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自然·女人:《火山情人》中收藏家与“艺术品”的互动*

2016-04-04 14:22
关键词:桑塔格那不勒斯骑士

柯 英

(苏州科技大学 商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历史·自然·女人:《火山情人》中收藏家与“艺术品”的互动*

柯 英

(苏州科技大学 商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在苏珊·桑塔格的小说《火山情人》中,作为收藏家的骑士把历史、自然和女人都纳入收藏之列,并自觉或不自觉地与这些“艺术品”展开互动,折射的正是桑塔格对收藏家与收藏对象之间关系的理解和思考。骑士在那不勒斯的收藏活动达到巅峰,他在收藏浓缩着人类历史的艺术精品时,既获得了物质利益,又推广了艺术品,提升了大众的艺术品味。骑士忘乎所以地收集维苏威火山爆发的遗留物,有助于他在异国他乡找到强烈的归属感。然而,当骑士把女人埃玛作为“收藏品”并对其进行艺术加工后,非但不能收获真正的成功,反而在“艺术品”的自我毁灭中被其改造。

苏珊·桑塔格;《火山情人》;收藏家;“艺术品”

《火山情人》是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在长篇小说创作搁笔25年后才面世的倾力之作。她在写作此书时,“每天都在极度的狂喜中写作十二小时”[1]162,并把其当成是最得意的作品,其子戴维·里夫(David Rieff)也认为《火山情人》“绝对是她作为小说家的最成功的作品”[2]序3。这部小说的构思其实早在1980年就开始了,当时桑塔格在伦敦的一家书店偶然发现了一系列手工上色的维苏威火山的版画,它们是英国驻那不勒斯大使汉密尔顿爵士在1776年为一本私人印行的书定做的。通过查阅相关资料和阅读汉密尔顿的传记,“桑塔格很高兴地发现理性的汉密尔顿也充满激情,便引为知己”[3]356。《火山情人》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蓝本,描写了法国大革命(1789—1799年)前后汉密尔顿的生活经历。作者的笔触纵横捭阖,不仅空间频换,而且内容涉及政治、军事、革命、皇室、阴谋、爱情等。这部小说“乍看上去与桑塔格所写的任何东西都偏离甚远……很难把它和桑塔格的风格和主题自然而然地联系起来”[4]119,但是在一个历史传奇的样式之下,桑塔格“大量地综合了其写作中常见的特点和视角,也就是来自于那些美学家、忧郁症患者、游客、废墟的鉴赏家和收藏家身上的特点和视角”[4]121。男主人公汉密尔顿爵士(小说中称为“骑士”)作为收藏家的身份在整部小说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桑塔格自己也热爱收藏,“建起了全美最大的私人图书馆之一,并收集了大量精挑细选的十八世纪意大利建筑画”[2]序3。她所敬慕的本雅明同样兼具汉密尔顿的身份特征,她认为“本雅明把自己以及自己的性情投射到他所有的主要写作对象之中,他的性情决定了他的讨论对象”[5]110。或许也可以说,桑塔格在骑士身上也投射了自己的影子,通过作者型叙述声音(authorial narrative voice),她在小说里不时出现,与笔下的人物和读者展开互动[6]。骑士的收藏物分为三类:古玩画作、与火山有关的物品(或者说火山本身)以及活生生的动物和人。在骑士眼里,这些都是艺术品,而通过骑士的收藏活动,桑塔格既描写了收藏家与艺术品的关系,也探讨了艺术品对收藏家产生的影响。

一、 收藏历史:分裂的艺术情怀

骑士自童年时代便开始对收藏感兴趣。尽管出身于贵族家庭,祖父是公爵,父亲是勋爵,自己从小与国王一起长大,但是由于他不是家中的长子,没有继承权,这意味着他缺乏收藏所需的资金。“和众多痴迷的收藏家一样,骑士天生就是一个单身汉”[2]21,可是为了个人的爱好,他还是娶了相貌平庸的凯瑟琳为妻,因为她是一个富有乡绅的独生女儿,能为他提供经济上的大力支持。这桩婚姻的好处不止于此,他还因此在仕途上一帆风顺,最后谋得了驻那不勒斯的大使差事,而正是在那里,他的收藏活动达到了巅峰。

对于骑士来说,那不勒斯是一片收藏的乐土,充分地满足了他的收藏需求。其时正在庞培(Pompeii)和赫库兰尼姆(Herculaneum)*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大规模喷发,庞培和赫库兰尼姆都被火山灰湮没。展开的挖掘工作为他提供了大肆掠夺文物的机会。他知识渊博,有很高的艺术品位和很强的鉴赏力,在大量的文物面前懂得如何精选出有价值的东西。他通过各种手段设法把从废墟里出土的珍品据为己有,而它们本应该是如数送进王室收藏室的。骑士对此有两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收藏就是把物品,有价值的物品抢救出来,使其免受忽略、不被遗忘;或者就是让它们摆脱在别人手里而非自己手里的悲惨命运。”[2]27就第一个理由而言,骑士的工作与桑塔格的散文写作颇有相通之处。桑塔格的几部文集里都有很多篇幅致力于“发现”并介绍那些她认为值得关注但又不广为人知的文艺界人士及其作品,她独到的眼光和精彩的论述使她似乎总是走在求知者的前列,为她赢得了“女先知”和“女预言家”的称号,让她的读者在她的带领下拓宽了眼界,认识了那些在不同的艺术领域做出过贡献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不过,第二个理由就难免有一丝讽刺的意味,因为骑士获得的收藏品在经过他的把玩之后最终都只有一个归宿——运回伦敦拍卖,转化成骑士所需要的金钱。当然,骑士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反而认为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平衡,“通过把物品纳入自己的收藏,不仅是了解它们的价值,而且还赋予它们价值”[2]24。如果撇开金钱交易不谈,骑士的这个做法与桑塔格仍有共同之处,后者也是在知识王国的徜徉中把自己的所见所得诉诸文字,在出版社(拍卖所)的经营下打动志趣相投的读者(买家),从而使自己的知识转化为价值。

骑士是一个贪婪的收藏家,但是他对金钱的欲望又不完全是追求物质享受。他固然过着奢靡的生活,在那不勒斯租住着一幢大楼,家里有五十个左右的仆人,还有几名乐师。为了给那不勒斯的上层社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他需要经常大张旗鼓地宴请款待,仅是这些开销就远远超出了他作为一名全权公使所领的薪水,可又是必须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异国他乡如鱼得水,享有很高的声誉。这一方面有助于他接近和获得古玩画作,另一方面能够使他具有足够的权威,成为一些画家的资助人和庇护者。不惟如此,骑士还乐于让普通人有机会通过复制的方式欣赏他的藏品,比如他收藏的古花瓶的设计图案为一个纸型盒制造商和陶艺家所用,“大大地提高了当代人的品味”[2]76。那不勒斯人对这位外国公使非常信任,认可他的见识和学问,写信向他倾诉各种问题,同时也会提供不少有价值的关于艺术品的情报。凡是在能力范围内能施以援手的,骑士从不会拒绝。因此,骑士作为追名逐利者和艺术价值的发掘者,甚至是保护者的双重身份体现了一种分裂的艺术情怀,既有功利性,也有无私性。而桑塔格对这个人物也怀有复杂的感情,借那不勒斯女诗人和革命家爱勒纳拉的死后独白,她谴责骑士“不过是个上流社会的半吊子,在一个穷困、腐败和有趣的国家里,享受着提供给他的诸多机会,偷盗艺术品并以此赚钱为生,还成了个鉴赏家”[2]448-449。

桑塔格表示,“知识生活的王子也可能是一个弄臣”[5]118-119,骑士是那不勒斯国王最看重的外国居民,为了保持这一地位,他有时候甚至在宫廷里扮演弄臣的角色。国王肥胖贪吃,几乎目不识丁,粗俗不堪,爱恶作剧,骑士往往被要求陪同左右,亲眼目睹国王种种让人目瞪口呆的所作所为。有一次国王在大吃大喝之后“邀请”骑士陪伴他出恭,在恶臭之中侍立在侧的骑士不以为怪,积极配合他的要求:

国王说,给我讲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骑士说。

(弄臣:某个把你说过的最后一个词或几个词又对你说的人。)[2]38

从表面上看,骑士对国王曲意逢迎,有失气节,然而从小说的其他细节来看,他这样做也是入乡随俗,是对异国风貌的接受和包容。国王率性而为,“没有扮演自己完全与众不同的角色:没有机智,没有高贵,没有距离”[2]42,尽管他荒淫无道,但与下层人民称兄道弟,不拘小节,深受人民爱戴,这也导致了旨在推翻君主制、建立共和政府的资产阶级革命在那不勒斯以失败告终。骑士乐于向前来观光旅游的英国同胞添油加醋地讲述国王的荒唐事,为他们的旅游体验增加趣味。骑士以旁观者的身份接近那不勒斯的风土人情,这片土地不仅为他奉上了物质财富,而且还拥有一个令他难以割舍的景观,那就是维苏威火山,“火山情人”之称也由此而来。

二、收藏自然:他乡的身份认同

伦敦是骑士的故乡,但他在这里并没有归属感。小说的第一部分,开篇就叙述骑士与伦敦的一次告别。在回乡探亲的骑士眼里,伦敦是他把收藏品换成金钱的售卖之地,是一晃而过的街头景观,“他即将返程,事实上,他盼望着这一旅程……盼望着回程会给他带来新的邂逅和收获。他跨上马车的那一刹那,离别的焦虑就已经消失,变成离开的兴高采烈”[2]17。骑士认为伦敦不值一看,所谓离愁别恨更是不值一提。对于一个没有继承权的贵族子弟来说,伦敦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名利场,他根本不能真正地跻身于上流社会的繁华之中,而作为那不勒斯国王的座上宾,他在王宫里左右逢源,又受到当地人的敬重,且生活条件优渥,两相对比之下,身处他乡反而使他更有成就感。事实上,他在刚刚走马上任时就感觉“从未像现在这样活跃,这样兴奋,这样思维敏捷。这样快乐的超然”[2]24。离开伦敦就是离开过去,一切重新开始。

桑塔格“对空间所散发出的忧郁特质是情有独钟的,这种特质在十八世纪意大利的建筑肖像画中,特别是在描绘罗马废墟、伟大的自然废墟(如火山)和诸如迷宫(洞穴)等空间的画中可以找到”[7]149-150。在《火山情人》里,她细心地勾勒出这些“忧郁”的空间元素,而出现在她笔下的骑士本来就是一个忧郁症患者。为躲过一个个忧郁的旋涡,他努力使自己忙忙碌碌,尤其忙于收藏和品鉴。在那不勒斯,他找到了一个与其气质相宜的当地“特产”——火山。火山在休眠状态下默默地积攒力量,一旦时机成熟便喷涌而出,势不可当。骑士希望在异乡的生活能为自己带来全新的气象,就像火山那样,经过多年的内敛积聚,把在故国体验的身份焦虑搁置一旁,迎来人生中最磅礴的爆发。由于“在国外生活容易让人把生活视为一个景观”[2]23,骑士需要抵制这种虚幻化。他采取的一个对策就是接触实实在在的火山,把大自然的艺术杰作当成收藏对象。骑士为了实地考察而反复攀登,有时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前往处于喷发状态的火山。作为旅游观光的大城市之一,那不勒斯吸引了英国的贵族子弟前来一睹维苏威火山的风采,骑士则顺理成章地成了最优秀的导游和解说员。与一般的导游不同,他“渴望——像所有的收藏者一样——展示它。而且他还不得不这样做,假如游客是来自英国的一个朋友或亲戚,或是一位外国显要,只要是维苏威火山还继续炫耀其表达力”[2]31。骑士如数家珍地介绍火山,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把火山的种种精妙之处最大限度地展现出来。他俨然把火山纳入他的藏品之中,“难以想象一个人对这座火山竟会产生一种主人的感觉”[2]31,而或许更难以想象的是一个英国人竟然会在意大利的一座火山上找到了激情的释放点,孜孜不倦地对它进行观察和研究。要更好地理解骑士的这一行为,我们不妨参照桑塔格在《在土星的标志下》一文中的解释:“在时间里,一个人不过是他本人,是他一直以来的自己;在空间里,人可以变成另一个人。”[5]116从时间的维度来说,骑士的身份生而注定,无论出身有多显赫,也只能是英国一个不受重视的非长子,必须靠个人的努力才能有所成就。他也的确求知若渴,不停地丰富自己的学识,并抓住了与凯瑟琳结婚的机会,最终有一个较为理想的就职之所,但是他所做出的这些努力无非是为物质生活所驱,而在他的内心深处,还存在着对精神生活的强烈向往。空间的转换是他寻找自己另一面的一个契机。在这个不同的空间里,最富特色和代表性的自然就是那座举世瞩目的火山,他把自己的另一面托付于此,可谓适得其所。

火山是骑士为自己的心灵寻找到的栖居地,他忘乎所以地收集火山爆发的遗留物,“这才是纯粹的收藏,不考虑赢利的可能。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买卖。他只能将火山作为一个礼物,为了他的荣耀,也为了火山的荣耀”[2]30。这个礼物与普通礼物的最大区别在于它能被无限次赠送之后还依然为“主人”所拥有。《火山情人》里详细地描写了骑士数次攀登火山的情形,他能在这个别人眼里只是冒烟的怪兽那里得到艺术之美的享受,比如:滚烫的熔岩冲向天空又落下地面,让他联想到舞者的动作;火山发出的喧闹声又使他幻想是一个乐队的演奏,在轻重缓急的合奏中体会到妙不可言的美感。当骑士再次回到英国休假时,他时刻都会想到火山,“他会想知道就在此时此刻,火山翻腾不息的内部是什么样子”[2]72。他想象着或回想着有关火山的一切,在聚会上也要谈起这个话题。在与火山朝夕相处了数年之后,骑士已然将他乡当成了真正的故乡,只有返回了那不勒斯之后,他才气定神闲下来,并感叹道:“还可能有什么要惦记的呢?这是我的祖国。”[2]82这种强烈的依恋使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火山情人”。

三、收藏女人:“艺术品”的自我“涂鸦”

《火山情人》主体的四个部分安排得颇有深意,骑士的影响由强到弱,直至消失:第一部分序幕的内容是骑士与第一任妻子凯瑟琳平淡无奇的生活,骑士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第二部分是写骑士与续弦埃玛风波迭起的经历,他的力量逐渐消退;第三部分是骑士的临终呓语,篇幅极小;最后一部分是小说里四位女性的独白,骑士虽被提及,但完全失去了话语权。小说独特的篇章结构不仅是桑塔格对历史传奇的写作方式的实验和突破*关于桑塔格为何采用历史传奇小说(historical romance)的样式,详见柯英:《生存之痛:〈火山恋人〉的“他者”群像初探》,载《当代外国文学》2012年第2期,第105-112页。,而且还对应着骑士的收藏物的变化和他的人生兴衰。按照桑塔格的写作计划,由于埃玛与英国海军英雄纳尔逊的风流韵事广为人知,她并不打算以埃玛为中心,而是将其放入小说的背景之中,以更多的笔墨来写行事低调的凯瑟琳,可是当她写到第二部分的时候,“生机勃勃的埃玛爆发出能量和活力”,以致“埃玛绑架了这本书”[8]。小说的序幕和第三、四部分相加也不过是第二部分的一半规模,可见桑塔格写作这部分时的投入程度。

有人认为,“除了那不勒斯栩栩如生的街头景象、猖獗的暴徒、爵士可怜的宠物猴子以及埃玛的舞蹈之外,人们从这部小说中得到的最深的印象乃是桑塔格令人窒息的缺乏幽默感的存在”[9]。桑塔格本来就无意于赋予这部小说幽默感,因为她所写的并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轻松愉快的故事,尤其是埃玛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令人读后五味杂陈。骑士初识埃玛是在他护送凯瑟琳的灵柩回伦敦的时候,在外甥查尔斯的家里,他见到了埃玛。当时埃玛是查尔斯的情妇,帮他打理家务。埃玛年轻貌美,比查尔斯小十六岁,比骑士小三十六岁,但这个来自乡村的姑娘却已经有了不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十四岁进城当女仆被东家儿子诱奸;被一位准男爵玩弄后因为怀孕又被扫地出门;怀孕期间衣食无着不得已做了妓女。查尔斯似乎是一位仁义之人,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但也不过是贪恋其美貌,更可怕的是,他把埃玛当成了一件可以交易的“藏品”,等待时机以便出手。丧偶的舅父是查尔斯为埃玛找到的最理想的“买主”,因为她既可以杜绝那些向骑士表示结婚意愿的贵妇人的念头,还能确保他的继承权不会落入他人之手。骑士第一次见到埃玛就被其美丽的外表打动,认为“她的头,可以与某些古典雕像美人相媲美”[2]134。这为他与埃玛的关系埋下了伏笔:如查尔斯预设的那样,埃玛将会成为他的一件活的“收藏品”。

埃玛在查尔斯的欺骗之下,前往那不勒斯。当她最终得知自己不过是外甥与舅父一桩肮脏交易的牺牲品时,她选择了听天由命,顺从了骑士的要求,成了他的情妇。在骑士眼里,埃玛值得他去投入时间和精力精雕细琢,“她的美是那种他非常喜爱的在画布上、在雕像上、在花瓶上见到的美”[2]142,假以时日,在他的调教之下,她一定会成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其实在埃玛出现之前,骑士曾经拥有过一个独特的“藏品”——印度猴杰克。这只猴子机灵活泼,对骑士忠心耿耿,能够模仿他鉴赏文物的一举一动,为他的社交活动增光添彩。遗憾的是,因为水土不服,它最终死于那不勒斯难得一遇的严寒之中。当埃玛到达骑士的府邸时,他立刻想起了杰克,作者的落笔不可不谓意味深长。埃玛的聪明好学超出了骑士的期望,为他带来了惊喜。她不知疲倦地学习外语、音乐、舞蹈、唱歌、绘画,还有植物学和地质学。对于新习得的语言和知识她掌握得非常好,而对于母语英语,她则无论如何都学习不好,发音和书写都“无可救药”[2]147,这是因为“她可以在粗俗方面达到极致,却无法离开粗俗的最底层。她无法在她自己的脚上走过”[2]147。换言之,她那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英语是她与生俱来在底层生活中获得的,已经成了深深烙进她身体的一部分,无法改变,而在那不勒斯这个全新的环境里,她懂得相时而动,牢牢把握住自己的机会,“她的美绽放了,在一种与英国阳光迥然不同的阳光下,她的美在空中大放异彩,耀眼夺目”[2]145。

骑士不满足于金屋藏娇,作为一个对自己的收藏品味颇为自负的收藏家,他要让埃玛这个千娇百媚的“艺术品”广为人知,因为“美必须被展示。美能够被教会如何最好地自我展示”[2]146。埃玛在骑士的指导之下为前来大使官邸的客人表演“造型艺术”(“attitudes”)。所谓“造型艺术”,就是骑士以自己收藏的绘画和雕塑展现的人物为原型,选择题材,让埃玛摆出各种姿势和造型,观看者则由此来猜测她表演的是谁,是哪个古代神话或者文学故事中的哪一幕场景。埃玛活灵活现的表演和令人心旷神怡的美貌使她名动一时,此时的她尽管风光无限,但人们只是把她看成一个完全隶属于骑士的物品,是“它”而不是“她”:“一件物品并不因为曾经为不那么配的拥有者所占有就受到了玷污。重要的是,它现在已经有了归宿,已经锁进最值得拥有它的人的收藏品之中了。”[2]150-151

如果埃玛一直保持作为骑士“附属品”的身份,也许人们会继续传颂她的美丽和多才多艺,但是她逐渐取代了火山的位置,直至最后完全占据了骑士的内心,使他不顾上流社会的耻笑,无视门第观念,主动给了她一个正当的名分,正式娶她为妻,她也由此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转变,第一次与一个男性有了名正言顺的关系。这本应是她幸福生活的开始,可是迎接她的却是各种各样的毁谤,比如与那不勒斯王后有同性恋情,借镇压革命者之机疯狂迫害与自己有嫌隙的人,等等。埃玛在不同的身份下似乎判若两人,婚后的她不仅身材发福走样,举止粗俗不堪,而且还与纳尔逊暗度陈仓,生下了私生女。曾经风华绝代的埃玛在人们的眼里变得面目全非,尤其是当她和骑士、纳尔逊回到英国后,更是丑闻不断。不妨说,埃玛的变化一方面是世俗冷眼下的夸张变形,另一方面也是她进行的自我“涂鸦”。这个饱受侮辱和损害的女性,曾在骑士的荫蔽之下以过人的勤奋和智慧完善自己,可是她一旦从骑士的玩物摇身一变成为骑士的妻子,无论她有多么优秀,上流社会也无法接纳和平等地对待她。她在伦敦的宴会上放肆地酗酒和狂舞乃是一种悲愤的宣泄,这个一度精美绝伦的“艺术品”通过如此另类的“涂鸦”自毁形象,正如桑塔格所言:“诚然,涂鸦是一种不敬的表示,但大多数涂鸦只是以一种弱势的语言在表示:我也在这里。”[7]149当然,她的反抗只能使她更快地走向毁灭,在病痛和贫穷中凄惨地死去。在第四部分的独白中,桑塔格为埃玛留了一席之地,让她为自己辩护:“那些那么残忍地说我的人,会非常后悔的。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他们当年是在伤害一个悲剧人物。”[2]438这样的一天,在小说里不会到来。桑塔格或许希望,今天的读者,能在她的小说之外为这个在历史上声名狼藉的女人作出更为客观公正的评价。

结语

骑士热爱收藏,但是与他有着共同爱好的桑塔格并没有为他的“藏品”安排美好的结局。他从那不勒斯掠夺来的大量珍贵的古董花瓶在风暴中沉入海底;印度猴杰克因病死亡;埃玛背负骂名客死他乡。只有维苏威火山,这个他自以为是主人但根本无法真正占有的自然奇迹依旧巍然屹立着。如此看来,以纯粹占有为目的的收藏并不具备积极的意义,即便拥有了心仪之物,这些“藏品”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终将烟消云散,而毫无功利之心的精神收藏则有所不同,收藏的对象会历久弥新,继续展现其魅力。爱勒纳拉讥讽地发问道:“他(骑士)有过一个独创性的见解吗?他受过作诗的训练吗?他发现了,还是发明了什么对人类有用的东西了吗?”[2]449爱勒纳拉的质问正是桑塔格的自我鞭策。她对各种文化现象都感兴趣,通过阅读和学习积累了大量的知识,但只有当她经过思考把这些知识转化为一篇篇文章和一部部小说时,她才完成了把自己的“收藏品”变成具有鲜明的个性特点的“艺术品”,在文艺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与此同时,她留下的文化遗产才会像维苏威火山那样成为追求精神生活的人们不断攀登和研究的对象。

桑塔格认为:“艺术重在激发想象……而且,为了追求设计的真正的富丽堂皇,有时候,艺术家有必要脱离世俗、严格的历史真相。”[2]165这与其说是她的艺术观,不如说是她的写作观。《火山情人》是基于史料的文学想象,她在写作时往往忍不住走进她那个虚构的世界,当她说埃玛绑架了这部小说时,其实“绑架者是桑塔格自己,一边以冷峻的现代叙述声音讲故事,一边评论爱情与悲伤,讲讲笑话,岔开话题谈论艺术哲学,说说她笔下那些十八世纪的人物一无所知的事物(如广岛、经前症候群)”[10]263。她的这一做法招致了一些评论家的不满,但是这些反对的声音被另外一种声音淹没,因为还有大量的支持者们“宣称桑塔格成功地创造了一个令人满意的、文学质量高的传奇故事,一部引人入胜的智慧之作”[10]264。对于极度看重其小说家身份的桑塔格来说,这应该是她最愿意听到的激励之词。

[1]ROLLYSON C. Reading Susan Sontag: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her work[M]. Chicago: Ivan R. Dee, Publisher, 2001.

[2]桑塔格.火山情人:一个传奇[M].姚君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3]罗利森,帕多克.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传[M].姚君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4]KENNEDY L. Susan Sontag: mind as passion[M].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5.

[5]桑塔格.在土星的标志下[M].姚君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6]柯英.穿越时空的对话:论《火山恋人》的作者型叙述声音[J].当代外语研究,2010(11):17-21.

[7]SONTAG S. Where the stress falls: essays[M]. New York: Farrar, Straus, Giroux, 2001.

[8]HIRSCH E. Susan Sontag: the art of fiction[J/OL]. The paris review (Winter), 1995:143[2016-06-10]. http:∥www.theparisreview.org/interviews/1505/the-art-of-fiction-no-143-susan-sontag.

[9]TOYNTON E. The critic as novelist [J]. Commentary, 1992(11):62-64.

[10]SPAN P. Susan Sontag: hot at last [C] ∥LELAND P. Conversations with Susan Sontag.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5:261-266.

(责任编辑:袁 茹)

2016-08-21

2012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景观社会的思想者:苏珊·桑塔格视觉艺术文论研究”(12CWW002);2014年度江苏省高校“青蓝工程”资助项目

柯 英,女,苏州科技大学商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20世纪英语文学研究。

I712.074

A

1672-0695(2016)06-00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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