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与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比较

2016-03-19 19:22陈志刚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理性化韦伯现代性

陈志刚

(中国社会科学院 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北京 100732)

韦伯与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比较

陈志刚

(中国社会科学院 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北京 100732)

马克思和韦伯的现代性思想对后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把二者加以比较有利于深化我们对现代性的复杂性的认识,澄清西方学者的一些误区。在经济和文化的作用、分析现代性的不同视角、宗教的作用和评价、资本主义的起源等问题上,韦伯和马克思都存在很多差异,甚至有些观点截然对立,但在很多方面也有相通之处。在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的基础上,在强调马克思的资本逻辑的基础上,把韦伯的现代性思想当作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一个补充,可以为人们观察和分析纷繁复杂的现代性提供更加广阔的视野。

现代性;马克思;韦伯;差异;补充

把马克斯·韦伯和卡尔·马克思联系起来,无疑十分有趣,不仅因为他们俩都出生在德国,名字接近,而且是因为他们在对现代性的研究中都得出了引人注目却又存在明显差异的结论。特别是自二战以来兴起的现代化理论,认为韦伯在资本主义的起源问题上提供了与马克思截然不同的解读,试图从结构功能的角度对韦伯作出诠释,把韦伯树立为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大旗,以削弱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对发展中国家的影响。正是在这种阐发中,韦伯的现代性思想的多面性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了,他和马克思的关系也因此变成了对立的关系。实际上,韦伯和马克思的思想都是博大精深的,涉及众多的领域,在很多方面既存在着区别也存在着联系,不能简单把二者对立起来。下文拟从几个主要的问题,对韦伯和马克思的现代性思想进行比较。

一、历史发展中的经济作用和文化作用

在西方学术界,马克思的思想往往被称为“经济决定论”,而韦伯的思想则被称为“文化决定论”,从而把二者对立起来。这种观点既误解了马克思,也误解了韦伯。

马克思所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指出:“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4页。对于历史唯物主义,韦伯在一定程度上是接受的。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韦伯明确指出,从发生学上说明西方理性主义的独特性,并在这个基础上找寻并说明近代西方形态的独特性时,“必须首先考虑经济状况,因为我们承认经济因素具有根本的重要性”*[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5页。。韦伯虽然强调要从资本主义精神上来考察西方资本主义的独特性,但他自己显然并不为自己在对资本主义做出一种“文化决定论”的解释,他说:“我们根本不打算坚持这样一种愚蠢的教条主义的论点,即资本主义精神(就上述解释的暂定意义而言)的产生仅仅是宗教改革的某些作用的结果,或甚至认为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经济制度是宗教改革的造物。人所共知,资本主义商业组织的某些重要形式,这在宗教改革之前业已存在,这一事实本身就是对这种论点的有力驳斥。相反,我们只是希望弄清楚宗教力量是否和在什么程度上影响了资本主义精神的质的形成及其在全世界的量的传播。更进一步地说,我们的资本主义文化究竟在哪些具体方面可以从宗教力量中找到答案。”*[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67-68页。

但是,同样显而易见的是,韦伯反对从“经济决定论”的角度来解释一切历史事件。韦伯认为,个体的社会行动是复杂的,其动机基本上有着四种倾向,即工具理性的、价值理性的、情绪化的、传统的。所以,对于西方存在的独特文化特征,也不能简单地用“经济决定论”来回答。“仅仅根据经济原因去解释所有事物,在文化现象的任何领域中,无论如何都是不全面的,即使在‘经济’自身的领域中也是这样。”“它决不会比通过宗教观念内容的某些变化来解释资本主义更完善……也不会比根据地理背景对某一政治结构所作出的解释更彻底。”*[德]马克斯·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杨富斌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67页。在《经济通史》中,他还明确指出:“营利欲望,并未能打破这种传统的障碍。认为理性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现代,较诸其他时代有更强烈的营利欲望,实在是幼稚的想法。近代资本主义的企业者,不见得就比东方的商人具有更强烈的营利欲。不受任何信念、良心束缚的营利欲常导致经济上不合理的结果。”*[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经济与历史 支配的类型》,康乐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2页。他还说,这种营利欲在西方之外的很多地方都十分盛行,然而近代资本主义并未从这些地方产生。所以,韦伯强调必须在经济动机之外来寻找近代资本主义产生的动力。

韦伯认为,马克思虽然主张“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但马克思即使在其《资本论》中也未曾精确地划定经济领域与社会其他领域的界限。在韦伯看来,人们的社会行为是多种多样的,“经济因素”、“与经济相关的”和“受经济制约的”是有区分的。比如,宗教实践虽然本身不具有“经济”的性质,却与经济相关,它们会产生从经济角度来看与利益有关的结果。比如,艺术也不是经济现象,但“受经济制约”,其发展会受到对艺术感兴趣的公众的社会阶层的影响。据此,韦伯指出:“第一,‘经济’现象的边界线是模糊的,不容易划定;第二,某一现象的‘经济’方面决不仅仅是‘受经济制约的’或仅仅是‘与经济相关的’;第三,一种经济现象,只有在我们的兴趣专注于它为生存而进行的物质斗争的基本意义时,或者说只有在这一范围内,它才是‘经济’现象。”*[德]马克斯·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杨富斌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61-162页。韦伯认为,社会现象是纷繁复杂的,个人的社会行动的动机是多种多样的,有工具理性的、价值理性的、传统的、情绪化的。文化现象和社会事件与自然事件不一样,包含着个人的主观意志和行动,不能简单地还原为经济动机。

韦伯还认为马克思没有将“经济”方面与“技术”方面区分开来。马克思有一个著名的论断:“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2页。,在韦伯看来,这是一个技术上的命题,而非经济上的,而且是个错误的论断。因为一直延续到现代的手工磨坊时代,在不同的地区显示了多种多样的文化“上层建筑”。韦伯强调,虽然经济行动与技术行动都是指向行动的手段,但方式有所不同,并非任何理性选择手段的行动都可以叫做“理性经济行动”,或者说“经济行动”。经济行动的取向主要是个针对某事物的目的选择问题,技术取向则是个为既定目标选择适当手段的问题。所以,从原则上说,经济行动要考虑资源的稀缺程度,而技术行动并不关注价格成本,只关注行动如何能够完成。但在多数情况下,技术问题也有经济上的考虑,不考虑经济成本的技术进步是无理性的。韦伯明确指出:“现时代的所谓技术发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以经济上的赢利为取向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经济能独自决定技术发展的方向,还有其他一些因素也发挥了作用。“部分是那些不切实际的空想家们的游戏和沉思,部分是对来世的关切以及形形色色的幻想,部分则是对艺术问题的全神贯注,以及其他各种非经济动机。”*[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1卷,阎克文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版,第161页。所以,韦伯反对技术决定论,认为技术的某个既定状态并不必然导致经济的某个特定的组织,一种类型的经济也不带来特定的技术,现代工厂与古代作坊的区别不在于技术的使用,而在于劳动力的社会地位(自由劳动力)和营利的方式(资本核算)。实际上,相同的技术形式可以与不同的社会组织类型相结合,这也是马克思所主张的观点。在马克思看来,虽然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有一样的技术基础,但二者显然有着不同的经济组织方式。

概括地说,韦伯反对简单地从经济决定论和技术决定论的角度来解释社会和文化现象,但并不主张以所谓的文化决定论来取代唯物论。而且,韦伯显然深受马克思唯物论的影响,赞同经济或利益的重要性,并试图把马克思的观点吸收进来。马克思曾指出:“‘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6页。,韦伯对此表示认可。不过,韦伯所说的利益,不仅仅包括物质利益,也包括精神利益、宗教利益。他明确指出:“直接支配人类行为的是物质上及精神上的利益,而不是理念。但是,由‘理念’所创造出来的‘世界图像’,常如铁道上的转辙器,决定了轨道的方向,在这轨道上,利益的动力推动着人类的行为。”*[德]马克斯·韦伯:《中国的宗教 宗教与世界》,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77页。不过,韦伯并不赞同马克思所说的观念仅仅是利益的反映,否认二者之间存在着完全的一致性。通过对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关系的分析,韦伯认为观念与利益之间并不存在预设的一致性,只存在着“选择的亲和性”,因为新教伦理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日渐丧失其动力,而经济动机成为唯一的驱动轮。

总体上说,韦伯对马克思从经济决定论的角度对历史进行简单化的、还原论的解释的批评,无疑并不合理。马克思虽然承认经济对社会发展的决定作用,但马克思并不是把经济当作推动社会发展的唯一因素。正如恩格斯晚年指出的:“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96页。实际上,韦伯是把在第二国际的伯恩斯坦、考茨基等人那里出现的一种机械的经济决定论、庸俗化的观点当作了马克思本人的观点。“韦伯对马克思的解释是以当时流行的、把马克思主义视为是一种经济决定论的观点为基础的,一般地说,韦伯认为马克思主义正像考茨基一类马克思主义者广泛宣传的那样,是一种把政治归结为经济的理论。……韦伯不同意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是一种有结构性阶级斗争和内部矛盾的制度的分析。他把资本主义解释为一种合理的组织形式,并明确地把它同先前的各种社会形态区别开来。”*[英]艾伦·斯温杰伍德:《社会学思想简史》,陈玮、冯克利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187-188页。但毫无疑问的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显然不能归结为机械的、庸俗的“经济决定论”、“阶级斗争还原论”。而且,韦伯即使在批评马克思的所谓错误时,也对马克思的理论抱着极其诚恳和尊敬的态度,并未全盘否定经济基础在社会发展中起决定作用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观点。他说:“我们仍然相信,主要根据社会和文化现象的经济制约性和细节对其进行分析,过去是一种具有创造性成果的科学原则,并且只要细心应用,摆脱教条主义的束缚,在未来很长时间内它仍然是这样一种科学原则。”*[德]马克斯·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杨富斌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65页。

二、异化和理性化

现代资本主义,是马克思和韦伯共同关注的主题。然而,二者关注的角度却大不相同,对现代资本主义的症结也有不同的分析,并因此提出了不同的解决方案。

马克思从商品范畴开始,通过分析商品化的普遍现象,发现了资本主义的异化问题,进而揭示了现代性的本质和资本逻辑。马克思明确指出,资本主义存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异化现象:“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宗教方面的情况也是如此。人奉献给上帝的越多,他留给自身的就越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页。马克思认为,之所以出现这种异化现象,就在于资本逻辑的主导。资本占据着主导地位,而其他一切是作为资本的附属物而存在的,它们本身并没有独立存在的意义,都是围绕着资本不断增值而存在的。在这种资本逻辑的主导下,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

而韦伯把理性化当作资本主义的一个最重要特征。他认为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随着工具理性的扩张必然导致价值理性的衰微,从而出现了理性化导致非理性这一现代性的矛盾、悖论。在新教伦理中,人本来是作为目的而存在的,实现人的救赎是人们从事理性活动的根本目的,而工具理性活动只是人实现救赎的手段。然而,随着这种工具理性的不断扩张,日渐滋长了一种独立的、自动的机制,人陷进了铁笼之中。于是,人从目的变成了手段。韦伯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形式理性”或“目的理性”逐渐驾凌“实质理性”或“价值理性”的趋势的认识,可说是从另一个角度讨论了马克思所谓的异化问题。不过在马克思看来,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关系并不是韦伯所说的简单的此消彼长的关系。科学理性的弘扬推动了近代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主体的诞生,把对上帝的虔诚还原到对个人本身的尊重,激发了个人主义思想的发展,促进了独立人格的形成。而且,资本是天生的自由派,资本强调交换面前人人平等,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政治自由、平等理念的发展。当然,马克思也承认,科学技术的资本主义运用也带来了人的奴役,不断的商品化也推动产生了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沦为赤裸裸的金钱关系。简言之,在马克思看来,工具理性的发展既有促进价值理性的一面,也有限制价值理性的一面。

同样,韦伯在理性化层面上也描述了马克思所说的异化现象。韦伯认为,理性化不仅促进了劳动分工和专门化知识的增长,而且产生了工人和生产工具分离,科学家和科学研究的工具分离,行政人员和管理工具分离,现代社会的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纳入到政治、经济、社会的理性化组织中,成为庞大的官僚机器中的一个小螺丝钉,成为社会的秩序人而丧失自由。很显然,虽然韦伯和马克思二者视角不同,但都得出了现代性是一个矛盾和悖论的结论,二者存在着契合之处。韦伯的分析在一定意义上是对马克思的补充和深化,使异化问题不仅在经济层面更加深入,而且拓展到政治、文化层面。

而且对于韦伯所说的理性化机制,马克思虽然没有关注韦伯特别强调的现代企业的金融核算以及科层化管理问题,但马克思也从经济方面,即工具理性层面进行了考察,对科学技术、劳动分工所引起的生产力变革和社会变革给予高度重视。马克思也敏锐地看到,理性化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个重大特点,生产的“整个过程是客观地按其本身的性质分解为各个组成阶段,每个局部过程如何完成和各个局部过程如何结合的问题,由力学、化学等等在技术上的应用来解决”*《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7页。。

不过,在马克思看来,现代资本主义企业虽然有理性的一面,却更有非理性的一面,所以,理性化显然并不能概括资本主义的特征。如果说韦伯强调理性精神是资本主义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的话,那么马克思则更加强调非理性因素是资本主义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吉登斯指出:“在马克思看来由于资本主义的成功与否受制于人类奴役,因而它是特别‘非理性的’。”“由资本主义所增进的权力很大程度上导源于资本主义所发展出的对物质世界的大规模控制,在此过程中,技术进步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同人类劳动结合起来。”*[英]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赵力涛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64页。另外,如果说韦伯主张“市场意味着理性组合体的共存与关联”*[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1卷,阎克文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版,第776页。,那么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并没有单纯地体现理性,因为市场经济的无序化必然导致经济危机,使生产力遭到巨大的破坏。而对于这种经济危机,马克思从资本的逻辑给予了深刻的说明,而韦伯的理性化则难以对此作出合理的解说。正如马克思所说:“即使我们排除任何掠夺、任何暴力行为和任何欺骗的可能性,即使假定一切私有财产起初都基于占有者自己的劳动,而且在往后的全部进程中,都只是相等的价值和相等的价值进行交换,那么,在生产和交换的进一步发展中也必然要产生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必然被一个人数很少的阶级所垄断,而另一个构成人口绝大多数的阶级必然沦为一无所有的无产者,必然出现狂热生产和商业危机的周期交替,出现整个现在的生产无政府状态。全部过程都由纯经济的原因来说明,而根本不需要掠夺、暴力、国家或任何政治干预来说明。”*《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171页。

实际上,在马克思那里,资本的逻辑既可以表现为理性化的东西,也可以表现为非理性的东西。只要有利于资本的增殖,资产阶级既可以大量推进技术的科学化,把科学技术应用于生产,也可以把已经开发的科学技术暂时束之高阁;既可以对内在一定程度上实行政治民主,也可以对外发动殖民战争、贩卖奴役,进行种族屠杀。对资本来说,周围的一切都不过服务于资本增殖的材料。而韦伯把资本主义的一切都称之为理性化的,这显然是夸大了。其实,理性化与非理性是可以并存的,或者说它们都统一于资本逻辑,都是工具理性、经济理性的结果。

在进一步追问异化的根源上,二者之间的差异就更加显着了。对马克思来说,异化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在于资本的逻辑;而对韦伯来说,异化是理性化不可避免导致的结果。马克思并没有像韦伯那样把理性化当作一种独立的逻辑机制,不像韦伯那样认为理性化在现代资本主义企业中具有核心位置,而是认为理性化机制从整体上从属于资本逻辑的,是资本逻辑运转的结果。在马克思看来,理性化的产物,无论科学技术,还是经济制度、政治制度,都是为资本服务的。

综上所述,异化和理性化分别是马克思和韦伯考察现代性的两个不同的视角,或者说是他们所认为的现代性的主要特点。虽然二者都看到了异化和理性化相反的一面。但因为视角的不同,二者对现代性的前景也不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是以批判和否定为主,但否定中有肯定;韦伯则是以肯定为主,当然肯定中也有否定。马克思对现代性持的是革命的、激进的也因此是乐观的态度,而韦伯则持保守的因而悲观的态度。马克思是向前看,展望未来,主张废除私有制,以共产主义取代资本主义来解决异化问题;韦伯是向后看,怀念过去,认为理性化是不可避免的趋势,铁笼难以摆脱。比较而言,就逻辑的自洽性来说,马克思的资本逻辑无疑比韦伯所主张的理性化逻辑更加深刻、彻底,因为它为我们指引了一条通向未来的光明道路。但是,韦伯的理性化逻辑也为我们认识现代资本主义开辟了一个新视角,并影响了此后的诸多现代性理论家。

三、宗教问题

宗教问题,无疑是韦伯十分关注的另一个重要问题,也是韦伯和马克思分歧甚大的一个问题。马克思对宗教问题的论述不但少和零散,且主要集中在早期著作中。马克思在1846年写完《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后就没有仔细地研究宗教了。所以,“任何要对马克思和韦伯关于宗教现象的观点作详细比较的企图,都注定是要失败的”*[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郭忠华、潘华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35页。。

当然,即使是在这个分歧严重的问题上,马克思和韦伯仍然有相通之处。他们都认为宗教信仰在现代性的发展过程中趋向于世俗化,丧失其神圣性。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35页。。而韦伯几乎有相同的论述,认为世界的祛魅,消除了宗教的神圣光环,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并以可计算性来衡量彼此的价值。马克思所说的货币拜物教和韦伯所说的“铁笼”几乎表达了一致的意思。

不过,对于韦伯来说,新教伦理作为一种价值理性,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一种积极向上的信仰,为社会的理性化提供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宗教对整个律法制度和社会常规发挥着定型的作用,一如符合体系对一种文化的某些实质要素、巫术禁忌的规定对于人和物的具体关系类型发挥着定型的作用。……由宗教加以定型的律法统治,对法律秩序的理性化、从而也对经济的理性化构成了最重要的限制因素之一。”*[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1卷,阎克文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版,第715页。所以,当这种价值理性在工具理性的扩张过程中衰竭,人们被“铁笼”牢牢控制以至迷失方向,也不能寄希望于社会主义时,韦伯感到悲观。

而对马克思来说,情况则完全不同。马克思是从意识形态的视角来批判宗教的,认为它们是虚假的、虚伪的、非理性的。英国学者吉登斯指出:“马克思大部分有关宗教制度影响的论述明显带有敌意,但总的来说是公正无私的。”*[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郭忠华、潘华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34页。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他明确指出:宗教是非理性的,“理性自由的国家不能从基督教出发来加以阐明”,“不是理性自由的实现的国家就是坏的国家”,因此“不应该根据宗教,而应该根据自由理性来构想国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6页。。马克思认为,“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情感,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所以,“废除作为人民的虚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现实幸福。要求抛弃关于人民处境的幻觉,就是要求抛弃那需要幻觉的处境。”*《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在马克思看来,宗教的衰弱实际上是一种进步,使得人们告别了愚昧,获得了科学的信仰,为新社会的形成创造了条件,人的价值将得以实现,人民将实现真正的幸福。

但是,韦伯对宗教信仰衰弱所导致的工具理性泛滥的担忧,也有深刻的意义,它代表着对西方文明的一种反省。如果说马克思的革命目标和共产主义社会是用未来的美好前景为人们提供许诺的话,那韦伯则试图通过宗教信仰衰弱的反思,为当下生活在资本主义世界的人们探讨、发现生活的意义。

四、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和发展动力

关于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的问题,曾经是韦伯研究中激烈争议的一个问题。一些学者认为,韦伯提供了一种与马克思截然不同的叙述,韦伯对现代性的分析具有浓厚的“文化决定论”色彩,与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马克思和韦伯不但研究的视角不同,而且其着眼点也不同。马克思解决的问题是:资本主义是怎样在欧洲发展起来的?而韦伯所要解决的问题则是:为什么理性化的资本主义首先出现在欧洲? 前者强调的是一种纵向的“内部”分析,而后者则主要是一种横向的比较研究。

在现代资本主义诞生期的问题上,马克思与韦伯的看法几乎没有什么差异,都认为资本主义时代是从16世纪才开始的。但关于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问题,韦伯和马克思对其内涵有不同的理解。对马克思来说,所谓的资本主义起源,指的是如何从资本主义前史转变为资本主义的过程,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是如何从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中产生出来的。而对韦伯来说,资本主义的起源问题则指的是,为什么资本主义从西方产生了,它要考察的是究竟是西方的什么独特因素导致了资本主义的产生。

对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的起源指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起源。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封建主义生产方式的不同在于,“资本关系以劳动者和劳动实现条件的所有权之间的分离为前提。资本主义生产一旦站稳脚跟,它就不仅保持这种分离,而且以不断扩大的规模再生产这种分离。因此,创造资本关系的过程,只能是劳动者和他的劳动条件的所有权分离的过程,这个过程一方面使社会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转化为资本,另一方面使直接生产者转化为雇佣工人。因此,所谓原始积累只不过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的历史过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21-822页。。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历史中,对正在形成的资本家阶级起过推动作用的一切变革,有很多都是历史上划时代的事情,比如人文主义、宗教改革、民主运动等。但马克思认为,“首要的因素是:大量的人突然被强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资料分离,被当做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者抛向劳动市场。对农业生产者即农民的土地的剥夺,形成全部过程的基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23页。

韦伯“所关注的更多地是资本主义的最初起源,而不是这一起源如何可以解释资本主义与先前所有经济活动之间的差异”*[英]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赵力涛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66页。。韦伯认为:“近代资本主义扩张的动力首先并不是用于资本主义活动的资本额的来源问题,更重要的是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问题。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资本主义精神出现并表现出来,它就会创造出自己的资本和货币供给来作为达到自身目的的手段,相反的情况则是违背事实的。”*[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9页。很显然,韦伯虽然同意马克思关于现代工业社会的工人如何丧失了自己的劳动工具的大部分分析,但他不赞同马克思把资本额的起源以及资本和劳动力的分离当作对资本主义发展起着重要作用的因素。韦伯认为,这种生产工具的丧失乃是任何理性化以及集中的统合生产体系所不可避免的结局。这种生产工具的被征收也将成为社会主义生产体系的一个特性,就像资本主义形式一样。而且,在韦伯看来,马克思几乎只专注生产领域,这使他忽略了工人丧失生产工具只是现代社会中普遍现象的一个特例,在现代社会中,科学家们丧失了它们的研究工具,行政人员丧失了管理的工具,防卫战士也丧失了他自己的防卫工具。韦伯进一步指出,在现代社会中,除非加入大型组织,否则人们将无法从事社会意义的行动,在这个大型组织中他们被分配一特定的任务,在这个大型组织中只允许对他所管理的整体之非私人目标与过程贡献其个人的愿望和嗜好。

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的原始积累问题上,并不像正统的政治经济学所主张的那样,资本是由于精英分子“勤劳、节俭”所得。对马克思来说,实际情况绝非如此,这种“索然无味的稚想”不仅掩盖了充满着“征服、奴役、劫掠和谋杀”的一系列社会变迁,而且也掩盖了居于资本主义核心的阶级关系。*[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郭忠华、潘华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63页。马克思认为,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原始积累的方法绝不是田园诗式的东西。新兴的资产阶级正是利用“国家权力”,利用“集中的、有组织的社会暴力”,通过殖民制度、国债制度、现代税收制度和保护关税制度以及残酷的法律,用“血与火”、“刀与剑”从内到外地保障了资本主义诞生的条件。就外因来说,正是通过对外掠夺、殖民战争,资产阶级获得了资本主义不断扩大再生产所需要的大量资本。而就内因来说,通过暴力把农民从土地上赶走,并颁布惩治流浪者的血腥立法、最低工资的立法,为资本主义造就了所谓“自由的”一无所有的、而不得不到资本家工厂中接受剥削的劳动力。

而对于称为马克思现代性思想核心问题的资本来说,韦伯认为,关键不是最初的资本怎么来的,关键是资本如何持续地在一种经济机制中运转、再生产出来。韦伯强调:“对财富的贪欲,根本就不等同于资本主义,更不是资本主义的精神。倒不如说,资本主义更多地是对这种非理性(irrational)欲望的一种抑制或至少是一种理性的缓解。不过资本主义确实等同于靠持续的、理性的、资本主义方式的企业活动来追求利润并且是不断再生的利润。”*[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8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韦伯特别重视金融核算等企业的组织化特征的重要性。他认为,“在技术和经济组织领域中的这种理性主义的进程,无疑决定了近代资产阶级社会的生活理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资本主义经济的根本特征之一就是:这种经济是以严格的核算为基础而理性化的,以富有远见和小心谨慎来追求它所欲达的经济成功,这与农民追求勉强糊口的生存是截然相反的,与行会师傅以及冒险家式的资本主义的那种享受特权的传统主义也是截然相反的,因为这种传统主义趋向于利用各种政治集会和非理性的经济活动来追求经济成功。”*[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55-56页。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马克思和韦伯对于资本主义的界定,无疑存在着重大的差异。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活动与先前的所有经济活动的本质区别在于资本和劳动力的分离。而韦伯则根据理性的经济活动组织来界定资本主义。所以,韦伯认为马克思“不强调金融核算的重要性”,“也不强调国家作为标准价值的担保者所起到的重要作用,相反,他再度让货币同商品的特性关联起来”*[英]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赵力涛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65页。。

不过,马克思并非不重视理性的组织机制的作用,只不过他所重视的理性组织机制不是韦伯特别强调的簿记、金融核算,而是机器大工业。机器大工业创造了人与自然之间进行物质变化的新方式,而且改变了人在生产中的地方,使人从属于机器。在马克思看来,机器大生产是由工场手工业阶段发展而来的,是不断追求剩余价值的结果。机器所体现理性化的逻辑是从属于资本逻辑的,为了资本的逻辑,科学理性、技术理性都是可以受到压制的。理性化只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手段,它或许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提供了动力(按照韦伯的理解),但对剩余价值的不断追求才是发展资本主义的根本动力。韦伯所说的理性主义精神,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但“理性化”这个概念显然难以全部概括复杂的资本主义发展史的特点,这个概念体现的只是韦伯对西方的长期发展趋势及其与非西方文明的区别的预设。事实上,在资本主义的发展初期,理性化在企业组织中并没有得到多大程度的体现。吉登斯指出:甚至“工业革命”的最初阶段与科学发现间的联系也非常有限,“科学和技术间更为密切的一体化很大程度上是一相当晚近的现象”,还有,“组织的信息方面的‘存储能力’在韦伯所认为的发展期(即系统的计算和归档)以前,也是低水平的”*[英]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赵力涛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73、179页。。所以,在吉登斯看来,在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问题上,“马克思理论的力量在于它解析了16、17世纪欧洲传统的经济企业模式的一次巨大而又剧烈的转变。可以确信,虽然韦伯那篇讨论清教主义和现代资本主义发展间关联的论文成就非凡,但就此而言,马克思的观点仍确实更为复杂。……韦伯对现代资本主义企业的‘理性’特征所作的分析具有重要的意义。不过,马克思对商品化的解释却使我们注意到一系列特别有意义的关系。”*[英]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赵力涛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66页。

概括地说,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问题,韦伯和马克思的确有很大的差异。对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的起源指的是那种劳动和资本分离的独特生产方式的起源,而对韦伯来说,“中心的问题毋宁是:以其自由劳动的理性组织方式为特征的这种有节制的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起源问题”*[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3页。。很显然,韦伯和马克思实际上关注了资本主义起源的不同方面。进一步说,他们实际上对资本主义有不同的定义。对韦伯来说,他所要探讨的西方近代发展的资本主义,并不是一般的资本主义,而是与众不同的资本主义形式,即“理性资本主义”,其重要的特点就是“自由劳动之理性的资本主义组织方式”。但是,资本主义在现实的历史中,并非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私有制社会,一些非理性的手段,如战争、种族屠杀,不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仍然存在,甚至比以前更加惨烈,而这些问题从马克思主张的资本逻辑可以得到合理的说明。

但是,在韦伯的理解中,正是“理性的工业组织”才使得西方资本主义具有了独特的意义。韦伯强调,这种理性的工业要得以发展,必须具备很多因素。“近代的理性资本主义不仅需要生产的技术手段,而且需要一个可靠的法律制度和按照形式的规章办事的行政机关。没有它,可以有冒险性和投机性的资本主义以及各种受政治制约的资本主义,但是,决不可能有个人创办的、具有固定资本和确定核算的理性企业。”而这种理性的法律从何而来呢?韦伯反对从经济决定论的角度来回答,而是认为“如在其他情况下一样,资本主义利益毫无疑问也曾反过来有助于为一个在理性的法律方面受过专门训练的司法阶级在法律和行政机关中取得统治地位铺平道路,但是,资本主义利益绝非独自地促成了这一点,甚至在其中也没起主要作用。因为这些利益本身并没有创造出法律。各种全然不同的力量在这一发展过程中都曾发挥过作用。”*[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4-15页。理性的法律不过是文化领域中理性化的一个产物。理性化的经济生活、理性化的技术、理性化的科学研究、理性化的军事训练、理性化的法律和行政机关,和理性化的神秘观照一样,都是按照完全不同的目的和终极价值而加以理性化的结果。所以,如果认为韦伯对理性主义精神的强调,提供了一个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相对立、相替代的解释,而斥之为一个文化决定论者、唯心主义者,这无疑是不恰当的、是简单化的。

韦伯认为,合理的精神、处事态度的高效率、理性化及合理的经济行为,这些东西才是突破传统的根本力量。而这些理性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又可以归因于宗教改革的影响。他强调:“虽然经济理性主义的发展部分地依赖理性的技术和理性的法律,但是与此同时,采取某些类型的实际的理性行为却要取决于人的能力和气质。……各种神秘的和宗教的力量,以及以它们为基础的关于责任的伦理观念,在以往一直都对行为发生着至关重要的和决定性的影响。”*[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5-16页。所以,韦伯认为,对于历史事件的分析不能简单地套用经济决定论,“我们必须消除这样一种想法,即宗教改革,作为一种历史的必然结果,或许可以从某些经济变革中推断出来。无以数计的历史条件,特别是纯粹政治的发展过程,不能归结为经济规律,也不能用任何一种经济原因所解释,它们必然共同发挥作用,才能使新建立的教派得以幸存下来。”*[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67页。

无疑,对于经济伦理或者说新教伦理在推动资本主义理性精神产生中所起的重大作用,韦伯的确很强调。但是,韦伯只是认为,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理性精神之间有一种选择上的亲和性,他并没有粗糙地推定所有的资本主义产生都要有个经济伦理的作用。他也没有否定在宗教改革前,就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的事实。但韦伯注重的是从理论逻辑上为二者的亲和性进行说明,“探究了新教的禁欲主义对其他因素产生过影响这一事实和方向”,与此同时,他并不否认“我们也应当而且有必要去探究新教的禁欲主义在其发展中及其特征上又怎样反过来受到整个社会条件,特别是经济条件的影响”。简单地说,韦伯的立场是:他既反对用片面的唯物论来解释历史和文化,也同样反对“以对文化和历史所作的片面的唯灵论因果解释来替代同样片面的唯物论解释”。他认为,“每一种解释都有着同等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把它作为最后的结论,而不是作为一种进一步探讨的“准备”的话,那么,每一种解释都不会揭示历史的真理。*[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44页。换个角度看,在资本主义起源问题上,与其说韦伯强调的是精神、文化层面(在韦伯那里,只具有推动作用),毋宁说韦伯更强调的是不同于传统的、理性化的生产生活方式。

总起来说,韦伯绝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观念论者或文化决定论者,因为韦伯所说的宗教观念不仅仅是通过经济伦理来对人们的行动产生影响,而且通过一系列的制度,为人们构建一个不同于传统的生产生活秩序。所以,“在韦伯心目中,现代资本主义的诞生是一个异常复杂的过程,包括了建立国家、创造许多新的经济制度、新的经济心态的诞生、技术的引入及其他革新”*[瑞典]理查德德·斯威德伯格:《马克斯·韦伯与经济社会学思想》,何蓉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5页。。在《经济通史》中,他明确指出:“归根究底,产生资本主义的因素,乃是理性的持久性企业、理性的簿记、理性的技术及理性的法律。不过,这还不算完全,我们还得加上:理性的精神、理性的生活态度以及理性的经济伦理。”*[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经济与历史 支配的类型》,康乐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页。因此,如果说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起源强调的是生产关系的转变——劳动力商品化,那么韦伯则更注重生产方式的转变以及上层建筑的转变——理性化的组织、管理、法律以及后来的理性化技术的产生。在这个意义上说,韦伯的探讨是对马克思的一个有益补充。如果说马克思的《资本论》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资本主义的经济体系的话,那么韦伯在《经济与社会》中则为我们勾画了一个资本主义法权体系,使我们对资本主义的文化和制度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

五、结论

综上所述,韦伯和马克思的现代性思想的确存在很多差异,但在很多方面却有相通之处。韦伯对马克思的思想有很多批评,但也有很多是补充性的,并非截然对立的意见。即使是在韦伯批评、批判马克思的问题上,也需要加以区分和辨别,分清哪些是针对庸俗马克思主义的,哪些是由于马克思的重要哲学著作是在韦伯去世后才出版面世、不为韦伯所知而误解马克思的,哪些是由于冷战意识形态借韦伯之口、实际上是韦伯诠释者的批评,哪些是从韦伯自身理论出发对马克思的补充。卢卡奇就认为,马克思的商品化思想、异化思想与韦伯的理性化思想有共通之处,因此将二者加以连接、综合而提出了自己的“物化”(reification)思想,并对韦伯的理性化概念进行了重新解释,特别强调了交换价值的“计算性”特点。*[美]乔纳森·特纳:《社会学理论中的结构》(下),邱泽奇等译,华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41页。

从韦伯思想的复杂性及其方法论上的多元论来看,那种继续抱着韦伯对“资本主义的起源”的解释问题不放,并由此把韦伯和马克思对立起来的观点,无疑是简单化了。韦伯强调理性精神在资本主义起源上的重要性,实际是从理想类型的意义上来说的,是把理性资本主义当作资本主义的理想类型和发展趋势,是一种从后抽象思考的结果,并不表明资本主义的现实都必然如此。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也明确地指出,资本主义有很多类型,天主教地区也产生了资本主义。所以,如果认为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主张了一种文化决定论观点,把理性精神的存在当作资本主义起源的先决条件,甚至认为韦伯试图取代马克思提出一个新的历史发展规律,这显然误解、曲解了韦伯。韦伯强调,理想类型是一种观念,是人们分析社会现实的辅助工具,它不等于社会现实本身。理想类型所提供的只是“关于那些假设的规律的观念和知识”,“作为一种分析工具,它对我们是有用的,其用途就像一本有机化学教科书对于我们认识关于动物和植物界的生物遗传那样是有用的一样。但在任何情况下,具体现实都不能从那些‘规律’和‘因素’中推出。”*[德]马克斯·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杨富斌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71页。实际上,马克思对现代资本主义的分析,是以英国为典型的,因此也可以说是一种理想类型。现实的资本主义如何发展,无疑会受各国历史文化的影响而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同理,我们也可以说,各个国家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道路也会因为历史文化的不同以及时代的变化,而表现出多样性。

必须承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分析,主要是从经济层面进行的,其代表作就是《资本论》。而韦伯对现代性的探究不仅仅局限于经济层面,他还把现代性的发展和理性法律、管理、军事技术、宗教伦理等等联系起来,使我们可以在一个更为广阔的背景下予以审视。而正是韦伯从文化史观点提出的这些问题,后来引起了西方学术界的广泛讨论。不过,韦伯的思想在很多方面又有矛盾之处,在关于现代性的不可摆脱的“牢笼”与始终求助于个人魅力之间摇摆不定。

作为“一位现代性理论家”,韦伯和马克思无疑在很多方面都可以进行有意义的比较、对话。韦伯的现代性思想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是一般的现代性理论难以企及的,他综合运用了哲学、社会学、宗教学、政治学、历史学、经济学、文化学等学科的方法,全方位地分析了现代性存在的矛盾和问题,从而使得其理性化理论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和影响力。韦伯对形式理性与实质理性或者说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矛盾冲突的把握,为后来的现代性批判理论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出发点和分析框架,特别是他的“工具理性”概念,很快就被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法兰克福学派用来分析资本主义与现代性弊病的一个主要符号,成为他们进行“技术理性”批判的一个主要理论源泉和概念根据。韦伯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意义的丧失”和“自由的丧失”这两个问题的诊断,已经成为西方现代性理论的转折点,成为此后的现代性理论难以绕过的问题,甚至直到今天仍然是怀疑社会进步的社会科学意识形态的主要依据。所以,在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的基础上,把韦伯的现代性思想当作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一个补充,无疑可以为人们观察和分析纷繁复杂的现代性提供更加广阔的视野。

(责任编辑:周文升)

2016-07-14

陈志刚(1972—),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研究员,西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党建理论和社会发展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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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6]08-005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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