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尧
2015年6月的济南,天高云淡,惠风和畅。6月13日,潘懋元高等教育思想研讨会暨从教80周年庆祝会在济南大学召开。来自国内外的近300位高等教育研究界专家学者汇聚济南,共襄盛举。95岁高龄的潘懋元先生满头白发,精神矍铄,思维敏捷。他在演讲时谦逊地说,“我的学术成果水平有限,但大家的研究成果丰硕,很多已经超越了我,我既感到荣幸,又觉得惭愧”。潘懋元先生表示,他还没有完成有关高等教育基本理论、核心问题的研究工作,还要超越自己。这次盛会我未能参加甚感遗憾,抚今追昔回眸潘懋元先生对我学术指引的点点滴滴,写此文章表达由衷的感恩之情。
一
潘懋元先生是我国高等教育学科倡建者和奠基人、高等教育学界泰斗、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名誉院长,15岁开始从教,60岁起开始研究高等教育,至今从教已80周年,他倾其一生献身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早在20世纪50年代,他就呼吁开展高等教育学科建设并撰写相关论著,催生了高等教育思想的萌芽。改革开放以来,他将自己的高等教育思想付诸实践并不断丰富和发展,形成了自己的高等教育理论体系,在推动我国高等教育学科蓬勃发展的同时,也培育和滋养了一大批高等教育理论与实践工作者。
从教80年的时光里,潘懋元先生春风化雨、虚怀若谷,有教无类、培育英才,诠释了一名优秀人民教师的深刻含义。2014年教师节前夕,他被评为“全国教书育人楷模”。[1]当记者问及感受,他说自己很幸福,“我是‘播种者’,又是‘收获者’,得英才而育之,这是一名老师的最大快乐。”潘懋元先生不仅对自己的学生诲人不倦,而且对于求教于他的学人一样有教无类。就拿我来说,既不是厦门大学的学生,更不是潘懋元先生的学生,从我冒昧向他书信求教至今的20多年里,我的学术研究总能得到他的悉心指导与鼓励。
现在回想起来,我向潘懋元先生求教学问始于1988年,当时,我还在甘肃省酒泉市的中等专业学校从事数学教学工作,担任教研组组长。为了更好组织开展教研组活动,我查阅了相关的教育研究资料后发现,关于中学教研组管理与建设的研究成果近乎于空白。于是,我开始思考中学教研组管理与建设的问题,并结合自己所在学校的教研组工作实际,学习有关教育科学理论,进而研究教研组管理与建设的相关问题。先后发表了《理想的教研组长》等一些文章后,欲把这些研究成果整理补充成《中学教研组管理》书稿。
当时,中学教研组管理与建设是一个尚未被教育研究界开垦的“处女地”,可以借鉴的研究成果不多,如何做好这项有开创性的研究工作,我确实心中无数。于是,我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开创了高等教育学的潘懋元先生写信求教,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不仅对教研组研究表示支持并说,厦门大学张燮教授要编写一套丛书,还鼓励我先写出《中学教研组管理》一书提纲,推荐给张燮教授供丛书编委会选择。我按照潘懋元先生的指导,把提纲写好寄给张燮教授,经过张燮教授审核认为还不成熟,希望我继续研究等待成熟后再出书。
随后,我就《中学教研组管理》研究一事,再次写信请求潘懋元先生给我指派他的研究生与我一同研究,他回信鼓励我要结合实践进行独立研究,并介绍他当时的博士生王伟廉做我的朋友,与我保持通信联系不时给予学术帮助与指导。从此以后,我不仅与王伟廉博士保持着频繁的书信联系,同时有问题还向潘懋元先生求教,他总是及时回信与悉心指导。1999年,我到浙江师范大学工作后,在指导中学开展教研组建设实践的基础上,才把研究成果整理成《中学教研组建设论纲》一书,2001年5月由西北大学出版社出版。
二
虽然,对教育著述、教育家、教育行为、教育现象的评说古已有之,但没有规范的教育评论体系,更少有教育研究者把教育评论作为研究领域,教育评论学研究更没人提及。鉴于此,1994年,我在《教育时报》发表的《教育科研要进一步解放思想》一文提出,“教育评论仍然很薄弱,应加快发展。”1995年,我在《教育科学论坛》《广西大学学报》分别发表了《关于教育评论学之我见》《建立教育评论学学科体系初探》两文,倡导开展教育评论学研究。从1996年到1999年,我每年内部出版一辑《教育评论学研究》,赠送国内有关学者与高等学校。
《教育评论学研究》发出后,受到了很多学者的赞赏与支持。潘懋元先生结合自己建立高等教育学的经验给予我更多鼓励与指导。他在信中说,“刘尧同志:承惠《教育评论学研究》第一辑。对您知识的广博、思维的敏锐、勤于耕耘、勇于创新,印象甚深。虽因忙只读了关于建立教育评论学与德育研究评论的几篇文章,已颇有受益。关于建立教育评论学问题,因未深思并征询更多意见,暂难‘评论’。只能表达我的基本态度:第一,凡能提出有理有据而非夸夸其谈的新观点、新见解,我认为都应予以支持。十年前我对刚提出的学习学持此态度,今天对教育评论学也如此。
第二,我基本上赞同薛焕玉同志的意见:‘教育评论学既然是研究教育评论的一门学问,那么作为学科的教育评论学,必然要教育评论活动广泛开展后才有可能建立和不断完善。因此,当务之急是呼吁开展教育评论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提倡教育界开展学术争鸣。’[2]也基本上同意您在《关于教育评论学之我见》中加黑点的话:‘教育评论学体系的建立不是在教育评论学研究的萌芽期,不应是先验的,而应是大量基础问题解决之后自然而然的结果。但在教育科学充分发展的今天,不仅不应反对研究教育评论学学科体系,相反还应提倡研究一些关于该学科体系的基本原则问题。’[3]
第三,我在1970年代末,提倡在中国建立高等教育学新学科的经验是:发表了两篇创议、构思之类的文章之后,要写出一本‘样书’来,使人感到摸得着、有得益,才有说服力。因此,我用了两年的时间反复拟写提纲,再用一年的时间组织编写、试用、修改、评审、出版。现在看来,虽然第一部《高等教育学》很幼稚、粗糙。但‘物之初生,其形必丑’。没有抛砖,焉能引玉。至于您准备‘把解放后我国教育理论界提出的有创造性的新观点进行一系列评论’,此举有助于新学科建立,我赞成。[4]”
在潘懋元先生以及许多同仁的鼓励下,我进行了教育评论学系列研究。在整理研究成果基础上撰写的《教育评论学》专著,2000年4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2001年10月,在浙江师范大学成立了国内首家教育评论研究所。2002年,《教育评论学》被列入硕士学位选修课程。2010年,为本科生开设《高等教育评论》研究性课程。另外,对教育问题的系列评论成果《现代教育问题评论》《中国高等教育热点问题评论》等相继出版。在补充修改《教育评论学》基础上,撰写的《教育评论研究论纲》专著,2012年6月由江苏大学出版社出版。
三
“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说”是潘懋元先生在教育理论研究上的重大贡献之一。20世纪80年代初刚提出时,就引发了教育学界的巨大反响。“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说”以唯物辩证法原理为基础,融合了大量的系统论思想。内部规律包含了青少年身心发展与认知发展规律,外部规律是指教育必须与社会发展相适应,也就是教育适应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要求的规律。改革开放以来,在中国教育的改革与发展历程中,“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说”不断地被作为实践的理论依据,也不断接受着实践的检验,焕发出持久而旺盛的生命力。
“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说”提出之后,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教育学术界有过争鸣,确实也出现了一些不同意见,主要是认为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提法不妥,因为规律是内在的本质联系。潘懋元先生说,“内部、外部,所指的是教育系统之内和之外,而不是内在和外在。探索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时,对我直接影响的就是内因与外因的关系规律。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提供了对‘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说’的理解。教育内部要素是主导的一方面,但教育内部要素发生作用必须要有一定的条件,而这个条件就是需要教育内部的活动者去主动适应。”[5]
我参与了“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的争鸣。1997年,我在《教育导刊》发表了《教育规律研究论纲》一文。1998年,该文被收入《潘懋元高等教育思想研究》。2007年出版的《潘懋元教育口述史》中提到,“倡导建立教育评论学的刘尧教授,在其《教育规律研究论纲》一文中,从教育的历史与现实和探索教育规律应遵循的原则角度,论证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的提出,是‘对教育活动客观必然性进行了科学的总结’‘该学说对教育现象的解释是清楚而周延的,对教育实践的指导是有力的,是目前教育规律学说中真理性最强的’,并用心理学和集合论的观点,进一步论证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提法的合理性。”
进入21世纪以来,教育学术界再次掀起对教育“适应论”(即“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强调教育必须与社会和人的发展相适应的争鸣。1999年,我在《天津市教科院学报》发表的《“适应”是教育永恒的追求》一文认为,“适应论”并不像“本体论”指责的对人的价值和地位重视不够,过分注重教育适应社会的价值而忽视促进个人发展的价值,导致教育“目中无人”,沦为政治的婢女和经济的侍从。“适应论”不仅强调教育适应社会发展,也强调适应人的发展,并立足于人的社会实践,把人的主体性发展看作教育活动的基础,把培养人成为社会发展的主体看作教育的最高理想。
有学者认为,“适应论”颠倒了认知理性与各种实践理性的关系,试图用工具理性、政治理性和传统的“实践理性”等,取代认知理性在教学和科研中的核心地位……因此提出,回归认知理性是摆脱“适应论”思想束缚的客观要求。我在《教育规律研究论纲》一文中曾经提出,概括教育规律一要抓住教育本质,不被各种现象所迷惑;二要符合逻辑且是教育所特有的,语言应是简洁的、便于理解和运用;三要对教育理论和实践有意义,便于理论体系的形成并能指导实践。显然,“适应论”是符合上述条件的,是目前教育规律研究获得的最趋近真理的成果。
四
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潘懋元先生多次强调高等教育通向农村的重要性,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不仅身体力行,撰写以关于高等教育通向农村为主题的论文,还先后指导过有关这一主题的学位论文,从而形成了他关于高等教育通向农村的思想体系。他指出,“传统思想和思维方式转变了,高等教育大众化的路子也就显现了。高等教育通向农村,就是一条大众化的必由之路。”高等教育通向农村的问题在于如何使农村青年能够“上得来”,城市青年能够“下得去”,而且两者都能“用得上”“留得住”。
潘懋元先生对高等教育通向农村有充分的估计,他指出“高等教育通向农村,应先易后难。”可从高等学校为农村提供直接的社会服务开始,逐步创造条件向毕业生通向农村过渡。潘懋元先生指出,在高等教育的各种形式中,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向农村延伸,具有许多有利条件。比如:就形式而言,“自学考试最为便利,能较好地解决‘上不来、下不去、留不住’的问题”;就类型而言,“可先成人高等教育,后普通高等教育;先经济发达地区,后其它地区;先职业性高等教育,后一般学科的高等教育。”[6]
对于潘懋元先生高等教育通向农村的观点,我非常赞同并进一步提出发展农村高等教育问题。为什么?因为我国的高等学校(包括农牧类高等院校)都在培养城市需要的人才,很少考虑农村的人才需求。高等学校培养的人才也很难通向农村,致使农村成为被高等教育遗忘的角落。2001年,我在《中国教育报》发表的《应发展面向农村的高等教育》一文,首先提出了农村高等教育概念,并主张建立与“城乡二元社会”相适应的“城乡二元高等教育”,提倡大力发展“基于农村、为了农村、在农村”的农村高等教育体系。
我认为,消除农村知识贫困就要积极发展农村高等教育、开发农村人才资源。增加农村人口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可以更新观念、提高生存和发展技能,提高就业与增加收入的本领,并通过农村人口的自身努力,重新获得创造或增加收入的新机会。为此,我在《清华大学教育研究》等期刊发表了《农村知识贫困与农村高等教育》等系列文章,从我国发展农村高等教育的六种成功经验的角度,论述了建立农村高等教育体系的可能性、可行性及其构想。2003年,我主持的农村高等教育发展高级研讨班在金华举行。2005年,我的《农村现代化与农村高等教育》专著由群言出版社出版。
我进一步研究认为,农村高等教育的载体除了高等学校以外,主要应发展为县域社会经济发展服务的县级社区学院。县级社区学院是集高等学历教育、非学历教育、社会文化生活教育于一体,具有职业性、社区性和综合性的高等教育机构,其主要特点是服务本县,使本县内没有机会和能力到外地高等学校求学的学生接受高等教育,培养本县所需的实用型人才,为本县经济社会发展服务。2006—2008年,我承担了教育部、浙江省等有关县级社区学院的课题。2009年,我主持的社区学院发展与改革高级研讨班在杭州举行,《中国县级社区学院发展研究》专著由江苏大学出版社出版。
五
从1988年我向潘懋元先生书信求教,见到他本人已经是2000年了。2000年4月,由教育部发展中心主办,在厦门大学召开的“全国高校内部管理体制改革理论研讨会”,主要研讨“民办二级学院”问题。我在这次会议上见到了潘懋元先生。对于当时刚刚出现的“民办二级学院”,潘懋元先生认为,作为一种自发产生的办学模式,民办二级学院的产生存在着合理性和必然性。在此背景下,为了适应我国高等教育快速发展的需求,一些省市开始尝试利用普通高等学校的教育教学资源吸引社会资金办学,进行了举办国有民办二级学院的大胆探索。
民办二级学院最早出现在江浙两省,由于这两省市场化进程较快,有着一定的资金和生源市场基础。1999年,我国高等教育大众化启动,高等教育规模的迅速扩张。民办二级学院这种借助公办院校母体教育资源的办学模式,更大程度地吸引民间资金,又可采用民营机制发展,所以成为高等学校扩招的新载体。这次会议得到潘懋元先生启发后,我作为民办高等教育前沿省份的高教研究者,开始关注民办高等院校,研究民办高等教育。2004年,我在《教育研究》上发表的《我国民办高等教育的现状、问题与发展趋势》一文,对我国民办高等教育发展进行了系统分析。
2000年以来,随着我国高等学校扩招,各类高等学校需要大量教师。此时,我国大学教师学历学位大跃进起步,各类高等学校都要求教师提升学历学位。这一年,我所在学校教师读博热情也空前高涨,学校也制定了相应的政策给予积极鼓励。刚刚年届不惑的我,不加入读博行列既不利于学校提高教师队伍博士比例,也有悖于教师职业发展的时尚潮流。尽管我是理学学士学位,本科读的是数学专业,但由于我对高等学校过于追求教师学历的做法并不十分赞赏,所以根本不愿意随大流去读博士学位,因此也陷入了苦恼之中。
2000年11月,由浙江大学、浙江师范大学主办的“教育部高素质人才培养的理论与实践研讨班”在杭州举行。我作为该研讨班主办方的组织者,特邀请潘懋元先生前来给学员作报告。在我陪潘懋元先生休息的间隙,给潘先生倾诉了我不乐于加入读博潮流的苦恼。潘先生听后,略微沉思后对我说,现在高等学校需要大量师资,提高师资学历学位是提高师资水平的一般做法。以你现有研究水平确实是不需要读博士学位了,但是,读博士学位为的是提高研究能力与水平。潘懋元先生的指点不仅为我解除了内心的苦恼,也为我直面外部困顿增添了勇气。
20多年尤其是21世纪以来,我在高等学校专门从事高等教育研究与带硕士研究生,有更多机会参加高等教育学术会议,总能在会议上见到潘懋元先生并聆听他的学术见解。记得有一次我与同事去厦门大学办事情,顺便去看望潘懋元先生。潘懋元先生当时在学校参加会议,会议间隙接待了我们。他对我说,你怎么不提前说要来呢?不然我们可以安排你给研究生做个报告。还有一次参加高等教育学术会议,会议预先没有安排我发言,潘懋元先生知道后,建议会务组说,搞教育评论的刘尧来了请他讲一讲。潘懋元先生润物细无声的鼓励,已经汇聚成了我求真育人的力量。
最后,借祝贺潘懋元先生从教80周年之机,向潘懋元先生表达感恩之情外,还要感谢李秉德、朱九思、瞿葆奎、金开诚、孟明义、薛焕玉、胡德海、李友芝、李忠善、熊明安、杨德广、燕国材、吴文侃、陈桂生、田正平、韦俊谋、洪宝书、张熊飞、罗林、梁克荫、林正范、周善恒、雷实、李正元、李发孝、柳克理、魏制兴、宋忠泰、白育伟、吴立德、杜文林、韩正之等等前辈专家给予我的指点与鼓励;也要感谢王伟廉、石鸥、张志勇、睦依凡、周川、周洪宇、方展画、徐辉、张斌贤、石中英、高宝立、李如密、郝文武、程斯辉、王长乐、刘剑虹、董云川、黄光扬、罗海鸥、秦国柱、刘少林、王兆林、沈百福、李养民、朱振国、金城、黄鸿鸿、任元军、周凤岗、纪大海、赵福江、童山东、曾冬梅、袁海军、陈燕、王海、李序、博芬、盖庆春等等一批同辈学者与编者给予我的帮助与启迪。在此,我要向各位前辈与同辈同仁,表示崇高敬意和衷心感谢。
注释:
[1]赵秋丽.潘懋元95岁之际谋超越[N].光明日报,2015-6-15(1).
[2][3][4]刘尧.教育评论学[M].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191-192,9-10,203-204.
[5]王洪才.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学说:中国教育学发展的一面镜子——潘懋元教授专访[J].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3,(1):48-52.
[6]陈精珠.新时期农村高等教育发展研究[D].福建师范大学,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