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沁茗
内容摘要:魏晋时期,随着“人的觉醒”,少年儿童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重视,尊重儿童、赏识儿童、鼓励儿童成为整个社会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共识,这在《世说新语》中有集中反映。
关键词:《世说新语》 魏晋士人 儿童观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政治黑暗、战乱频仍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思想解放、人性觉醒的时代,儒学式微,玄学崛兴,士人们开始重新思考人的价值,大胆地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人的个体存在价值和个性、情感的内在价值得到了确立和高扬。这种时代精神必然渗透、反映在对儿童的态度和观念上,因而,尊重儿童、赏识儿童、激励儿童成为整个社会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共识,这在《世说新语》中有集中反映。
一、尊重儿童
儿童也是人,拥有独立的生命、人格和权利,但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大多父母都把孩子当成自己的附属物和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工具,漠视他们的正当权利、生命价值和人格尊严,完全不把他们当人。为此,鲁迅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并大声疾呼:“救救孩子!”但在魏晋时代,儿童的境遇却有所不同,试看《世说新语》中的例子: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
“孩抱中物,何至于此!”山简的这句话集中反映了中国古人对于儿童生命的漠视态度:孩子不过是供人抱着的东西罢了,死了就死了,何必这样悲伤呢?但王戎却因为丧子悲不自胜,并喊出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时代最强音。这说明魏晋士人开始把儿童当作有血有肉、有思想和情感、有独特价值的生命个体来看待。另据《世说新语》记载:
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持虀噉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 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既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盲之疾!”
卫玠年少时,曾问乐广梦是怎么回事,乐广回答是“想”,卫玠弄不明白,整天琢磨以致生病,乐广听说,特意乘车去给他讲解,于是卫玠的病逐渐痊愈了。对一个小孩的“胡思乱想”竟然都如此郑重其事,魏晋士人对儿童的尊重可见一斑。儿童喜欢做梦,喜欢“想入非非”,梦想是儿童的权利,梦想在个体人格的成长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尊重儿童,必须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关照他们的所思所想,体恤他们的喜怒哀乐。
尊重儿童,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儿童的自尊心。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说:“儿童的尊严是人类灵魂里最敏感的角落,保护儿童的自尊心就是保护儿童前进的潜在力量。”儿童在成长过程中如果能受到尊重,便能懂得自尊,也会懂得怎样去尊重别人,有利于他们健全人格的养成。儿童是人,但毕竟是不同于成人的未成熟的人,犯错是儿童的权利。魏晋士人在批评教育孩子的过程中,特别注重照顾孩子的羞耻心、自尊心。《世说新语》中有两则关于谢安教育子侄的故事很有代表性:
谢遏年少时,好著紫罗香囊,垂覆手。太傅患之,而不欲伤其意。乃谲与赌,得即烧之。
谢虎子尝上屋熏鼠。胡儿既无由知父为此事,闻人道“痴人有作此者”,戏笑之。时道此非复一过。太傅既了己之不知,因其言次,语胡儿曰:“世人以此谤中郎,亦言我共作此。”胡儿懊热,一月日闭斋不出。太傅虚托引己之过,以相开悟,可谓德教。
谢安不喜欢侄子佩带香囊,而且“患之”,但是他并不是简单粗暴地制止,也没有自以为是地板着面孔训斥,而是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用游戏的方式把香囊赢过来,然后销毁。这样做的原因首先是尊重孩子的人格和自尊,同时还尊重了孩子的财产权,因为既然叔父把东西赢了,就有权任意处置,这实际上也就承认即使是叔父,在赢得东西之前,也是不能随意处置孩子的东西的。这种观念不仅远远超越了当时的家长,甚至也超越了现在很多父母。谢安的二哥谢据曾经跑到房子上去熏老鼠,他的儿子谢胡儿不知道父亲干过这样的事情,又听说有傻子做过这种事,于是在父亲面前经常戏谑嘲笑这种人,不止说过一次。谢安了解到他是不知道他父亲这样做过之后,趁着他说话之际告诉胡儿说:“世间的人就用这样的事情来毁谤中郎(指谢据),还说我也一起做过。”胡儿听了之后懊悔羞惭,一个月的时间关在书房不出来。《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在此大力赞赏谢安的教子之方,说谢安假托自己的过错,用来开导胡儿,使他醒悟,这可以称为德教啊!难怪宗白华先生也感叹:“这态度多么慈祥,用意又何其严格!谢玄为东晋立大功,救国家于垂危,足见这种教育精神和方法的成绩”,“我们现代有这样精神伟大的教育家吗?”
二、赏识儿童
在传统观念里,儿童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他们混沌初开,蒙昧无知,弱不禁风,胆小怕事,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而在魏晋士人的眼里,儿童却并非如此,他们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智慧。从《世说新语》可以看出,魏晋士人对于儿童的思想、智慧的发现和推崇是全方位的:从儿童的语言到儿童的思维,从儿童的认知到儿童的胆识,从儿童的伦理到儿童的审美,从儿童的游戏到儿童的梦想,都进入了成人的视野,并得到了热烈的推崇和由衷的赞美,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不多见的。下面摘其主要方面分述之。
首先,对儿童认知的称赏。苏霍姆林斯基指出:“儿童就其天性来讲,是富有探索精神的探索者,是世界的发现者。”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已普遍认识到儿童有其独特的感知能力和思维方式,比成人更有好奇心和求知欲,有时甚至比成人更容易接近事物的真相。对此,魏晋士人早已有相当的洞见和觉悟。试看《世说新语》中的记载:
七岁的王戎能够通过理性分析,得出路旁多子的树上结出的必定是苦李的结论。几岁的韩康伯,穿上母亲做的棉衣后,以“火在熨斗中而柄热”作类比说明自己穿了上衣后下身也就不冷了劝说母亲无须再做棉裤。晋武帝十二岁时,在冬季里,白天只穿几层单衣,夜里睡觉却盖得很厚,别人劝他不应昼过冷、夜过热,他回答道:“昼动夜静。”九岁的徐孺子对别人的看法没有盲目苟同,而是拿人眼中的瞳仁和月亮里的东西和相比,很有说服力。魏文帝召见十三岁的钟毓、钟会时,钟毓汗流满面,皇帝问他为什么出汗,钟毓回答:“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实事求是,形象逼真,足见机敏。又问钟会为什么不出汗,钟会并没有说自己比哥哥强,因为不紧张不畏惧所以没有出汗,而是答道:“战战栗栗,汗不敢出。”既表达了对皇帝的敬畏,又维护了哥哥的尊严,左右逢源,且在文字和哥哥相呼应,对答得为机巧!晋明帝小小年纪竟能从不同角度来思考和说明“长安”与“日”同自己距离的远近。语言是思维的反映,像上述这样闪耀着智慧光芒的儿童话语言谈在《世说新语》中随处可见。
其次,对儿童道德的称赏。儿童对于社会现象的认识与对于自然现象的认识一样,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浅薄无知。儿童有其自己的道德认识、道德判断和道德情感,在这一点上,魏晋士人早有关注和体认。陈太丘的儿子陈元方年仅七岁便会以儒家的“信”、“礼”等行为准则去衡量、批评客人的言行,义正辞严,有理有据,让客人自惭形秽。山涛的儿子小小年纪便懂得衣冠不整不宜去见尊长的礼法,他的行为受到时人的称许。孔文举的两个儿子和钟繇的两个儿子小小年级都清楚偷酒是违礼的。年仅七八的谢安看到哥哥谢奕一再用烈酒灌老翁,对老翁表现出深深的同情,大胆地站出来制止了谢奕的作法。王澄见到王夷甫的妻子郭氏让婢女到路上去担粪,勇于出面劝阻。年仅七岁的张凭明白用儿子戏弄他的父亲是不合礼仪的。桓玄的父亲桓温去世时,桓玄只有五岁,当他见到父亲的文武百官都要离开时,放声大哭。何晏用画房子自圈的办法,表明不愿改姓为曹氏子的态度。
值得注意的是,魏晋时期是儒学式微的时代,但这个式微只是指“经国之儒学乃失其社会文化之效用”,士人之“正心修身之资,老释二家亦夺孔孟之度”,而儒家所倡的礼乐教化仍是世家大族教育子弟,磨砺性情的重要手段。从《世说新语》的上述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儒家的经典教义已内化到少年儿童幼小的心灵中,变成了个体的内心准则,而来自成人的赞扬、称许反过来又加深了他们的道德意识。这是一种良性互动的过程。
第三,对儿童才艺的称赏。魏晋世家大族重视对儿童的经史子集、琴棋书画等各项文学艺术才能的培养,直接导致了一大批才学超群、身怀技艺的早秀儿童的涌现,具有特殊才艺的少年儿童受到社会的高度关注和广泛称颂。如:诸葛厷年少时“不肯学问”的时候,“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等读过《老》、《庄》后,“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谢安年少时即能同成年人平起平坐谈论《白马论》;袁宏年少时所作的《咏史诗》“甚有情致”,令谢尚“叹美不已”;孙盛的儿子引用《诗经》里的诗句说明不只是父亲随从庾太尉出猎,他们小兄弟二人也跟了过来,适时应景,非常贴切;十一岁的陈纪随口举出周公和孔子的例子说明自己的父亲和袁绍两人是不谋而合,既没有冒犯袁绍,也没有贬低自己的父亲,可谓不卑不亢。
三、鼓励儿童
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希望得到肯定和鼓励。“好孩子都是鼓励出来的”,现代儿童教育学已在这方面形成了共识。如果大人们习惯发现孩子的长处、优点和闪光点,适时地加以表扬、赞美,孩子就会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能脱颖而出。相反,如果大人们习惯发现孩子的缺点、劣势和短处,并且经常性地批评孩子,指责孩子,否定孩子,孩子就会越来越自卑,越来越不敢表现自己。魏晋士人深谙此道,他们善于发现孩子的长处、注重激发孩子的潜能和特质。
据《世说新语》记载:一次有客人到太丘长陈寔家住宿,陈寔就让他的两个儿子元方和季方做饭招待客人。客人和陈寔在谈论,两个孩子在烧火,却都丢下事情去偷听,做饭时忘了放上竹箅,要蒸的饭都掉到了锅里,被煮成了粥。陈寔问原因,两个孩子如实交代,陈寔问:“你们可曾都记得我们谈论了什么吗?”两人便一起叙说,交替补充,一句话也没有遗漏。陈寔说:“既然这样,即使煮成粥了也行啊,何必一定要煮干饭呢?”一次司空顾和与时贤一起清谈,张玄之、顾敷是他的孙子和外孙,当时在床榻边玩游戏,好像毫不关心他们的谈论。后来两个孩子在睡觉前,共同叙述主客双方的谈论,一句话也没有脱漏,顾和听见之后,拉着他们的耳朵高兴地说:“想不到我们家族中又养出了这样的宝贝!”
从《世说新语》关于儿童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窥见魏晋时期儿童观的一些重大变化:孝顺、听话、循规蹈矩、逆来顺受似乎不再是区分儿童“好”、“坏”的主要标准,而对儿童独立的人格、独特的智慧和丰富的精神世界的发现和推崇却成为广大士族阶层的共识。这种儿童观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传统的蔑视儿童、独尊父权的伦理规范,为营造完整和美的家庭环境、建构民主平等的亲子关系、采取多元开放的教育方式提供了依据,对于我们今天的少儿教育仍有重要启迪意义。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