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问题的诊断与治疗:马克思与哈贝马斯的思想对话

2016-03-19 19:22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总体性哈贝马斯现代主义

郗 戈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现代性问题的诊断与治疗:马克思与哈贝马斯的思想对话

郗 戈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马克思兼具现代主义的气质和后现代的意蕴,但又超越了二者的抽象对立。因而,马克思与当代西方“新现代主义”思潮特别是其代表人物哈贝马斯具有广阔的对话空间。马克思与哈贝马斯现代性思想的差异主要源于二者在现代性诊断模式上的分野,即从资本逻辑出发的“总体性视野”与从合理化逻辑出发的“领域分化视野”的差异。哈贝马斯沿着韦伯的思路在社会理论基础上重建了康德的“先验主义二元论”的划界原则,从形式逻辑所要求的同一律和矛盾律出发,对不同行为合理性领域的外部差别进行类型区分。然而,马克思则是在实现哲学的“社会存在论转向”的基础上重建了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因而,他并没有停留在不同行为类型的外部差别上,而是直接深入各种行为的内部,去探讨它的内部矛盾的性质、结构和趋向,进行辩证剖解和历史分析。“总体性”和“领域分化”两种不同的现代性诊断模式,必然导致马克思与哈贝马斯在现代性治疗方式上产生更大的差异。哈贝马斯的现代性治疗方案的核心是社会诸种合理性领域的重新规划与协调。而马克思的现代性治疗方案的关键是对资本主义总体性存在的内在超越。马克思与新现代主义的批判性对话,为我们指明了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独特品质。对话中所凸显的一系列当代社会发展的现代性问题,仍是亟需关注和研究的前沿课题,从而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当代发展的理论生长点。

现代性;新现代主义;社会总体;领域分化

在当代思想境遇中,马克思在众多现代性话语流派中的思想形象一直是暧昧不明的,有待进一步澄清。学者们要么把马克思看作现代主义思想的典范,要么把马克思看作后现代主义思想的源头。那么,马克思的现代性思想究竟是一种坚持启蒙进步观念的现代主义,还是一种解构启蒙进步观念的后现代主义呢?与当代西方社会理论相比,马克思的现代性思想是否已经过时,还能不能对当代资本主义的现代性问题进行有效诊断?这些问题只有通过开启马克思与当代西方社会理论家的批判性对话才能够具体阐明。

以当代社会发展的问题为中心,开启马克思现代性思想与当代社会理论的对话具有多重的理论意旨。一是阐明马克思思想的理论定位,凸显马克思思想的独特品质与理论精髓。二是批判地分析各种当代社会思潮,吸收其合理成分,汲取其问题意识,拓展和丰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空间。三是激活马克思的经典理论,探讨当代社会理论中所包含的新问题、新领域与新课题,研究当代资本主义现代性发展的新状况、新特征与新趋势。这三个方面都有助于我们建构关切当代、面向未来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新形态。

一、马克思与哈贝马斯思想对话的基础与路径

在当代学术氛围中,一谈到不同流派、不同时期思想家之间的比较对话,就会给人一种“牵强附会”或“跟风赶时髦”的印象。那么我们在这里要开展马克思与当代西方社会理论家的思想对话是不是也很牵强附会呢?显然,我们在现代性问题视野中开启马克思与当代西方社会理论家的思想对话,并不是生硬牵强的比附或哗众取宠的玄谈,而是在一定的学理基础上重新开启现代性问题的讨论空间与理论生长点。

开启马克思与哈贝马斯的思想对话,是有其特定学理基础的。后现代主义对以启蒙宏大叙事为代表的“经典现代主义”的激烈批判迅速扩展至整个文化、社会领域,激发了人们对于现代性问题的持续思考;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新现代主义”思潮应运而生。新现代主义者主要以哈贝马斯、吉登斯和贝克为代表,他们自觉地将后现代主义针对经典现代主义的批判吸纳到自己思想的内部,从而使得现代主义传统内在地具有了自我反思、自我批判的维度,发展为新现代主义。新现代主义保留了经典现代主义关于人性、理性、进步和普遍性的基本信念,但却改变了这些信念的实质内涵,试图在一种更为复杂的视野中审视现代性问题,并重申启蒙的现代性理念。因而,新现代主义者对现代性的批判性考察并没有像经典现代主义者那样走向别无选择的现代化模式,也没有像反现代主义者那样走向某种程度的“传统性”,更没有像后现代主义者那样急于宣告现代性的终结,而是走向了一系列另类的、可选择的“新现代性”构想。赫勒很好地描述了“新现代主义”的缘起,认为它正是从后现代主义对经典现代主义的激进批判的背景中诞生出来的现代主义的自我调整、自我更新的版本:“在后现代视角的强有力表现之后到来的一种现代主义观点,将会是后现代状况的一部分。一旦成为许多种意见或观点中的一种,现代主义的现代性就不可能重获它的绝对自信。它必须严肃地考虑它的对手,而如果它这么做的话,它就将有所不同。”*[匈]阿格尼丝·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3-14页。新现代主义就是一种严肃地对待后现代主义的批判并尽可能将其吸收、消化到自身内部,从而修正、更新启蒙理念的现代主义。由此,新现代主义者与马克思之间就产生了某种显著的历史相似性。一般说来,马克思思想既有坚持启蒙主义的现代性信念、相信社会进步与人类解放的倾向,又有从社会批判角度颠覆启蒙的直线进步观念的尝试。马克思兼具现代主义的气质和后现代的意蕴,但又超越了二者的抽象对立。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与当代西方新现代主义者具有非常广阔的对话空间。

进而,开启马克思与哈贝马斯的思想对话,并不是停留于理论外围的泛泛比较,而是要采取更为具体的途径来开启创造性的深入对话。一是在马克思与当代社会理论家之间进行“话语互译”,打通二者的话语隔阂,融会二者的理论视野,营造对话的思想空间与理论平台。二是以“问题”为中心开展对话,围绕当代社会发展的重大问题,进行专题性的集中探讨。只有通过这三个途径来开展比较对话,才能真正促成马克思与当代社会理论家的“理论内核”的相互碰撞、彼此化合,激发出创造性的思想火花。

在马克思与新现代主义的对话中,我们选择的代表性人物则是哈贝马斯。这首先是因为,哈贝马斯的问题意识不是后现代主义的“解构现代性”或“重写现代性”,而是“重申现代性”、“完成现代性”。应当指出,哈贝马斯所要重申和完成的这个“现代性”并不是已经发生异化的实际现代化进程,而是一种还未实现的理想蓝图和价值规范,即由启蒙思想家提出又经过哈贝马斯修正的“启蒙现代性规划”。启蒙现代性规划作为“一项未完成的现代性规划”,又反过来与社会现代化的实际进程构成了一种“批判性的张力”。社会现代化进程对启蒙规划的歪曲、偏离和异化,只有通过社会现代化与启蒙方案的重新协调才能够得到纠正:“现代性的规划尚未实现。……这个规划旨在把现代文化与日常实践有所区分地结合起来……这种新的结合只有在如下条件下才能实现,那就是社会现代化向一个不同的方向发展。”*[德]哈贝马斯:《现代性对后现代性》,周宪译,载周宪主编:《文化现代性精粹读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5、147页。因而现代性内部本身就包含着“自我捍卫”与“自我批判”的双重倾向,孕育着不断自我矫正、自我更新的机制,这就决定了现代性既不可能全面终结,也不可能永世长存。

其次是因为,哈贝马斯还广泛地吸收了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批判,并在启蒙现代性规划和交往理性理论的基础上予以克服。他明确地表示:“我们不应把现代性及其规划当作失败的事业加以抛弃,我们应该从那些力图否定现代性的偏激方案的失误中吸取教训。”*[德]哈贝马斯:《现代性对后现代性》,周宪译,载周宪主编:《文化现代性精粹读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5页。通过撰写和发表大量著述,他和自己所有重要的“后现代主义对手”进行了深入的较量和对话,系统地论证了自己的交往理性理论,并以此为基点呼唤“未完成的”现代性的不断完成。尤为重要的是,在回应后现代主义的同时,哈贝马斯还吸收了马克思主义对现代性的批判,修正了直线进步的启蒙主义进步意识,形成了更为复杂的发展观念和社会图景,开启了制度批判和内在超越的路径。由此也就具备了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进行对话的理论平台。

再次是因为,哈贝马斯与马克思都主要是从社会制度层面反思现代性问题的,都属于“制度论”的社会理论传统。不同于“启蒙理性主义”、“非理性主义”主要从哲学思辨层面思考现代性逻辑问题的做法,对现代性进行社会理论层面的制度论、系统论诊断方式在马克思、韦伯和法兰克福学派那里已经形成,并在当代西方社会理论的最新发展中进一步发扬光大。当代的制度论、系统论以哈贝马斯、卢曼、贝克和吉登斯等为代表,把现代性理解为一整套社会制度建构,其中包含着多个不同类型的自律系统或制度维度,这些系统或维度彼此独立又相互作用,遵循不同的运行原则。而现代性的逻辑便是这多个系统的自律原则,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机制。因而,现代性矛盾的根源在于社会制度、系统和结构的内在冲突。以贝克、吉登斯为代表的学者强调现代性的“自反性”逻辑,认为,现代性经历了从“简单现代化”阶段到“自反性现代化”阶段的过渡,并日益表现出以“制度自反性”为核心的“试验性”、“风险性”特征。而哈贝马斯则继承了韦伯的理性化主题以及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学者的权力-资本-技术批判,并通过一套严整的社会系统学说将其整合起来。他对现代社会作了“三分法”的处理:以货币为媒介的经济系统和以权力为媒介的政治系统服从工具理性、策略理性的逻辑,而以语言为媒介的生活世界则服从交往理性、价值理性的逻辑。由此,马克思与哈贝马斯的思想对话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理解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制度本质及其内在矛盾。

二、社会总体与领域分化:现代性的诊断模式

马克思与哈贝马斯现代性思想的差异比较复杂,但主要还是源于二者现代性诊断模式上的分野,即从资本逻辑出发的“总体性视野”与从合理化逻辑出发的“领域分化视野”的差异。马克思以资本逻辑看待现代性,就把现代社会看作一个由资本统合起来的有机总体,因而也就将现代性矛盾的实质看作资本统治引发的社会分裂。而哈贝马斯以理性化逻辑把握现代性,就会把现代社会看作一个按照不同合理性类型明确分化开来的若干“自律领域”,因而也就将现代性矛盾的实质看作“合理性界域”的僭越与扭曲。

社会总体性的关键在于不同类型实践活动(社会行动)之间的普遍联系、相同类型实践活动之中不同要素之间的有机统一,而社会领域分化的关键在于不同行为、不同合理性(即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之界域的划分。因此,探讨现代性的总体性与领域分化之间的关系,重在讨论各种社会实践、社会行动的相互联系及其各自的内在性质。

马克思与哈贝马斯都处于从“社会现代化”出发揭示现代性矛盾的社会理论路向之中。马克思较早地从社会实践和社会关系之中的工具理性因素与价值理性因素的矛盾关系以及“异化内涵”与“解放内涵”的对立关系这一角度揭示出了现代性在社会现代化层面上表现出的内在矛盾和发展趋向。(而后来的韦伯、霍克海默、阿多诺与哈贝马斯则在同一问题域中进行了不同方向的探讨。)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越出了传统思辨哲学家(如黑格尔)单纯从“抽象概念”的历史哲学角度审视现代性问题的做法,开辟了另一条“社会理论家”关注现代性问题的重要路径。*参见[德]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34-135页,关于唯物史观的精髓及其深远影响的论述。把现代性的分裂在时代意识、审美体验、文化生活等各个层面的体现都理解为社会现代化的本质性矛盾即社会行动、社会关系层面的矛盾的表现和症候,并且认为前者矛盾的解决也相应地必须以后者矛盾的解决为实践基础和现实前提。简言之,即把现代性分裂的诊断和治疗都主要归结为社会现代化内在矛盾的诊断和治疗。对于马克思的这一启发性的贡献,哈贝马斯在自己的理论体系中把它概括为:“马克思第一个……分析了系统命令与生活世界之间的这种冲突”,即工具理性原则与价值理性原则之间的冲突。正如哈贝马斯指出的,在对现代性分裂的诊断这一工作中,马克思的贡献就在于他较早地区分了“社会现代化-合理化”中所蕴含的“压抑-异化内涵”和“解放-调和内涵”,并用二者的相互矛盾来理解现代性的矛盾本质,这深刻地规定了后世现代性思想的基本方向。*[德]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393、382页。哈贝马斯在这一问题上显然受到了马克思的深刻启发,但在“异化内涵”和“解放内涵”的具体理解上,他却在韦伯的影响下采取了与马克思不同的解释方式。从这种差异中,我们可以鲜明地把握住马克思对现代性分裂进行诊断与治疗的基本特征。

马克思与哈贝马斯对社会现代化的矛盾本性的分析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这正是基于二者对劳动和交往等社会实践的理解差异。具体来看,马克思对劳动行为本身所作的分析又与哈贝马斯对行为合理性类型的区分存在着重大的差异。这表现在:虽然二者对行为进行区分的出发点是类似的甚至是共通的,即社会活动本身作为“目的”还是“手段”,但得出的结论却是迥异的。决定性的分野在于,马克思所强调的区分是在同一种社会活动内部进行的,是对同一种行为中的两个相互联系的内在方面所作的辩证法式的“矛盾分析”,因而,他得出的结论必然是:劳动行为和交往行为这两种行为都分别在其自身中包含着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两个方面的内涵,只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内在于一种行为的两个方面才展现为分裂和统一的复杂矛盾关系。然而,哈贝马斯的区分则是在两种不同类型的行为之间进行的,即他把两种合理性类型分别确立为两种行为相互差异的本质,因而,他得出的结论就必然是:社会活动分为价值理性行为和工具理性行为两种类型,而劳动仅仅属于后者,它只具有工具合理性的本质,仅仅服从于外在于行为本身的有用性目的,而不具有价值合理性的内涵。

要而言之,马克思和哈贝马斯的分析的差异可以归结为:遵循辩证法的矛盾规律的“一种行为,两个方面”的矛盾分析的内部区分和遵循形式逻辑的同一律和矛盾律的“两类行为,两种性质”的类型学的外部区分。在其根基处是“辩证逻辑”和“形式逻辑”两种思维方式的差异。

哈贝马斯以其特有的方式继承了韦伯的区分,把工具理性行为与价值理性行为的区分改造为新形式的行为类型区分——工具理性行为与交往理性行为的区分,把“劳动”和“交往”界限分明地分别划归到两种行为类型之中。*[德]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第1卷,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67-273页。从思想史上来看,韦伯和哈贝马斯关于两种行为合理性类型的区分,延续了康德关于“假言命令”和“绝对命令”的句式结构的形式逻辑区分:假言命令要求人们按照目的与手段的关系来行事,以经验和利益为基础,不具有道德价值所要求的纯粹性;而绝对命令则是以行为自身为目的,它要求人们把行为本身当作该行为的目的,以纯粹的实践理性为基础,不受经验和利益的制约,具有道德上的纯粹性。*参见[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24页。因而,韦伯关于“工具合理性”与“价值合理性”的区分以及之后的哈贝马斯关于“工具合理性”与“交往合理性”的区分,始终具有康德意义上的形式主义的先验内涵。与此相异,马克思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继承了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并把它运用于同一种行为内部矛盾的辩证分析。

一言以蔽之,根本性的差异和分歧还源于二者在现代性问题反思方式上的差异。哈贝马斯不相信“历史辩证法”的有效性,沿着韦伯的道路在社会理论的新基础之上重建了康德的“先验主义二元论”的划界原则,仍然从形式逻辑所要求的同一律和矛盾律出发,对不同行为合理性领域的外部差别进行类型区分。然而,马克思则是在实现哲学的“社会存在论转向”的基础上重建了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因而,他并没有停留在不同行为类型的外部差别上,而是直接深入各种行为的内部,去探讨它的内部矛盾的性质、结构和趋向,进行辩证剖解和历史分析。马克思在这一问题上的深刻思索,为我们开辟了一条不同于康德—韦伯—哈贝马斯的主流理性主义的“合理性界域的调适”路径的另一条批判与超越的路径——通过革命实践要求“总体性”的路径。由此,黑格尔之后的现代性哲学话语分化出彼此差异、错综复杂的思想路向。

进而,哈贝马斯从形式逻辑的类型学方法看待社会行动,因而引出了以“社会领域分化”为基础的现代性诊疗模式。哈贝马斯坚持韦伯对于两种行为合理性类型的外部区分,把劳动行为仅仅理解为单纯的工具理性行为,*因而,哈贝马斯就有理由质疑马克思赋予劳动行为的“规范内涵”,参见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73-76页以及第89页以下。针对哈贝马斯对马克思思想的“规范基础”的批评,笔者撰写了回应文章《规范基础问题与历史唯物主义的规范性建构》(《天津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阐明了马克思思想的规范基础问题。而把交往行为理解为仅仅具有价值规范内容的交往理性行为,由此,它能够驻守在康德实践哲学的“先验理想主义(先验唯心论)”立场上,继续捍卫交往活动(作为伦理实践)的非实用性和道德纯粹性。在这一前提下,他把现代性的分裂诊断为服从于工具合理性的“系统”对服从交往合理性的“生活世界”入侵和殖民:“现代化的资本主义模式是以生活世界符号结构的扭曲和物化为标志的,生活世界受制于从货币和权力中派生的、并变得自足的亚系统的命令。”*Jürgen Habermas, 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tion ( Volume 2), Boston: Beacon Press, 1987,p.283.在他看来,现代性的矛盾本质就在于“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即工具理性行为领域与交往理性行为领域二者之间的合理性界限的破坏与消解,从而导致工具理性对交往理性的僭越与压抑。社会现代化的片面发展推进了经济和政治系统的畸形膨胀,从而使系统逾越自身的合理性界域,入侵、渗透和控制了生活世界的运作,工具合理性行为与交往合理性行为的有效性界限被打破,生活世界由于被规训、被控制、被分割和被操纵而出现变形,生活世界原有的交往合理性被遮蔽、抑止和消解,最终不得不服从于系统的工具合理性的支配,导致整个现代生活都发生扭曲和异化。并且,他试图通过不同合理性领域的重新划界和实际的社会改良来消解交往行为—生活世界的异化、物化和工具理性化,释放其自主的道德潜能,最终克服现代性的分裂与矛盾。

马克思从历史辩证法看待社会行动,因而得出了以“社会总体性”为基础的现代性诊疗模式。从马克思的总体性的历史辩证法来看,现代性本身是多种要素、环节通过资本关系而结成的一个有机整体,现代性的病症只有在一个整全性的问题域中才能得到完整的、具体的呈现。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社会中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应该解读为:社会领域分化只是社会现实的表象,而资本统治的总体性才是社会现实的决定性本质。马克思充分意识到了劳动行为与交往行为本身的“内在复杂性”。与韦伯、哈贝马斯对两种行为类型的纯粹学理性区分不同,马克思并没有把劳动和交往简单地分离开来再分别划归到“工具理性行为”与“价值理性行为”这两个单纯的行为类型中去,而是认为劳动和交往各自都包含着工具合理性和价值合理性两个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方面,各自都是这两个方面的矛盾统一体。他并不依靠二者的外部区分,而是完全依靠二者各自的内部矛盾。*因此,马克思也同样完全有理由抨击韦伯和哈贝马斯与国民经济学家犯了几乎相同的错误,仅仅从“有用性”的、工具合理性的方面来理解劳动,甚至仅仅从劳动的“异化形式”来理解劳动本身,仅仅获得了“抽象劳动”的概念,却不可能把握劳动在历史总体性层面的“规范内涵”和“解放潜能”。由此,他试图在历史辩证法的宏大纬度中,展示出人类实践活动的内在矛盾的辩证关系和发展过程。马克思以其冷峻的现实主义态度,对人类行为的原初性、复杂性和历史性进行了充分的考量。在这一前提下,他坚持认为,在劳动行为与交往行为中发生的裂变和异化,必然导致现代性的内在矛盾的逐步加剧以至于彻底爆发,而劳动和交往本身在其发展的全部历史阶段中所生成和积聚起来的巨量的“解放潜能”也必然随之全面释放,并加速消解在其自身中的各种异化形式。最终,人与其异己物的对抗分裂关系会在实践活动的历史性发展中得到重新整合,现代性必然以渐进和革命的方式实现自身的辩证扬弃与内在超越。

马克思所奉行的“总体性”的诊疗方式,与哈贝马斯等学者所坚持的“领域分化”的诊疗模式之间存在着显著差别。马克思从总体上理解现代性的矛盾,将其根源追溯到资本逻辑的内在裂变;而哈贝马斯则在领域分化的视野中理解这一矛盾,将其根源理解为不同社会领域之间的结构性冲突。这种诊断上的差异必然导致二者在现代性治疗方案上产生更大的差异。

三、总体超越与领域协调:现代性的治疗方式

“总体性”和“领域分化”两种不同的现代性诊断模式,必然导致马克思与哈贝马斯在现代性治疗方式上产生更大的差异。

哈贝马斯的现代性治疗方案的核心是社会诸种合理性领域的重新规划与协调。哈贝马斯从领域分化的类型学视野出发,把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理解为两类行为的外部区分,从而把交往异化和现代性分裂的根源归结为系统与生活世界、劳动与交往的外部对立关系。在这一现代性诊断的前提下,他必然得出如下的现代性治疗的模式:通过对系统与生活世界、劳动与交往之间原有合理界限的修补,通过对社会合理性领域的重新划界、对社会合理性结构的调整,来消解系统对生活世界的侵犯和支配,从而消除交往异化以至现代性分裂本身。在哈贝马斯看来,“关键是要在生活世界与系统交换过程中建立一个防护体系和传感设备。无论如何,一旦不断合理化的生活世界要抵御难以忍受的就业系统的命令,或抵御行政系统在操持日常生活时所导致的可恶的负面后果,就会出现这种界限问题。……当然,这就要求改变自我组织起来的自主公共领域与由货币和权力控制的行为领域之间的关系,换言之,要求在社会一体化的层面上重新分配权力。团结所发挥的社会一体化力量,在面对系统一体化的控制媒介(货币和权力)时必然会捍卫住自己。”这种结构调整的主要动力来源于生活世界本身:“按照我的理解,只有那些不是政治系统为了提供合法化而创造和维持的公共领域才是自立的。从日常实践的微观领域中自发形成的交往中心可以发展为自主的公共领域,并成为更高层次的主体间性,但前提在于,生活世界的潜能要用于自我组织,用于通过自我组织来使用交往手段。”*[德]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407-408页。很显然,在哈贝马斯看来,现代性分裂的克服、社会合理化的内在矛盾的调解,并不需要凭借劳动活动的历史发展和社会生产关系与政治形式的“根本性变革”,并不取决于实际的革命行动,而仅仅只能通过系统和生活世界、劳动与交往之间的相互关系的重新划界与充分调整,以及生活世界内部的自主潜能、交往行为的理性能量的生长与释放才得以实现。哈贝马斯要求对工具理性行为(包括劳动)与交往之间的界限进行划分并让它们保持在各自的合理性领域中自主发展从而消解异化和现代性矛盾。

而马克思的现代性治疗方案的关键是对资本主义总体性存在的内在超越。与哈贝马斯的重新划界、结构调整的策略不同,马克思所要求的治疗手段则是一种在“总体性”批判基础上的“结构重排”。马克思指出: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道路必须到它们的“基础”中去寻求,即只有在异化劳动的积极扬弃的基础之上才得以可能。由于,“私有财产的运动——生产和消费——是迄今为止全部生产的运动的感性展现,就是说,是人的实现或人的现实。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因此,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作为对人的生命的占有,是对一切异化的积极的扬弃,从而是人从宗教、家庭、国家等等向自己的人的存在即社会的存在的复归。宗教的异化本身只是发生在意识领域、人的内心领域中,而经济的异化是现实生活的异化,——因此对异化的扬弃包括两个方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98页。也就是说,马克思所讲的“异化”是由经济领域直至意识领域的“全面异化”,因而对异化的扬弃即“革命”也必定会是从经济活动直至精神活动的“全面扬弃”和“全面革命”。由于马克思把交往异化以至现代性分裂的根源都归结为资本统治下劳动行为的自我异化,都归结为劳动异化中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两个内在方面的矛盾关系,所以,他所设想的现代性分裂的重新整合,必然需要对劳动活动和制约劳动活动的各种社会条件(包括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等)各个层面的要素环节进行总体性的批判和改造才有可能实现。

要而言之,哈贝马斯把现代性矛盾的根源归结为系统与生活世界这两个领域之间的外部对立关系。由此,他得出如下的现代性治疗方案:通过对社会诸领域间关系结构的调整,来消解系统对生活世界的侵犯和支配,从而克服现代性分裂本身。在哈贝马斯看来,现代性矛盾的克服并不需要凭借生产关系与政治形式的“根本性变革”,并不取决于生产力的发展和实际的革命行动,而取决于不同社会领域间的重新划界和充分调整。与哈贝马斯的“重新划界、结构调整”的策略不同,马克思的治疗方案则是一种在“总体性”批判基础上的“结构重排”。由于马克思把现代性分裂的根源归结为资本的内在矛盾,所以,他所设想的治疗方案必然需要对资本逻辑、对资本支配的各种社会条件进行总体批判和全面改造才有可能实现。

四、结语

马克思与新现代主义的批判性对话,为我们指明了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独特品质。而对话中所凸显的一系列当代社会发展的现代性问题,仍是亟需关注和研究的前沿课题,从而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当代发展的理论生长点。“领域分化”问题虽然不是马克思分析的重点,但却是现代社会不可回避的重大现实问题。要深入理解社会的总体性与领域分化的关系,就需要在资本的总体性逻辑的基础上把握现代社会的领域分化逻辑,建立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领域分化理论。马克思与当代社会理论的对话为当代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新视野、新领域与新课题。从资本逻辑出发探讨领域分化问题,既是现代性研究的前沿课题,同时也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当代发展的重要契机。

(责任编辑:周文升)

2016-07-14

郗 戈(1981—),男,陕西省商洛市人,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研究人员,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现代性问题研究。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资本论》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及其当代价值研究”(项目编号:12XNJ01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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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6]08-004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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