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德名作《论当代德意志文学之断片集》的语言观

2016-03-19 05:48庞文薇
当代外语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断片德语哲学

庞文薇

(同济大学,上海,200092)



赫尔德名作《论当代德意志文学之断片集》的语言观

庞文薇

(同济大学,上海,200092)

摘要:《论当代德意志文学之断片集》 (1766~1768)是德国著名思想家赫尔德发表的首部大型作品集,其内容和写作风格清晰呈现了赫尔德的基本语言观。赫尔德认为语言与思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指出了语言的界限,此乃传统欧陆语言哲学之命题。他比较了多种语言,分析了语言的历史发展,这些思想促进了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形成和发展。同时,他又提出了日常语言的重要性,可谓现代英美分析哲学的先驱。而赫尔德的“美文”式写作风格则对狂飙突进和浪漫主义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关键词:赫尔德,《论当代德意志文学之断片集》,语言

[doi编码] 10.3969/j.issn.1674-8921.2016.02.002

Herder’s Concept of Language in his MasterpieceFragmentsonRecentGermanLiterature, by

PANG Wenwei, p. 11

“Fragments on Recent German Literature” (1766-1768) is the first published collection of works of the German thinker Johann Gottfried Herder (1744-1803). Its content and writing style shows the Herder’s basic concept of language. Herder believed that there was a close link between language and thought and pointed out the limits of language. These are the topics of traditional philosophy of language in Continental Europe. He analyzed different languages and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the language, which promoted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Historical and Comparative Linguistics. Meanwhile, he proposed the importance of everyday language, and thus became a pioneer of modern British and American analytic philosophy. Herders writing style of “schöne Prose” played a huge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eriod of “Sturm und Drang” and romanticism.

1. 引言

《论当代德意志文学之断片集》(Fragmente über die neuere deutsche Literatur)(以下简称《断片集》)是德国思想家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 最早发表的大型作品集,陆续创作发表于 1766~1768 年间。它共由三部集子组成,外加一部已印刷但未正式出版的第一部《断片集》的修改版。赫尔德给自己的三部《断片集》加了一个副标题,叫作副刊。副刊一词针对由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和摩西·门德尔松(Moses Mendelssohn)以及他们的朋友、作家兼出版商尼古拉(Friedrich Nicolai)共同主编的刊物《关于当代文学之通信》。赫尔德当时计划待《关于当代文学之通信》24 辑完成之后,才以副刊的名义续接上去,所以赫尔德的第一部《断片集》发表于1766年(Gaier 1985: 1004-7)。在《断片集》里,赫尔德主要针对《关于当代文学之通信》中的文学批评进行再评论, 同时也涉及当时另外两本刊物《普通德意志丛书》(Allgemeine deutsche Bibliothek, 第 1~117 辑,1765-94;第 118 辑;20 辑附录中的内容。赫尔德构想他的刊物能“比通信、摘录、评价有更多内容”(法兰克福版赫尔德全集第1卷,下文仅简称为数字, 170)①,最好有这样一部完整描述德意志文学的作品。他正是带着这样一个“生动描绘德意志文学的梦想”(169)来创作《断片集》。他自己也把写作原因开诚布公地写在了《断片集》的前言中。所以《断片集》主要包含了赫尔德对当时德意志文学以及对德语和语言的思考。

《断片集》的第一部主要包含语言方面的思考和对德语的改善建议,第二部主要针对德意志文学如何改善的问题,探讨是否要模仿希伯来文学和古希腊文学,第三部接着第二部的话题,关注的是古罗马文学。还有就是对于第一部《断片集》稍作修改的第二版。由于都是针对语言和文学的思考,所以这几部《断片集》中都有反映赫尔德语言观的文字,但是着墨轻重有所不同。总之,赫尔德的语言思想主要体现在第一部、第三部以及第一部的修改版这三部集子中。

2. 第一部《断片集》中的语言观——语言与思维、语言对比、语言的历史性、美文

赫尔德在第一部《断片集》中论德语,目的是为了提升德意志文学语言,为其提供标准和指明方向(Gaier 1992: 349)。赫尔德认为在语言和世界认知之间存在紧密联系,因此他努力寻求一种理想语言作为语言完善的标准(Gaier 1988: 44-45)。

首章断片开篇的第一句话就是:“语言是科学②的工具,也是科学的一部分。谁评论一个国家的文学,谁就不能把它的语言置之度外。”(177)这句话清晰地表达了赫尔德的语言思想,即语言不仅是文学创作的工具,也是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语言与文学表达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这就是为何他在《断片集》中虽是评论德意志文学,却又对语言进行长篇论述的原因。

赫尔德在第三段中进一步阐释了自己的思想,说明语言和文学之间是如何架起联系之桥的:“语言不只是工具。语词与观念在哲学中是相通的。有多少取决于文学评论中的表达?通过语言我们一定学会思维,在某些活跃的思想中我们寻找清晰的、有生命力的语词。教我们说话的,照料我们的人是我们的第一批逻辑老师。”(177) 可见,赫尔德认为思维是语言和文学之桥。既然如此,“语言天才也是一个民族的文学天才”(177)。深受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影响的赫尔德认为,语言与思维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因而语言对文学发展有着很重要的影响,然而人们对语言的思考却远远不够,人们应该循着米夏厄里斯(又译米夏埃利斯,Johann David Michaelis)对语言和观点之相互关系的思考对语言进行深入反思。于是赫尔德在后面一段提出了人们需要完成的“任务”(178):“德国人天生的思维方式在多少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语言?然后语言影响文学。从语言的元素、发音和音节长度开始思考:如何解释语言环境和语言工具性的本质?凭借历史的见证,语言的丰富性和贫乏性多少源于人类的思维和生活方式?如何从民族间共性和个性的视角来确定词源?思维方式的规律如何在语言规则中反映出来?如何解释某一语言的习语? 德语本质上应该经受哪些革命?现在的德语对诗人、散文家和哲学家而言到了哪个阶段?”(178) 这些任务几乎涉及了语言学的各个领域,比如“语言的丰富性和贫乏性”、“词源”涉及词汇学和语义学,“语言规则”涉及语法,“习语”、“语言环境”、“思维和生活方式”、“民族间共性和个性的视角”均涉及语用学,“革命”则涉及语言的演变等等(Gaier 1985: 1033)。可见,赫尔德对于语言的反思已经不仅仅停留在语言与文学的关系之上,而是进入到了语言学领域。

赫尔德第一部《断片集》中最著名的要数第二章断片“论语言的年龄”。该章断片中,赫尔德用年龄类比的方式具体分析了语言发展的不同阶段,他把人类语言发展一共分成四个时期,即儿童期、青年期、壮年期和老年期。早期的语言是人类的儿童期,语言的“诗歌发展期”是青年期,之后的壮年期是“美文”的发展阶段,最后则是语言的老年期,是语言的哲学阶段。

在这一章断片的开篇之处,赫尔德开门见山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就像人类拥有不同的年龄阶段,时间就是这样改变一切。[……]语言也是一样。”(181) 然后,赫尔德开始具体描述每一个阶段的语言,他认为儿童期的语言,也就是人类早期语言就像儿童说话,都是单音节的词,说话声音又粗又高,“语言间联系无序,形式无律”(182),那时的语言主要是源于对外界的感觉,“当时人们的语言对眼睛和耳朵说话,对感觉和激动说话。他们会有强烈的激动感,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到处充满了危险、死亡和野蛮。他们比我们更容易理解情感的语言,我们这个时代只能靠后来的报道和结论来体会,因为我们对这段儿童期的记忆已模糊,关于那段时期的语言报道又不太可能;因为那时候人们还不是说话,而是发声;因为那时候人们思考得少,这样感觉得也就更多;[……]。”(182)第二个阶段是青年时期的语言,赫尔德认为青年时期的语言是“诗歌语言”(183) ,诗人的时代是语言繁荣的青年期,那时的人们用诗歌来启迪 他人,“诗歌中饱含着那个时代的鏖战和胜利,寓言和箴言,法律和神话”(183)。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类对语言的加工愈来愈多,语言的感性方面也稍有减弱,于是语言从诗歌阶段进入到散文阶段,踏进壮年期。壮年期的语言是鼎盛阶段,是美文阶段,它有张有弛,把给予语言的限制和自由结合得天衣无缝。 最后一个阶段是语言的老年期,这一阶段的语言不强调优美,只强调正确与否,这样语言也就缺少了丰富性,但是这样的语言是接近“完善”(167)语言。“语法越是给倒装句套上枷锁,哲学家越多地区分近义词或试着消除同义词,或用真实的语词代替非真实的语词,语言就更多地失去了它的魅力,但是这样的语言会更少地犯错。[……]这是语言的哲学时代。” (184) 虽然,赫尔德认为当今的语言接近完美,是哲学的语言,但是原来的、最初的语言更有整体性,更有创造力,更感性,这是现在的语言所缺乏的。于是,赫尔德提出了改善德语的建议,认为德语最好能处在诗歌语言和哲学语言的中间阶段,这就是他所提倡的“美文”阶段。

众所周知,《论语言的起源》是赫尔德的又一名作,其中包含了赫尔德对语言起源的理解和分析。然而,早在第一部《断片集》中就有论语言起源之文字。其中虽然没有直接出现“起源”两字,但是赫尔德对语言起源的思想融汇在他对语言发展的论述中。赫尔德不赞成人口统计学创始人、柏林科学院院士苏斯米希 (Johann Peter Süβmilch)的语言神授说,他认为语言早期是“不成形的”,“混沌”的(218) 。 对于语言起源,赫尔德给出了三条理论:语言的形成是靠感觉,“感觉的语言”(181) 声音、手势,特别是摹声词组成,这样听觉占主导地位;语言的形成是靠图像,想象力的语言是视觉占主导地位,这种引起视觉注意的语言就是产生“倒装句”(217) 的原因;语言的形成靠知性,即约定俗称的,为了理解沟通的“必要的语言”(251) 。这三种动因的综合就是语言的起源。据此,赫尔德提出了三条语言发展理论:一是用人类年龄类比的生物发展模式; 二是从混沌到有“秩序”(218) 的发展模式;三是从口语到“歌咏语言”、“政治语言”、“书本语言”(251) 最后到哲学语言的发展模式(Gaier 1992: 349-50)。赫尔德研究语言的起源和语言的发展,目的是为了说明,每个时代和民族不应该简单复制过去的时代和其他民族,因为每个时代和民族都有自己的特点,所以应该在保持自身优点的前提下模仿其他语言,以达到理想境界。

同时需要指出的是,赫尔德并非强调语言必须发展到最高最完善的境界。在此,他提出了语言的“灵魂转世”说 (186)。赫尔德借此说明,(诗歌的)感性、(诗歌的)想象力和(散文的)知性,这些表现出来的东西,是变化着的语言灵魂的肉体,因此诗歌和散文的起源是不同的。这一“灵魂转世”的类比法体现了赫尔德的辩证统一思想,即诗歌和散文是不同起源的不同语言,但是它们都处于语言历史发展的链带上。既然语言有不同起源,赫尔德就排除了语言既能达到最优美,又能达到最完善的可能性,并指出处于中间状态的“美文”是最理想的状态,且应从“美文”出发引导语言的发展(Gaier 1985: 1041)。

第一部《断片集》中,赫尔德把自己对语言的反思和评论看作是“对语言形成的建议”(187)。综合他的这些建议来看,他在第一部《断片集》中如下分步展开他的语言思想:(在第一章断片中)先下结论,语言不仅是工具,而且也与人类的思维有关,两者之间存在相互作用的关系,然后(在第二章断片中), 他用人类的年龄进行类比,构想了一个普遍的语言发展过程,为了(在第三章断片中)证明,语言改善的目标——诗歌的优美和哲学的完善——无法统一。但是,“悬在中间”是可行的。德语如果能处在优美的诗歌语言和完善的哲学语言的中间阶段,是德语的幸运(第四章断片)。但是,改善语言的前提不能以失去语言的丰富性为代价。哲学家不能铲除“日常语言”和诗歌语言,也就是说哲学反思不能剥夺语言中的习语 (193)、近义词还有感性表达等(第五至第七章断片)。德语在往哲学语言发展的道路上也丧失了很多感性元素,这些可以通过翻译古代感性语言或模仿感性语言而得到弥补。为此赫尔德把德语与诸多语言进行了比较,如希腊语、拉丁语、法语、英语,并分析了把哪些语言翻译成德语是可行的、有意义的,而把哪些语言翻译成德语是不合适的。因为,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特性,有些东西是无法翻译的。所以应采取折中的方法,虽然需要通过翻译向其他民族学习,但是德语也应保持自己的特性(第八至第十七章断片)。最后赫尔德列举了若干当代德意志作家,并对其进行了评论(Gaier 1988: 45)。在第一部《断片集》的结论部分,赫尔德总结了自己的观点,并在最末一段指明了德语达到“语言理想状态”(250) 的方法:“德语可以向希腊语学习单纯和庄严的表达,向拉丁语学习普通文风的亲切感,向英语学习饱满的短句,向法语学习活泼的生命力,向意大利语学习如画般的温和。只是,人们还可以看到,在每一个民族的写作方式中,没有哪个天才因自己的母语感到羞愧,或抱怨,因为对每一位杰出的作家而言,思维是天空的儿子,语词是大地的女儿。”(258-59) 从中可以看出,赫尔德提倡的改善德语的方法就是既向其他语言学习,又保持自己的特性。伟大的作家应用母语写作,因为语言与思维存在密切联系。

3. 第三部《断片集》中的语言观——语言与思维的整体性、日常语言

赫尔德第三部《断片集》的第一部分也蕴含了其深刻的语言思想。在此,他深入分析了思维和表达的相互依赖关系与整体性,并对哲学的任务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赫尔德写道:“我们通过语言学会了思考。语言是一个概念的宝藏,这些概念感性方面很清楚依附于语词,且与常识分不开。”(423) 赫尔德认为哲学的任务是分析那些已用语言固定下来的观念:“所有真实的哲学概念已给予了哲学家,他们不能按自己的愿望理解这些概念,给空间、时间、精神、美德等设定任意的解释前提,否则他们就开启了争论之源。”(424) 赫尔德的这些观点是针对康德(Immanuel Kant)的“对自然神学和道德原理之明晰性研究” (1764)一文(Irmscher 2001: 52)。其中,康德认为哲学概念和数学概念不同,哲学概念比较混乱,是因为定义得不够,人们应该把抽象的哲学概念再进行具体定义。然而赫尔德认为,哲学概念的定义早已通过语言固定下来,人们不能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定义(Gaier 1985: 1163)。此处赫尔德关于哲学概念是否需要具体定义的论点已清晰表明了他的语言观,即强调语言的重要性,认为语言与思维具有密切联系。

如果把语言视为人类精神世界的产物,而不是对客观真实世界的写照,这样就可以把语言理解为希腊单词 Poiesis(诗歌)最本原的意义,那就是“创造”,所以诗歌可以很好地解释语言的本质。哈曼也曾经说过“诗歌是人类的母语”(Simon 1967: 107)。赫尔德在第三部《断片集》第一部分的第五章和第六章断片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关键不是要把那些现有的语言化解成明确的概念,而是要证明思维与“感觉的语言”,也就是诗歌语言不可分割。诗歌语言与思维的整体性体现在具体表达的“每一部分,在发展中,在整体中”(403)。在此,赫尔德传递了这样一种思想,即通过这种创造性的、整体性的诗歌语言把当时18世纪由于社会分工造成的个人承担有限的社会角色并日渐远离人性本原的状况扭转过来,即把人重新塑造成一个整体的人(Gaier 2004:91, 92, 99-100),从感性、想象力和知性三个角度构建完整的人(Gaier 1985: 1018)。

在此意义上,诗歌的创作也可视为一种人的创造(Gaier 2004: 92)。当时,莱辛主编的期刊《关于当代文学之通信》(第 17 辑)(Irmscher 2001:52-53)中讨论过语言表达与人类思维之间的关系是否如“衣服与身体”(404),或是如“皮肤与身体”。有些人认为,表达和思维就如衣服和身体,表达在修辞上的变换就像人们换衣服那样(Gaier 1985: 1151)。然而,赫尔德不这么认为。他提出思维与表达之关系就如“心灵与肉体”一般。思维是“被语词唤醒的”,我们最早的咿呀之语是“我们所有认识的基石”(395)。在我们学习语言的时候,思维和表达就“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395)。在之后的第七章断片中,赫尔德进一步论述到,这种心灵与肉体般的关系,只有在母语环境下才能实现。所以“作家必须用母语写作,如果思维塑造表达的话”(410) 人们在外语环境下没有施展的自由,而在母语中能对语言驾驭自如,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所以说“作家是思考语词,说出思想”(410)。 因此,赫尔德认为思维受限于母语:“我们的思维方式仿佛已植入母语,我们的灵魂、耳朵和语言器官与母语一同形成”。(408)有了母语和受限于母语的思维方式,人们才能更好地学习其他语言,了解其他民族:“母语是指引,没有它人们就迷失在外语的迷宫里”(408)。所以受限于母语的思维方式是人们学会普遍性的前提条件(Gaier 1992: 350)。 关于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是传统欧陆语言哲学涉及的命题,而赫尔德语言思想的精髓不仅体现在传统欧陆语言哲学涉及的论题中,还可以在现代英美分析哲学的思想中找到踪迹,比如他关于日常语言及其使用的论点。赫尔德认为必须关注语言使用的问题,因为语词的意义是由语词的使用确定的:“不是从词源的角度推导并分析性地确定一种表达,而是研究表达如何被使用,这是一个问题。”(423)由于赫尔德强调语言的使用,所以他对词源研究者追根考究的做法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这一观点也体现在《论起源》中:“不少学者尝试列出‘语言谱系表’,但我不想这样做。因为有大量次要原因会导致语言来源以及对语言来源认识的变化,这会产生欺骗性,所以词源学家不能以此构筑谱系树。”(804) 可见,一方面赫尔德关于语言发展和语言对比的论述对推动历史比较语言学起了一定的作用,但另一方面他反对过分细致的词源研究。因为相对于从词源推测词义的方法,赫尔德更赞同从词语的使用来考察词义。然而,他的这一观点在之后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被忽视。在欧洲,包括哲学界和语言学界,词源学一直占主导地位。直到20世纪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后期的思想中,我们才可以找到与赫尔德类似的观点。可以说,赫尔德是后期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先驱。赫尔德重视语言的使用,认为词语只有在使用中才能确定意义,这一观点正是源于他的思维依赖语言之论点,因为思维隐藏在词语的意义中,它在词语的使用中被表达出来(Forster 2002: 346-47)。而且,赫尔德关注日常语言,这与他基于人类学的哲学思想不可分割。他认为哲学的目的是服务于人类,不应当只是纯粹的形而上学,不尊重人类常识的哲学,是“从生命的范围 置于讲台的氛围”(425)中,这种哲学即使是真实的,也是没有教育意义的,是毫无益处的。不仅在这一部《断片集》,赫尔德强调日常语言多样性以及语言使用的论点也在其他作品中有所体现,如第一部《断片集》的第二版。

4. 第一部《断片集》第二版中的语言观——语言的界限、民族语言与民族思维

在第一部《断片集》第二版的标题中,赫尔德抹去了原本以“副刊”作为副标题的字样,以此减弱了该作品对刊物《关于当代文学之通信》的评论色彩。在第二版中,赫尔德通过更系统的章节安排和更明确的章节标题,力图突出自己关于语言的思考以及对德语改善和发展的论点。整部集子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整体考察语言”分析了语言作为思维和文学的工具、容器和形式的作用;第二部分“关于我们语言的特性”把德语与其他语言进行比较并分析了德语的特点;第三部分“关于语言的形成”中仍旧采用了语言的年龄说,分析了如何从起源的语言发展到哲学的语言。

赫尔德在第一部分的第二章断片中即强调了语言在人类思维中、在哲学中的重要地位:“也许有些人会惊讶,我竟寄希望于一种虚无的语言物质,可是我更有权利惊讶,为什么人们从中获得的好处如此之少,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把语言视作人类思维的工具以及所有哲学和知识的内容’。”(556)对赫尔德而言,语言是他解决人类哲学问题的手段,语言也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媒介。既然语言与思维存在紧密联系,人们“通过语词学会思考”,因此“语言给 全人类的认识划出了界限和轮廓”(557)。如何摆脱这种认识轮廓,赫尔德构想出一种“消极哲学”,这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卢梭“消极教育”的启发(Gaier 1988: 64)。卢梭的“消极教育”就是让人回归到自然状态,远离谬误。赫尔德也在思考如何让人们通过语言消除认识的“界限和轮廓”,远离偏见与谬误。他写道:“人性在观念中应提升多少,因为它们无法再更高地提升? 人们该如何表达和解释,因为他们无法再更多地表达和解释?人们会清除多少我们没经思考而说的话?思考错,因为我们说错了;想说,而我们不做思考。想出这个消极哲学的人站在人类认识范围的边界,就像在地球上,他无法把他的头抬起越过这道边界,无法环顾四周。他壮起胆伸出手,高喊道:这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这正可理解为苏格拉底学说:无知!我没有搞错。这样观念就会从我们 整个本体论到自然神学的形而上学中悄悄溜走,只会有语词和错误的公民权。这就是大部分争论的焦点。”(557-58 ) 赫尔德在这里借用苏格拉底的无知论,指出了人类认识的有限性,而这一有限性在一定程度上是由语言造成的。赫尔德认为“消极哲学”的任务就是要形成与民族、与历史相符的无偏见的语言思想,只有这样人类作为言语者和思维者才能远离谬误。

正是因为语言是有界限的,语言与民族,与历史都有关系,所以不同民族有不同的语言和文学。赫尔德进一步阐释了民族文学与民族语言的关系:“人们不能把语言只视为文学的工具,而且要看作其容器和化身,甚至看作一种塑造科学的形式。”(548)后来赫尔德又补充道,语言不仅是文学的“容器”,更是“容器”里的“内含”。也就是说,语言既是文学的形式又是文学的内容,两者已成一个整体,在两者间起重要作用的思维更是与语言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在此,赫尔德鉴于语言和思维的关系,赋予了语言很多名称。他称语言是“充满思想的空间”,“宝藏室”,“仓库”( 553),“思想的容器”(555)。 而且,赫尔德把语言与思维的关系从个人推广到整个民族:“每一个民族有自己的装满符号化思想的仓库,这就是他们的民族语言。”(553)这些思想的宝库如何开启?赫尔德认为只有通晓多国语言的真正的语言智者才拥有进入全人类宝库的钥匙,因为语言作为“象征”和“符号”可以“解密人类的灵魂”(553)。但是语言不仅是符号,也是符号的所指:“语词不仅是符号,也是我们观察思想的外衣。我观察一种语言,就好像观察一大片看得见的思想和广袤无垠的概念之地。”(552)赫尔德认为,语言是能指也是所指,语言和思维不再是分立的两样东西,而是不可分割的整体(Irmscher 2001: 51), 又一次重申了语言与思维之整体性的观点。之后,赫尔德进一步阐明了民族语言和民族思维之间的关系:“我们在语言中思维”(558),“每一个民族按照 他们的思维方式说话,每一个民族按照他们的说话方式思维。他们认识事物的视角不同,对事物的命名也不同”(558)。他写道,人们“给物体命名,不是按照物体的产生规律,而是按照物体的表现;不是按照它们的本质,而是按照它们的形式”(简称为SWS 32, 180)③。赫尔德甚至说:“人类知识的三位女神,真、善、美也像语言那样具有民族性。”(559)赫尔德的这番话语让我们联想到了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的“语言世界观”,洪堡特受赫尔德影 响的痕迹已清晰可见。

5. 《断片集》之语言观的影响力

赫尔德撰写《断片集》的目的是为了改善德语,提高德语文学水平。他在《断片集》中构想了完整的语言学学科应涉及的方方面面,并把德语与其他语言进行对比,以研究如何完善德语。因此,语言,确切地说是民族语言,是赫尔德《断片集》中的主要论述对象。这也就造成了部分没有全面了解赫尔德的人误读了他的思想,给他贴上了民族主义者的标签(Borsche 2006: 8; Adler & Koepke 2009: 2)。其实,赫尔德不仅分析德语,也分析其他语言,他并没有把德语居于其他语言之上,而是认为德语应该借鉴其他语言之长处,同时也保留自己的特性。赫尔德还在第六章断片中提出应该搜集各民族的习语,这样可以更好地探究本民族和其他民族的特点。正是抱着这样的态度,赫尔德日后即投身于民歌搜集,并于1778 年和1779年出版了《民歌集》(Volkslieder)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赫尔德的《民歌集》被视为民歌领域搜集和研究工作的奠基石(Dietze 1983: 108)。所以非但不能把赫尔德视为民族主义者,而且还应看到他关于语言与思维,语言对比和语言历史性等观点,以及民歌搜集等研究工作对后人的影响。赫尔德发现了不同语言间的差异,比较了它们的音节、发音、辅音等方面的区别,用历史性的眼光考察了语言的发展,描述语言发展过程,这些都影响了包括洪堡特和格林兄弟(Jakob Grimm 和威廉·格林 Wilhelm Grimm)在内的学者,可以说间接影响了德国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形成和发展。

此外,赫尔德在第一章断片中提出的关于语言问题的若干思考,几乎涵盖了现代语言学的各个领域,因而对现代语言学的学科形成具有重要意义。

赫尔德并非狭隘的民族主义者,然而他在《断片集》中对民族概念、民族语言和民族历史性的有益研究让人民、民族等相关概念进入到了人们的视野。从浪漫派,到格林兄弟,再到19世纪的日耳曼语言文学,他们均受到了赫尔德的影响,但是都没有明确指出赫尔德的名字。赫尔德及其作品的地位也因此像《断片集》的标题那样,始终是“副刊”和“断片”(Gaier 1985: 1009)。但是不指名道姓不能掩盖世人对《断片集》的欣赏之情。《同时代人镜中的赫尔德》 (1978)一书中收录了很多赫尔德同时代人对《断片集》的评价,人们对《断片集》都表现出震惊和赞赏,包括歌德。歌德于 1772 年 7 月初写给赫尔德的信中提到,自己读完《断片集》之后,内心完全被震慑了,尤其着迷于思维决定语言的观点(Richter 1978: 127)。赫尔德认为语言在不断吸收、不断学习、不断延续自己特性的过程中改善自己,因为拥有语言的人类就是在不断学习和教育中才成为整体的人,才实现“人道”。人类与语言的联系正是建立在思维的语言性基础之上,人类正是通过语言来认识世界。赫尔德认为,形而上学的概念是在语言中得到认可的(Gaier 1988: 62):“从现有给定的语词中发展出概念,然后把概念解释清楚,这就是哲学。”(427-28)正是因为如此,语言的创作也是人的创造。用整体性的诗歌语言进行文学创作在18世纪社会大分工的时代也可以对整体性的人的创造做出贡献。赫尔德的整体观对歌德产生了重要影响。1784 年歌德发现了人类的颚间骨,他把自己的这个发现也归功于赫尔德的整体观(Bollacher 1989: 904),歌德认为整体的协调性让每一个人成为人,对人类应该进行整体性考察(Irmscher 2001: 64)。

不仅《断片集》的内容,而且《断片集》的写作方式也影响到文学创作的一代,包括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和其他浪漫派作家。赫尔德希望《断片集》的补全不是依赖作者,而是依靠读者来完成,以此达到作品的完整性和人性。《断片集》让读者经历从感性,到想象力,最后到知性这样一个思维过程,使读者在此过程中形成一个整体,这种文章被赫尔德称为“美文”。赫尔德的《断片集》对歌德时代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而且这种结合诗歌感性和想象力以及散文知性的“美文”形式对之后的美学产生了重要影响,被视为对说明性散文进行诗歌化处理的典范,这种散文创作形式影响了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创作《审美教育书简》(1795)和弗·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创作《谈诗》 (1800)等许多作品(Gaier 1985: 828-9, 830-1, 1019, 1042)。赫尔德身体力行用自己的写作方式来推动德语的发展,因此成为“狂飙突进运动”以及“浪漫主义”的先锋。

附注

① ③本文摘引赫尔德原著,出处即在行文中以圆括号形式给出。字母缩写 FHA 和 SWS 是国外赫尔德研究中通用的字母缩写形式,分别代表法兰克福版和苏滂版(Suphan 1877~1913)赫尔德全集。后面的阿拉伯数字代表卷号,逗号后的阿拉伯数字代表页码。文中出现的译文均由笔者自行翻译。

② 此处赫尔德所说的“科学”其实是指文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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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新潮)

[中图分类号]H3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921-(2016)02-0011-06

作者简介:庞文薇,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哲学、语言学。电子邮箱:wenweipang@tongji.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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