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璐
【摘 要】关汉卿的《温太真玉镜台》改编自刘义庆所编纂《世说新语·假谲》中一则极为精简的故事,保留了温峤作为文人的风趣文才,剔除了《世说新语》中的狷狂气,塑造了一个深情与狡黠并存的角色。
【关键词】关汉卿;元杂剧;世说新语
中图分类号:I237.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02-0029-02
关汉卿的《温太真玉镜台》改编自刘义庆所编纂《世说新语·假谲》中一则极为精简的故事,关汉卿则将它改编成元杂剧,对于人物和情节也多有增补。《世说新语·假谲》这个故事统共一百来字,言浅意深地讲述了名士温峤“骗婚”的放诞逸事,为后人改编留下了足够的再创作空间。相比之下,关汉卿的《温太真玉镜台》在人物塑造与情节上则大为丰富。李渔说“即前人已见之事,尽有描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若能设身处地,伐隐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灵于我……使人但赏极新极艳之词,而忘其为极陈极腐之事者。”[1]在这一点上,关汉卿的改编可谓深得此间滋味,主角温峤虽然出自《世说新语》,但给人感觉却是“极新极艳”。
《世说新语·假谲》中,对温峤的描写仅有一句“温公丧妇”,《世说新语·任诞》中则记载他不拘小节,颇有名士之风。事实上,“按温氏谱:峤初取高平李暅女,中娶琅琊王诩女,后娶庐江何邃女。都不闻娶刘氏,便为虚谬”[2]可见《世说新语·假谲》中的故事属于杜撰,因此故事中刘氏女的“抚掌大笑”,可见出刘义庆对“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赞许。关汉卿的剧作,则保留了温峤作为文人的风趣文才,剔除《世说新语》中的狷狂气,塑造了一个深情与狡黠并存的角色。
一、“老夫”老否
后世读者对于故事中温峤的形象并不认可,也不看好,觉得他是一个占了大便宜的“老夫”,甚至有文章直书以“《玉镜台》中描绘老年人的风流幻想与行为”[3]实在让人啼笑皆非。温峤是否真的如这些文章所说是个老头?大概此类论断都来自于剧本中温峤自述时说的那句“没口没牙”,但如果结合这句话出现的语境,可以看出这是温峤自嘲,而根据史书记载,温峤去世时也不过41岁左右,兼之剧本中温峤在劝刘倩英时也讲过“你少年心想念着风流配,我老则老争多的几岁?”可见“老头”之见实为谬误,即便是也不必因为他看刘倩英的脚印就认为“温峤的憨态令人作呕,因为是老头儿追逐妙龄少女”[4]。作呕与否,不在于年龄几何。心中本无情而故作深情之态,即便少年风流也让人觉得烦腻。何况关汉卿此剧,并非强调公子如玉、美眷如花,而是一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至情至性。后人强以年龄而讽温峤,实是曲解了作者。
二、用情之憨与为人之黠
(一)用情之憨
剧本中细化了温峤在思慕刘倩英时的心态“兀的紫霜毫烧甚香,斑竹管有何幸,倒能勾柔荑般指尖擎。”“遮莫你骂我尽情,我断不敢回你半声,也强如编修院里和书生每厮强挺。”剧本中的温峤作为学士,在寻常人眼中也算得上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用温峤自己的话说,是“我正行功名运,我正在富贵乡。”然而却羡慕笔管可以被刘倩英擎在手中,觉得听表妹一声骂都胜过在编修院,这种憨态,比之其他剧作中那些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则抛却爱人的“君子”可爱许多。而温峤可爱之处还在于,作为编修院学士,表妹和姑妈是靠他庇佑生活的,他却仍然对表妹珍重有加,即便一声“丈夫”,也要让表妹唤得心甘情愿。所谓深情,大略无过于此。
(二)为人之黠
温峤在剧中并非一味这样憨直迂阔,他在做事时,也拥有狡黠机趣的一面。首先是当听到姑妈让他为表妹觅一个夫婿时,温峤心中窃喜,但是,他并没有将这种喜悦表露出来,而是开始试探姑妈,说那位学士“年纪和温峤不多争,和温峤一样身形;据文学比温峤更聪明,温峤怎及他豪英?”姑妈认可这位学士,等同于认可自己,并留下御赐的玉镜台为聘礼,让姑妈在后来官媒来报时不得砸碎悔婚,又使婚事名正言顺。
其次则是在新婚之夜,刘倩英多次以“兄长”“师父”的身份推诿,温峤都连消带打。刘倩英说拜过温峤哥哥,温峤就说“我几曾稳稳安安坐地?向旁边踢开一把银交椅,我则是靠着个栲栳圈站立。”刘倩英说曾拜他为师,温峤就说“我这里磕头礼拜却回席,刬地须还了你、你。”让刘倩英再找不到理由,继而温峤以退为进,向刘倩英剖析“论长安富贵家,怕青春子弟稀,有多少千金娇艳为妻室?这厮每黄昏鸾凤成双宿,清晓鸳鸯各自飞,那里有半点儿真实意?”承认自己并非青春子弟,但同时表明心迹,并向表妹说明,那些“青春子弟”并不见得有自己可靠。这部分看似温峤无赖,但文辞生动谐趣。古人剧作,讲究“欲代此一人立言,先代此一人立心。……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勿使浮泛。”[5]剧本中,温峤要讨表妹欢心,自然不能太一本正经。但温峤毕竟是文人,即使插科打诨,也不能让言辞流于淫亵,温峤说的这几段话,在用词遣句上进退有度,读之浅近,又温文尔雅。
最后,在第四折戏所写的“水墨宴”一场中,更是着重体现出了温峤的这种狡黠与机趣。府尹设宴,规定“有诗的,学士金钟饮酒,夫人插金凤钗,搽官定粉;无诗的,学士瓦盆里饮水,夫人头戴草花,墨乌面皮。”刘倩英听后担心,提醒温峤“学士,着意吟诗”,温峤趁机向表妹提出要求说“你叫我丈夫。”表妹只有顺从,其实温峤内心很高兴,然而,他没有就此开始作诗,只是是故意拖延,说什么“我从小里文章不大古,年老也还有甚词赋”让表妹再急个多时,并进而追问表妹“夫人,我吟的诗好呵,你肯随顺我么?”直到表妹答应,温峤才开始认真吟诗,并最终让表妹得以戴金凤钗、擦定官粉,喝御酒。这一折戏当中,温峤的“文人式”狡黠运用到极致,这样的人物形象是不必搬演便已足够鲜活于观众眼前的。
三、是否得当
清代剧作家李渔曾提出“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终究俱属陪宾,原其初心,只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6]这句话可以看出,古代戏剧中,主要人物也是关涉到戏剧“主脑”与事件发展走向的,因此,当主要人物的性格变化,自然也引发两个版本故事之间的变化。那么这样的变化是否得当?
要肯定的是,关汉卿剧作本身虽然受到元代戏剧形制的制约,但故事却结构缜密,环环相扣,将事件发展交代得清晰明确。
首先,在情节上,关汉卿几乎沿用了《世说新语》中的故事情节,但由于关汉卿在前三折里将《世说新语》中“相看两不厌”的温峤和刘氏女变成了郎有情妾无意,所以只能在最后一折安排一场水墨宴,使故事回归到《世说新语》所设定的“大团圆”式结局中。而第四折戏,并不是一些评论者说的强作欢乐,为团圆而团圆。元杂剧出于民间,观者多为百姓,这样的结局,使全剧更热闹,更有趣味,正是大众喜闻乐见的。
其次,人物形象变化其实是更贴近大众审美趣味的。如果按照《世说新语》中的写法,则整部剧作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件,而无戏剧张力。这类故事,或许可以让文人士子在细品之后感受出其中滋味,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味同嚼蜡。普通大众即便听不懂温峤文绉绉的“恰才则挂垂杨一抹斜阳,改变了黯黯阴云蔽上苍。”但至少可以看懂刘倩英想要抓破温峤面皮,温峤又如何在水墨宴上诓骗自己的小娘子,而这些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已是足够的乐趣。因此,关汉卿改编的这部剧作中温峤形象的变化,不仅没有破坏故事原有的情节,还使情节更加完善,也符合当时观众的审美需要,亦庄亦谐,机趣天成。
参考文献:
[1][5][6]李渔.闲情偶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4]骆正.传统戏曲与婚恋心理学——关汉卿的<玉镜台>[J].戏曲艺术,199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