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忠琼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电子与信息学院,广东广州 510665)
论文化传承中教育资料的筛选与滤透
尹忠琼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电子与信息学院,广东广州 510665)
古往今来,在文化的传承中,选择什么样的文化成分充当教育资料,这个问题非常有趣。政治、经济、社会关系、文化本身的价值等因素都影响着文化资料向教育资料的转化,教育资料的选用基本是以上因素共同发力的结果。政治因素是文章的研究视角,“文化迁移”和“民族国家”为两大关键点,通过对中国奴隶-封建社会时期政府对本土文化资料的筛选和外来文化资料的滤透分析,探讨文化传承过程中政治对教育资料的选择功能。
文化传承;教育资料;政治因素;筛选;滤透
要探讨什么样的文化资料最具教育价值,首先必须了解什么是文化。然则,文化概念的界定是个异常复杂的问题,因为文化作为人类社会的现实存在,具有同人类自身同样悠久的历史。可以这么说,“一部人类史就是人类的文化史”[1]2。因而,文化的概念内涵丰富、外延宽广,是多维度的。
关于文化的定义至今未有共识。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劳伦斯·洛威尔(A.Lawrence Lowel,1856—1942)曾说:“正像要把空气抓住手里似的,当我们去寻找文化时,除了不在我们手里之外,它无所不在”[2]2。由此可见,界定“文化”一词无疑是一项“可笑不自量”的工作,这不仅在于文化本身并不属于“不归于杨,则归于墨”的问题,还在于“这个词既过于宽泛又过于狭窄因此没有多大用处”[3]37。正因为“文化”一词在内涵和外延上所具有的宽泛性和模糊性,以至于连国际教育大百科全书(The International Encyclopdia of Education)都不敢轻易将其收录。但要探讨什么样的文化资料才能通过政治因素的筛选转化为教育资料,又不得不对这一词的概念(词源、定义及演变)进行梳理,以期获得相对全面和合理的认识与理解,这对接下来的论述也是尤为必要的。
文化一词在西方来源于拉丁文“cultura”,原意为对土地的耕耘和对植物的栽培[4]277。自15世纪以后,逐渐引申为对人的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培养。在中国的古籍中,“文”既指文字、文章、文采,又指礼乐制度、法律条文等。“化”是“教化”“教行”的意思。从社会治理的角度而言,“文化”是指以礼乐制度教化百姓。汉代刘向在《说苑》中说:“凡武之兴,谓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此处“文化”一词与“武功”相对,含教化之意。南齐王融在《曲水诗序》中说:“设神理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其“文化”一词也为文治教化之意[5]409。“文化”一词的中西两个词源,在词义上都经历了一个从狭义到广义的过程,最后殊途同归。今人都用文化来指称人类社会的精神现象,抑或泛指人类所创造的一切物质产品和非物质产品的总和。
以期在辞典或是工具书上寻到“文化”的确切涵义令人犯难,但它至少可以在概念上为我们提供一个抽象的参考。《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Ⅱ》对“文化”的定义为:“人类在社会实践过程中所获得的能力和创造的成果。广义的文化总括人类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能力、物质的和精神的全部产品。狭义的文化指精神生产的能力和精神产品”[6]924。《中国大百科全书·社会学》中的定义则是:“广义的文化是指人类创造的一切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总和。狭义的文化专指语言、文学、艺术及一切意识形态在内的精神产品”[5]409。而《不列颠百科全书》把“文化”定义为:“人类知识、信仰和行为的整体。在这一定义上,文化包括语言、思想、信仰、风俗习惯、禁忌、法规、制度、工具、技术、艺术品、礼仪、仪式及其他有关成分”[7]56。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几乎囊括一切,所指太过宽泛,非我所求。
在近代,对“文化”一词下明确定义的,首推英国人类学家泰勒(E.Burnett Taylor,1832—1917)。在他看来,文化是个既定的概念,指的是习俗、民间传说、礼仪、信仰、风俗等,而不是社会结构。他在1871年出版的《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一书中指出:“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8]1。这一定义反映出,文化渐渐游离于物质层面之外,转而趋向精神阵营靠拢。
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怀特(L.A.wright,1900—1975)认为,“文化是特定的动物有机体用来调试自身与外界环境的明确而具体的机制”[5]418。在此,文化已然超脱了“人类独有”这一限定,进而扩展到“动物界均有”的范围了。此种观点我并不赞同。正如陈桂生所说,“动物也有行为,但它不属于文化行为。人类行为之所以堪称文化,是由于其中隐含着深层的文化”[9]21。这在动物界是不存在的,除非推翻现存的生物学和生理学共识。
尽管史文森(J.Swenson)在《是术语上的细微变化抑或是实质上的大跨越——论文化与文明之演变》(A Small Change in Terminology or a Great Leap Forward?Culture and Civilization Revolution)中不遗余力地对“文化”与“文明”两大术语进行区分辨别,但在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1927—2008)眼中,两者间的差异远没那么明显,“文明和文化都涉及一个民族全面的生活方式,文明是放大了的文化。它们都包括价值、规则、体制和在一个既定社会中历代人赋予了头等重要性的思维模式”[10]24-25。归根结底,政治哲学家眼中的“文化”总是脱离不了政治藩篱所划定的界限——文化因政治需要而存在。
美国学者克罗伯(Alfred Louis Kroeber,1876—1960)和克拉克洪(C.K.M.Kluckhohn,1905—1960)在1952年发表的《文化:一种概念定义的考评》中在对164种文化定义进行考评后,对“文化”下了概括性的定义。经翻译整理,大致为:文化存在于各种内隐的和外显的模式之中,借助符号的运用得以学习与传播,并构成人类群体的特殊成就,这些成就包括他们制造物品的各种具体样式,文化的基本要素是传统思想观念和价值观,其中尤以价值观最为重要。克拉克洪赞同林顿(Ralph Linton,1893—1953)在《人格的文化背景》一书中所认为的文化包括三种不同的现象:(1)物质的,系工业文明的产物;(2)活动性的,即人们的行为、活动;(3)心理的,即人们的知识、态度和社会成员共有的价值观。前两类构成显示文化,后一类构成隐示文化。而“文化的本质取决于隐示文化,而不是显示文化”[9]21。
汤用彤认为“夫文化为全种全国人民精神上之所结合”[11]276。在这一定义中,物质层面的含义被排除在文化之外;主要指的是,“文化作为一国人民、一个种族的精神之结合,是不可分割的整全的观念有机体,它不包含制度或典章文明在内”[12]133。
胡适给文化这一概念下的界说,一如他的教育思想,洋溢着实用主义味道。胡适说:“文化是民族生活的样法”,(而)“生活只是生物对环境的适应”[13]337。在他看来,文化是各民族应对环境、适应环境的主观经验上的产物,是人类适应环境、应对环境变化所形成的生活方式。这种文化观念明显具有较强的经验主义色彩。相对于西方学者较为严谨的定义,我国学人的界说要文学色彩许多。
现今关于“文化”的不同定义总计有200多种,再一一枚举亦无必要。通过分析比较,我较为赞同并采纳的是克罗伯和克拉克洪等人对文化的定义(文化的基本要素是传统思想观念和价值观,其中尤以价值观最为重要)。这是一种狭义的文化概念,大致等同于陈桂生文化分类中的“价值—规范体系”(包括“信仰—观念体系”),亦是我下文表述中的“文化”的所指。
而关于“文化”与“教育”的关系,陈元晖在《中国教育学七十年》中论到:“文化是人类进到文明时期所表现于科学、教育、艺术、宗教、道德、法律、风俗、习惯的综合体,同时,它还表现在一个民族的思想、信念、审美观念、价值标准的体系中……文化一词,在西方的语言中含有培植、培养的意义①“文化”一词,德语为Kultur,英语为Culture,词源来自于拉丁词汇cultura,原意是培育或耕种(derived from the Latin cultura,from the verb colere,“to tend or cultivate”.)(参见Adam Kupper and Jessica Kupper,The Social Science Encyclopedia,2nd Edition.New York:London and New York Book Company,1998.P.277.)。而拉丁语Cultura又是由拉丁语Cultus演化而来的。Cultus含有为敬神而耕作与为生计而耕作两个意思,故具有物质活动与精神修养两方面含义(参见陈桂生:《教育原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9页)。英语中“culture”一词的原始意义是“耕作”(husbandry),或者对自然生长实施管理。“culture”的拉丁语词根是colere,可以表达耕种、居住、敬神和保护当中的任何意义(参见[英]特瑞·伊格尔顿:《文化的观念》,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2页)。“文化”是社会科学中的一个基本术语,相对于这个词的通常用法,在社会科学层面的意义上,文化指对人类社会特征的习得和继承。,所以文化和教育的关系,更是密切而不能分离。教育水平往往成为文化水平的同义词”[14]52-53。可见,文化与教育之间的关系密切相关却又错综复杂。这也是本文探讨文化传承中教育资料的筛选与滤透的用意所在。
专门对这几个概念进行论述和解释的必要性在于,三者间的关系是承接的。只有厘清了文化范围的含义,才能更好更易地理解何谓文化迁移,何为外来文化。而“筛选”与“滤透”二词,则形象地描述了在文化迁移过程中,政治因素对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进行甄选时所采取的不同形式和尺度。
(一)文化范围
此处所用的“文化范围”一词取自于弗雷德·英格利斯(Fred Inglis)的《文化》(Culture)一书,这是一个相当严谨的新术语。文化范围在此主要指代文化区域(cultural area或是cultural province),它涉及的地域范围比文化圈(cultural circle)要狭小一些。这一概念最早于20世纪初叶由奥蒂斯·梅森(Otis Mason)提出,在人类学意义上指的是,由具有相同或相似特征,或共享一种占支配地位的文化倾向的社会群落所构成的相邻的地理区域。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文化区域并不是随便划分的,每个文化区域都是综合了影响文化的地理环境、生物环境和历史背景三个要素而划分的。一个文化区域有自己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特殊素质的人口和特殊的形成与发展过程,因此形成了地域性的特殊文化。每个文化区域之间都有着明显或不甚明显的文化分界。
亨廷顿在对文明(文化)所进行的分类中,根据祖先、宗教、语言、历史、价值、习俗和体制的不同,把世界分为西方②按照亨廷顿的说法,用“东方”和“西方”来识别地理上的区域是令人困惑不解的和种族中心主义的。“北方”和“南方”有被普遍接受的两极的固定参照点,“东方”和“西方”却不具备这样的参照点。所以,“西方”一词现在被普遍用来指以前被称为西方基督教世界的那部分,成为唯一的一个根据罗盘方向,而不是根据一个特殊民族、宗教或地理区域的名称来确认的文明。、俄国③准确的说法是俄罗斯,但《文明的冲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的中译本(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译写的是俄国,原因可能在于考虑到亨廷顿借用了亨利·基辛格的分析,基氏做此判断时为1994年,苏联已经解体,“俄国”应该指代以俄罗斯为象征的前苏联和东欧地区。、日本、中国、印度、伊斯兰国家、非洲和拉丁美洲等七到八种主要文明,认为这些文明间“在宗教、社会结构、体制和普遍价值观方面几乎没有共同之处”,“哲学假定、基本价值、社会关系、习俗以及全面的生活观在各文明之间有重大的差异”[10]13-14,而文明是“一个空间,一个文化领域,是文化特征和现象的一个集合”[10]25。因此,我把这七或八种文明所分布的地理区域划分为七或八个文化区域。下文所说的“外来文化”,即是指从某一文化区域迁移到另一文化区域的文化。
(二)文化迁移
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并未找到对“文化迁移”的专门界定,可见这一用法是否严谨妥当还有待商榷。汤用彤在《文化思想之冲突与调和》一文中用的是“文化移植”,指的是一种文化搬到另一个国家和民族而使它生长。文中所指的文化区域并未专指或局限于某一国家或某一民族之内,而是泛化为某一国家或某一民族文化为代表的特定地理区域(如以中华文化为代表的东亚文化圈)。关于文化移植问题,文化人类学主要有三种不同的学说:第一种是演化说,即认为思想和文化是由民族或国家各自生产出来的,完全和外来的文化思想无关;第二种是播化说,认为一个民族或国家的文化思想来源于某一文化源头的输出和扩散,其文化的主要骨干,是外来的;第三种则是批评派和功能派,它综合了前二者的学说,认为文化的发展是外来文化与本地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不是某单方面的。外来文化对本地文化造成刺激与挑战,促其丰富、革新。本地文化也会对外来文化进行挑选、改造,适者生存。这是文化迁移的理想状态。
(三)筛选与滤透
1.筛选
筛选一词,在不同学科亦有不同界定(如它作为生物学术语、社会学术语或计算机术语,即有不同表述)。现代汉语的释义为:利用筛子进行选拣,现泛指通过淘汰的方式挑选。文中所述“筛选”的词义,大致与之相近。在俯拾皆是、众说纷纭的各类本土文化成分中,通过政治因素的作用,选拣出最为合适的部分充当教育资料,即为筛选。那些在观念、习惯、风俗等形式上符合人们的生产和生活需求,在价值体系、行为规范、思想形态上迎合统治阶层的政治需要的文化成分,将从“筛选”中脱颖而出。而落选的部分,其本质并无损统治根基,仅因自身实力或时局机遇所限,暂未上升到教育资料的地位。又或假以时日,彼可取而代之。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即是明证。总而言之,“筛选”发生在同一文化区域内的同质文化当中,不管如何斗争,终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不至于造成根本性的损伤。
2.滤透
滤透为一复合词汇,同时具有过滤、透析和渗透等意。和“筛选”不同,它通常作用于不同种属的异质文化之间。一方面,当一种文化从某个文化区域被传播或迁移到另一个文化区域时,必然会受到当地统治机构的审查和本土文化的抵制。语言、宗教、族群、政治制度等都将成为制约文化传播、产生文化冲突的重要因素。故而,作为某种文化的直接代表,不同种的、外域的教育学说、教育思想在传入的过程,不仅要受到当地统治机构的审查,还必将遭遇根深蒂固的本土文化的抵制和掣肘。正如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在《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一书中所说,社会会自动驯化那些不遵循约定俗成规则的异类。另一方面,作为有强大生命力和生存力的精神和物质双重存在,外来文化也必将通过种种努力,渗透乃至突破政治因素和本土文化藩篱的阻抑,力争在新的文化土壤中生根发芽。
古代的丝绸之路、近代西方开辟的新航路和当代全球化的世界中充斥着族群迁移、混合的过程。虽然每个族群内部实际上充满了不同(语言、习俗、礼仪、服饰、饮食等),人们还是常常认为他们属于特定的民族,或者,在现代国家多为民族国家的前提下(英文词“nationality”本身同时具有“国籍”和“族籍”的含义),人们常常认定自己或被他人认定为属于一个特定的国家[15]136。在一个国家内,尽管存在着不同民族(nation)、不同种族(ethnicity)间的种种差异,但总会有一个民族(种族)的文化占据主导地位,成为该国的主流文化和官方文化(如我国的汉文化),充当开路先锋的则是语言。这一占据正统地位的文化往往规定或限定了该国教育资料的构成——为占据统治地位的种族和阶级服务,为政治需要服务。由于政治霸权的保障和军事武力的维持,此种文化往往能与处于辅助地位的其他文化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平衡(和谐),从而达成某种稳定状态。即便偶尔丧失了政权,这种平衡单单靠内部力量也是很难打破的。“蒙古人和满洲人征服汉族时,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中国汉族的文化。他们在政治上居于统治地位,而汉族则在文化上居于统治地位”[16]163,这即是明证。但此种平衡却很难禁得起不同质的异域文化(外来文化)的侵袭,异域文化挟着不同的观念、信仰、价值观,极具战斗性和破坏力,这便对维系当地统治的文化根基构成了威胁。本土文化堡垒的缺口一旦被打开,威胁即成汹涌之势不可抵御,而本土文化自然不会放弃领地轻易臣服。因此,不管是发生在同一文化区域的不同民族(种族)之间,还是发生在两个相异的文化区域内,文化迁移始终都是一个充斥着文化冲突与融合的过程。而政治,在对本土文化资料和外来文化资料进行筛选的过程中展现出的态度,也是较为不同的。
(一)政治因素对本土文化资料的筛选
“一个自成体系且有漫长传统的民族或国家必有其独特的文化结构”[17]82(以及意识形态结构),参与构筑这一结构的历代政治和知识精英们分工明确(政治精英操权弄术行使政治职能,知识精英著书立说行使文化职能),通过对历史和现状所作出的一系列描述和解释,为社会成员提供一种约定俗成的文化规范,以此维持统治,维护稳定,防止分裂。
无论是众口难调,还是见仁见智,在选择什么样的文化资料充当教育资料时,一国的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们往往很难达成一致,这是不争的事实。否则,“焚书坑儒”的悲剧就不会发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亦不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政治领袖选择的标准只有一个维度,即是为把持政权维系统治服务。因而符合统治需要的文化备受推崇、养尊处优,有逆道统的文化则被打入冷宫、束之高阁。而知识精英则以最大限度地传承文化保存国粹为己任,自然希冀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碰撞的结果总是惊人的相似——以政治领袖的暂时性胜利而告终。这对文化造成的损失是灾难性的,因为大一统的、百鸟一声的文化是不完整的,难以称之为文化。
夏商周时期,生产力的落后造成物质资料极度匮乏,可用作书写材料的物品太过稀缺,民间几乎没有像样的教育资料流传。加上“学在官府,学术官守”,挑选什么样的文化成分充当教育资料完全由官方决定,此时政治对文化的选择功能不言自明。
进入到春秋战国,周王势微,诸侯争霸。官学衰废,私学兴起。长期的兼并战争使得一些人失去了贵族特权和“士”的身份,进而导致了文化下移。此一时期,实际承担教育职责的是一批游方术士(道、儒、墨、法、名、兵、阴阳等春秋百家)。这些受教育的知识精英们多服务或依附于各诸侯国的政府,或著书立说,或招徒讲学。他们周游和周旋于列国之间,其主要目的是找到能够实现他们权力、政治抱负或理想的位置。著书立说亦好,招徒讲学也罢,更多是为了扩大自身的影响力,进而抬高身价奇货可居。既然目的在于赢得某一诸侯国政府的垂青,那他的学说就必须保有足够的吸引力。这样在挑选充当教育资料的文化成分时,每家都自觉不自觉地考虑和照顾到统治者的需求,主动加以迎合以求获得生存空间。
秦灭六国统一天下,政治上以法治国,教育上官师不分。秦代教育机构设于官府之中,严禁私人办学,打压孺者,以吏为师。在选择教育资料上,严禁私人收藏、携带《诗》《书》一类的书籍,为此特别颁布“携书律”,以便对拥有书籍者进行惩处;并规定“除秦国的史书、占卜用书、农书不烧之外,其他文史书籍一律烧毁,敢于私下议论《诗》《书》者杀头”[18]100。秦始皇“焚书坑儒”,是政治对文化资料的选择功能发挥到极端的表现。
至于汉代,汉初推行各家并存、推重“黄老之学”的文教政策。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教文化开始与封建政体结合(至此以后就一直在中华文化的大舞台上扮演主角),其他派别的思想被压制。东汉末年,道家思想成功转化为道教,披上了宗教的外衣,其宣传的教义极具欺骗性和吸引力,因而在民间广为流传,取得了深厚的社会基础,成为文化思想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历史车轮转到封建社会中后期,统治阶级既实行儒家文化,也采用道家思想,基本上是儒、道二者兼用(以唐朝最为典型),这种状况一直维系到封建社会末期(清朝)。可以说,在这一时期,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在政治、伦理、价值观念、心理结构、生活习俗、思维方式、道德规范上都起主导作用。倚仗政治力量的倡导和行政手段的干预,作为儒家文化经典著作的“四书”(《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和《春秋》)和道家文化经典的《老子》《庄子》等成为了封建社会时期教育资料的最主要构成。
纵观中国教育历史,我注意到一个事实:尽管魏晋南北朝和五代十国时期,一些少数民族(匈奴、鲜卑、氐、羌等等)进入到中原建立了割据国家,元、清二朝更是攫取了整个中国的统治权。入主中原,族群的地理迁移也必定伴随有(少数民族)文化的迁移,但在文化层面上,他们留下的痕迹还是太少,产生的影响也太小,主流文化依旧是汉族文化。换言之,在中国历史上,无论是汉族统治还是少数民族统治,文化的主流始终都是汉代以后官方确立的儒家文化与民间流行的道家文化,充当教育资料主体的也是那些被奉为圭臬的儒家、道家经典著作。而作为居于少数地位的异族,即使获取了政权,其民族的文化资料还是难以上升到充当全国教育资料的高度。
卡尔·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1818—1883)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Von Engels,1820—1895)在《德意志意识形态》(The German Ideology)一书中反复提到一句话:“每个时代里,统治阶级的思想都是占主导地位的”[19]55。把“思想”二字换成“文化”,结论依然成立。尽管在文化的定义中都含有“人类共同的”、“社会成员共有的”等字眼,但实际充当教育资料主体的往往只是那些顺应统治阶层的需要、合乎首要民族价值规范的文化(价值—规范文化)或文化成分。而在文化成分向教育资料转化过程中,教育思想、教育理论如若不能为统治当局掌控,进而为政治服务,其命运可想而知:要么遭受冷遇、一名不文;要么彻底打倒、搞臭,“出头鸟”的命运莫不如此。虽然一种曾在历史上发生深刻作用的思想并不能被任何外力彻底打倒,但打入冷宫就足于断源塞流。
(二)政治因素对外来文化资料的滤透
前文已经论述了外来文化所具有的“危险性”,其所携带的不同观念、信仰、价值观常常被当地的统治阶层认作异端邪说,视为洪水猛兽,知识精英们往往也不怀好感地报以敌视。当面临一种可能有损统治根基的异质或异类文化的挑战时,为了维持这种稳定与平衡,进而维系政治和文化的双重统治,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们往往能通力合作,共同御“敌”。
异质的外域文化(尤指价值—规范文化)在传入的过程,不仅要受到当地统治机构的审查—正所谓“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吸其精华弃其糟粕”,剔除威胁其统治基础的成分,保留为其政治服务之部分。此种“扬弃”通常称之为意识形态的作用。此外,作为来自另一个文化区域的异质文化,在文化移植的过程中,要落地生长必将对本土文化造成冲击,自然会遭受根深蒂固的本土文化的抵制和掣肘。后一种因素的阻滞力量同样强大,“一个地方的文化思想往往有一种保守或顽固性质,虽受外力压迫而不退让”[20]494。考虑到教育在传承文明、传播文化上的重要作用,因而,在选择什么样的外来文化资料(或者某种外来文化中值得学习和借鉴的部分)作为教育资料的补充时,相对于对本土文化资料的筛选,这种甄选要严苛许多。
佛教的传入可以作为外来文化进入中国的成功典型。从公元1世纪开始,大乘佛教被输入到中国。在汉代及之后的历朝历代中,在官方和民间社会里,人们以不同的方式使佛教适应于和被吸收进本土文化(经历了同中国本土的儒教和道教冲突与融合的过程),并适时和适当压制它。尽管历史上也曾发生过数次对佛教的抵制运动(一些封建帝王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利益,曾数次下令禁佛,著名的有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周世宗四次灭佛,史称“三武一宗”灭佛运动),但在与中国本土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中,佛教最终还是慢慢被接纳,并逐渐成为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佛教的成功传入要归功于它所宣扬的“自觉”“仁爱”“宽恕”“忍耐”等教义与儒家文化中的一些成分不谋而合,其“报应说”和“轮回观”有助于消解百姓的仇恨和消磨民众的反抗意识,对维护统治大有裨益。
依吾之愚见,中国传统文化并不像一些学者宣扬的那样深具包容力和开放性。相对封闭的“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地理环境、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以及自尊凝聚的民族心理和文化优越感,使得中国(中华文化区域)缺乏主动接触和吸收外来文化的必要和动力,后期的闭关锁国和文化思想管制更是切断了与外域异质文化交流的渠道。那些历经周折艰辛进入中国的外来文化,要想跻身教育资料的行列,须经过政治的抉择与提炼。以上所举佛教传入一例,并无涉教育资料,旨在说明政治力量对外来文化的选择功能:改造自身,屈服王权;具备人类文化普遍共性①如:作为世界第三大宗教,佛教的影响虽未远达世界各地,但其教义中的某些观念,从人性本善的角度出发,还是能引起人类普遍心理共鸣的。;对维护统治有益(或“至少不与其冲突,或其冲突未达到尖锐程度”[9]29)。
正如汤用彤所说,文化思想的移植,必须经过冲突和调和两个过程。一国的文化(思想)受外来影响发生变化,而外来文化(思想)本身只有经过筛选、滤透和改造,适合本国国情和文化大环境,才能发生作用;不然,则不能为本地所接受,而不能生存。不难观察到,这些被本土文化和民众接受的外来文化,无不具有某些共同特征:具备人类文化(文明)共性;不对当地统治阶级根本利益构成威胁;以知识—技术文化居多,价值—规范文化为少等等。如“微积分”“地球是圆的,绕着太阳转”“万有引力定理”“化学方程式”等不是中国人的发现或发明,但作为人类共同的智慧结晶,同样让人信服;交际的需要也让英语为代表的他国语言成功走进了中国人的书本、课堂和思维。但是,不管外来文化如何滥觞,中国人头脑中最高的神总是玉皇大帝而不会是宙斯,观世音菩萨比特蕾莎修女要灵验慈爱,社会主义制度相比于资本主义制度更具优越性。
正如陈桂生所说,“在教育对于各种文化成分的抉择中,关于价值—规范文化的抉择,意义最为重要”[9]29。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要从众多有价值的文化中选择“合乎一定社会需求的文化”充当教育资料,就必须考虑到文化自身的价值、依托的社会经济关系和政治制度等评判依据。在一定社会体系中充当教育资料的文化成分,除了要反映统治阶级的根本利益外,还应当符合首要民族的文化规范(在观念、信仰、价值观等方面等同或是相近)。此外,我们还必须注意到政治在选择教育资料时,对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进行筛选或滤透的尺度是不同的,选拔的标准亦有不等,两者应当有所区分,不能混为一谈。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Daniel Patrick Moynihan,1927—2003)②美国社会学家、政治家、参议员。曾任美国驻印度大使、驻联合国大使。曾说过:“保守地说,真理的中心在于,对一个社会的成功起决定作用的是文化,而不是政治;开明地说,真理的中心在于,政治可以改变文化,使文化免于沉沦”[21]8。前半句我深信不疑,后半句所说的“政治可以使文化免于沉沦”还需商榷。究竟政治是为文化的发展掌舵护航,还是成为文化繁荣的拦路虎绊脚石,这值得有公众良心和文化责任心的学人们思考和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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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川]
Screening and Filtering of Educational Resources in Cultural Inheritance
YIN Zhong-qiong
(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Guangdong 510665)
Through the ages,what kind of cultural resources can be used as educational resources has been an interesting topic.The factors including politics,economy,social relationship and cultural values all have influence on cultural resources being turned into educational resources.The above factors result in the adoption of educational resource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litics,starting with two key points namely cultural migration and nation state,the present study discuss how educational resources can be chosen during the process of cultural inheritance.The slave-feudal governments'experiences of screening on both local and foreign cultural resources are analyzed to provide inspiration for the findings in the study.
cultural inheritance;educational resources;political factor;filter;screen
G 40-055
A
1672-402X(2016)07-0086-08
2016-03-25
尹忠琼(1986-),男,湖南株洲人,教育学硕士,广东技术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教育的文化研究、思想政治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