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湘诗歌中的死亡书写*

2016-04-05 23:05杨旭辉朱光立
关键词:狂欢化

杨旭辉,朱光立

(南京政治学院 a.马克思主义理论系;b.军事思想与军事历史系,江苏 南京 210003 )

论朱湘诗歌中的死亡书写*

杨旭辉a,朱光立b

(南京政治学院 a.马克思主义理论系;b.军事思想与军事历史系,江苏 南京 210003 )

摘要:朱湘诗歌中的死亡书写体现了诗人关于“死亡”的思考,可见 “诗人之死”的文化意义。朱湘注重“狂欢化”和“自白式”书写,擅长以长篇叙事体来书写死亡。朱湘诗歌中多样化的死亡书写反映其矛盾的心理,展现了朱湘诗歌创作的美学追求。

关键词:朱湘;死亡书写;狂欢化;自白式;美学追求

现代著名诗人朱湘的英年早逝令人嗟叹不已,其生命终结于自我毁灭的结局使人们对这位才华横溢而又孤高倔强的诗人更多了几分惋惜。朱湘曾说,“并不曾征求同意生到世上……/‘死’在江岸/又等候着……他也不征求同意”*见朱湘《十四行诗(意体)》四七,引自吴方、越宁:《朱湘诗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66页。下文所引朱湘的诗句均出自《朱湘诗全编》第35-367页,皆不再出注。,写出了几乎所有人在生死面前的无能为力之感。而朱湘却摆脱了他自己所描述的那种“被动地生又被动地死”的命运,主动选择了投江而亡。“死亡”是朱湘文学生命中不可忽视的符号,诗人的创作灵感多半来源于日常生活中的所思所感,同时,诗人的诗歌创作同样影响着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思想和行为。因此,研究朱湘在诗歌创作中所体现出的追求和体悟不仅有一种诗学研究层面的意义,也让我们更全面深刻地了解朱湘人生轨迹中的每一个脚印。

一、朱湘诗歌中死亡表现及其对死亡的深入思考

朱湘在面对“死亡”这个命题时内心是矛盾的,死亡不仅仅具有生理上的意义,更具有精神层面的深刻意义。纵观朱湘的诗作,展现他死亡意识的诗大致可分为以下四类:

第一类,“死亡”是一种超脱,一种生命的升华。诗人写道,“雪的尸布将过去掩藏”(《霁雪春阳颂》);“宁可死个枫叶的红,/灿烂的狂舞天空”(《秋》);爆竹是“落下尸骨,/羽化了灵魂”(《爆竹》)。作者认为“死亡”不单单是生命终结的形式,而是一种向更高层次的灵魂形式进化的途径。诗人对“死亡”的解读体现其内心的理想主义,困顿、郁郁终日的现实到了诗中却转变为唯美的思想追求,这是诗人有意回避不堪现实的一种自我治愈方式。

第二类,悲叹现实生活没有好转的可能,死亡是从现实痛苦中解脱的唯一办法。诗人感叹“那痛快之死不比这郁结之生远强”(《南归》),呐喊“这无爱的地球罪已深重,/除去毁灭之外没有良方”(《热情》)。诗人在生活中处处碰壁,内心积压了太多的绝望与无助,时常渴求一死来解脱自己,这是诗人内心软弱性的体现。

第三类,死亡是一种“献祭”,将自己的生命交付出去,来供奉、追随内心追求向往之所在。朱湘在《十四行诗(英体)》第七首中深情地说道:“我的诗神!这样你也是应该——/看一看我的牺牲罢,那么多!/醒,睡与动,静,就只有你在怀;/为了你,我牺牲一切,牺牲我!/全是自取的。” 诗人自认为是“与光明一同到人间”,“光明去了时我也闭眼”(《光明的一生》);“这些鬼魂,无论多么叛逆,/他们总远强似一种东西,/假君子”(《寻》); “只须有女郎——/偕了女郎,/地狱都是天堂”(《生》)。由以上这些诗句可见,诗人把“死亡”视作对自己所追求向往的光明、真挚、美好以及他心中的诗神的献祭,使灵魂更贴近心之所向,完成了精神层面的“自我救赎”与“被救赎”。

第四类,死亡是“涤荡世间污浊的一切,为后来者开拓净土”的斗争途径,是推进现实世界不断进化的催化剂。“为人不能在自身取得平安,/也该将赤血喷成洪水的狂澜,/将此世的污秽一荡而尽,/替后人造出一座亚洲的花园”(《有感》) ;“白日当头,/赤血狂流,/创造崭新世界”(《国魂》);还有在《散文诗》中描写的“进化”走在一边堆满白骨、一边汇聚血液的路上不断前行的场景。这些都在说明若想要获得新的世界,流血牺牲是必要的。而朱湘自己也做好了牺牲小我去造福后来者的准备,在面对“造福后代的死亡”时,朱湘是勇于且乐于牺牲自己的勇士。

谈及诗人之死,学界有观点认为,朱湘投江自尽是他不堪忍受生活的重负、以死寻求解脱的懦弱表现,但也有很多人与此观点相左。朱湘的好友罗皑岚先生说:“有人要说你的自杀,乃懦弱者的行为,此人根本便不懂你……向使你是弱者,你会委曲求生,你会摇尾乞怜,决不至于为艺术为真理,去打倒胡适大偶像,用厕所的草纸写信去痛责红极一时的大编辑徐志摩,要是你不得罪这些学术权威,文坛健将,及其大小喽罗,你此时也许坐拥皋比,当什么大学的院长或主任之类了,然而,你不,你情愿穷,情愿自杀,没有勇气的人,能这样干吗?”[1]对于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的“朱湘之死”,学界亦众说纷纭。如有学者认为“它确实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当时中国社会的黑暗,照出了正直善良的知识分子在这个黑暗社会里的悲惨命运。同时,也照出了朱湘一类知识分子的致命弱点和他们前进的路”[2];“不能想当然地以庸俗社会学的观点来审视,而应结合朱湘的别样的文化身份、‘焦虑的人’与‘平静的诗’的悖逆,‘救赎现代新诗’的自觉与‘诗神的救赎’的自为,作整体性的观察体悟。朱湘之死,是‘理性死亡’,也是‘意向死亡’。‘质本洁来还洁去’,朱湘之死,是一种‘回归’的过程,是一种‘永生死亡’”[3]。这些看法均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朱湘诗歌中所展现出的对待死亡的矛盾与纠结,恰恰是朱湘对死亡思考的深入表现。正因为这些深入全面的思考,诗人才会对死亡产生“若即若离”的情感体验:一方面本能地抗拒和恐惧死亡带来的毁灭性结果;另一方面近乎天真地赋予死亡除去毁灭外更深刻且美好的意义。朱湘将死亡视作一种升华、一种对自己的追随的诗神的“献祭”、一种对现代新诗的救赎,以及一种对不断在现实社会中沉沦的自我救赎。现实生活已经困顿无依,无可寄托,而在诗歌的世界里,朱湘是一个怀有赤子之心、执着追寻“诗神”洒下的圣光的孩子。诗歌是他倾诉内心一切所思所想的心灵归宿,现实的困顿无法困住他的灵魂和思想,来自现实的一切打击似乎都可以通过诗歌来缓解,但最终却无法缓解。因为击垮诗人的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物质匮乏,而是精神上的幻灭与绝望。朱湘有着异乎常人的敏感、倔强、孤傲,对诗歌也有着近乎偏执的狂热追求。在朱湘生命的最后阶段,生活几近赤贫仍无法向亲朋开口求援,妻子的崇拜之情渐渐转为对他的不理解……一切都在逼着朱湘放下写诗的笔,去做一个讨生活的人。一切的执着追求与炽热梦想在生活的重压面前幻灭使诗人走向死亡,这不是无能懦弱,而是诗人最后的坚守和反抗。若是诗人对“诗神”炽烈而执着的爱淡一点;若是诗人的敏感、倔强以及孤傲的性情软化一点;若是诗人不那么理想主义而是再实际、庸俗一点,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诗人死了,诗神的孩子回到诗的国度去,痛苦和血肉会随时间消散,但朱湘燃烧自己去点亮的诗魂永不熄灭。

朱湘内心的矛盾与纠结在他诗歌的死亡书写中有着鲜明的表现,热烈的狂欢和惨痛的自白、恐惧和向往、排斥和憧憬、幻灭和想象,一切都在拉扯着朱湘的内心,表现了诗人内心世界的种种矛盾冲击,时而轻盈,时而沉重;时而亮丽,时而晦暗;时而从容,时而颓丧;时而痛苦恐惧,时而欣喜向往……呈现出丰富多样的文本风格与精神面貌。

二、 朱湘对死亡的“狂欢化”书写

朱湘以死亡为主题的诗歌,是围绕同一主题展开的,整体上是对死亡的“狂欢化”书写。这一特征与朱湘源自于湖湘文化的“狂狷人格”有关,“朱湘的生活是悲剧, 然而诗人用一种诗性的调色板把生活的悲剧转化为艺术的和谐秀美,甚至营构了许多“狂欢文本”[4]。

朱湘的《葬我》备受读者关注, 其中有这样一节:“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学界多认为该节与诗人最后的人生结局高度契合,似乎是诗人在创作时就预想好了自己的结局,实为诗谶。*王元中《朱湘诗中的死亡表现》(《天水师院学报》2004年第4期,第50-53页)、闫桂萍、郝学颖《寒江冷月葬孤魂——试论朱湘之死》(《重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第95-97页)、王伟《朱湘之死》(《新文学史料》1998年第2期,第176-182页)中均提出类似的观点。但是,在表达这一谶语的时候,在书写的情感上与“死亡”这一话题的沉重感却不一致。诗人没有选取地狱世界阴森可怖的意象来书写,而是选取与“埋葬”风格迥异的“荷花池”“萤火虫”“马缨花”等清新明快甚至绚烂至极的意象。在语言的选择上也都是“春江”“芬芳”这类积极向上充满生机的词汇,使得该诗的整体风格呈现出恬淡随性、生机盎然的特征,让读者感觉“死亡”并不是那样的可怖可憎,而让人随着诗人的笔触憧憬“葬我”之地的美好环境。但在诗的末尾却又笔锋一转:“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一方面表达了诗人面对死亡并不是恐惧和排斥,而是从容接受,抱有一种死后可以过得很好甚至比生时更美好的幻想。若是生的愉悦足够丰富,人就无暇憧憬死后的时光了,因此朱湘在这首诗中所展现的面对死亡的从容无畏以及对死后生活的美好憧憬背后,暗含着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诸多不易与艰辛,诗人对现实生活的隐隐绝望。另一方面,诗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人死后便是一片虚空的事实,因此不再幻想葬在哪里,要顺春江流去。这一转变带有美好憧憬幻灭的颓丧感,同时也暗含着对死后一切化为乌有的无奈。诗人的笔触似乎云淡风轻,但用极简的笔墨勾勒出一个美好的下葬之地,又顺手抹出一笔凄凉。绚烂至极的马缨花下,栖息的是朱湘对人世绝望的躯体;春江中随同落花一起飘逝的,是诗人面对死亡时在现实中幻灭的灵魂。全诗无一句言痛,但诗人深深压抑的绝望痛苦之情已然从字里行间显现。

朱湘对死亡的渲染如烟花般绚烂,又如烟花般幻灭,其中有对死亡的美好憧憬,又是对现实绝望的体现。这种“狂欢化”的死亡书写在朱湘其他死亡主题的诗歌中也屡有表现。朱湘的《梦》虽然表达的是人生如梦似幻、纵使荣华富贵功成名就最终也将归于虚空的思想,却形成了一种恬淡美好的风貌。诗中说“梦境里的花呀没有寒冬”“月光里的梦呀其乐融融”。人世间的辛酸太多,唯有梦中才有这样的宁静闲适,所以诗人说:“梦吧,/坟墓里的梦呀无尽无终!”这首诗韵律和谐优美,语言清新明快,甚至是写茔圹之内的景象,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恐怖凄清。与其说是写坟墓中的梦,更像是为躺在温床之上的人写就的安眠曲。可是这样的美梦,只有到坟墓中去才能无尽无穷不再醒来,人在现实中的一切最终也将成一场幻梦。一方面表达了诗人生活中的不如意与辛酸,另一方面也表达了诗人认为现实中寻不到的美好事物可以在死后到无穷尽的梦中追寻的心态。若据此认为这是朱湘面对生活的艰难表现出来的软弱,则失之片面。诗人在这首诗歌中有意识地控制感伤情绪的宣泄,绝望与消极情绪表现得十分含蓄。尽管生活给了诗人重重打击使他遍体鳞伤,但他心中仍有美好的东西,仍然坚定地去追寻心中的美好,哪怕是以毁灭的方式。这不是软弱,恰恰展现了朱湘纯洁而坚韧的赤子之心。

三、 朱湘对死亡的“自白式”情感表达

朱湘以死亡为主题的诗歌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自白式”的情感表达。“自白式”的情感表达能自然地表现诗人内心情感,使诗歌呈现出真挚动人之美。如《葬我》中对死亡之美好环境的憧憬,憧憬之余表达的是对生的无所留恋。与《葬我》有着相似的预言性质的另一首死亡主题诗《残诗》,更是直接地道出了诗人内心深埋的苦痛。诗中将生活中的困难与挫折比成湖中间的黑浪,诗人自己是湖上的泛舟者。黑浪向泛舟者涌来,诗人绝望地说:“我独撑着这小舟,/岸不知在天那头;/只有些云疾驰而过呀,/教我向谁去申诉悲哀?”随后大抵是意识到自己的挣扎没有意义,便说道:“吞,让湖水吞起我的船,/从此不须再吃苦担忧!……这样灭亡了也算好呀,/省得家人为我把泪流。”赵景深在《永言集》序中说:“也许,他写这首《残诗》的时候,就有了自杀的念头。”[5]如果说《葬我》还带着诗人一些坚强的伪装以及自我宽慰的自主意识的话,那么这首《残诗》则是一个褪去一切伪装回归真我的赤子发自内心的声音,且没有刻意地去修饰语言,全诗质朴自然。面对现实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诗人通过描写自己“独撑着小船”、周围“只有些云疾驰而过”,清楚准确地表现出他的孤独与无助。一个“教我向谁去申诉悲哀”的问句,很直观地表明了无人可以体会、安抚的悲哀,也使得诗歌所表达的无助的情绪更加饱满。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不同于其他诗作的语言整饬,而是多次使用了语气词“呀”作为后缀,带给读者一种犹如聆听诗人独自呓语的阅读感受。诗人在创作这首诗时,全然打开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将内心压抑已久、无法排遣的孤独、苦闷、绝望一一释放出来。

朱湘的另一首诗歌《死》,对死亡的渲染转换了一个色调。此诗以死为题,字里行间却未提一个死字,而是通过极简的几个事物——“高堂”“灵床”“油灯”烘托出凄清昏暗的氛围,同时又让人回想生前曾经的辉煌。“灯光一暗一亮,想着辉煌的过往”,“一暗一亮” 勾勒出油灯火光闪烁的动态景象,看似在写灯光,实际又在暗喻人的生死如灯光先明后暗。油尽灯枯,人的死亡就如同灯油燃尽。但灯灭了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蜿蜒一线白烟/从黑暗中腾上”,似乎还留有一线生的痕迹在黑暗的包围下升腾,死亡并不是一种无意义的毁灭,而是一种牺牲小我去冲破周遭强大包围着的黑暗势力的拼劲,甚至是一种我身虽死但强大之灵魂永不屈服的倔强与坚持。朱湘在其他诗作中也多次表达了将死亡视作“涤荡世间污浊的一切,为后来者开拓净土”的斗争途径的观点。

朱湘的《有一座坟墓》刻意烘托出一种极为寂静的氛围。“风过草像蛇爬行”,无形无声的风在夜里吹过草地,幻化成蛇,使风变得真实可感,周遭是何等的安静不言自明。“有一点萤火,/黑暗从四面包围”,不直接写周围有多黑暗,而是聚焦在一点萤火上,黑暗因此而涌动,不再是静止的,是向着每一丁点微弱的光亮席卷而来的无边无际的存在。诗人通过前两段的书写,将一个漆黑、寂静万分的坟地展现出来,随后又引出一只怪鸟发出“非人间的哭声”打破了之前的寂静,给全诗增添了一丝诡异和恐怖。“有一钩黄月,/在黑云之后偷窥,/有一钩黄月,/忽然落下了山隈”,月亮的光亮被黑云遮蔽着,坟墓还是一片漆黑,月亮忽然落下,留下的自然是一片死寂。这首诗的色调沉重阴暗,勾勒出惨淡低沉的情绪。朱湘死亡主题诗歌中多次对于死亡的“自白式”诉说,说明在生活中的诗人是孤独的,内心苦痛不堪却找不到人诉说,只好转而通过写诗来舒缓纷乱的心绪。

朱湘的《死之胜利》《悲梦苇》,不仅仅是在悼念逝去的友人,更是一种面对与自己如此相似的人死亡的一种自白。诗人在面对“诗人之死”时的情感和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觉得尽管生时有许多不完满但仍比死去强;另一方面又绝望地发现生无可恋,活着不一定比死去更美好。他是绝望矛盾的,且是不知所措的。

四、朱湘以长篇叙事体表现对死亡的复杂情感

朱湘有两首悼念早逝友人的诗歌、两首怀想古代先贤的诗歌,注重以长篇叙事体来表达,在情感取向上有独特之处。

《死之胜利》是朱湘为早逝的友人杨世恩所作的悼亡诗,这是他所有悼亡诗中少有的一篇长诗,而且采用的是一种近似于叙事诗的创作方式。看似客观冷静没有情绪宣泄的痕迹,但他的情感通过诗中死神和自己的对话完整地表达出来。“没有诗篇不是充满苦辛;/世间最多感的正是诗人”,表达了诗人在世间道不尽的辛酸、死去或许并不比活着艰难的思想感情。诗人又说虽然生并不像天堂般美满,但世间仍有很多美好。死神又再一次将他的美好憧憬打破,并告诉他生是短暂的而死才是永恒,死亡也不是全然可怖的,甚至还比生多了几分公平与和谐。“在这河边,世人贵贱皆忘,/乞丐之前,泰然卧着君王”,这不禁使诗人遥想起陆机、谢朓、杜甫、屈原和李白,想象自己的好友已随这些先贤一同去往极乐之地。死亡不再单纯是一种毁灭,而成为一种胜利,一种超脱。

诗人在《死之胜利》中所表现出的达观、乐死的情感在他的另一首同样是悼念早逝友人刘梦苇的长诗《悲梦苇》中却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挚友的辞世,诗人表现出深切的悲痛与惋惜。诗人将刘梦苇比作是在辽阔天地间鸣叫的孤鸟,“低,啼过幽谷,/高,叫在云边”。他以辽阔天空为家,向世间传递着来自苍天的哀音,众生皆沉浸在睡梦中,只有鸦雀在谛听他的歌声。这样的一种孤寂,让诗人感到生无可恋。这首诗从题目到内容都流露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悲哀、孤寂的气息,没有了《死之胜利》中对生的美好憧憬,只剩下不被理解、不被欣赏的孤独和绝望,这样的绝望既是为友人感叹,也是为自己的遭遇感叹。

《庄周之一晚》也是一首长篇叙事抒情诗,诗人展现了他丰富的想象力,写年老的庄周路遇一具骷髅引发的关于死亡的联想。诗中化用《逍遥游》中的许多句子,使得诗句有一种古典的厚重感。该诗表现了朱湘对于衰老和死亡的恐惧心理:“啊,不仁的造物/在老年留下了壮硕的思想,/但是,从那里面,提去了力量!/……惠子死了,我不曾吊丧,/妻子死了,我可以鼓盆、歌唱,/难道身临之时——还没有身临,/只看见一架骷髅,我就在心/里面恐惧了?”同时,朱湘替庄周也替自己感受到了一种“孤独的悲哀”。作为思想的先行者,庄子为后来者们各式各样的思想、心境提供了茁发的条件,“便是为了这个辽远的未来,/无由目睹的,在道上他高迈/而前,九十年之内始终不倦,/忘去了,弃置了小我的留传,/以至于到现在,年老了,没有/一双伸出来的手掌,用温柔/遮起他的眼睛,用勇敢驱退/这死之形象、声音,永不复回”。庄子为“道”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最终却徒留自己一人,孤独地面对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朱湘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因此朱湘在这首诗中的面对死亡的孤独和恐惧情绪十分浓厚。

而在《十四行诗(意体)》第二十一首中,诗人对屈原的死是羡慕而赞叹的。诗人站在汨罗江畔,怀想投江而死的屈原,他叹道:“你留下了‘伟大’的源泉,我庆贺;/我更庆贺你能有所为而死亡。” 尽管路途艰辛,但屈原始终坚持自己的目标不曾更改。反观自己,他说:“我是一片红叶,一条少舵的船,/随了秋水、秋风的意向,我漫游。”回首来路,他始终在不由自主地漂荡;面对前路,他又感到迷茫和恐惧。尽管他已从诗灵那儿汲取了养分,但他害怕自己会无所作为而碌碌终老。他渴望追随屈原的脚步,努力创出一番成就,哪怕死也要死得壮烈且被人所铭记。这里展现了诗人的抱负,是希望在死前有一番作为的积极进取之心,而诗人对不可知的未来的迷茫与无措也在字里行间自然流露。这两首诗尽管书写的对象以及情感基调不尽相同,但都是诗人跨越时空的鸿沟与先贤对话,表达了他对先贤有所为而后死亡的钦羡和崇敬。

五、朱湘诗歌创作的美学追求

朱湘在他的诗歌创作过程中对死亡主题的书写具有一定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从诗歌风格上来看,以《葬我》《梦》《十四行诗(意体)》二一为代表的诗较为积极正面,蕴含一些对人生对世界的美好憧憬,整体风格较为从容恬淡;以《残诗》《有一座坟墓》《悲梦苇》《死》为代表的诗,整体风格阴暗低沉,了无生机;以《死之胜利》《庄周之一夜》为代表的诗,风格复杂,忽明忽暗,既美好明快又有沉重晦暗的一面。从诗歌所传达的思想感情来看,诗人在进行死亡书写时,大致有以下几种思想情感:一是在《葬我》《梦》等诗中体现的人生如梦似幻之感,现实生活中的所有一切随着死亡最终都将幻灭,不留一丝痕迹;二是在《死之胜利》《庄周之一夜》《十四行诗(意体)》二一、《死》中表达的“死不是一切的终结,而是生命的超脱和升华。死还是有志之士用以与丑恶的一切对抗的武器,死是对后人开拓一个全新世界的途径,死是另一种形式的胜利”[6]23;三是在《残诗》《梦》等诗作中体现出的现实生活太过残酷艰难、世上找不到知音以致生而孤独、死是一种解脱的思想情感。

对死亡的多种多样的理解与思考左右着朱湘的诗歌创作,使其诗中的死亡书写多样化。且诗人又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思考时总是倾向于给事物附着一种优美崇高之感。 因此,朱湘诗中对死亡的多样化书写,体现了朱湘诗歌创作的美学追求。生活中的朱湘是困顿狼狈的,但是在诗歌之美的感召下,其诗又多是清秀淡雅的,这是因为朱湘在诗学主张上反对当时文坛盛行的抒情倾向。他在散文《北海纪游》中说:“上述的两种现象,抒情的偏重,使诗不能作多方面的发展,浅尝的倾向,使诗不能作到深宏与丰富的田地,便是新诗之所以不兴旺的两个主因。”[7]因此,朱湘格外强调诗歌作为一种美的文体应当展现出独特的美。

朱湘诗学上的审美主张决定了他笔下死亡主题的诗歌必然会与众不同。《葬我》和《梦》彰显出与一般死亡主题诗歌相异的绮丽、清新美好的文本面貌。现实虽然给朱湘带来苦痛绝望,但被他接受、消化后呈现出别样的绮丽恬淡之美,构建了一种清新脱俗、灵秀淡雅的诗风,使读者体味出纯粹的诗歌之美,这代表着诗人对诗美的美学追求。诗歌之外的世界是暗淡残酷的,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作为唯美主义者的诗人内心有着很多常人无法体会和承受的痛苦,“自白式”的死亡主题诗随之出现。尽管这类诗歌的书写方式较为随性且注重内在情感的展露和宣泄,但不能说这些自然表达情感的诗比诗人有意识进行美学建构的诗歌审美水平低。朱湘曾说:“诗歌本是情感的产物,好像宗教那样,它本是人类的幻梦的寄托所,人类的不曾实现的欲望的升华。”[6]21而且这种“自白式”的书写方式拉近了诗人与作品、诗人与读者、作品与读者的距离,更具感染力,更容易引起共鸣。

作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人,朱湘是困顿潦倒的穷书生;作为一个终身致力于拯救中国新诗的诗人,朱湘无疑是精神富足、信念坚定的推动新诗发展的前行者。生活给予朱湘的,大多是难以下咽、无法承受的艰难和困苦;朱湘回馈给世界的,却是文辞秀雅清丽、意韵恬淡隽永的绝美诗篇。内心焦虑痛苦,诗风却清秀明丽,这是朱湘作为一个诗人对他诗学审美追求无比坚定执着的体现。残酷现实带给朱湘心理上的焦虑痛苦与他诗歌创作中的明媚美好形成巨大的分裂,这是朱湘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参考文献:

[1]王伟,周红.朱湘霓君[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4:85.

[2] 钱光培.现代诗人朱湘研究[M].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140.

[3] 张邦卫.朱湘论稿[M].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3:182.

[4]张邦卫.救赎与献祭:对朱湘死亡意识的解读与反思[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4):97.

[5] 吴方,越宁.朱湘诗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110.

[6] 朱湘.文以载道[M]∥《中国现代散文经典文库》编委会.中国现代散文经典文库:朱湘卷.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5.

[7]朱湘.北海纪游[M]∥才子英年:朱湘集.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6-7.

(责任编辑:袁茹)

* 收稿日期:2016-03 -24

作者简介:杨旭辉,男,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硕士生,主要从事哲学、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695(2016)03-0053-06

朱光立,男,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思想与军事历史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学、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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