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耿林莽,1926年生,作家,编审。原籍江苏如皋,现居青岛。1939年起开始写作,曾做文学编辑多年。1980年起以散文诗写作和研究为主。已出版散文诗集《草鞋抒情》《散文诗六重奏》等9部、散文集《人间有青鸟》等2部、文学评论集《散文诗评品录》,主编过《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精选》等选本。2007年获“中国散文诗终生艺术成就奖”。2009年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周年荣誉证书及纪念章。
戏曲,是一个窗口
喜欢看京戏,不是行家,也算不上戏迷。除了欣赏艺术,为其剧情,尤其是委婉动人的唱腔所迷,还常把戏曲当做一个窗口,从她审视历史,思考国情。从这一窗口,看人观事,于史,于思,于诗均有所得。历史教科书上的记载大多概略,戏曲中的聚焦,则往往生动而形象,具体化、感性化、典型化,更为真实,更加感人。
说几出戏吧,都是舞台上盛演不衰,脍炙人口的经典名剧。
譬如《赵氏孤儿》是享有国际声誉的一出大戏,是宫廷戏中屡见不鲜的残害忠良的故事。在这出戏中,人们最为关注和津津乐道的是程婴、公孙杵臼等人为救赵家的遗孤牺牲自己的亲子和献出宝贵生命的侠义行为,这当然是异常感人的,而我所思考的却是她集中暴露了中国封建王朝“诛灭九族”的血腥悲剧。一人犯法,全族遭殃,赵盾的被害本身已是冤案,连他家刚出生的孙辈婴儿也不能幸免。为了剔除这个遗孤,全城同龄的孩子竟被斩杀一光,“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人”的逻辑,由来已久,而这种株连制,更是中国宗法家族制特有的产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得势者鸡犬升天,失势者满门抄斩,可算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一大“特色”了。这一特点的影响甚至延伸到了“革命化”的现代:“文革”中的“红五类”“黑五类”的后代命运千差万别。因家庭成分、父辈“历史”而背上永远的黑锅者,上学、就业、入党、提干,到处“此路不通”。这些记忆是许多人没齿难忘的。
有两出写逃亡者的好戏深入人心,《文昭关》也涉及株连制。伍子胥之父因进忠言致祸,遭遇“诛灭九族”之灾难,伍子胥匆匆出逃,幸遇好人掩护,一个战战兢兢的夜晚,“一轮明月照窗前”的大段抒情慢板,将他的惊恐与悲愤和焦躁不安,表达的娓娓动人。更鼓频传,一夜便愁白了须发,这成为千载流传的民间“传奇”。《林冲夜奔》是武戏,却不是卖弄武功,而是将人物的满腔悲愤和终于从残酷迫害中觉醒了的昂奋心态,表达得淋漓尽致。夜奔在茫茫荒野雪原之中,何处是归宿?他身着白袍,光洁如雪,昆曲吹腔如泣如诉,将他的满腹心思和渺茫追求尽情倾吐。如果说,《文昭关》以幽幽明月作为人物心情的的烘托,《夜奔》中的皑皑白雪,便是环境险恶前路凄迷之意境的渲染。我所说的从戏曲这个窗口可以获得的“诗境”的陶醉,正是在这些场景之中。
《汉宫惊魂》也是深刻反映封建宫廷内幕的名剧。“伴君如伴虎”几乎成为皇帝们为坐稳江山、阴险残酷的杀害开国功臣的一个共性惯例。汉光武帝刘秀“酒醉桃花宫”一举屠杀了姚期,马武等一班忠良之士。”一朝龙颜怒,四体不周全”真的令人胆战心寒。这位暴君在完成了他的斩杀计划之后,装出一副醉眼蒙眬的神态,制造了一时“误杀”的假象,猫哭老鼠般——追述这些被害者的功德,诉起“战友深情”来了。其精彩处在于创造性地运用了幻觉再现的表演手段,深刻揭示了这位君主的伪善面目。这类戏还有很多,《未央宫》斩韩信也是人们熟知的一出。
宫廷戏外,舞台上出现最多的当是爱情戏了。“爱情”这个词,在男尊女卑,婚姻包办的封建社会,原是十分稀罕的,因而,真正的爱情戏更加可贵。《白蛇传》《牡丹亭》《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都有一些充满诗性的片段,令人神往。《白蛇传》里的游湖借伞,《梁祝》里的十八相送,《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都是。人们更为推崇的则是《西厢记》常把张生和莺莺的爱情,作为反封建的典范来传颂,其实不过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最让我感动和赞佩的一个人物,乃是王宝钏。《红鬃烈马》有一折《三击掌》,据我看,她击中的乃是封建社会父母包办婚姻,以及门当户对的“潜规则”这些陈规陋习的传统。王宝钏是相府千金,她相中了要饭的叫花郎薛平贵,当然遭到了身为宰相父亲的反对,父亲逼她嫁给权门贵族的官二代,她不惜以断绝父女关系的决心,毅然与父“击掌”断情,去过那寒窑苦守的贫穷生活。这是几千年封建社会中最为感人,奋起与包办婚姻抗争的一个历史闪光点,王宝钏堪称女中豪杰。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占领了戏曲舞台的半壁以上的“江山”,劳苦大众,区区小民甚至连点缀和陪衬的位置也难争取。脸谱眼饰,天壤之别,你看那龙椅上的“万岁”,蟒袍玉带的高官,何等的威风气派,小小老百姓,永远是鼻子上的“豆腐块”,象征其卑微的生存困境。从戏曲这个窗口展现了封建社会的基本国情和“中国特色”。舞台上表现小人物的戏不少,《打渔杀家》算是一出。我最近在央视戏曲频道中看了周信芳先生的代表作《清风亭》,感到异常震撼。张元秀是个卖豆腐、打草鞋的老汉,膝下无子,偶然从清风亭边捡得一个弃婴,抱回家中,与老妻一起,艰难地将孩子养大,疼爱万分,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想养到十几岁时,又被孩子的亲生父母领走。一对老夫妻怀着无限痛切的心情苦苦思念,日日痴望,那种孤苦无告、悲痛欲绝的心情,从两位老人的形体动作和凄凉的唱腔中倾泻而出,我将其视为京戏舞台上十分难得地卑微小民命运的缩影。这个名叫张继宝的少年荣登状元宝座,衣锦还乡,却拒不肯认两位养育深恩的老人。这个故事不仅揭示了人性善恶的对比,也是封建社会官民关系的显现,张继宝不认父母的原因是怕玷污了他的名声,影响他飞黄腾达的锦绣前程,与《秦香莲》中的陈世美如出一辙。我在想,现实生活中又如何呢?当人们热心地宣扬优秀传统文化的时候,是否也可以从戏曲的窗口,对那些并不优秀的传统文化的阴影,引发一些思考呢?
喜欢读沈从文
一
我说的读,不只是他的书,而且是他的人,或许,对人的喜欢尤甚于书。
沈从文说:“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这也许是他的由衷之言。他一生命运,均与美得追求相关,为了这种追求,付出艰苦努力,才取得成功,却无端招来郭沫若“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污蔑,从此不得为文,成了一个所谓“文物研究者”。沈从文被骂倒了,他自然有失落感,甚至神经紧张到几近错乱,意欲轻生而未遂。沈先生在一封信中写道:“……于是写倒了,真的倒了,但是它竟是谁的损失?”无数热爱他的读者的损失,中国现代文学的损失。这,当然会“叫人伤心”。
正是为了美的追求,他自湘西凤凰古城走出,一无学历,二无靠山,三无显赫声名,只身闯入陌生的北平古城。那年他20岁,住在湖南会馆的一间潮湿小屋中。冬日严寒用冻肿的手写他的小说。这时候,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找沈从文。”“哎呀,你就是,原来这么小。”这人是郁达夫。因为看过报上他的文章,特来看他的。郁先生领他去餐馆吃了“葱炒羊肉片”,回来,将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和吃饭后找回的三元二毛几分零钱留给了他。沈从文感动得“俯在桌上哭了起来。”这个小故事得自黄永玉先生的一篇文章,它,深深感动了我,为我揭开了“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人,竟成了一个大作家”这奇迹的序幕,也使我窥见了他善良、温和品格的影子,以及,老一辈作家对待后来者深情关怀的感人细节。而沈从文在成为“大作家”之后,对待后来者,对待每一个年轻人,包括素不相识来访者的那种平易近人,体贴入微的亲切与慈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对此,我有亲身体验。
那是1981年5月,我去北京为《海鸥》月刊约稿,拜访几位曾在青岛住过的老作家,其中便有沈老。没有人引荐,事前无约定,便贸然叩开他的门扉。那是他新迁去的居所,其实,也不宽绰,小小的厅,摆着张方桌,他正坐在桌边埋头写什么,原来,是为湖南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的小说、散文选写序。我和同去的刘禹车干兄坐在方桌两侧,听他侃侃而谈。他夫人三姐张兆和沏来了清茶,那茶壶很讲究,与桌上小小的烟灰缸同样精致。这时候,他已高龄,白发稀疏,脸面红润,神采奕奕。除了说明来意,我们几乎没提什么话题,他却滔滔不绝,谈锋甚健。一口湘音,细而快,许多话是听不懂的。但是他那热情,那喜悦感,那亲切如对老友的情绪深深打动了我。这哪像是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简直像是对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或亲人。当谈到白先勇、金介甫,他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指着壁上悬挂的他与白先勇一起照的相,喜悦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外界有人说,他被迫改行做文物研究是出于自愿,仿佛他对被切断了创作生涯毫不介意似的,从他的这种情绪可以看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由于他是个心地宽宏,性格温和的人,把一种痛苦藏在内心,从不诉之于牢骚,只默默忍受着剥夺和凌辱。“文革”中被指令去打扫天安门边的女厕所,也照样一丝不苟。他内心深处是怎样想的呢?从一些书信中可略知一二,而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么?他只说了一句话:“对这个世界,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照汪曾祺先生的说法,他“是非分明,有泾渭,但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谅”。那么,或不是“没有什么可说”,而是“不说也罢”而已。
二
沈从文是位多产作家,多产而优质。他的每一篇作品都要经过反复修改,一丝不苟。他的创作高潮期在1930年代,包括住在青岛的那段时光。他的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情境优美,语言讲究,完全可以作为散文来欣赏,代表作《边城》便有很浓的诗意。欣赏他的作品,我以为可把握的两点是:内容上,如他自己所说:“我只想造希腊神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形式上呢,则是诗意美的追求:“有诗意还是没有诗意,这是沈先生评价一切人和事物的唯一标准。”这是他的学生汪曾祺先生说的。
我读的较多的是他的散文。《从文自传》《湘西散记》《湘西》,这是主要的散文集子,都是以他家乡风土人情为背景而创作的,以他童年、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为题材。汪曾祺说:“沈从文是一个风景画大师,一个横绝一代,无与伦比的风景画家。”这个评价毫不过分,风景,尤其是水边风景,是他最拿手的。他自己也说,他的最好的作品都是在水边写的,却又不限于此。由于他习惯于“什么都去看看,要在平平常常的生活里看到它的美,它的诗意,它的亚细亚式残酷和愚昧”,它的散文中有着丰富的人生况味,底层人民的情感与生活细节。《从文自传》就不仅是他的个人经历,而且有湘西一带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细致、生动、质朴、感人。
在被夺去了那天才的笔,寂寞多年之后,在他过完了追求美的一生,悄然离世而去之后,意外地读到他的一些书信,这便是他夫人和儿子编选出版的《从文家书》。从书信中,我读到了一些更为感人的,自然、纯正、亲切的优美散文,感受到他那赤子之心的人格美。下面这段话摘自1938年他从昆明写给三姐的信中:
“已夜十一点,我写了《长河》五个页子,写一个乡村秋天的种种。仿佛有各色的树叶落在桌子纸上,有秋天阳光射在纸上。夜己沉静,然而并不沉静,雨很大,打在瓦上和院中竹子上。电闪极白,接着是一个比一个强的炸雷声,在左边右边,各处响着,房子微微震动着,稍微有点疲倦,有点冷,有点原始的恐怖。我想起数千年前人住在洞穴里,睡在洞中。一隅听雷声轰响时所引起的情绪,同时也想起现代人在另外一种人为的巨雷响声中所引起的情绪,我觉得很感动。唉,人生,这洪大声音,令人对历史感到悲哀,因为它正在重造历史。”
不过是雷声,却引起他的人生思考,联系到当时的飞机轰炸带来的灾难。沈从文对事物的敏感,对生活细节捕捉的细致入微,在这段文字中均有体现。
还想抄《湘行书简》中的另一段文字:
“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等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的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
这便是沈从文,这才是沈从文。发自内心的那种感动,那种对于人的热爱,和由此产生的责任感与献身精神,这种敏感和感动,是他身上最闪光的亮点,是他的人格美之所在,也是最值得我学习的方面,远远超过于他作品的文字之美。
弘一大师与蚂蚁
怎会忽然想到弘一大师的呢?是由于偶然得到一本《弘一大师影集》:更由于我对他的才华与人格魅力,早已仰慕至深。刘海粟说:“近代人中,我只拜服李叔同一人。”郁达夫说:“现代中国的法师,总要推弘一大师为第一。”而鲁迅在得到他的一张墨迹后,兴奋地在日记中写道:“从内山君乞得弘一书一纸。”珍视之情,溢于言表。这些似觉抽象些,叶圣陶散文《两法师》中的描绘,便生动得多了:“靠窗的左角,正是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站着那位弘一法师,带笑的容颜,细小的眼里眸子放出晶莹的光……弘一法师坐下来之后,便悠然地数着手里的念珠……”
淡淡几笔,己颇传神了。坐定后拜访者“不多开口”,默默相对一两小时,却感到“胜于十年晤谈”,这便是法师“水样的秀美、飘逸”的神采的魅力吧,这段描写似可以补《影集》中的不足。《影集》里有他在厦门鼓浪屿的两张照片,那手擎雨伞缓步移行的潇洒背影,尤令我神往。丰子恺曾写过他的伞:“他就换上草鞋,一手夹了照例的一个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顶两只角已经脱落的蝙蝠伞,陪我们看城南草堂去。”
仅从佛学大师这一视角来认识他尚嫌不够,进入空门前的李叔同,一位才子型、学者型、浪漫型诗人和艺术家的风范,构成了他大师形象的另一侧面。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学艺术界,享誉甚高。他的《二十自述诗》序中写道:“旅邸寒灯,光仅如豆,成之一夕,不事雕刻,言属心声,乃多哀怨”,寥寥数语,己将一个少年诗人的身影真切地绘出。至于他的诗,毋需多引,只举数行,便足见其磊落胸怀,书生意气了。“……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读何所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弘一大师1937年5月来青岛讲经,在佛学界引人注目。他从厦门经上海乘船抵青岛,据当时亲历的一位僧人回忆,他“穿着身半旧夏布衣裤,外罩夏布海青”,光脚只穿一双草履,含笑走到寺前,对合掌相迎的僧人们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劳动你们诸位。”慈祥谦虚之态可以想见。时任青岛市长的沈鸿烈两次相约拜访,却均不得见,设宴相邀,也被谢绝。大师引前人诗句以明志:“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这种不攀权贵,超然脱俗的风格,正是大师本色。
刘海粟曾专门撰写《湛山寺话弘一》一文,记述他的行踪。法师随身所携,只是两体旧衣,两双便鞋,几本书籍而已,他俭朴度日的生活习惯,决非故意而为,纯是自然产生的,因而尤觉可贵。夏丏尊对此也有介绍:“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搭好,破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萝卜好,咸苦蔬菜也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以苦为乐,不尚豪华,对当今世间流行的时尚,终朝追逐声色犬马,贪恋物质享受之欢者,能否从中引发一些思考呢?
大师离青岛去沪后,便匆匆去了福建,定居泉州,时己58岁,闭门静坐修禅,身体日趋衰弱,终于走完了光辉而刻苦的一生。圆寂之前,索笔题写了“悲喜交集”四字,成为人们猜度、忆念和追思的一个神秘光点。四字内涵究何所蕴?刘海粟的理解是:“这种交集,乍看遗世独立,飘逸不群,细细品味,人间烟火气还是战胜了青灯苦佛。”
《影集》的编撰者陈星、赵长春则释为:“大师悲什么,又欢什么?与婆娑世界离别是悲,往生西方是欣,山川草木,宫室楼台,尊荣富贵,乃至亲朋骨肉,在佛教徒看来,如昙花一现,皆为幻象,如梦境,梦中离别,亦有悲情,实乃虚空之悲,而欣则是真欣!涅槃人寂,往生西方,成就正觉,岂非最可欣之事?”而当代诗人黑陶谈及这四字时,着眼于那“缓、慢、用、心的笔触,略微苦涩的墨痕”:“这四个字已经完全超越了形式,它是裸呈弘一的生命,它所凝结的,是一个神往生命全部的秘密信息。”
在我看来,这四字不仅是他自身生命的总结,也是对人类生命与生活的概括,值得认真体味、思索。大师写罢绝笔,交代后事时,嘱咐道:“当我呼吸停止时,待热度散尽,再送去火化,身上就穿这破旧的短衣,因为我福气不够。身体停龛时,要用四只小碗填龛四脚,再盛满水,以免蚂蚁爬上来,这样也可在焚化时免得损伤蚂蚁。”
大师一生慈悲为怀,生活极端俭朴,临终之际,想到的仍是蝼蚁性命,切勿让其无端成为“冤死”的生灵,这不就是佛心神性吗?我以为,这乃是人性之本。以东方之“仁”表述,西方的“人道主义”表述,均可。这种不愿伤及无辜的赤子之心,何其值得珍视!当我们面对恐怖主义阴影在全球飘荡,对弘一大师对小小蚂蚁的这份真情,能无一点触动心灵的感受么?
张爱玲:诗在散文中
说张爱玲是小说家、散文家不会有人提出异议;说她是诗人,就显得突兀了,她的确没写过多少诗,我见到的,只有《中国的日夜》和《落叶的爱》两首。也的确谈不上怎么好。再便是她翻译过美国著名诗人爱默森和梭罗的几首诗,以及介绍这两位诗人的卓有见地的文章。那诗倒是翻译得真好,足以证明她诗的修养、素质很高,具有诗人的才华。翻译诗,能翻译出原诗的风采和韵味;这是非诗人所难以胜任的。我还读过她一篇谈诗的散文:《诗与胡说》,也见出她于诗有高超见解,有不同寻常的鉴赏水平。所有这些,都还是次要的。我觉得,她的诗人气质与才华,最主要的表现是在她的散文和小说中间。那一种意境、情绪、氛围的把握和制作、语言中的诗气息、以及构成她作品独特风格之重要组成成分的笼罩成局的诗意美。她的小说受章回体通俗小说、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影响颇深,这从其人物、故事情节、结构方式都可明显地看得出来,但是却又与之迥然不同,在文学的档次、品格上远远超越,达到高雅文学的很高水平,其重要分水岭,便在于她成功地输入了诗意的美。恰恰在这一点上,张爱玲之所以为张爱玲。可不可以说,张爱玲是在她的小说和散文当中,展示了她的诗人的才华。
张爱玲的文学论文不多,她的文学观散见于一些散文中。在《自己的文章》中,我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不仅是理解她作品的特色、人生看法的可靠参考,也是她诗意美这美学源流的“发祥地”,这段话是这样的:
“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是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苍凉。苍凉的人生。我们从张爱玲的小说深处,从她散文的字里行间,不时地呼吸到这种气息,她构成了一种有着深长回味的诗意美。那一篇《夜营的喇叭》,不过几百字,简直可算一首散文诗。深夜里听到军营的喇叭声,“几个简单的音阶,缓缓的上去又下来”,却打动了她的心。而别人根本不在意,只有她“于凄凉之外还感到恐惧”。这种对于人生的苍凉、寂寞况味的体验,是唯有诗人才能获得。而当她听到外面有人以响亮的口哨吹出了喇叭的调子时,“我突然站起身,充满喜悦与同情,奔到窗口去”。这是在静夜中突然听到“知音”的喜悦,却也更有力地反衬出她对凄凉、单调的喇叭之声象征着的人生的恐惧感。这篇散文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张爱玲灵魂深处的诗意美的悲剧内涵,及其向往着一种“响亮的口哨”而不可得的寂寞。这似乎贯穿了她的一生。
“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她以诗人的目光观察着世界,她有捕捉美的诗人特有的敏感,因而随处可以以其诗的笔触勾勒出人生苍凉美的画面,散见于许多小说和散文之中,给人以深沉的启示。
诗美的发现来自感觉的瞬间闪耀,是诗人的主体情思与世界“相遇”“邂逅”的自然受孕,经过酝酿而凝成诗。张爱玲在这方面具有很高修养,只不过她的诗多不以诗的文体形式“诞生”,而是融化在散文与小说之中罢了。试看她笔下的一幅油画《南京山里的秋》:
“一条小路,银溪样地流去;两棵小白树,生出许多黄枝子,瑟瑟抖着,仿佛天刚亮。稍远还有两棵树,一个蓝色,一个棕色,潦草像中国画,只是没有格式。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蓝糊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僚忽之感,又像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
由于她的感觉的补充,这幅用文字再现的画或许比画本身能给人更多诗意的感染。因为她有了动感,有了声音,有了“冷了”的触觉,有了人的幻觉:“迢遥的梦”……
她有一篇《读音乐》,将颜色、气味、声音都写的绘声绘色,充分体现了她的感觉和运用语言上的特异功能。譬如致颜色,有这样一段:
“音乐房里下着帘子,龙须草席上堆着一叠旧睡衣,折得很整齐,翠蓝青布衫,青绸样,那翠蓝与青在一起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并不一定使人发生什么联想,只是在房间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块,悄没声地留出这块地方来给喜悦。我坐在一边,天心中看到了,也高兴了好一会。”
张爱玲有来自音乐、绘画、舞蹈、戏剧等多种艺术的修养,而汇流于她的诗人的素质,其中特别重要的是现代派艺术技巧中的表现手法,在她的作品中得到成功地运用,这恰恰是在那些最富诗意美的片断中。在谈诗的那篇文章《诗与胡说》中,谈到路易士的诗,有这样几句话:“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且不说这是真正的“行家”之言,用之来评介她自己作品中诗意美的特色,似也适合。她还提到倪虹毅的诗《重逢》,举出“言语似夜行车”一句,“断断续续,远而凄怆”,这正是典型的现代派诗艺的示范。然后她又引了以下几句:
你在同代前殉节
疲于喧哗
看不到后面,
掩脸沉没……
她接着写道:“末一句完全是现代画幻梦的笔法,关于诗中人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也觉得像极了她,那样的婉转的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仰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这哪里是在评诗,这种感觉的表达与生发,本身不就是诗么?她又引出“你尽有苍绿”一句,说“似是纯粹的印象派”。我们再看她是如何发挥这句诗的美感效应的:
“……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不是树上拗下来,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有用这样的语言评诗的么?至少是相当的少见,这目光、感觉、语言,不是诗又是什么呢?
也许你会惋惜,如果她写诗,多好。这当然有道理。不过也未必。张爱玲或许是更适于写散文的,她或许知道,她的诗人的才华,在散文天地中层示比在诗中更为适宜。我越来越认识到,诗的问题重在其质,散文或诗或散文诗,不过是一种文体形式而已,对于诗的生命的确认,重在其灵魂,那诗的素质。因而,从张爱玲的小说与散文中来欣赏她的诗意美,或许也不会减弱我们的美得感受。