治的角度来进行说明的。
汉代以后的魏晋时期,随着中原王朝的南渡,佛教道教的兴起,儒家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更加开放和自由地吸收外来的文化。同时,以何晏、王弼、郭象、孙绰为代表的一大批学者,玄化《论语》,在灾异说的基础上,将孔子形象佛陀化,从而使孔子成为大圣、至圣以比肩佛陀。
魏晋之后,儒学的主体地位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日趋稳固,尤其是随着隋唐科举制度的确立,宋代科举制度的进一步完善,儒学成为仕途之学。宋明理学的兴起,标志着儒学更加系统化、理论化。如果说此前两汉时的今古文经之争,还是与儒家争夺利禄之路而起的纠纷,魏晋和隋唐初的儒释道三家交融,是儒家对佛教和道教的反击的话,那么宋代以后中国学术界所出现的所有的学术争端,则大多集中于儒学内部,逃不出儒学本身的框架了,即成为儒学内部的学术争端。如清代考据学兴起,其核心乃是儒家考据和义理的纷争,而经世致用学说的复兴,章学诚先生的“六经皆史”与“朱陆异同”的学术观点,也没有超越这二者的范畴,都在儒学自身的框架之内。[14]
如前文所述,从整个孔子形象圣化的历程来看,《孔子家语》可谓是开端之作。
2.《孔子家语》圣化孔子形象的原因。
首先,《孔子家语》由孔子弟子所著,孔子后裔所整理,对先师的尊崇之情乃是自然流露。在《孔子家语》最后一篇中,子贡说道:“公其不没于鲁乎?夫子有言曰:‘礼失则昏,名失则愆。失志为昏,失所为愆,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称一人非名,君两失之矣。’”
其时,鲁哀公悼念孔子,而子贡以言责难,批判哀公“生不能用,死而诔之”的做法,实际上是对自己老师一生遭遇的愤愤不平。从这种责难之中,子贡对先师的怀念之情溢于言表。事实上,在孔子逝世后,孔门弟子极其哀痛,并因老师的仙逝而倍感迷茫,曾一度推举出“似孔子”者以代孔子,但终究不是老师而遭到了否定。[2]可以想像得出,在那样一种充满着对老师追思之情的环境下,所撰写的孔子言行的书籍,一定充满着孔门弟子对先师的尊重和敬仰。圣化孔子也就不足为怪了。
其次,《孔子家语》一书的流传经历极富传奇色彩——“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而作《孔子家语》。荀子入秦,携带 “孔子之语及诸国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孟子、荀卿守习儒学,然后又因秦始皇焚书,几经周折。汉廷“悉敛得之,皆载于二尺竹简,多有古文字”。吕后之乱后,一度散落民间。景帝末年募求天下书,得吕氏所传《孔子家语》。武帝时,孔安国为官,担心“先人之辞典将遂泯灭”,分门别类,撰集称四十四篇的《孔子家语》,由于重新编排,与最初次序不一,却符合一定逻辑,并没有流行。至于汉末三国时王肃得到,开始作注并公布于世。孔子二十二世孙孔猛师从于王肃,将家传 《孔子家语》给王肃看,王肃看到其中材料与自己的学说暗合,成为驳倒郑玄的根据,于是为该书作注,成为《孔子家语》研究的开端。[2]
可以看出,今本《孔子家语》已经不单纯是孔子逝世后孔门弟子为追思先师所整理的孔子言行语录了,经过孔氏后裔孔安国的整理和曹魏时期著名的学者王肃的注疏,其中部分内容也在一定程度上带有了他们所处时代的一系列特征,而这也成为千年以来,人们对于《孔子家语》真伪争辩的一个争执点。由于现代出土文献的佐证,以杨朝明先生的研究考证为结论,《孔子家语》的真伪之争已经告以终结。但我们不能忽略的是,在今本流传的《孔子家语》及其注疏中后人寄托其中的对孔子的圣化成分。
(三)神化趋势——王化和圣化孔子形象的交互影响
1.二者相互交融的体现。
王化和圣化并不独一而存在,而是相辅相成,最终相互交融,体现了儒家思想作为封建王朝的正统思想其本身所提倡的内圣外王之道。
一方面政治上王化的加深,使儒学始终处于学术正统的地位,将儒学在传统社会的地位绝对权威化,其地位之稳固几乎无法撼动。发生在传统社会各个时期的学术争端,也往往局限在儒学内部或以儒学为主体的学术框架内,有些甚至就是儒学内部争夺世俗利禄所引发的,如两汉时期的今古文经之争。可以说,政治上的绝对支持,是儒学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里长盛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而这种绝对支持的体现之一,即是对孔子一再地加封和祭祀规格的不断提高。前文已经列举大量数据进行说明,这里再以明清两代为例:其一是明代洪武二十六年,朝廷特颁发“大成乐”专司祭祀孔子。又成化十三年,将祭祀孔子的乐舞增添为八佾,加笾豆为十二,提升祭祀规格。其二是清代,清世宗雍正皇帝破格允许孔庙建筑使用只有帝王宫殿方可使用的金黄色琉璃瓦,从而形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孔庙金碧辉煌的景象。[15]尤其是清代的推崇,说明这种推崇并不仅仅局限在传统的汉族中央王朝,对于进入中原地区的异族统治者来说,几乎在接受中国皇帝这一身份的同时,立刻就接受了儒家文化,立刻就开始了对孔子的王化,甚至比传统的汉族皇帝更加崇敬。
另一方面,学术上圣化的加深,也使统治阶级得以更加方便地利用孔子及儒学来巩固自己的统治,越是大一统的王朝,越是中央集权高度集中的王朝,对于这种利用也就越充分。孔子的越加圣化,显示出儒家学说朝着更加系统化、理论化的方向发展,并通过神化创建者这一举动,显示出宗教化发展的趋势。到了明清时期,随着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空前加强,儒家思想中忠君爱国、守节取义的内容更加突出,孔子的形象就越发的完美,儒学的地位也同样变得至高无上,由此体现出二者的相辅相成。
2.神化趋势及其表现。
王化、圣化二者相互交融的结果,最终导致孔子的神化趋势。[16]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对统治阶级而言,他们采用儒家所提倡的方式来治理国家,遵循孔子的教导,将孔子教导作为自己的信仰,对孔子的崇拜已经等同于对神的崇拜。这里的统治阶级包括统治者阶层和士大夫、读书人阶层。中国历代统治者,包括进入中国的异族统治者,如元、清的异族统治者,都尊崇孔子,这其中尤以清代统治者最为典型。士大夫、读书人阶层则以孔子为榜样,以效法圣人为准则,践行儒家修齐治平的理念,从加强自身修养开始,以积极入世从政、实现政治抱负为最终目的。从这一点来说,前者是王化的体现,后者是圣化的体现,而两者的崇拜则体现了神化趋势。
对民间而言,孔子的形象在人们的心中变得高大而富有权威,无所不能,近乎于神。[17]很多民间传说流行,很多文学体裁都有体现。以《搜神记》为例,其中描述了孔子夜梦三槐,见一名“赤松”的小儿,并留预言的故事。这一个故事在《孔子家语》中亦有原型,可见孔子圣化所造成的神化趋势对于民间传说的影响之深。
研究最初的神化趋势所能追溯到的较早的两部作品,就是《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语》。二者都在一定程度上,将孔子从原本凡人的形象中升华,从而造就了孔子人性之外的王性和圣性。利用两部著作在后世中巨大的影响力,不断地促进这种神化的趋势。后世对《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语》所进行的一系列研究,越加地深化了后世对于孔子神圣崇高而近乎于神的形象的认同。
(一)孔子形象神化趋势的终结
首先,类比西方的基督教,如果偏颇地把儒学称之为宗教的话,那么孔子的地位也就等同于耶稣的存在。不过相比西方对于耶稣、上帝和圣灵三者的关系所阐述出的三位一体理论,而最终扼杀并彻底否定了耶稣曾经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传统的中国社会对于孔子形象的演化,则或多或少地保留着人性的一面。圣化和王化在不断地挤压孔子本身人性存在空间的同时,却没有从本质上否定孔子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与真正的宗教不同,儒学本身并不是宗教,因而对孔子本身的崇拜,无论多么崇高,也有别于对神的崇拜。因此,孔子的神化一直都是进行时,而不是完成时。从孔子逝世后即开始的圣化,到汉代开始的王化,然后二者所融合产生的神化趋势,一直都是一种趋势,并不能真正地让孔子成为名正言顺的万能之神。
其次,到了近代,随着封建皇权的崩溃,统治者王化孔子的势头减弱。近代的很多文人也逐渐摆脱传统的束缚得以更加客观现实地去看待孔子本身。近代王化和圣化孔子形象的活动虽然继续,例如民国政府的尊孔活动,新儒家的学说兴起,等等,但是孔子人性回归的活动也开始兴起,并深切地影响到原本的王化和圣化活动。以民国的尊孔为例,孔子后裔不再是文臣之首的衍圣公,而是至圣奉祀官——同样的圣裔奉祀官还有三位,分别是亚圣孟子、宗圣曾子和复圣颜回的后裔。新兴的新儒家,也不再像过去一样视孔子及儒家经典为至高无上,研究孔子和传统的视角更加地多样和新颖。这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孔子的神化趋势,让孔子由近乎于神,重新回到了凡间。
最后,西方思想的传入,从思想到政治上都在深刻影响着近代中国社会。民国政府不再是传统社会中封建皇权政府,其治国理政的思想中充斥着西方自由民主思想,是中西交融和调和的产物。近代的文人也有别于传统的封建社会时的文人,他们往往是学贯中西的大师,既有着传统而保守的一面,又有着西方自由民主的一面。在这种状况下所进行的王化和圣化活动,无疑要不同于传统社会。西方思潮,唤起了对孔子人性回归的思考,在孔子人性回归活动兴起的作用下,对孔子的神化趋势也就不得不终结了。
(二)近代学者对孔子人性的发觉——以鲁迅、林语堂两位先生为例
在孔子神话趋势终结过程中,近代文人的努力是功不可没的。在近代,随着西方思想的传入,传统思想禁锢的开启,思想解放造就了前所未有的学术自由。关于对孔子的认识,也就越来越多地回归到比较理性的方面。当代的台湾漫画家蔡志忠认为:“孔子也是人,人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他有人性,有喜怒哀乐……并不是像‘神’一样永远不会出错。”著名学者唐弢在《伟人和圣人——鲁迅和孔子》一文中说到:“拂去权势者们加在圣人身上的假象,孔子倒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老头儿,很有性格,也很有风趣。”在近代学者中,又以鲁迅、林语堂两位先生对于孔子的表述最为典型,因此作为例子进行具体分析。[18]
鲁迅曾说过:“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即使是孔子,缺点总也有的。”一方面,鲁迅先生不承认孔子是完美无瑕的圣人,甚至是神,从而否定了孔子人性之外被人为赋予的神性。另一方面,一针见血地指出,孔子的神化形象乃是统治者们一手塑造的。这里的统治者,即是历代的封建帝王与作为封建统治阶级一员的士大夫、读书人。他们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以儒家思想治国,自然要神化孔子。只是他们的具体做法又有所不同,统治者更趋向于王化孔子以达到利用的目的,而士大夫、读书人则更趋向于圣化孔子,其本身带有对孔子的无限敬仰之情。
林语堂先生对孔子形象的重新还原,就不像鲁迅先生那样,仅仅是发表一些言论了。
一方面,他在言论上,对传统的孔子形象进行抨击,不断地还原孔子本来的形象。他认为:“那种风趣是孔子在挖苦自己时自然流露出来的。孔子有好多时候可以嘲笑自己表面的缺点,或是承认别人对他的评价正中要害。”“孔子有时也能十分粗野,《论语》就记载他老人家有四五次当着人家面说出很刻薄的话。”另一方面,林语堂以更加有效的方法,将自己的理论付诸行动。这就是在民国时期轰动一时的《子见南子》的演出。这是林语堂先生唯一的剧本,最初发表在1928年《奔流》杂志第一卷六期,蓝本是《孔子世家》中“子见南子”的典故。但在林语堂先生的剧本里,孔子和南子都不再是原本的形象,孔子成了一个保守的儒者,处处以传统礼教为准则,而南子则是一个追求自由和解放的新时代的女性,与传统礼教格格不入,完全是一个新时代的妇女形象。通过两者的对比,林语堂先生以新时代的精神为主题,抨击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封建礼教。这一剧目,在当时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即曲阜师范学校,今并入济宁学院)上演,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尤其以孔府反应最为激烈,其家族60余户直接上告政府,控诉林语堂先生及省立第二师范校长宋还吾先生侮辱圣人,以宋还吾先生被调任而收场。之后鲁迅先生还将此事编入1929年的《语丝》五卷二十四期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并表示“圣裔们繁殖得非常多”的曲阜出现这样一台节目具有重大意义。
从上面两位先生的论断中,尽管出于反传统的需要有意贬低了孔子形象,但我们不难发现《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语》所描述的孔子人性的影子。尤其是林语堂先生的剧本,其取材直接来自《孔子世家》;而鲁迅先生所谓孔子的人性形象,也多半是从这两部著作中发掘出来的。由此,我们能够发现,到了近代随着社会思潮的转变,原本进行神化孔子的两部著作,其内容中隐含着的真实性的一面也逐渐地浮出水面,表现出两性一体的特征。
(三)《孔子世家》与《孔子家语》的两性一体
1.两性一体存在的原因。
首先,《孔子世家》与《孔子家语》不同于西方的《圣经》,西方的《圣经》本身就将耶稣作为神来描述,而不是一个凡人,尤其是经过了尼西亚大会的筛选后,所有标识着耶稣曾作为人的福音书统统被删减,只留下了作为基督教唯一真理的内容。在随后到来的漫长的中世纪里,否定耶稣的三位一体,就意味着异端,是将被处予火刑的。如1600年在鲜花广场被处死的布鲁诺即其中的一个典型。
反观《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语》,在真实性和可靠性方面是无可辩驳的。作为史书的 《孔子世家》和作为语录性质的《孔子家语》,他们都将孔子立足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描述。所有的王化和圣化所产生的神化趋势,最多只是人们的崇拜所产生的幻觉,其本身的人性,无论怎样去扼杀,都原原本本地存在于这两部著作中。只是随着王化和圣化的加强,人们被有意识地去忽略掉书中人性的存在,而只关注于其中的溢美之词。这与真正的宗教经典是完全不一样的。
其次,更重要的是这两部著作本身并无意于彻底扼杀孔子人性的一面,甚至有着充分而且详尽的描述。前文中曾写到孔子在书中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就是孔子形象的人性部分。对于司马迁和著书的孔门弟子、孔安国以及王肃等人而言,虽然王化和圣化孔子是他们的一个重要目的,但原本真实性却是必不可少的,严谨的考据精神也是渗透其中的。
最后,两部著作的作者都有意于寄托自己的思想——司马迁自不必说,已经在上面详细论述了司马迁在塑造孔子形象中情感的寄托;对于孔门弟子、孔安国以及王肃等人来说,通过撰写、整理、注疏《孔子家语》,怀念先师和先祖自然是其中的一个目的,但是更重要的目的则是传承孔子的思想;而这种思想,就是这些孔门弟子对孔子思想的理解,是他们自己加工后的孔子思想,这里以王肃最为典型。王肃处于曹魏统治时期,从弟子孔猛处得到家传的《孔子家语》,发现了其中足以反对郑玄学说的一些内容。素有经学皇帝之称的郑玄,其学说流行正盛,是当时的主流学说,王肃则是当时的反对者之一,但一直苦于没有足够的理论支持。注疏《孔子家语》,包含了王肃对抗郑玄学说的学术目的,这也是极力维护郑玄的马昭否定《孔子家语》、斥责其为伪书的一个原因。对于这种体现了文以载道精神的做法,对孔子形象的表述,必然不能够让孔子完全地高高在上,虚无缥缈地飘浮在神界,成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万能神,而应该立足于真实世界,才能够真正地传播自己的学术思想,并且作为学术武器,进行学术争论。从这一点来说,这两部著作都具有高度的写实性,这与其写作的目的是密不可分的。
2.对孔子形象还原的重要意义。
对于孔子形象的还原,其重要意义主要有二:
其一,延续近代以来孔子人性回归所带来的红利。近代以来,孔子形象从近乎于神,到真正地还原为人,所带来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历史人物的本质还原。从儒学自身来说,孔子形象的真实表述,不仅不是削弱儒学自身的影响力,反而是有助于儒学在当下的发展,使儒学抛弃虚无缥缈的部分,抛弃神秘化和封建迷信的部分,更加务实地立足于当下,服务于社会。这也是当下新儒学发展的一个良好势头。
其二,从历史学等研究方面来看,如何去评价一个历史人物,孔子的人性回归、形象还原,将给我们树立一个非常好的典型。孔子的形象之谜,恐怕是历史学中最为复杂的一个问题了,但从近代以来诸多学者对孔子人性回归所做的努力来看,又让我们现代人得以理性而客观地去看待这个两千多年前的伟大人物,这对于我们理解其他历史人物,了解历史本身,都是一个非常好的启示。
《孔子家语》与《孔子世家》这两部著作的意义,绝不仅仅局限于其文本本身所提供的历史研究价值和文学研究价值,在某种程度上,这两部著作作为孔子形象演化过程中较早出现的作品,对孔子形象的演化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孔子形象神化趋势中的重要一环。《孔子家语》撰写于孔子逝世以后,伴随着其弟子们强烈的思念之情,孔子形象在《孔子家语》中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其圣人形象开始逐步确立,凡人的一面被掩盖,神圣的光环笼罩其身;而《孔子世家》则编著于西汉初年,随着贾谊、孔安国、董仲舒等一大批儒士的入仕从政,儒家的主张得到贯彻,孔子的政治色彩被着重突出——一个入仕从政、治国安邦的孔子被历代统治者所推崇,开启了孔子王化的一面。此外,也正是由于这两部著作出现的时间较早,且都带有强烈的写实性,因而保有了孔子的原质性,使我们在两千年之后,依然可以看到孔子最为真挚而平凡的一面,形成了著作本身两性一体的特点。从这一点上来说,《孔子家语》和《孔子世家》也就成为后世对于孔子形象还原研究中非常有价值的史料,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注释:
(1)以下数据均取自于《山东省志·孔子故里志》。
(2)司马谈遗命:“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成为司马迁著《史记》的一大动因。
(3)两性一体的概念取自于李小娟《孔子家语人物形象研究》一文,其中写到:“所谓‘二性’一体,这里指的是人物形象身上圣性与人性的交相融合。”本文引用了这一概念,并对其内涵进行了一定修改,将人性与圣性的两性一体,扩展为人性与神性的两性一体,其中神性既包括了王化的一部分,也包括了圣化的圣性。
[1]倪晋波.《史记·孔子世家》辩惑[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8(06).
[2]杨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语通解[M].济南:齐鲁书社,2013.
[3]闻钟,高志忠.孔子家语译注(精编本)[M].北京:中华书局,2015.
[4]邓莹.孔子家语研究[D].中央民族大学,2011.
[5]高庆峰.论史记中孔子形象之独特性[D].曲阜师范大学,2007.
[6]司马迁(著),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7]杨朝明,李文文.问学孔子家语[M].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4.
[8]王安石.王文公文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9]顾颉刚.顾颉刚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0.
[10]王充.论衡[M].长沙:岳麓书社,1991.
[11]班固(著),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2]张大可.司马迁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3]何平.论圣人与圣王神话——古代政治神话论纲之二[J].天津社会科学,1993(01).
[14]余英时.戴震与章学诚[M].北京:三联书店,2001.
[15]山东省志·孔子故里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4.
[16]邓妍.孔子神化动因及其文化意义研究[D].华南理工大学,2014.
[17]张岩.孔子形象详析[J].辽宁大学学报,2003(06).
[18]赖勤芳.论林语堂对孔子形象的消解与重建[J].社会科学辑刊,2007(05).
编辑:鹿风芍
B222.2
A
2095-7238(2016)04-0096-11
10.3969/J.ISSN.2095-7238.2016.04.016
2016-04-20
山东省“孔子与山东文化强省战略协同创新中心”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山东省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重点研究项目“儒家文化与国家软实力提升研究(15BZBJ14)”阶段性研究成果。
冯振亮(1991-),男,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史;成积春(1965-)男,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儒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