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
天气好的时候,小城里西边望去,就能看见南北一条黛青,乡里就倚在黛青的最高处。连绵的一排山,衍了许多故事,是数不尽的短短长长。
记事起,我只晓得山,不知道江南。山把空地隔成两半,山东和山西,两边各是一个集镇,集镇里的人们也以此互称,乡里就被叫做“山东”。儿时不曾开蒙,以为“山西”就是醋香煤多的三晋大地,哪里就挨得这么近?
都是山民,山两边却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话语,不一样的生活。我们这些“山东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说邻县丹阳人小气,说“山西人”凶悍。虽如此,还是成得了婚姻,做得了亲戚。我的一位姑婆就从“山东”嫁到了“山西”,我的一位舅母就从“山西”归到了“山东”。
因为这座山,“山西”从前日子苦,也因为这座山,“山西”如今一派风光。山是界山,民是边民,虽然为了这座山,闹了许多不愉快,但亲戚还得走,老酒还得喝。
姑婆在时,每年正月都要去拜年。姑婆生得小巧,一口流利的“山西话”,长年挎着篮子在山脚下卖香烛。
娘家侄儿们来了,哪里敢怠慢。不止六碗八大盘,堆满了菜,备足了酒。菜里多咸货。“山西人”的咸货出名,正月的席上,咸货就是整整一头猪。凉莱里有,炒菜里有,耳朵、口条、拱嘴、尾巴、肚货……样样都齐了,都是入冬后自家腌的。这些咸货里,喝酒的人喜欢的是一碗特别的白肉。这是用了猪肋骨上去了仔排的肉,腌好后起缸晾晒,与一般咸肉制法无异,只是肥肉足有九成半。清水煮熟切成大片装碗入席,瘦肉暗红在一片似雪的油脂上只是点缀。喝酒的人都说味道好,我当时无论如何都入不了口。如今想尝尝,却已不见上席。
除了猪,鸡、鹅、鱼也是咸货里的主打。这些咸货,常常只要前一日用水煮了,第二日切块装碗盘即可。我是喜欢咸货的,所以认为味道好。乡里也腌咸货,相比总缺了什么。如今两地,冬日家家户户的晾晒越来越少,店铺里批量的生产,又让人不放心。好比店里卖的普通咸鹅,都是北方来已收拾过,去了脚,叫做“白条”的成批进了盐水池子,咸香仍有,但味,过了;肉,齁了。
“山西人”喝酒时,用“牛眼杯”,牛眼形容人的眼睛时是大得出奇,用在喝酒的器具上是小得惊人,一只牛眼杯,大约劳力的拇指大小,多数是盛不到一钱酒。有斗笠状、盏状、碗状、盅状,好看的杯子,描金嵌花,做足了工夫。酒杯儿小,喝的是规矩。八仙桌子坐下,对门、斜角、拐弯……按着顺序各敬三杯,中间还有许多花色,只记得最后叫做“饭来杯”,桌上人齐饮三杯后吃饭。如此喝完,至少得七十多杯下肚。
父亲和姨夫们逢牛眼杯总是喝多,其实牛眼杯里酒,拇指轻轻按下,酒就洒了,不过,这样的酒品,父亲和姨夫们都不喜欢,是宁往高里喝,不撒一滴酒。
牛眼杯,咸货宴。儿时去“山西”时的特色。吃惯了本地,外处就新鲜,喝酒的人惦念。吃完正月,还有二月二南镇街(“山西”的旧称)的大集可以尽兴。
山西姑婆已作古,母亲的老表仍然客气,但已没有由头再常常去喝酒。更为遗憾的是,不用牛眼杯,少用咸货的“山西”酒席已然没有了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